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千萬別跟生人搭話
- 大師和瑪格麗特
- (蘇)布爾加科夫
- 8414字
- 2018-03-19 10:37:55
燠熱的春日,夕陽西下,長老湖畔來了兩位公民。頭里那位四十上下,一身銀灰色夏裝,矮矮的個頭,黑色的頭發,頂門已禿,長得富富態態,手拿一頂帽頂打褶、相當體面的寬檐帽,刮得光光的臉上點綴著一副特大號角質黑框眼鏡。身后跟著個小伙子,肩寬背闊,赤發蓬松,后腦勺上歪戴著一頂格呢便帽,上身花格翻領襯衫,下身皺皺巴巴的白褲子,腳穿黑便鞋。
頭里這位赫赫有名,叫做米哈伊爾·亞歷山德羅維奇·別爾利奧茲,是一家頗有分量的文學雜志主編,莫斯科某文學協會(簡稱“莫文協”)主席。同行的年輕人是詩人伊萬·尼古拉耶維奇·波內廖夫,筆名流浪漢[1]。
兩位作家同志走進綠蔭乍起的椴樹林,徑直奔向油漆得花花綠綠的小賣亭,亭子上懸著一塊招牌:“啤酒、礦泉水”。
說到這里,且容我先把當晚第一樁咄咄怪事作上一筆交代:這是一個毛骨悚然的五月的傍晚,商亭左近以及平行于小鎧甲街的整條林蔭路到處闃無一人。夕陽正穿過干燥的霧氛,朝花園環城路冉冉西沉,烈日把莫斯科烤得滾燙,熱得人透不過氣來。怪的是椴樹蔭下卻不見游客,路邊長椅無人問津,整個林蔭路空空蕩蕩。
“來瓶礦泉水。”別爾利奧茲說。
“礦泉水沒貨。”賣亭里的女人說不上為什么沒好氣地回答。
“啤酒有嗎?”流浪漢啞著嗓子問。
“啤酒晚上才能來。”女人回答。
“那有什么?”別爾利奧茲問。
“杏汁汽水,只有溫吞的。”女人說。
“好吧,好吧,溫吞就溫吞吧……”
杏汁汽水上泛著厚厚一層黃沫,飄出一股剃頭鋪子的怪味。兩位文學家一頓豪飲,接著馬上打起嗝來。他倆付過茶錢,坐到一張臨湖背街的長椅上。
這時又出了第二樁怪事,不過僅同別爾利奧茲有關:一時間他的嗝突然止住了,心臟卻咚地猛跳了一下,好似朝什么地方直墜下去,待到回歸原位時,疼得就像扎進了一根禿針。更有甚者,這位別爾利奧茲驀然間被一股莫名而強烈的恐怖感攫住了:他恨不得拔腿就跑,立刻從這長老湖畔逃之夭夭。
別爾利奧茲心情抑郁地朝身后看了一眼:恐怖感從何而來呢?實在莫名其妙。他臉色慘白,掏出手帕擦擦腦門,心想:“這是怎么啦?從來沒有過的事呀!心臟出毛病了?……疲勞過度?……興許,該把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先撂在一邊,到基斯洛沃茨克[2]去歇上兩天……”
正在這節骨眼上,一團熱氣飄到他眼前凝聚起來,形成一位怪模怪樣的透明的公民:小腦袋上扣著一頂馬車夫戴的小巧玲瓏的硬檐大蓋帽,穿著一件也是輕飄飄的花格上衣……個子足足兩米出頭,但人卻瘦得出奇,是個溜肩膀。列位注意,這家伙臉上完全是一副幸災樂禍的表情。
別爾利奧茲一輩子不信邪,哪見過這等活見鬼的怪事。他臉色更白了,眼珠子瞪得差點沒掉出來,心里直犯嘀咕:“這絕不可能……”
惜乎事實就在眼前,不容不信!這位透明透亮、又高又瘦的公民正懸在半空中左搖右晃。
這一來別爾利奧茲嚇得非同小可,連眼睛都閉不上了。待到再一睜眼,一切早已杳然:幻影消失了,穿花格上裝的不見了,扎進心里的禿針也同時被人拔掉了。
“呸,真見鬼!”主編喊了一聲,“伊萬,你看我,方才差點沒熱昏過去!甚至產生了某種幻覺……”他想擠出一絲笑容,可眼神里卻余悸未消,兩只手還在哆哆嗦嗦。但他總算一點點鎮靜下來,取出手帕扇了兩下,擺出精神頭十足的架勢說了一句:“來吧,咱們接著談……”于是,被杏汁汽水打斷的話頭又接了下去。
事后方知,這番話談的是耶穌基督。原來這位主編約了詩人給下期雜志寫一部反宗教長詩。時過不久,伊萬便應約交稿,遺憾的是主編竟一點兒也不滿意。盡管流浪漢不惜濃墨重彩,把長詩主人公耶穌涂抹得一團漆黑,但依著主編的意思,整部長詩還得重寫。這會兒主編正在給詩人大講耶穌,頗有給學生上課的味道,目的,就是要指出詩人的基本錯誤。
伊萬不成功的原因何在?是才盡智窮、力不勝任,還是對問題一無所知?這就很難說了。不過若要說他筆下的這個耶穌,可也真算得活靈活現,只不過渾身毛病罷了。
別爾利奧茲呢,卻打算向詩人證明,問題并不在于耶穌有沒有贊美,而是世上壓根兒就沒有這么一號人,種種有關耶穌的傳說,純屬子虛烏有,都是最不值錢的瞎話。
列位須知,主編本是一位飽學鴻儒,言談中他巧妙地指出,許多古代歷史學家,如名滿天下的亞歷山大城的斐洛[3],學富五車的約瑟夫·弗拉維[4],都不曾有一個字提及耶穌的存在。好個別爾利奧茲,果然不愧是縱覽經史、學識淵博,話里話外又告訴詩人,在塔西佗[5]著名的《編年史》十五卷四十四章雖有一處提到耶穌之死,其實那純粹是后人的偽托。
主編這番談話,詩人聽來處處新鮮。他洗耳恭聆別爾利奧茲的教誨,一雙充滿活力的碧眼目不轉睛盯著主編,只是不時打兩個嗝兒,惹得在心里不由得直罵杏汁汽水可惡。
“所有東方宗教,”別爾利奧茲說,“幾乎都出過一個什么童貞女誕育的神。基督教也沒有做什么新鮮事,它不過是依樣畫葫蘆地炮制了自己的耶穌而已。其實,歷史上哪有過耶穌這個人吶,需要著重說明的應該是這一點……”
別爾利奧茲那尖聲尖氣的高嗓門響徹了空蕩蕩的林蔭路。只有他這樣一個博古通今之人,才敢于涉足如此深奧的學問而不至于碰得頭破血流。詩人呢,也得以與聞多多趣聞逸事,增長不少有益的知識。比如,埃及的歐西利斯是天地之子,是一位德行崇高的神癨;腓尼基有個神癨叫法穆茲,還有個神癨叫巴杜克;墨西哥的阿茲德克人過去特別崇拜一個鮮為人知的可怕神癨維茨里-普茨里,等等。正在別爾利奧茲對詩人講到阿茲德克人用泥團捏制維茨里-普茨里的當兒,林蔭路上出現了第一個人。
后來不少單位出過證言來描繪此人的外貌。不過,說實在的,那放的都是馬后炮。然而,若將這些證言的內容加以對照,真叫個使人無所適從。比如,第一份材料說此人身材矮小,鑲金牙,跛右足;第二份卻說他身材魁梧,戴白金牙套,跛左足;第三份只是一筆帶過,說此人并無特征。應該承認,這些證言全都漏洞百出。
事實上這位公民哪條腿也不瘸,身材既不矮小,也不魁梧,只不過個頭稍高而已。至于牙,左側鑲的是白金牙套,右側是金牙。穿著一身價格昂貴的灰常服,腳上是一雙與衣服同色的進口皮鞋。灰色貝雷帽瀟灑地歪戴在腦袋上,腋下夾著一根文明棍,黑色鑲頭雕成了獅子狗腦袋形狀。此人看上去四十出頭,嘴角微歪,胡子刮得挺干凈,黑發,右眼珠烏黑,左眼珠不知為什么卻是綠的。眉如漆描,一高一低。一句話,是個外國佬。
他從主編和詩人并坐的長椅前走過,瞟了一眼,收住腳步,一屁股坐到旁邊那張長椅上,距兩位朋友只有幾步。
“是德國人。”別爾利奧茲暗忖。
“是英國佬……”流浪漢腦子里尋思,“嚯,還戴著一副手套,也不嫌熱!”
外國佬舉目朝那環湖列成方陣的一幢幢高樓眺望,看來此地顯然他是第一次光臨,故而興味盎然。
他的目光滯留在大廈的頂端幾層,上面的玻璃窗映著即將同別爾利奧茲永別的太陽,閃動著萬點碎金,發出耀眼的光輝。接著,又把目光向下移動,但見蒼茫暮色之中,一扇扇玻璃窗已變得昏暗無光。他說不上為啥傲慢地冷笑一聲,瞇起眼睛,雙手扶定文明棍的圓柄,下巴頦壓到手背上。
“伊萬,”別爾利奧茲說,“你有些地方,比如上帝之子耶穌誕生那段,寫得相當精彩,諷刺也很深刻。不過關鍵在于耶穌降生之前早已出現過不少別的神子,像古代腓尼基人信奉的阿多尼斯,弗里吉亞人[6]信奉的阿提斯,波斯人信奉的密特拉都是。簡而言之,他們誰也談不上降生不降生的,誰也沒有真正存在過。其中包括耶穌。所以,你千萬別去寫什么耶穌誕生的場面,或者,比方說,寫什么智者報信[7]的場面,而是要把報信之說的種種荒誕不經寫出來。否則照你那么一寫,就像真有那么一回子事兒似的!……”聽到這兒,流浪漢忙屏住呼吸,強忍著把一股難受的逆呃壓了下去,結果打出的嗝更不是味兒,聲音也益發響亮。這當兒別爾利奧茲也收住話頭,因為外國佬竟突然起身,朝兩位作家走來。他倆瞅著來人,滿面愕然。
“請原諒,”外國佬來到面前,話雖帶點洋腔,說得倒還清楚,“我同二位素昧平生,不揣冒昧……不過,二位這一番宏論實在太精辟,太有意思了,故而……”
他客客氣氣除下貝雷帽,這一手搞得兩位朋友毫無辦法,只好起身答禮。
“八成是法國人。”別爾利奧茲想。
“準是波蘭人……”流浪漢尋思。
筆者還得交代兩句:打從外國佬一開口,詩人對他的印象就十分糟糕,不過別爾利奧茲倒似乎挺喜歡這個人。其實也算不上喜歡,而是,怎么說呢……就算感興趣吧。
“我可以坐一坐嗎?”外國佬彬彬有禮地問。兩位朋友身不由己地往邊上一閃,外國佬就勢一轉身坐到他倆之間,立刻加入了談話。“如果鄙人不曾聽錯,二位方才好像說,世上沒有耶穌?”他用左邊的碧眼盯住別爾利奧茲問。
“是的,您沒聽錯,”別爾利奧茲也恭而敬之地回答,“我正是這樣說的。”
“啊!太有意思了!”外國佬叫了起來。
“這家伙搞什么鬼名堂?”別爾利奧茲皺起眉頭心中暗想。
“閣下也同意貴友的這番高見嗎?”陌生人又往右一轉,朝流浪漢問。
“完全的百分百!”詩人說話總愛別出心裁。
“妙哉!”不速之客叫了一聲,但說不上為什么又鬼鬼祟祟朝身后張了一眼,把本來就不算高的嗓門壓得更低了,“請原諒鄙人這樣喋喋不休,不過,拋開別的先不論,以我的理解,二位竟不信上帝嗎?”他眼里流露出又驚又懼的神情,接著加上一句:“我發誓,一定守口如瓶!”
“是的,我們不信上帝。”別爾利奧茲見這位外國游客如此膽小怕事,微微一笑,“不過,這事完全可以放心大膽地談嘛。”
外國佬朝椅背上一靠,好奇得甚至發出一聲輕輕尖叫。
“你們都不信神?”
“是的,我們是無神論者。”別爾利奧茲笑瞇瞇地回答。流浪漢卻火冒三丈,心想:“纏住不放了,這洋鬼子!”
“啊,太好了!”讓人納悶的外國佬大叫一聲,轉動腦袋,一會兒朝這位文學家瞧瞧,一會兒朝那位文學家看看。
“在我們國家,不信神絕不會有人感到奇怪,”別爾利奧茲彬彬有禮地說,頗有外交家的風度,“我國大多數人出于自覺,早就不相信上帝的種種神話了。”
誰知這時外國佬竟站起來同驚愕不已的主編握握手,冒出這么一句:
“請允許我向您表示衷心感謝!”
“您干嗎謝他?”流浪漢眨巴著眼睛問。
“為的是這條非常重要的新聞啊。對于我這樣一個旅行者來說,這條消息實在太有意思了。”洋怪物意味深長地豎起一根手指說。
看來,這條重要新聞給外國佬留下的印象的確十分深刻,只見他又驚又懼地抬起頭來,把幢幢樓宇一一看過,仿佛生怕每個窗口都會冒出個什么不信神的人物來似的。
“不,他不是英國人。”別爾利奧茲心想。流浪漢卻琢磨:“這家伙俄語怎么說得這么地道?哪兒學的?真有意思!”接著,又蹙起眉頭。
“不過,鄙人倒要請教,”外國佬經過一番憂心忡忡的思索,又開口了,“對于那些上帝存在說的論據又作何解釋呢?眾所周知,這樣的論據足有五條之多呢!”
“咳,”別爾利奧茲不無遺憾地回答,“哪一條論據也是一文不值!人類早就把它們統統塞進歷史博物館啦。您總該承認,對一個心智健全的人來說,任何證明上帝存在的論據,都是難以成立的啊!”
“妙哉!”外國佬又叫道,“妙哉!在這個問題上,您同康德那不知安分的老兒說法倒是如出一轍。不過怪就怪在雖說這五條論據已被他徹底推翻,可后來他卻像自嘲似的反倒又搞出來個第六條。”
“康德的論據,”滿腹經綸的主編委婉地一笑,“同樣不足為訓。難怪席勒說,康德對這個問題的觀點只能使奴才感到滿意。施特勞斯[8]對第六條可是公然嗤之以鼻的。”
別爾利奧茲一邊說話一邊心里嘀咕:“這到底是個什么人,俄語怎么這么棒?”
“真該把康德抓起來。單沖他這套謬論,就該打發他到索洛夫基[9]去蹲上三年!”伊萬冷不防脫口說了這么一句。
“伊萬。”別爾利奧茲搞得很窘,輕喊了一聲。
不過,把康德送往索洛夫基的建議非但沒使外國佬驚訝,反倒逗得他大為開心。
“著哇,著哇!”他喊,那只死盯著別爾利奧茲的碧綠的左眼閃出一縷光芒,“那地方他去正合適!那天吃早飯的時候我就對他說過:‘教授,一切悉聽尊便。不過您琢磨出來的那一套,實在不怎么合乎情理。也許挺高明,可誰也鬧不明白。人家會笑話您的。’”
這話把別爾利奧茲聽傻了,心想:“吃早飯的時候?……對康德說?……胡謅些什么呀?”
“可是,”外國佬毫不在乎別爾利奧茲這副大吃一驚的表情,接著又對詩人說,“要想把他打發到索洛夫基去怕是沒法辦了。早在一百多年前他就上比索洛夫基遠得多的地方去了。而且,實話對您說吧,誰也沒那個能耐把他再弄回來。”
“真遺憾。”詩人挑釁似的說。
“我也深以為憾。”陌生人說話時一只眸子熠熠發光。隨即又說:“不過,有這么一個問題我始終百思不解:如果沒有上帝,那么請問,誰來支配蕓蕓眾生的一切呢?誰又是天下的主宰呢?”
“人自己支配自己唄。”流浪漢忙憤憤地回答。其實,這個問題他也鬧不清。
“對不起,”陌生人客客氣氣地說,“若是說到支配,總得在一段說得過去的時間里有一個比較拿得準的計劃才成吧?人要是非但無法對短得可笑的一小段時間——比如說一千年吧——提出任何計劃,甚至連自己的明天也無法擔保,那么請問二位,這支配二字又怎能談得上呢?”
“說實在的,”這回陌生人轉向了別爾利奧茲,“就拿您來說吧,試想,正當您支配著別人和自己,在那兒發號施令的時候,總之,正當您春風得意的時候,突然,您……嘻嘻……肺子里冒出個大瘤子……”只見外國佬甜蜜地一笑,仿佛能琢磨出肺子里長瘤子這檔子事來心里不知有多高興似的。“是的,瘤子……”他像只貓似的瞇起眼睛,把這個刺耳的詞兒又說了一遍,“結果呢,您這種支配說完就完!”
“于是您哪,除了保命要緊,別的事可就一概不感興趣了。一來二去家里人事事瞞著您,您也估摸出大事不好,趕緊四處求訪名醫。后來就連走方郎中也不放過了,甚而至于還算命打卦。可是求醫問藥也好,求神打卦也罷,全都無濟于事了。這您心里明鏡似的。最后的結局別提多慘:兩天前還自以為能支配這支配那,如今卻躺在木頭匣子里一動不動了。身邊的人也心里有數:躺著的這家伙再也不中用了。于是就把他塞進爐膛,一燒了之。”
“有時還更糟:某某人剛打算到基斯洛沃茨克去療養,”說到這兒外國佬拿眼睛朝別爾利奧茲一瞟,“心里想,這還不是小事一樁嗎?可誰知就連這點小事也支配不了,因為不知怎么搞的他竟會一跤滑到電車輪子底下軋死!您說,自己支配能支配到這個份上嗎?您難道不認為,說他完全受別人支配反倒更合乎情理嗎?”說罷,陌生人吃吃怪笑起來。
別爾利奧茲聚精會神聽完這段關于瘤子和電車的很不入耳的奇談怪論,種種想法搞得他心煩意亂。“他不是什么外國人……絕不是外國人……”他尋思,“叫人琢磨不透……不過你倒說說,他究竟是個什么人……”
“我看,您是想抽支煙吧?”身份不明的人驀然間對流浪漢說,“愛抽哪種牌子的?”
“您隨身還帶著好幾種牌子怎么的?”詩人氣不打一處來。他的煙果然抽完了。
“您喜歡哪種?”陌生人又問。
“就給來支‘伸手牌’的吧。”流浪漢惡叨叨地回答。
陌生人立刻從衣袋中掏出煙盒,朝流浪漢遞過去。
“請吧,‘伸手’牌的……”
主編和詩人全都驚傻了,原因不僅在于煙盒里的香煙果然是“伸手”牌的,更出奇的是那只煙盒:它碩大無比,赤金打就,蓋子開合之間,鉆石鑲嵌的三角圖案[10]閃出藍白二色光焰。這一來,兩位文學家的想法可就不盡相同了。別爾利奧茲想:“唔,的確是個外國人!”流浪漢卻想:“真他媽的帶勁!嚇!……”
詩人和煙盒主人都點上了煙,不抽煙的別爾利奧茲謝絕了。
“應該這么駁他,”別爾利奧茲拿定了主意,“是的,人總是要死的,這誰也不反對。但問題在于……”
但不等他說完,外國佬又說:“是啊,人總是要死的,不過,這并不算糟糕。糟糕的是往往會暴死、橫死,這才叫禍從天降呢!誰也說不準今兒個晚上自己會怎樣。”
“說的什么話!多荒唐!”別爾利奧茲心想,嘴上卻說:“您未免過甚其辭了。要說今天晚上,自己總還能做點主吧?當然啰,如果走到鎧甲街,不巧有塊磚頭飛到我腦袋上……”
“無緣無故,”陌生人頗有把握地打斷他說,“磚頭絕不會飛到誰頭上。至于您,我敢擔保,磚頭也絕不會傷害您一根汗毛。您另有死法。”
“您興許能知道我究竟是怎么個死法吧?”別爾利奧茲不由自主地拿出了一副諷刺的腔調,他已經不知不覺被這荒唐透頂的話題吸引住了,“請問,能否賜教呢?”
“遵命。”陌生人應聲答道。他把別爾利奧茲上下打量一番,仿佛打算給他量體裁衣似的,嘴里嘰里咕嚕叨咕著:“一、二……水星入于二宅……月隱于……六——有難……晚——七。”接著興沖沖大聲宣布:“您是斷頭而死!”
流浪漢橫眉立目直盯盯瞪著放肆的陌生人。別爾利奧茲卻苦笑著問:
“誰來斷我的頭?敵人嗎?外國干涉軍嗎?”
“不,”對方說,“一個俄國婦女,還是個共青團員。”
“哼……”別爾利奧茲被陌生人的玩笑搞得很惱火,鼻子里哼了一聲,“對不起,這不大可能。”
“我可要向您說聲對不起,”外國佬回答,“這是命中注定的。對呀,我正要問您今晚有何貴干呢。不保密吧?”
“不保密,我這就要回花園路,回家。晚上十點莫斯科文協還要開會,我得去主持。”
“哦,這事可以免了。”外國佬的口氣不容置辯。
“為什么?”
這時,幾只黑色的鳥兒預感涼爽的夜晚即將來臨,在天空悄然回翔。外國佬瞇起眼睛朝天上望望說:“因為安努什卡已經買到了葵籽油,不但買到,還把它弄灑了,所以,會也就開不成了。”
此時此刻,不難想象椴樹蔭下那種鴉雀無聲的場面。
“對不起,”別爾利奧茲看了看信口雌黃的外國佬,出言打破僵局,“這跟葵籽油有什么相干?……哪個安努什卡?”
“葵籽油是這么回事。”流浪漢突然開了口,看來他決心要同這位不速之客來一場舌戰,“公民,您有幸進過瘋人院嗎?”
“伊萬……”別爾利奧茲輕聲喊。
但外國佬毫不介意,居然高高興興笑起來。
“進過,進過,還不止一次呢!”他笑著嚷道,不過眼睛里卻毫無笑意,直勾勾盯著詩人,“我哪有沒去過的地方呀?只可惜沒顧上向教授打聽打聽,精神分裂癥是怎么回事。那么,勞您大駕,將來親自問問教授吧,伊萬先生!”
“您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這是哪里話,伊萬先生!您大名鼎鼎,哪個不知,誰人不曉啊!”外國佬順手從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張昨天的《文學報》。伊萬在第一版上看到了自己的照片,下面還登著他的一首詩。這種榮譽和名聲的佐證昨天還使他沾沾自喜,如今卻弄得他懌意全無了。
“對不起,”詩人的面容黯然失色,“能不能稍候片刻?我想跟朋友說句話。”
“哦,請便!”陌生人高聲說,“這樹蔭里實在太舒服了,好在我又不急著上哪兒去。”
“米沙,聽我說,”詩人把別爾利奧茲拉到一邊咬耳朵,“他絕不是外國游客,他是特務,是個潛回來的白俄。朝他要證件,不然他可就要溜了……”
“是嗎?”別爾利奧茲小聲問。他有些慌,暗想:“說得有道理……”
“聽我的話準沒錯。”詩人貼在他耳邊嘶聲說,“他在裝瘋賣傻,套咱們的底。你聽,他俄語說得多地道。”詩人邊說邊用眼睛瞟著陌生人,生怕他逃跑,“咱倆拖住他,別讓他溜了……”
于是詩人又把別爾利奧茲拉回長椅旁。
這會兒陌生人不是坐著,而是在長椅旁站著,手里拿著個深灰封皮的小本本、一個厚厚實實的高級信封,還有一張名片。
“對不起,我只顧同二位爭論,忘了自我介紹一下。這是我的名片、護照和聘書。本人是應聘到莫斯科來就任顧問的。”陌生人頗有分量地說,目光炯炯逼視著對方。
兩位文學家好不尷尬。“見鬼,全聽見了……”別爾利奧茲想。他不失風度地把手一揮,表示無須出示什么證件,可外國佬還是一個勁兒把證件往主編手里塞。詩人一眼瞥見名片上用洋文印著“教授”二字,姓名的頭一個字母是兩道彎——“W”。
“很榮幸。”主編不好意思地咕噥了一句。外國佬這才把證件揣進口袋。
這樣一來,關系恢復了。三人重新落座。
“教授,您是應聘來做顧問?”別爾利奧茲問。
“是的,做顧問。”
“您是德國人?”流浪漢打聽。
“我嗎?……”教授反問了一句,突然犯起尋思來,“唔,也可以算是德國人吧……”
“您的俄語說得太棒了。”流浪漢說。
“噢,我是個語言通,懂的語言太多了。”教授回答。
“您搞什么專業?”別爾利奧茲又問。
“我是魔法專家。”
“我的天……”別爾利奧茲腦子里一震。
“您就是以這個身份應聘到我們這邊來的嗎?”
“是的,以這個身份。”教授說,接著,又解釋道,“這里的國立圖書館請我來作研究,他們發現了赫伯特·阿夫里拉克斯基的一部手稿真跡,請我來鑒定。那是個十世紀的魔法師。我是世界上唯一的專家。”
“哦,原來您是個歷史學家?”別爾利奧茲肅然起敬,心頭一塊石頭落了地。
“是搞歷史的。”這位學者承認,接著,又不知所云地加了一句,“今晚在長老湖畔準能看到一段有趣的歷史!”
主編和詩人更覺得摸不著頭腦。教授招招手,請他倆過去,等到腦袋湊到跟前,悄聲說:
“記住,耶穌是確有其人的。”
“您瞧,教授,”別爾利奧茲強擠出一絲笑容,“我們尊敬您學識淵博,不過在這個問題上,卻不敢茍同。”
“什么問題不問題!”古怪的教授答道,“的確是實有其人,就這么回事。”
“不過,總該有點證據吧……”別爾利奧茲又要大發議論了。
“什么證據也不用,”教授說,隨后就低聲講了起來。不知怎的,他的洋腔一點也聽不出來了:“一切都再明白不過,那是春季尼桑月[11]十四日清晨,他身披猩紅襯里白披風,拖著騎兵那種沙沙磨地的步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