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南河春曉(3)
- 南河春曉(從維熙文集5)
- 從維熙
- 4863字
- 2018-06-13 11:44:08
滿祥還沒說出話來,朱蘭子已跑到他旁邊。她按著胸口,說:“剛開完團支部會,跑到屋里去找你,你倒先來了??!”她拍拍身上的雪,仰起被風吹紅的臉說:“快走吧!我爹等你該等急咧!今兒個,他親手掄的網?。∮钟H手熬的魚……”
“好!好!”滿祥應著。
沉默了。
渡口房閃亮的燈火,在暴風雪里像一只螢火蟲。
豆大的火亮越來越大了,還是沒有人開口說話。
兩個人就這樣默默地走了一程。真沒有話說嗎?不!兩個人心里都埋著很多要說的話。滿祥為什么不張嘴呢?在部隊里慣了,別的事情都顯出能耐,愛情——他還沒有一點經驗,不知道從哪兒張嘴,這是其一;還有,他還是考慮自個兒是個四肢不全的人,盡管看見朱蘭子眼睛里流露著一團火,他心里卻有點發虛?!焯m子是個熱情自信的姑娘,她肚子里也有她的想法:她等待滿祥好幾年了,當滿祥回來,她把熱切的心思從臉上告訴滿祥的時候,所得到的反應,再不是童年時的親昵,就是當滿祥笑著的時候,朱蘭子看到他的臉色也是嚴峻的,她把話都壓下去了。
漸漸地看見渡口旁的人影,眼看就要進家了。
朱蘭子的心劇烈地跳開了:要不說,什么時候說呢?忽然,她看見北邊這片大楊樹林,把滿祥喊住了:
“你瞅瞅北邊這片樹林子!”
“高多啦!”
“記得掏喜鵲蛋的時候嗎?你上樹,我在樹底下看豬……”朱蘭子眼里閃著深情的光。
滿祥驟然回過頭來:
“那時候還是孩子呢!”
“眼下呢?”朱蘭子臉早飛紅了。
滿祥沒有回答,把一只滾燙的大手伸了出來,朱蘭子把臉仰起,笑了。
正在這時,風雪里傳來老人的喊話聲:
“愿意讓雪給埋起來呀!怎么還站那兒不動啦!”
手顫抖了一下分開了。
朱四老頭清早托人買來半斤白干,不是為解自個兒的酒癮,這半斤白干,是專為滿祥預備的;魚,也是老頭親手熬的,他要親自招待這個未來女婿。
滿祥前腳邁進屋子,他立刻感到這座房子翻了個兒了:童年時候,這是一個碎木和豆秸抹在一起的泥板房,坐在屋里可以數天上的星星,看正當頭的月亮,聽燕蝙蝠喳喳地嘶叫,有時連夜貓子也闖進來,當它發覺有人住時,張開翅膀號哭著飛跑了;眼前呢,房頂都是新木頭椽子,窗戶也是新糊的,正對的墻壁上,貼著一張毛主席像,畫像兩邊,一邊掛著打魚的大掄網,一邊掛著一支打水圍的老套筒槍。鳥槍下邊,掛著兩只野鴨,一只小貓仰著頭咪咪地叫著,抬著前腿。
“別看了!喝盅酒吧!”朱四老頭給滿祥倒上一盅。
“朱大爺!生活強多啦!到頭了唄?”
“到頭?”朱四老頭頭也不抬地說,“你是共產黨員,你比我明白?!?
“那您怎么不入社哩?”
“入社?哼!不入!”朱四老頭苦笑著搖搖頭。
“為什么?”
“什么也不為!”朱四老頭的臉冷下來,分明是不愿意提起這件事,他一盅接一盅地喝起悶酒來。
“您是甘心落后了?”滿祥有意識地將上一軍。
“落后?嘿嘿!”他嗓門像堵著棉花,沙啞地叫道,“說我落后吧!霍玉山把我比作朽木疙瘩,又糟又頑固,我自個兒說,我最進步!”他話音高了,連聲咳嗽一陣,用手指著胸脯說:“咱是貧農,誰不愿意往社會主義里走,可咱缺車缺馬呀!連個生產墊本也拿不起!進社呀!比他娘的進衙門還難。”
朱蘭子看清爹的心事又算翻上來了,便幫朱四老頭說:“滿祥哥!我爹報名好幾回了,社里的桂花、霍泉……都知道,霍玉山瞪著眼珠子說:‘朱四??!你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搖擺渡,過兩年再說吧!’我爹扯著他袖子說:‘我天天守著個擺渡才收幾個船錢,我不撐擺,你到我的擺渡房來試試!’霍玉山把袖子一掄說:‘你太落后,我這個廟里不收你那個僧!’”
“就不收你們一戶嗎?”
“一戶可好,河灘人牛百順、鎖柱……有二十多戶呢!”蘭子坐在炕沿上清脆地說。
“都是什么成分?”
“大多數是貧農,有兩戶新中農!”
滿祥忘記了吃飯,不住地點著頭。朱四老頭背過身子去了,他兩眼瞧著窗戶紙,眼圈發潮。滿祥看老頭子這個樣兒,心里有點難受,便想把話題岔開:
“朱大爺!喝酒!”
朱四老頭用泡得起白皮的大手,抹去眼淚,突然一拍桌子,暴躁地喊叫起來:“霍玉山!你他娘的是替誰說話呢??。』斓?!”
“爹!”
“朱大爺!別動肝火!”
滿祥和朱蘭子知道是老頭子喝酒喝多了,又勾起心火,便忙著解勸。朱四老頭把脖子一挺,往被窩上一躺,高聲嘶啞地喊道:“毛主席呀!您在北京知道嗎?井兒峪是越窮越吃虧?!?
朱蘭子把棉被給老頭子蓋上,老頭兒呼呼地睡著了。滿祥聽著老頭一片呼嚕聲,一股怒火燒疼了他的心,可是他明白,不能單憑這點談話就暴躁的。
天,已經很晚了,滿祥很滿意這次到蘭子家來。他感到又發現了新問題,在滿祥看來,霍玉山的影子漸漸分明了。
蘭子送滿祥的時候,風雪已經停了。變化無常的正月天氣,有些讓人難以捉摸,剛才還是大雪飄飄,眼下已經風停雪住,天上濃重的浮云,慢慢向四下飛散了,嬌羞的小星,像初會未婚夫似的,在云縫里躲起來,又閃出來,正月中旬的圓月,從云海里游出來,灑下水銀似的寒光。
雪月交相輝映,把南河灘照白了。
“蘭子!你回去吧!”
“不!”朱蘭子真摯地望著他,眼神里有埋怨、有心疼。
他倆踏著厚厚的雪層,朝井兒峪村口走去,兩人走了一程,滿祥回頭說:
“蘭子,太冷!你回去吧!”
朱蘭子肩膀聳動著,背過臉去,突然低聲嗚咽起來。
穩重的滿祥可慌了手腳,轉過身去,一把攥住朱蘭子的手,低聲地問:
“哭什么?見我先下場天河雨呀!”
“得了!”蘭子渾身有些哆嗦,“鋼心鐵肺,人家要不提起這事,你……”她揉了揉哭紅的眼圈,“你才不提起這件事呢!”
“哪個事呀?”
蘭子跺著腳:“你真不知道?”
滿祥笑了,他從貼身小褂里掏出已經磨破了的煙荷包,蘭子渾身顫抖了一下,把頭貼近滿祥的胸膛,滿祥伸出僅有的一只右胳膊,抱著朱蘭子,激動地望著朱蘭子的一雙眼睛:
“我殘廢了!你還……”
朱蘭子在滿祥胸前甜蜜地笑了。
“說話呀!嗯?”滿祥低下頭來。
“滿祥哥!你沒有殘廢,我聽見你的心跳歡著呢!”她聲音細小,唱歌時清脆響亮的嗓音飛跑了。
“誰的心不跳哇?蘭子!”
“我就愛聽你的!”朱蘭子害羞得低下頭。
“你今年多大咧?”
“屬狗的!今年都二十二咧!”
不知是什么力量把滿祥燃著了,他低下頭,用冰冷的嘴唇在蘭子臉上親了起來。朱蘭子把頭貼緊滿祥胸口,輕聲問:“我爹問,咱們什么時候……”
“蘭子!”滿祥松開蘭子,柔聲地說,“眼前村子里有多少事,要咱們去做呀!村子里好多事還沒摸透……”
“在四五月怎么樣?農閑。”
滿祥望著熱情、質樸的朱蘭子笑了。
兩人要分手時,滿祥把蘭子叫回來:
“守著河渡口,要機警點兒!蘭子!”
朱蘭子兩只圓而黑的眼睛眨了眨,“嗯”了一聲。
南河灘上的雪原里,丟下一對青年散亂的腳印。
夜里,刮起了不大的風,卷起來的雪片,把這對腳印淹沒了。
夜,寂靜。……
一年四季,冬夜是最漫長的,滿祥到屋里雖然是后半夜,天還沒有一點放亮的意思。他疲倦地推開虛掩的房門。屋里墻柜上點著一盞煤油燈,滿祥知道這是他娘點的,一定是怕自個兒深夜回來,摸不著燈火,把燈點著了;大概是怕浪費燈油,把燈捻捻得像一個米粒,放著昏昏暗暗豆大的光亮。滿祥把燈捻挑了挑,屋里登時亮了,他發現桌子上有一張紙條。滿祥拿起來念道:
你是支部書記,我是共產黨員,又是你的妹妹,你這樣天天不歇、夜夜不睡是不行的,我要對你的身體健康負責。
到屋必須立刻睡覺。
桂花
滿祥不禁笑出聲來:“嗬!口氣真硬?。⊥耆敲?!”他把燈端到炕桌上,從吊竿上拉下來冰涼的手巾,用它擦擦困倦的眼角,把筆記本掏出來,又來記載一天的事情。他逐字逐句記下朱四老頭的話,用紅筆勾畫著,當他覺得腰酸,合上筆記本長出一口氣的時候,桂花冷不丁推門進來了。
“哥!你還不睡?”她皺起男人似的眉毛。
“瞅你噘著的嘴,能拴條驢啦!”
“不用驢呀馬的,不睡就不行!”桂花上炕把被窩拉下來,給滿祥鋪被,她使勁過猛了,忽地扇起一股風,燈苗一搖,滅了。
“看你!”滿祥語調里沒有一點責備的意思。
桂花也不答言,點著了燈,就穿鞋下地。
“桂花!我問你個事!”
“天塌地陷的事,也等明個兒再說!”
“霍泉,他——”
滿祥沒說完這句話,桂花扭身回來了。她著急地問:“霍泉他,怎么,怎么了?”滿祥看見桂花臉上關切的表情,似笑非笑地問:“你怎么這么關心他哩?”
“為什么不關心呢?”桂花聲音盡量放得非常自然,“我是團支部書記,每個團員,我都關心!”
“他在社里怎么樣?。俊?
“還是像小時候一樣,實心眼,在社里當青年突擊隊隊長,吭哧吭哧地沒叫過苦?!?
“這么說,他沒一點缺點嘍!”
“缺點也有!看他是個膀大腰圓的漢子,斗爭性可不強,他爹辦錯了事,一橫睖眼,他就鴉雀無聲了。”
“團里幫助過他沒有?”
“凈我就跟他扯過好幾回啦!”
“除去扯正事!”滿祥逗笑地問,“扯過別的沒有哇?”
“哥!閉上你這張嘴,睡吧!”
門“嘡啷”一聲掩上了。
滿祥躺在炕上,他想有空去找找霍泉和中農魯慶堂,聽聽霍玉山的兒子和這個河灘聞名的巧把式,發表發表意見……
困倦的身子不讓他再多想了,他,合上雙眼。
忽然,他覺得自個兒騎上矮矬的戰馬,又回到騎兵團,手里揮動著一把閃亮的戰刀,向東、向著黎明馳去……
五
朝霞羞紅了臉的清早,滿祥和霍泉不期而遇了。滿祥想到河灘去找巧把式魯慶堂的,走到村南楊樹林旁邊,霍泉扛著一個大旋網,從家里出來。
“霍泉!”滿祥愉快地喊道。
霍泉邁著大步跑過來。
“大冬天扛著漁網干什么?”
“雪太大,沒法倒糞,想到河里鬧幾條魚嘗嘗?!?
“冬天還能下網啊?”滿祥不解地問。
霍泉咧開寬厚的嘴角笑了,他拍了滿祥肩膀一下:“你呀!真是貴人多忘事!前幾年,你沒下過河呀?南河水是冬暖夏涼你都忘了!”
霍泉雖然是輕輕一拍,但是滿祥感到肩膀酸疼。他望著這結結實實的年輕人,今兒個他是多么高興啊!晃搖著肩膀,說著童年里的事情……可是,前幾天喊霍玉山吃飯的時候,他是那樣小心翼翼,連話音都好像沒有出嘴……這分明像兩個截然不同的人?;羧耆珱]有理會滿祥的心思,一會兒說東,一會兒說西,把滿祥童年的記憶都勾起來了?;羧鋈恢钢笚顦淞掷飱A著的一棵平頂松樹,有些傻氣地高聲說:“滿祥!記得我那次挨了頓揍嗎?”
“記得!”
滿祥登時回想起來,那是很小時候的事:河灘飛來了一群群不知名的野鳥,滿祥拿著網拍,拉著霍泉到楊樹林來打鳥。滿祥躲到一棵大平頂松樹上去了,霍泉跑到河灘去轟鳥,“喝——吃——喝——吃——”轟得正得勁的時候,霍玉山過擺渡回來了,他愁眉不展,肩頭用柳木棍子挑著個小包,看見霍泉又蹦又跳的高興樣兒,照著他后脊梁就是一巴掌。滿祥從樹上跳下來,擋在霍泉前邊:“為什么把霍泉打哭嘍?”霍玉山說:“小孩崽子!連你一塊揍!”說著,他奔過來。滿祥忽然把手里的松枝往霍玉山臉上扔去,霍玉山挨了扎,半天才睜開眼,滿祥拉著霍泉早跑沒影了。為什么打霍泉哪?后來才知道是霍玉山在城里開的買賣,囤積著一批棉布,日本人進關,棉布掉價,一下子把小買賣賠光了,才挑著個小包裹回到井兒峪來。
無論如何,滿祥認為把這個情況回憶起來是非常重要的。他朝霍泉笑笑,問道:
“往后,你爹對你怎么樣???”
“娘死了!沒娘的孩兒,有點不痛快的事,就往死里打。”霍泉害怕似的一顫,回頭望望。
“眼下還這樣?”滿祥追問下去。
“小時候罩上的影子,一時一刻抹不掉?!被羧只仡^望望,大聲地說,“在團里,在桂花幫助下,我才……”霍泉攥攥拳頭沒說出話來。
“霍泉,在河灣子等我!我到慶堂家去一趟。”滿祥對霍泉說,“咱們不見不散!”
魯慶堂是井兒峪能文能武的巧把式,干個莊稼活兒像巧女繡花,編段數來寶說說笑話聞名于河灘。眼前站著的魯慶堂,幾乎讓滿祥認不出來。滿祥記得臨參軍時,魯慶堂才有幾根稀稀拉拉的胡子,現在他滿面爬著皺紋,雖然是不足五十歲的老漢,有幾撮胡子都變成灰白色的了。要不是老頭子張著有特征的風箱嘴兒笑,滿祥真認不出這就是巧把式魯慶堂。
“慶堂叔!我真有點不敢認了!”
魯慶堂摸摸胡子,咧開風箱嘴“噗啦噗啦”地樂著說:“干莊稼活兒可太操心!俗話說:‘伍子胥過昭關——一夜頭發白?!蹅冞@莊稼人,半夜就白頭發呀!”
“您多大歲數咧?”
“四十六啦!”
“還沒兒女嗎?”
“沒有??雌饋碚媸且^戶啦!可咱沒做過什么缺德的事?。?!老天不睜眼哪!”
“著什么急,也許晚年得子呢!”
魯慶堂張著風箱嘴,高聲大笑,他用衣袖抹著笑出來的眼淚說:“好個滿祥,見面就給我念喜歌,養了孩子先叫你來吃紅雞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