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黑蝙蝠之謎(精華版)
- 何家弘
- 5052字
- 2018-03-07 16:22:14
女服務員帶著六位老同學穿過走廊,拐出一個月亮門,來到一個四面有環(huán)廊的天井。從天井向左拐,就到了黑云仙樓;向右拐,則通向賓館的餐廳。天井中間有一池清水,池邊有巨石和翠竹,水中有金魚和烏龜。眾人情不自禁地駐足觀賞。
錢鳴松贊嘆道:“真沒想到賓館里還有這么好的地方。哎,你們說,如果一個人在早晨或者晚上坐在這里,看看魚,再聽聽鳥叫,那是什么感覺?水清石出,觀魚戲水;清靜無人,聞鳥鳴啼。好!”
李艷梅笑道:“看來鳴松的詩興大發(fā)了。”
錢鳴松轉(zhuǎn)過身來,一本正經(jīng)地對李艷梅說:“其實,你一個人在夜深人靜之時,到這里來打坐參禪,肯定特有悟性。”
李艷梅忙說:“深更半夜,黑燈瞎火的,我可不敢。”
“那怕什么?有佛爺給你做伴兒嘛!”錢鳴松說著,轉(zhuǎn)身問女服務員,“小姐,你們賓館有佛爺嗎?”
一直靜靜地站在一旁等候的女服務員抿嘴一笑,“沒有佛,但是有仙,因為武夷山是道教的發(fā)源地,而且我們賓館的名字就叫‘五云仙’嘛?!?
“是嗎?在什么地方?我們能看見嗎?”錢鳴松說話很快。
“您不要著急,有福分的人,自然能夠看到啦?!苯酉聛?,女服務員像導游那樣,用甜美的聲音介紹道,“我們這個賓館的特點就是要讓客人們經(jīng)常感到新奇和意外。客人們住在這里,都會發(fā)現(xiàn)一些預想不到的東西,都會感到一些新奇的驚喜。俗話說,有‘心’才有意,有驚才有喜嘛。我希望各位做好迎接意外的心理準備,也希望各位能夠喜歡我們賓館為客人安排的一切?!?
錢鳴松回過頭來,意味深長地瞟了趙夢龍一眼,可惜后者沒有注意。
眾人走出天井,又穿過一條長廊,便來到黑云仙樓。女服務員帶著他們從建在樓房西端的樓梯走上二層,迎面是狹長的走廊,一直通向樓房的東頭。走廊的地面鋪著深綠色的地毯。走廊的南面是一間間客房,北面是一個個呈不規(guī)則云朵狀的玻璃窗,玻璃都是深茶色的。因此,人們隔窗向外望去,即使是晴天白日,也會有黑云密布的感覺。
女服務員打開六個房門。他們略經(jīng)商量,便決定按趙、錢、孫、李、周、吳的順序,分別住進201、202、203、204、205、206號房間。趙夢龍住在最東邊的201房間。他發(fā)現(xiàn)走廊盡頭沒有樓梯,但有一個緊鎖的小門,門上畫著一團奇形怪狀的烏云,便叫來女服務員?!靶〗?,這個房間是干什么用的?”
女服務員含笑道:“我剛才不是告訴你們這里有仙嗎?這就是專門給‘黑云仙’留的房間啦。”
“什么?黑云仙還有房間?”錢鳴松好奇地問。其他四人也都走了過來。
女服務員又像導游一樣熟練地介紹道:“我們賓館的每棟小樓上都有這么一個房間,供五云仙使用。這個房間常年都鎖著,我也沒有進去過。但是聽老人們說,這五云仙都是有著數(shù)千年道行的仙人,他們神通廣大,法力無邊,但一般人看不見他們的身影。特別是這位黑云仙,只有那專做壞事的惡人才有機會看見他,而且會受到他的懲罰。各位都是好人,自然也就無緣見到黑云仙嘍。不過,這些都是當?shù)厝说膫髡f,各位若信便信,不信便當做笑話好啦。”
錢鳴松見屋門上貼著一張紅紙,上面寫著四行黑字,是一首七言絕句,下面署名為唐朝仙人呂洞賓。她大聲念道:“獨上高峰望八都,黑云散后月還孤;茫茫宇宙人無數(shù),幾個男兒是丈夫?”
周弛駒在后面說:“這里有三個男兒,兩個丈夫?!?
錢鳴松轉(zhuǎn)回身,瞪了周弛駒一眼,一本正經(jīng)地對趙夢龍說:“夢龍,萬一夜里‘黑云仙’回來休息時走錯門,進了你的房間,你可別忘了招呼我一聲,讓我也一飽眼福哦?!?
趙夢龍仍然是不緊不慢地說:“那好啊,咱們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這樣吧,咱們規(guī)定個暗號。我敲墻怎么樣?三長兩短。你一聽見信號就趕緊跑過來。”
周弛駒說:“三長兩短,那不是緊急求救的信號嗎?”
孫飛虎說:“對呀。你們沒聽那位小姐說,黑云仙是不見好人的?他要是去找夢龍,那肯定是兇多吉少啦!哈哈哈!”
周弛駒追問:“你的意思是說,夢龍是惡人啦?”
還沒等孫飛虎回答,李艷梅搶先說道:“善惡本來就是相對而言的,也是針對不同人來說的。這世界上既沒有絕對的善人,也沒有絕對的惡人;既沒有對誰都善的人,也沒有對誰都惡的人。只要多行善事,剪除惡念,就是人生正道了。”
周弛駒笑道:“這可撞在艷梅的槍口上了?!?
錢鳴松接過話題說:“我這里有‘夢龍詩’一首,送與各位共勉——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勸君莫把欺心傳,湛湛青天不可欺。孫局長,我背得對嗎?”
李艷梅詫異地問:“夢龍詩?夢龍也寫詩嗎?”
錢鳴松笑道:“這夢龍不是趙夢龍,他是明朝的馮夢龍?!?
孫飛虎的臉色突然變得有些難看,但很快就被他用笑容掩飾了,“我說嘛,從來沒聽說趙夢龍也有寫詩的雅興啊?!?
趙夢龍慢條斯理地說:“我真羨慕你們,這么快就找到當年的感覺啦?!?
吳鳳竹說:“就是,當?shù)厝说囊粋€傳說,瞧你們這個借題發(fā)揮勁兒。要我說,甭管他善也好惡也好,還是別見什么‘黑云仙’的好?!?
李艷梅說:“對,黑色本身就不吉祥,它代表的不是邪惡,就是死亡。你們看這間小屋門上的黑云,那形狀就很詭異!”
錢鳴松后退兩步,仔細看了一番,煞有介事地說:“我看這云的形狀有點像龍,又有點像虎,還有點像馬。這不正應了我們這三位男士的名字嘛!”
趙夢龍說:“你們再這么說,我可就申請換房啦。怎么樣,哪位愿意做‘黑云仙’的鄰居呀?”
錢鳴松忙說:“夢龍,你是見過大世面的人,又是喝過洋墨水的人,怎么會信艷梅嚇唬你的話呢?黑色有什么不好?我就最喜歡黑色啦。黑色是三原色的組合,其中包含著各種各樣的美。要不信,你們就問問咱們的美學老師。鳳竹,我說得對吧?”
吳鳳竹認真答道:“不同民族的人對顏色的審美觀點有所不同,不同職業(yè)的人對顏色的審美觀點也有所不同。特別是詩人,他們眼中看到的東西往往和我們普通人眼中看到的東西大不一樣?!?
周弛駒說:“得,改學術(shù)研討會了?!?
孫飛虎附和道:“就是,咱們又不是來開學術(shù)研討會的,就別探討專業(yè)問題啦。要我說,幸虧你們沒讓我住在最里邊那間,否則整夜提心吊膽的,就連我這特別能睡覺的人恐怕也得失眠啦。哈哈哈!”
錢鳴松撇了撇嘴,“當官兒的人就是自私!”
眾人七嘴八舌地說笑一番,又問了女服務員一些關于飲食起居的問題。女服務員耐心地做了解答。最后,她說:“我姓沈,就負責這棟樓的服務,你們有任何問題都可以隨時來找我,我們服務臺就在一層樓梯的旁邊。另外,我們賓館各樓服務員的服裝花色都不一樣,黑云仙樓的都是黑花。我最后再說一句,這個小屋,你們可絕不能進!”
天黑了,五云仙賓館籠罩在神秘的氛圍之中。燈光在樹影中搖曳,鳥鳴在微風中游蕩,花草的香味中浸透著潮濕的水氣,關閉的門窗后流瀉出模糊的私語。黑云仙樓的門打開了,六人魚貫而出,沿著長廊,有說有笑地來到餐廳。
酒菜上桌后,這六人很快就丟開各自的地位和身份,無拘無束地推杯換盞,插科打諢。平時在上級或下級面前,在家人或鄰居面前,他們總得裝模作樣,只有在老同學面前,他們才難得放松。隨著酒精作用的增長,他們的話語越來越多,越來越隨便。他們仿佛都年輕了許多,說起話來少了幾分城府,多了幾分天真。他們回憶當年的趣事,暢談人生的感悟。
有人讓女詩人賦詩,說此時此刻,此情此景,不可無詩。
錢鳴松并不推辭,張口吟道:“東風未肯入東門,走馬還尋去歲村;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江城白酒三杯釅,野老蒼顏一笑溫;已約年年為此會,故人不用賦招魂?!?
“好!”孫飛虎帶頭拍手,不無感慨地說,“好一個‘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不過,我怎么聽著耳熟啊?鳴松,你這詩里有沒有著作權(quán)的問題?。俊?
錢鳴松很認真地看了孫飛虎一眼,一本正經(jīng)地說:“絕對沒有,因為那著作權(quán)早就過期了?!?
“作者是誰?”
“蘇東坡,蘇老先生?!?
李艷梅看了看丈夫和錢鳴松,說道:“那好啊,咱們就借蘇老先生詩中的話,‘已約年年為此會’,每年都搞一次聚會,怎么樣?”
眾人舉手贊同。
趙夢龍坐在一旁,看著孫飛虎和李艷梅,不無羨慕地說:“常言道,人生難得一知音。我看飛虎和艷梅是非常幸福的一對兒,而且,他們是‘一官一學’。按照中國人的傳統(tǒng),真是最佳搭檔啦!”
錢鳴松很有些不以為然,“要我說,弛駒和鳳竹才是幸福的一對兒哪!他們那叫‘一家兩制’。根據(jù)現(xiàn)在的國家政策,這就是夢幻組合啦!”
孫飛虎說:“算了吧,我代表弛駒說句不怕兩位夫人生氣的話。我們這些誤入婚姻‘圍城’的人,早就落后于時代潮流啦!像夢龍和鳴松這樣的天馬行空,獨來獨往,才是真正的既風流又瀟灑哪!”
周弛駒也附和道:“就是。不過,我還是剛才那句話,夢龍和鳴松應該再瀟灑一點兒,干脆搞一次‘臨時搭伙’,過把癮嘛!”
錢鳴松反言相戲:“我真沒想到,飛虎和弛駒,你們一個當了大官,一個當了大款,可思想還這么新潮。你們真是好漢不減當年勇??!正像曹操說的,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我說艷梅和鳳竹,你們遇上這么兩位‘壯心不已’的‘老馬’,也真夠累心的啦?!?
吳鳳竹那紅潤的眼睛里透著酒氣,她使勁撇了撇嘴,“你呀,別聽他們瞎吹。都什么歲數(shù)了!老驥伏櫪,伏個屁!什么‘當年勇’?他們現(xiàn)在就是真想‘勇’,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啦,還說什么過把癮,我看頂多也就是過把嘴癮!艷梅,我說得對不對?”
“你們說的都是什么瘋話呀,簡直是有辱斯文?!崩钇G梅合掌閉目,裝模作樣地說,“我佛慈悲,弟子六根清靜。剛才他們的胡言亂語,我可是什么都沒有聽見??!”
錢鳴松也學著李艷梅的語調(diào),“我佛說,一片芳心千萬緒,人間沒個安排處;若問‘情’字怎么寫,對不起,這事兒不歸我管!”
吳鳳竹輕輕地在李艷梅和錢鳴松的頭上各打了一掌,嗔道:“假尼姑!”
眾人大笑,仿佛他們都在這荒唐的說笑中找回了久違的青春。然而,笑聲過后,每人的心底又升起一絲酸溜溜的感覺,那是一種對于不愿失去但已失去的東西的無可奈何的留戀。餐桌上出現(xiàn)了一陣令人尷尬的沉默。
錢鳴松終于找到了話題。她看著桌邊的三個男人,頻頻點頭說:“古人云,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咱們士別快三十年了,你們的變化好像都不太大嘛。也別說,你們的頭發(fā)還真有變化。我看看,弛駒的頭發(fā)數(shù)量還可以,但是有點像被霜打過的樣子。夢龍的頭發(fā)嘛,質(zhì)量不錯,就是數(shù)量可憐,給人珍稀物種的感覺。飛虎的頭發(fā)就更徹底啦,借用一句時髦話,就算是瀕危物種吧。飛虎,你可別想不開啊?!?
室內(nèi)的氣氛又輕松了。李艷梅指著錢鳴松笑道:“你當了這么多年的詩人,寫了那么多情意纏綿文字優(yōu)美的詩句,怎么說起話來還是這么刻薄。讓我看看,你的舌頭上是不是長滿了刺兒?”
錢鳴松說:“沒刺兒,就有舌苔。對了,你這研究佛教的,是不是專門愛看別人的舌苔呀?前些年鬧得挺火的那篇文章叫什么來著?《亮出你的舌苔或空空蕩蕩》?”她說著,果然伸出舌頭讓李艷梅看。
李艷梅也就大模大樣地看了一番說:“哇,真有哎,還是倒刺兒哪!”
錢鳴松收起舌頭,又咽了口吐沫,弦外有音地對李艷梅說:“你可別看走眼。那舌頭上長倒刺兒的是你老公——孫大老虎!”
孫飛虎連忙放下手中的酒杯,“我說女詩人,你今天怎么老跟我過不去???這不是欺負老實人嘛!”
“您是老實人?那世界上就沒有不老實的人啦,孫大局長!”錢鳴松的話似乎說得很認真。
吳鳳竹見兩人的話語中帶了些火藥味,連忙解圍地對錢鳴松說:“你也別光說他們男士啦,咱們女士還不是一樣。我這頭發(fā)早就跟干柴差不多啦,每個月都得去焗油,還是不行。這皮膚也是,每個禮拜去做一次美容,還是越看越讓人傷心?!?
錢鳴松也意識到自己的話有些偏激,便緩和了語氣說:“那你就不要看了嘛。我現(xiàn)在呀,是一不照鏡子,二不照相。我就老想著自己原來的樣子。我告訴你,這就叫眼不見心不煩。別人愛怎么想就怎么想,愛怎么說就怎么說,反正我覺得自己還挺年輕的?!?
李艷梅說:“你說不照相,這我相信??墒悄阏f不照鏡子,這我可不信。我問你,不照鏡子,你這眉毛是怎么修的?你這眼影是怎么畫的?你這口紅是怎么抹的?”
錢鳴松笑道:“瞎抹瞎畫唄,反正就那么點地方,錯也錯不到哪兒去。有一回我著急出門,眼影畫低了,畫到顴骨上。你猜怎么著?別人都說我特新潮!”
眾人又笑了。
李艷梅首先收起了笑容,若有所思地說:“自古以來,無論是帝王將相還是平民百姓,誰都想長生不老,但誰也做不到。這就是生命的規(guī)律,人們只能順其自然。我認為,能夠最大限度地保持身心健康,就是人生最大的幸福了。而保持身心健康的最佳途徑就是堅持鍛煉身體,我告訴你們……”
孫飛虎在一旁打斷了妻子的話,“得,又來了。她這一套諄諄教誨要是說起來,那可至少得兩個鐘頭。我建議,咱們就此打住,干了杯中酒,回去休息吧。明天咱們不是還要起早去坐竹筏嗎?”
李艷梅本打算反擊丈夫兩句,但是看到孫飛虎那紅彤彤的臉和那雙紅通通的眼睛,便把到了嘴邊的話又給咽了回去。
于是,六個人都端起酒杯,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