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編 北大校長蔡元培
他長北大,讓教員學生的思想自由發展,自由辯論,自由發表,雜志如雨后春筍,思潮如波濤澎湃。老頑固、新洪水與猛獸,皆在他的羽翼下無憂無慮、平平安安地競爭,造成一大批人才,為全國效忠,為其他大學做模范。孑民先生之發揚文化,其功不在禹下,他一生任事做官,總是合則留,不合則去,當非大智莫辦。
蔡元培
【一、我所受舊教育的回憶】
我六歲(以陰歷計,若按新法只四歲余)入家塾,讀《百家姓》《千字文》《神童詩》等。本來初上學的學生,有讀《三字經》的,也有讀《千家詩》或先讀《詩經》的,然而我沒有讀這些。我讀了三部小書以后,就讀四書。四書讀畢,讀五經。讀小書、四書的時候,先生是不講的,等到讀五經了,先生才講一點。然而,背誦是必要的,無論讀的書懂不懂,讀的遍數多了,居然背得出來。
讀書以外,還有識字、習字、對句的三法,是我了解文義的開始。識字是用方塊字教的,每一個字,不但要念出讀法,也要說出意義。這種方法,現在兒童教育上還是采用的,但加上圖畫,這是比從前進步了。習字是先摹后臨,摹是先描紅字,后用影格;臨則先在范本的空格上照寫,后來將帖子放在面前,在別的空白紙上照寫。初學時,先生把住我的手,助我描寫,熟練了,才自由揮寫。對句是造句的法子,從一個字起,到四個字止,因為五字以上便是作詩,可聽其自由造作,不必先出范句了。對句之法,不但名詞、動詞、靜詞要針鋒相對,而且名詞中動、植、礦與器物、宮室等,靜詞中顏色、性質與數目等,都要各從其類。例如先生出了白馬,學生對以黃牛、青狐等,是好的;若用黃金、狡狐等作對,就不算好了。先生出了登高山,學生對以望遠海、鑒止水等,是好的;若用耕綠野、放四海等作對,用顏色、數目來對性質,就不算好了。其他可以類推。還有一點,對句時兼練習四聲的分別。例如平聲字與平聲字對,側聲字與側聲字對,雖并非絕對不許,但總以平側相對為正軌。又練習的時候,不但令學生知道平側,而且在側聲中上、去、入的分別,也在對句時隨時提醒了。
我的對句有點程度了,先生就教我作八股文。八股文托始于宋人的經義,本是散文的體裁,后來漸漸參用排律詩與律賦的格式,演成分股的文體,通常雖稱八股,到我學八股的時候,已經以六股為最普通了。六股以前有領題,引用題目的上文,是“開篇”的意義,六股以后又有結論,可以見自領題到結論,確是整篇。然而,領題以前有起講(或稱小講)十余句,百余字;起講以前有承題,約四五句,二十余字;承題以前有破題,僅二句,十余字。這豈不是重復而又重復嗎?我從前很不明白,現在才知道,這原是一種練習的方法。先將題目的一句演為兩句(也有將題目的若干句縮成兩句的,但是能作全篇的人所為);進一步,演為四句;再進一步,演為十余句;最后乃演為全篇。照本意講,有了承題,就不必再有破題;有了起講,就不必再有破題與承題;有了全篇,就不必再有破、承與起講。不知道何時的八股先生,竟頭上安頭,把這種練習的手續都放在上面,這實是八股文時代一種笑柄:我所以不避煩瑣,寫出,告知未曾作過八股文的朋友。
我從十七歲起,就自由地讀考據、詞章等書籍,不再練習八股文了。
【二、我在北京大學的經歷】
北京大學的名稱,是從一九一二年起的。一九一二年以前,名為京師大學堂,包括師范館、仕學館等,而譯學館亦為其一部。我在一九〇六年曾任譯學館教員,講授國文及西洋史,這是我為北大服務之第一次。
一九一二年,我長教育部,對于大學有特別注意的幾點:第一,大學設法、商等科的,必設文科;設醫、農、工等科的,必設理科。第二,大學應設大學院(即今研究院),為教授、留校的畢業生與高級學生研究的機關。第三,暫定國立大學五所,于北京大學外,再籌辦大學各一所于南京、漢口、四川、廣州等處(是時想不到各省均有辦大學的能力)。第四,因各省的高等學堂本仿日本制,為大學預備科,但程度不齊,于入大學時發生困難,乃廢止高等學堂,于大學中設預科。(此點后來被胡適之先生等所非難,因各省既不設高等學堂,就沒有一個薈萃較高學者的機關,文化不免落后,但自各省競設大學后就不必顧慮了。)
是年,政府任嚴幼陵君為北京大學校長。兩年后,嚴君辭職,改任馬相伯君。不久,馬君又辭,改任何錫侯君。不久又辭,乃以工科學長胡次珊君代理。一九一六年冬,我在法國,接教育部電,促回國,任北大校長。我回來,初到上海,友人中勸不必就職的頗多,說北大太腐敗,進去了,若不整頓,反于自己的聲名有礙。這當然是出于愛我的意思。也有少數的說,既然知道它腐敗,更應進去整頓,就是失敗也算盡了心。這也是愛人以德的說法。我到底服從后說進北京。
我到京后,先訪醫專校長湯爾和君,問北大情形。他說:“文科預科情形可問沈尹默君,理工科的情形可問夏浮筠君。”湯君又說:“文科學長如未定,可請陳仲甫君,陳君現改名獨秀,主編《新青年》雜志,確可為青年的指導者。”因取《新青年》十余本示我。我對于陳君,本來有一種不忘的印象,就是我與劉申叔君同在《警鐘日報》服務時,劉君語我:“有一種在蕪湖發行之白話報,發起的若干人,都因困苦及危險而散去了,陳仲甫一個人又支持了好幾個月。”現在聽湯的話,又翻閱了《新青年》,決意聘他。從湯君處探知陳君寓在前門外一旅館,我即往訪與之訂定,于是陳君來北大任文科學長,而夏君原任理科學長,沈君亦原任教授,一仍舊貫;乃相與商定整頓北大的辦法,次第執行。
我們第一要改革的,是學生的觀念。我在譯學館的時候,就知道北京學生的習慣。他們平日對于學問并沒有什么興會,只要年限滿后,可以得到一張畢業文憑。教員是自己不用功的,把第一次的講義照樣印出來,按期分散給學生,在講壇上讀一遍。學生覺得沒有趣味,或瞌睡,或看看雜書,下課時,把講義帶回去堆在書架上。等到學期、學年或畢業的考試,教員認真的,學生就拼命地連夜閱讀講義,只要把考試對付過去,就永遠不再翻一翻。要是教員通融一點,學生就先期要求教員告知他出的題目,至少要求表示一個出題目的范圍。教員為避免學生的懷恨與顧全自身的體面起見,往往把題目或范圍告知他們,于是他們不用功的習慣,得到一種保障了。尤其北京大學的學生,是從京師大學堂“老爺”式學生嬗繼下來的(初辦時所收學生都是京官,所以學生都被稱為老爺,而監督及教員都被稱為中堂或大人)。他們的目的,不但在畢業,而尤注重在畢業以后的出路,所以專門研究學術的教員,他們不見得歡迎。要是點名時認真一點,考試時嚴格一點,他們就借個話頭反對他,雖罷課也在所不惜。若是一位在政府有地位的人來兼課,雖時時請假,他們還是歡迎得很,因為畢業后可以有闊老師做靠山。這種科舉時代遺留下來的劣根性,是于求學上很有妨礙的。所以我到校后第一次演說,就說明“大學生當以研究學術為天職,不當以大學為升官發財之階梯”。然而,要打破這些習慣,只有從聘請積學而熱心的教員著手。
那時候因《新青年》文學革命的鼓吹,我們認識了留美的胡適之君。他回國后,即請到北大任教授。胡君真是“舊學邃密”而且“新知深沉”的一個人,所以一方面與沈尹默、沈兼士兄弟及錢玄同、馬幼漁、劉半農諸君以新方法整理國故,一方面整理英文系。因胡君之介紹而請到的好教員,頗不少。
我素信學術上的派別是相對的,不是絕對的,所以每一種學科的教員,即使主張不同,若是“言之成理,持之有故”的,就讓他們并存,令學生有自由選擇的余地。最明白的,是胡適之君與錢玄同君等,絕對地提倡白話文學,而劉申叔、黃季剛諸君仍極端維護文言的文學,那時候就讓他們并存。我相信為應用起見,白話文必要盛行,我也常常作白話文,也替白話文鼓吹,然而我也聲明:作美術文用白話也好,用文言也好。例如我們寫字,為應用起見,自然要寫行楷,若江艮庭君用篆隸寫藥方,當然不可;若是為人寫斗方或屏聯,即寫篆隸章草,有何不可?
那時候各科都有幾個外國教員,都是托中國駐外使館或外國駐華使館介紹的。學問未必都好,而來校既久,看了中國教員的闌珊,也跟了闌珊起來。我們斟酌了一番,辭退幾人,都按著合同上的條件辦理。有一法國教員要控告我,有一英國教員竟要求英國駐華公使朱爾典來同我談判,我不答應。朱爾典出去后說:“蔡元培是不要再做校長的了。”我也一笑置之。
我從前在教育部時,因各省高等學堂程度不齊,故改為各大學直接的預科,不意北大的預科,因歷年校長的放任與預科學長的誤會,竟演成獨立的狀態。那時候預科受了教會的影響,完全偏重英語及體育兩方面,其他科學比較落后,畢業后若直升本科,則發生困難。預科中竟自設了一個預科大學的名義,信箋上亦寫此等字樣。于是不能不加以改革,使預科直接受本科學長的管理,不再設預科學長。預科中主要的教課,均由本科教員兼任。
我沒有本校與他校的界限,常常為通盤打算,求其合理化。是時北大設文、理、工、法、商五科,而北洋大學亦有工、法兩科,北京又有一工業專門學校,都是國立的。我以為無此重復的必要,主張以北大的工科并入北洋,而北洋之法科,克期停辦。得北洋大學校長同意及教育部核準,把土木、工礦、冶金并到北洋去了,把工科省下來的經費用在理科上。我本來想把法科與法專并成一科,專授法律,但是沒有成功。我覺得那時候的商科,毫無設備,僅以一種普通商業學教課,于是并入法科,使已有的學生畢業后停止。
我那時候有一個理想,以為文理兩科是農工、醫藥、法商等應用科學的基礎,而這些應用科學的研究時期仍然要歸到文理兩科來,所以文理兩科必須設各種研究所,而此兩科的教員與畢業生必有若干人是終生在研究所工作,兼任教員,而不愿往別種機關去的。所以完全的大學,當然各科并設,有互相關聯的便利。若無此能力,則不妨有一大學專辦文理兩科,名為本科,而其他應用各科,可辦專科的高等學校,如德、法等國的成例,以表示學與術的區別。因為北大的校舍與經費,絕沒有兼辦各種應用科學的可能,所以想把法律分出去,而編為本科大學,然沒有達到目的。
那時候我又有一個理想,以為文理是不能分科的。例如文科的哲學,必植基于自然科學,而理科的學者最后的假定,亦往往牽涉哲學。從前心理學附入哲學,而現在用實驗法,應列入理科。教育學與美學,也漸用實驗法,有同一趨勢。地理學的人文方面,應屬文科,而地質、地文等方面屬理科。歷史學自有史以來屬文科,而推原于地質學的冰期與宇宙生成論,則屬于理科。所以把北大的三科界限撤去,而列為十四系,廢學長,設系主任。
我素來不贊成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孔氏的主張。清代教育宗旨有“尊孔”一款,已于一九一二年在教育部宣布教育方針時說他不合用了。到北大后,凡是主張文學革命的人,沒有不同時主張思想自由的,因而為外間守舊者所反對。適有趙體孟君以編印明遺老劉應秋先生遺集貽我一函,屬約梁任公、章太炎、林琴南諸君品題。我為分別發函后,林君復函,列舉彼對北大懷疑諸點。我復一函與他辯,這兩函頗可窺見那時候兩種不同的見解,所以抄在下面。
林君來函:
鶴卿先生太史足下:
與公別十余年,壬子始一把晤,匆匆八年,未通音問,至以為歉。屬辱賜書,以遺民劉應秋先生遺著囑為題詞,書未梓行,無從拜讀,能否乞趙君作一短簡事略見示,謹撰跋尾歸之。
嗚呼!明室敦氣節,故亡國時殉烈者眾;而夏峰、梨洲、亭林、楊園、二曲諸老,均脫身斧鉞,其不死幸也!我公崇尚新學,乃亦垂念逋播之臣,足見名教之孤懸不絕如縷,尚望我公為之保全而護惜之,至慰至慰。雖然,尤有望于公者:大學為全國師表,五常之所系屬。近者外間謠諑紛集,我公必有所聞,即弟亦不無疑信,或且有惡乎阘茸之徒,因生過激之論。不知救世之道,必度人所能行;補偏之言,必使人以可信。若盡反常軌,侈為不經之談;則毒粥既陳,旁有爛腸之鼠,明燎宵舉,下有聚死之蟲。何者?趨甘就熱,不中其度,則未有不斃者。方今人心喪敝,已在無可救挽之時,更侈奇創之談,用以嘩眾。少年多半失學,利其便己,未有不糜沸麇至而附和之者,而中國之命如屬絲矣。晚清之末造,慨世者恒曰去科舉,停資格,廢八股,斬豚尾,復天足,逐滿人,撲專制,整軍備,則中國必強。今百凡皆遂矣,強又安在?于是更進一解,必覆孔孟,鏟倫常為快。嗚呼!因童子之羸困不求良醫,乃追責其二親之有隱瘵逐之,而童子可以日就肥澤,有是理耶?外國不知孔孟,然崇仁、仗義、矢信、尚智、守禮,五常之道未嘗悖也,而又濟之以勇。弟不解西文,積十九年之筆述成譯著一百二十三種,都一千二百萬言,實未見中有違忤五常之語,何時賢乃有此叛親蔑倫之論,此其得諸西人乎,抑別有所授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