約莫在一九二九年九十月間,我便移轉工作陣地于中央研究院社會科學研究所。我首先擇定的一個研究問題便是“犯罪問題”,而以向若干監獄做個案調查為出發點,首先計劃了一份調查表,并羅致了三位助理研究員,一是北大習法律的,一是燕京大學習社會學的,又一是東吳法學院習法律的。他們都很努力而合作。原擬以一年工夫從事調查,第二年則著手于分析與研究。想不到僅僅經過了三四個月的安靜生活,我又給一件較前更麻煩的工作糾纏。原因是商務印書館的總經理兼印刷所所長鮑先生突然逝世,繼任人選在印刷所所長一職尚無問題,而對于總經理職務,董事會再三考慮,認為只有我最為適當,經一致通過后,分別推人勸駕。我本來為避麻煩而請辭,如果接受此職,麻煩有加無減,當然力為拒絕,可是經不了商務的元老和當局紛紛吁請,幾于逐日到我的研究所或家中相勸。后來我以情不可卻,乃提出一項不可能被接受的條件,就是說我雖曾在商務任職八年,但所經驗者只限于編譯和出版,總經理主持全局,尤須精于管理,必不得已我只好在名義上就職以后,即往歐美研究企業管理,為期至少半年,然后返國負責。此外,我還提及商務印書館向來采取合議制,由總經理、兩位協理和三位所長構成,此種制度不適于現代的管理,我如擔任此席,似須取消合議制,改為總經理負責制。真想不到,這兩條件都獲董事會完全接受,于是不得已就職,即日以協理李拔可先生代理,我隨即于一九三〇年三月左右出國考察;同時也就不得不放棄社會科學研究所的任務,蔡先生夙為商務印書館好友,也只好答應我辭職,計任職不滿半年,遂又結束了我第二次在蔡先生領導下的職務。
我在一九三〇年九十月間考察完畢,返國即在商務印書館實行科學管理,越一年頗著成效。不幸于一九三二年一月二十八日閘北之戰,商務印書館總廠被日本飛機全部炸毀,不得已歇業半年,清理后于同年八月復業,賴科學管理之徹底推行,效率大增,恢復甚速。旋即發表印行“大學叢書”,以謀學術獨立,經組織“大學叢書”委員會,審查書稿。委員會得蔡先生領銜倡導,全國學術專家無不樂予合作,迄于一九三七年八月全面抗戰起,不滿五年,印行之“大學叢書”多至三四百種。同時期內,我又編印“萬有文庫”第二集二千冊,其中收入“國學基本叢書”及“漢譯世界名著”各數百種,自擬定書目以迄校閱,也多賴蔡先生指導協助。
最后的一個階段,蔡先生與我相處于香港,直至其去世時為止。一九三七年八月,上海發動全面抗戰,我為著策劃商務印書館的應變工作,經于是年十月間離滬前往香港,因為商務印書館在香港設有一個相當規模的印刷廠,一面為維持戰時生產,一面為規劃在后方設廠,以備長期抗戰。到了香港不久,蔡先生亦自上海由周子競、丁西林陪同來港,擬取道前往西南。唯自港前往西南道途跋涉,至為辛苦,蔡先生此時高年多病,恐不能支持。周、丁二君因我在香港,照料有人,遂以相托。我遂迎蔡先生到商務的臨時宿舍,與我和商務自上海來此之二三同人相處。瀕行周子競以周夫人胞弟之資格,轉述周夫人之囑托,恐蔡先生飲酒過多,有礙健康,每日當以一次一大玻璃杯紹酒為限。我當然奉命維謹,僅于晚飯時供應紹酒一大杯,午飯不另供酒。未幾內人攜幼兒學善自上海續來,也同住于該宿舍。我以午間陪蔡先生用膳有內人及幼兒在,所以我自己便在商務印書館辦公室用膳,以省往返時間。內人知道蔡先生善飲,午間也供酒一大杯,晚膳時我不知此事,也照例供酒,于是每日一次增為二次,發覺后也不便更改。但以蔡先生的豪量,此區區者實不足道,唯自蔡夫人來港另租住宅后,聞每日僅以一次飲半杯,足見對蔡先生之健康更為審慎矣。蔡先生在宿舍內與我等相處約三個月,晨夕有暇,我和他暢談今古,無所顧忌。蔡先生語多精辟,我皆擇要記述于日記中,不幸在太平洋戰事發生后,因我適留重慶,家人走避他處,寓中所存八九年日記均被焚毀,此時亦無從追憶。我們的宿舍系臨時租賃跑馬地崇正會館的三樓全層,學善時甫入初中讀書,假日或放學后余暇,輒由蔡先生攜同沿跑馬地一帶散步,散步時閑話亦時有啟發,以十一二歲之幼童,雖無寫日記的習慣,然潛移默化已著效不鮮。
次年(一九三八年)二月,蔡夫人攜兒女自上海來港,遂覓租房屋于九龍柯士丁道,其地空曠,聞亦時攜兒女散步。我因事忙,每星期僅能渡海訪問一次,其間并由商務印書館同人奉訪一二次,探詢有何事代為辦理。時蔡先生目力漸弱,然仍不廢讀,我乃擇由上海攜來木板大字本書借供消遣,蔡先生閱畢,輒交商務同人攜回,另行易取他書。每書閱畢,有意見輒函告我,現將手邊所存有關此事之蔡先生親筆函二通照錄于后:
昨承枉顧領教為快。頃奉惠函,以弟目疾,選書之大字者備閱,深感關切。《游志匯編》,準于閱畢后繳換他書。又承賜《演繁露》一部,拜領,謝謝。
承賜借《游志匯編》二十冊,字大,于晚間瀏覽,不感困難,今已讀畢,奉還,謝謝。此書體例甚特別,無卷第,無序目,每篇自計頁數,極似現代教科書中之活頁文選,未知各種目錄書中曾著錄否。如尊處尚有其他大字之書,仍請便中檢書一二部賜借為荷。
我素有讀書和藏書之癖,私藏多至七八萬冊,皆留在上海,除來港時隨帶極少數外,商務印書館陸續有人調香港辦事,每次我均托其從滬寓中檢帶若干來港,因此港寓漸積漸多,且多系佳本,上述《游志匯編》即系明版罕傳本。后來某日,我迎蔡先生及夫人等渡海來寓小敘,并參觀我陸續自滬移來的較佳版本。越數日,接蔡先生手函,如次:
前星期備承招待,得縱覽收藏珍品,又擾盛饌,感荷之至。昨承賜學政世兄所攝相片,甚為精美,永留紀念,謝謝。
以上所謂珍品,大部分當然是書籍,這些書籍實為蔡先生留港時期賴以消遣之要具。因為蔡先生來港目的,原系取道前往西南,主持中央研究院,無如抵港后初因患病不能遠行,嗣則交通日益困難,只能暫留,遙領院務,然因此深居簡出,輕易不肯公開露面。甚至對各方通信,亦常化名為“周子余”,蓋周為夫人之姓,兼含“周余黎民,靡有孑遺”之義,以暗示“孑民”二字。至對我的通信,因系至好,且由專人轉送,無不仍用“元培”或“培”字。
蔡先生留港期間,只有一次例外地公開演說,那就是在一九三九年五月二十日,出席香港圣約翰大禮堂美術展覽會,并發表演說。是日中外名流畢集,主席為香港大學副校長史樂詩,香港總督羅富國爵士等均列席。蔡先生的演說詞也臨時由我擔任英譯。
蔡先生留港將及二年,此次獨破例公開講演,表面上似為愛好美術,實際上承他密告我業已決計近期離港前往后方,借此有關學術的集會出現一次,以示對香港公眾的話別。又因彼時中英交誼甚篤,香港政府,特別是總督羅富國等,雖尊重蔡先生意見,不便正式應酬,然暗中愛護有加。此一集會為香港大學所發起,依英國通例,大學的副校長為實際的校長,而所謂校長輒由達官貴人掛名,彼時港督羅富國即兼任港大校長。蔡先生利用此一半官式的機會,與港督在此晤面,以示臨別向地主道謝,實寓有深意,他人多無從懸揣,只看蔡先生經此一度公開出現后,直至一九四〇年三月逝世,并未第二次公開出現,便知其然。但是,蔡先生此次雖懷有不避辛勞跋涉前往后方的決心,卒因身體復感不適,愈后,仍荏弱不堪,蔡夫人愛護備至,堅阻其行,以至郁郁長逝于香港。深知蔡先生內心如我者,不禁為之扼腕也。
蔡先生在積極準備入內地時,忽患感冒,纏綿若干時日,愈后體力更衰弱,以致遲遲不克成行。同時,香港對內地之交通除飛行外,艱險益甚,而據醫生斷定,蔡先生體力實不耐飛行。于是遷延又遷延,直至次年(一九四〇年)三月三日在寓所失足仆地,病勢加劇,次日依主治醫師朱君(香港大學醫科畢業開業甚久,并充商務印書館特約醫師)之勸告,于四日乘救護車入香港養和醫院療治。蓋其時蔡先生已患胃出血,疑系胃潰瘍,必須入院留治也。我得訊,急趕至九龍蔡先生寓所,恰好在救護車出發之時,乃隨同前往醫院,代為辦理各種手續,并加請港大醫學院胃腸專科教授來診,據稱系胃潰瘍,業已大量出血,一面固須設法止血,另一面尤須急為輸血。及血型檢定,取得供血之人,急行輸血,已近午夜。時蔡先生已昏迷不省人事,我與周夫人及其胞侄二人隨侍病榻,至天明,尚無轉機,醫者言殆已絕望,及五日上午九時頃即告長逝,計享年七十有四。我為處理喪事,暫厝東華義莊,并為營葬于香港仔華人公墓。
原載《傳記文學》第二卷第二期(一九六三年二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