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雪墳(3)
- 生吞
- 鄭執
- 2601字
- 2018-03-20 15:29:04
1999年秋天,黃姝轉學進入和平一小,插班到我們班,已經是六年級了。假如我的記憶沒出差錯,應該是剛開學,初秋,午睡時窗戶尚被允許開啟一道寬縫,讓風進來。當時我們剛換了新一任校長,外號西瓜太郎,以前是體育老師,抓教學不擅長,但熱衷監督孩子們長身體,上臺后頒布的第一條新政是強迫全校同學午睡,吃完午飯后都要趴在課桌上不許動,他本人親率體育組老師巡邏檢查。黃姝走進教室的一刻,正是廣播里響起起床鋼琴曲的瞬間。昏昏沉沉的我,以為自己已經從被壓迫的夢境中清醒,然而很快發覺自己竟掉入了另一個夢境,這個夢顯然要美好更多因為全班其他男生隨之魚貫而入,我私人的夢被集體性騷動給攪黃了。
我原以為,她是屬于我一個人的。到頭來,我也不過是個普通觀眾。
我有一度用語言無法闡釋清楚那一瞬間的失落,直到多年以后才幡然醒悟,那一刻的她跟這個世上一切美麗的事物并無兩樣,被世人分享才是造物主賦予她的使命,既似遙不可及,又能輕易染指。假如當年的我天賦異稟,擁有足夠智慧懂得這個簡單道理,我一定會選擇無視她。因為無視是逃避痛苦的最好方法,后來的許多年里,我都是如此面對人生中那些險些要我命的痛苦的。
黃姝孤零零地站在講臺靠近門的一側,來回甩動的馬尾像一柄無聲的鐘擺,提醒所有不安的目光,時間并沒有靜止。假如不是我的角度剛好能瞥到他的“父親”站在門外,興許我會跟別的男同學一樣,寧愿相信她是一個新來的年輕女老師,教音樂或者教美術的,因為教這兩個科目的女老師比較容易長得好看。沒過多久,大家都知道了,黃姝上小學前一直在戲校學京劇,耽擱了一年半,文化課落下不少,等于蹲了兩級,同班同學普遍是1987年出生,她是1985年三月份的生日,比我們班年紀最小的男生秦理大了三歲。但是在容貌上與我們相比,差距遠不止兩三歲。時年十四歲的黃姝,身高已有一米六八,身材不輸我從小到大見識過的任何一名曾使我臉燒心跳的成年女性。聲音也告別了小女孩的童聲。她喜歡唱歌跳舞,最喜歡的女明星是鐘楚紅。當時我不知道鐘楚紅是誰,我猜應該是個大美人。但我唯一知道的是,她將成為這個班的禍水。別小瞧一個十二歲的男孩,該懂的他們都懂了,很多大人堅信他們不該做的,也都做了。挺諷刺的,人這一輩子,唯一逆生長的東西就是膽量青春期第三個發現。
班主任老范兒走進來時,表情很凝重,好像剛剛聽聞過什么噩耗。皺眉聽完黃姝簡短的自我介紹,老范兒安排她坐在最后一排,跟我們班最高的大傻個子胡開智同桌。胡開智狠抽了兩下常年掛在嘴角上方的青鼻涕,環視一周,仿佛在向其他男同學宣示自己對黃姝的主權,活脫一個地主家的傻兒子。我發誓,那是我人生截至目前見到過的最丑陋的畫面。全班同學目送著黃姝朝胡開智走去,有如目送劉胡蘭赴刑場。我當時的同桌正是馮雪嬌,剛上六年級的她個子還沒躥得太離譜,跟我同坐第三排,第三排對男生來說還不算太丟臉,坐前兩排的男生就常被嘲笑了除了秦理,因為在老師跟同學的眼里,他就是個小豆包,沒長開,一輩子坐第一排都不稀奇。黃姝從我身邊經過時,馮雪嬌突然湊過來對我說,聞到了嗎?我說,什么?馮雪嬌說,新來的女生,噴香水了。我使勁兒嗅了嗅,是挺香的。馮雪嬌又說,真難聞,她怎么可以噴香水?老師不管嗎?馮雪嬌磨嘰起來像小腳老太太,也是從那一刻起,我對她的塌鼻子和那顆小黑痣突然再也沒有興趣了對馮雪嬌為期三個半月的暗戀在那一瞬間正式結束了。我長大了。我恨不能拉起黃姝,請她把整間教室走遍,讓每一個角落都被她的味道暈染。她坐在我的斜后方,跟一個連在她身邊喘氣都不配的又丑又臟的家伙坐在一起。假如我的每一天無法看她更多眼,至少能讓她的味道陪著我在午后入眠。
難怪。難怪我在午睡時做了那個奇怪的夢,夢里有一道不祥的異光炸裂,像白色的煙花。醒來時,我的兩腿間有什么東西也跟著蘇醒,被書桌膛壓迫得硬生生疼。直到黃姝的味道從我身旁掠過的那一刻,才終于醒悟:我和我身體里的一切,早早為那個多事之秋的午后準備好了。
直到黃姝突然出現在我眼前的第四年,直到她離開這個世界,我都沒有真正牽過一次她的手。當時的我并無法意識到,這將會成為我今生最遺憾的事。我沒有能力預知,自己在成年后還會愛上別人,效仿大家娶妻生子,過上世人眼中平凡且穩妥的常俗日子,然后在某個祥和的夜晚,突然在某一瞬間,從熟睡的妻子身旁驚醒,盯著臥室角落里令人恍惚的黑暗,對那個久遠前的自己說,你居然連她的手都沒有牽過
她可是你這一生愛上的第一個人。
2015年3月18日,結婚前,我最后一次回到老家。那晚我跟高磊都喝癱了。天快亮時,高磊拉著我上了一輛出租車,路上停車我吐了幾次,自己用手摳出來。下車又走了半天,才發現他帶我來的是醫科大學操場。初中前兩年,我倆幾乎每個中午都來這兒踢球,后來一度以之為五人組最主要的活動據點,如今竟長滿半米多高的野草。自從醫科大學的本部搬往市郊的新校區,學生走了,這里就被荒廢了,自那以后我也再沒有來過。高磊指著土操場的西南角,那塊熟悉的鐵皮蓋仍舊躺在原地,銹跡斑斑,被雜草包圍。高磊問我,還記得嗎?我說,當然,地下的防空洞,一直通到和平一小和育英初中,咱們都下去過。高磊搖頭說,你記錯了,你我跟馮雪嬌,咱們仨都沒下去,只有黃姝和秦理下去了。我使勁兒回憶,說,不對,我肯定下去了,這些年做夢還總能夢見里面有多黑,第一層臺階一共三十八階,我數得清清楚楚,不可能錯。高磊說,咱們仨,走到第二層就掉頭上來了。真正走到底的,只有黃姝跟秦理。
黃姝不愛說話,但誰搭話她都沖你笑,包括她那傻同桌胡開智。搭話的基本都是男生,撩閑為主,可是很奇怪,最渾的那個也不敢去拽她的馬尾辮,仿佛她能夠不怒自威。女生反而敬而遠之,甚至沒有一個女生主動邀請過她一起上廁所。馮雪嬌私下里跟我說,看到沒有?被孤立了。我納悶兒,為什么要孤立人家?馮雪嬌答不上來,擰著腦袋說,腰板挺那么直,一看就不合群。我說,你們孤立人家,還嫌人家不合群?笑死人了。馮雪嬌悄聲說,我跟你說個秘密,你可千萬別跟別人說。馮雪嬌每次這么說話的時候,都特別招人煩。我不耐煩,說,你不說我踢球去了。馮雪嬌說,咱班有人的家長來找老范兒,想讓他把黃姝給調走。我問,調走?調哪兒去?馮雪嬌說,調到別的班去啊。我說,憑什么?馮雪嬌壓低了聲說,你可千萬千萬要保密。我急了,有完沒完?馮雪嬌說,因為,她媽媽是精神病,精神病會傳染,怕她傳染給咱班同學。我說,馮雪嬌,你是傻逼嗎?你聽誰說的精神病會傳染!馮雪嬌驚叫,王頔你罵我!我告老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