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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噩夢

我是飆車高手,甜心,

你逮不著我。

沒錯,我是飆車高手,寶貝,

你追不上我。

來吧,咱們比畫一下,

然后寶貝寶貝你會發現。

小甜心,讓開退后點!

小心吃上滿臉灰!

——鮑·迪德利(Bo Diddley)

回到家時,我爸和我妹正在廚房吃三明治。我這下才覺得肚子餓了,而且這才想到自己還沒吃晚飯。

“老板(Boss),你到哪兒去了?”伊蓮兩眼繼續盯著她的不知道是《16歲》Creem還是Tiger Beat[1]之類的鬼雜志,頭都不抬地問我。“老板”是從我去年開始聽布魯斯·斯普林斯汀[2]并成為歌迷后,她為了糗我而幫我取的外號。

伊蓮才十四歲,但外形早已脫離兒童期的稚氣,正往黑發、藍眼、高個子的典型美式美女方向前進。但在一九七八年夏天這當下,她仍是個典型的大眾型少女。她九歲開始迷唐尼和瑪麗·奧斯蒙,十一歲開始迷約翰·屈伏塔(有天我把屈伏塔念成羅浮塔[3],結果她在我臉上狠狠抓了一把,害我差點去醫院縫上幾針,但我想自己是罪有應得),十二歲時是肖恩·卡西迪,接著又迷上了安迪·吉布[4]。最近她的品位則偏向更激烈的重金屬搖滾,她愛上了深紫色合唱團(Deep Purple)和當紅的新樂團冥河(Styx)。

“我幫阿尼租車位去了。”我對著伊蓮,但實際上是說給我爸聽。

“那個廢物。”伊蓮嘆了口氣,繼續翻她的雜志。

我很想沖過去把雜志搶過來撕成兩半扔回她臉上。她這句話比這天發生的任何事情帶給我的沖擊都大。伊蓮并不真的認為阿尼是個廢物,她只是想用一切機會讓我難受。但也許是前幾個小時里我已看見阿尼被罵太多次廢物,加上他留在我衣襟上的眼淚也還沒干,所以說實話,他還真讓我有點這種感覺。

“‘吻’合唱團(Kiss)最近在忙些什么?”我用親切可愛的口吻問她,“還是這兩天又寫情書給埃里克·埃斯特拉達[5]了?‘噢,埃里克,我愿為你而死,每次想起你厚嘟嘟的嘴唇向我靠近,我的心臟就要停止……’”

“禽獸,”她冷冷地說,“你真是只禽獸。”

“這點我比你清楚。”

“承認就好。”她拿起雜志和三明治走進客廳。

“別把面包屑弄到地毯上了。”爸開口警告她。

我打開冰箱搜出一根波隆納香腸和一個西紅柿,不過這些好像不夠填肚子。另外還有塊半熟的奶酪,可是那玩意兒味道太怪,一點也提不起我的食欲。最后我拿出鮮奶,又開了個牛肉湯罐頭來配三明治當晚餐。

“他成功了嗎?”我爸問我。我爸是H&R財稅事務所的稅務顧問。早先他曾在匹茲堡最大的建筑公司當過會計,后來因為心臟病發而離開,他是個好爸爸。

“可以算成功了。”

“情況還是像你講的那么糟?”

“更糟。媽上哪兒去了?”

“上課。”他說。

我們的目光交會,兩人幾乎同時笑了出來。然后我們又很快把視線各自移開,心里帶著一絲羞愧,可是這點坦誠的羞愧對事情并沒有什么幫助。我媽今年四十三歲,是個牙科助理。她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曾從事本業,直到爸得了心臟病后,她才又回去工作。

四年前她突然覺得自己有成為作家的潛力,于是開始寫些有關花草的小詩以及主角是個可愛老人的故事。偶爾她也會寫些較寫實的故事,比方說有個年輕女孩被引誘得差點去“冒個險”,但最后還是決定留到新婚之夜再享用之類的。今年夏天她在何立克大學——也許你還記得,邁可和瑞吉娜就在這所學校教書——選修了一門寫作課程。而她正把手上的寫作主題都收在一本被她命名為《愛與美的速寫》的書中。

也許你會說,一個要工作養家的女人同時還想嘗試新東西并擴展生活領域實在有點不理智。(如果你就是這樣的女人,也許更會覺得理所當然。)一點也不錯,而且若你覺得我和爸要為了身為只會待在廚房找東西吃的男性沙豬[6]而羞愧的話,我想你也是對的,我不會為此爭辯。但你若知道我們——我、爸和伊蓮——常被迫聽媽朗讀《愛與美的速寫》中的內容的話,也許就不難了解剛才我們為什么差點笑出來了。

總之,她是個好母親,我想也是爸的好妻子——至少我從來沒聽他抱怨過,也從沒看過他酗酒不歸。不過我還是要小小辯護一下,關于她寫作的這件事,我們三個從未當她的面嘲笑過她。這沒什么,我知道,但總比什么都沒做好,而且我們絕對不可能用這種方式傷害她。

我用手捂著嘴免得自己笑出來。爸好像也因此被面包屑嗆到了。我不知道他此刻想到什么,不過我腦中浮現的是她最近一篇名為《耶穌有養狗嗎?》的文章。

我走向洗碗槽,從上方的碗柜里拿了個杯子倒牛奶。回過頭時,爸已經控制住了,這也幫助我恢復了鎮靜。

“丹尼,剛進門時你有點不高興,”他說,“阿尼還好嗎?”

“還好,”我把罐頭倒進湯鍋,放在爐座上,“他新買的車一團糟,不過阿尼還好。”但是阿尼當然一點也不好。有些事你就是沒辦法告訴爸媽——不管他們是不是全美國最好的爸媽都一樣。

“有時候你永遠無法了解當事人的想法。”他說。

“是啊,”我說,“我只希望他快點清醒。他家人不準他把車停回家,他只好用一周二十塊錢在唐諾那兒租了個車位。”

“一周二十塊?只是停車,還是包括工具使用?”

“光是停車。”

“簡直是土匪。”

“說得也是。”我注意到爸并沒暗示阿尼可以把車停到我們家來。

“要不要打牌?”

“好吧。”我說。

“高興點,丹尼,別太自責,人會犯錯都是因為自己的選擇。”

“這倒是。”

我們打了三四盤克里比奇(Cribbage)[7],每盤都是他贏——除非他太累或喝醉,否則我永遠不可能贏他。不過我無所謂,而且這樣得來的勝利對我更是別具意義。我們又玩了一會兒,然后媽回來了。她看起來容光煥發,眼睛閃閃發亮,實在年輕得不像我媽。她捧著一摞書和一沓稿紙,進門頭一件事就是和爸接吻——不是那種敷衍的吻,而是真正的吻,叫我看了都會希望自己不在現場。

她也問了一大堆阿尼買車的問題,這件事在我家已成為席德舅舅因為破產而向爸貸款以來最熱門的話題,我又回答一次同樣的答案。我拖著沉重的步子上樓時,爸媽還在廚房談話,他們可能有自己的事要聊,而我對他們的話題從來不感興趣,關于這點我想你一定能理解。

伊蓮躺在床上聽唱片,我說我要睡了,叫她關小聲點。結果她向我吐了個舌頭。于是我走進去搔她的癢,一直搔到她說她要吐了。我說盡管吐,反正這是你的床,然后繼續搔她。最后她做出“真的,丹尼,別鬧,不然要出人命了”的表情,然后一本正經地問我屁是不是真的可以用火點著。她有個朋友卡洛琳·沈柏利說可以,可是卡洛琳是學校里最厲害的吹牛大王。

我叫她去問她的呆瓜男友米爾頓·杜德。結果伊蓮真的生氣了,她用枕頭打我,還說:“丹尼你這個人為什么老是這么爛?”于是我跟她說:“真的,屁可以用火點著,所以你千萬別試。”我抱了抱她(最近我很少這么做——自從她乳房開始發育后我就有點不好意思。而坦白說搔癢也一樣),然后回房上床。

脫衣服上床時我在想,這一天也未必那么糟。還是有很多人把我跟阿尼當大人看待。明天或周末我要找阿尼來,我們可以一起看費城人隊的球賽,打打無聊的撲克牌或什么的,忘掉這種種怪事,重新找回自己的尊嚴。

所以我心滿意足地上床。照理說我應該很快睡著,可是沒有。因為我心里有事,而且自己心知肚明。有時候事情就這么發生了,但你就是不會曉得那到底是什么事。

就像引擎。當個少年就這么回事。生命中有一大堆引擎,他們會給你某幾把鑰匙讓你發動它們,你卻永遠搞不懂哪把鑰匙配哪個引擎,完全搞不懂是怎么回事。你會看到某些蛛絲馬跡,不過除此之外什么都沒有。就像嗑藥、喝酒,還有性愛都是這樣,而有時候暑假打工、旅行和學校課程也差不多如此。他們會給你鑰匙,教你簡單的步驟,然后告訴你試試看會發生什么事。有時候引擎會帶你步入美好充實的人生,但有時它也會帶你沖出公路撞得頭破血流。

引擎。

大號的引擎,就像克里斯汀那種老車才用的玩意兒。

我在床上左翻右轉,搞得床單滑到地上,被子亂成一團。我想到李勃說她叫克里斯汀,而阿尼不知怎么竟愛上了這名字。從小到大,我們有過滑板車和各式各樣的自行車。我會為我的車取名字,但阿尼從不干這種事——他說只有貓、狗和熱帶魚才取名字。可是這次他是怎么回事?他把那輛普里茅斯叫作克里斯汀。而且更糟的是,他老是說“她”而不是“它”。

我不喜歡這樣,但我也不知道是為什么。

就連我爸也說阿尼不是買了輛破車,而是討了個老婆。不過這次不是這樣,完全不是的,不是嗎?

停車,丹尼!倒回去……我要再看她一眼。

就這么簡單。

毫不考慮……這點實在不像阿尼。他是個謹慎的人,做事總是考慮再三——像他這種易受冷落的人是很不容易沖動的。可是這回他像突然愛上一個歌舞女郎,經過短暫熱戀后,周一一早帶著宿醉頭痛醒來時發現自己已經結婚了。

這就是所謂的……一見鐘情。

沒關系,我還有機會和他溝通,明天再說,明天還可以跟他談談。

最后我終于睡著,而且還做了個夢。

起動機在黑暗中轉動。

寂靜。

再度轉動。

引擎點燃,熄火,再點燃。

引擎在黑暗中轉動。

大燈亮了,是遠光燈,而且是老式的兩組對燈,把我像瓶中的小蟲似的困住。

我站在李勃敞開的車庫門口,克里斯汀靜靜待在里面——那是全新的克里斯汀,沒有凹痕沒有鐵銹,風擋玻璃上沒有蛛網裂痕。收音機里播的是戴爾·霍金斯(Dale Hawkins)節拍清晰強硬的《蘇西Q》(Susie Q)——那是已逝年代里的聲音,充滿令人驚懼的生命力。

引擎隔著排氣管的消聲器呢喃著,我知道它裝有赫斯特變速器,剛換過快克速達機油(Quaker State oil)——那琥珀色的液體就是汽車的鮮血。

雨刮器開始搖擺,可是車里沒人。駕駛座是空的。

“老兄,咱們兜風去吧!”

我搖搖頭。我不愿走進去,我害怕走進去。我不要兜風。但引擎竟開始空轉,速度一下快一下慢,那是饑渴的聲音。每次轉速一加快,克里斯汀好像就向前跨了一步,就像一頭被鐵鏈拴住的惡犬……我要逃走……可是我的雙腳粘在柏油上。

“給你最后一次機會,老兄。”

在我回答之前——甚至在我想到要回答前——輪胎發出可怕的摩擦聲,克里斯汀向我撲來,她夾著怒吼,張開嘴,亮出閃亮的利齒,車頭燈封住我的視線——

我在半夜兩點驚叫醒來。屋里一片漆黑。我被自己尖銳的回聲嚇著了,緊接而來的砰砰腳步聲更嚇得我全身僵直。我發現自己兩手緊握著被單。睡著時我蓋得好好的,現在卻在床中央皺成一團。我身上全是冷汗。

走廊末端的伊蓮大叫:“那是什么聲音?”

房間燈亮了,媽穿了件短睡袍走進來,除非十萬火急,否則她絕不可能穿成這樣出現在我們面前,跟在后面的是爸,他的浴袍底下什么都沒穿。

“什么事,親愛的?”媽問我。她的眼睛睜得很大并充滿驚恐。我不記得上次她叫我“親愛的”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十四歲,十二歲,還是十歲?我也不知道。

“丹尼?”爸也問道。

伊蓮也出現了,她夾在他們倆中間打著哆嗦。

“回去睡吧,”我說,“只是做夢,沒事的。”

“哇,”伊蓮驚恐的聲音中夾著些許欽佩,“那一定是很逼真的恐怖電影。你夢到什么,丹尼?”

“我夢到你嫁給米爾頓·杜德,還搬來跟我住。”我說。

“別逗你妹了,”母親說,“到底什么事,丹尼?”

“我也不記得了。”我說。

這時我突然發現床單亂成一團,而且上面還有幾根陰毛,我趕緊把床弄好,想到他們或許會以為我在床上打手槍或做春夢,我就覺得羞愧。但只有上帝才知道我夢到什么。起初我也不清楚自己見到的是什么,只聽到引擎的空轉聲。然后我隱約看見汽車的輪廓,每當引擎加速旋轉,它就向我又靠近一步。我還看見引擎蓋在震動,以及那鋼牙般的車頭鐵柵。

再給你一次機會,老兄。

然后我感覺到媽又冷又干的手擺在我額頭上,摸我有沒有發燒。

“沒事啦,媽,”我說,“不過是場噩夢。”

“可是剛剛你說不記得——”

“沒關系,我沒事。”

“我被嚇壞了,”她說,然后歪著臉苦笑,“我看只有等以后你的小孩在黑暗中驚叫,你才會曉得我有多害怕。”

“呃,不要講這么惡心的事啦!”伊蓮說。

“你回房睡覺去吧。”爸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

她轉身走了,看起來不是那么高興。不過我猜也許她真的克服了恐懼。她大概想看到我崩潰或歇斯底里的樣子,這樣明天就有獨家八卦可以和那伙剛開始穿胸罩的小女生講了。

“你真的沒事嗎,”媽問我,“親愛的?”

這個稱呼使我的記憶又回到我從嬰兒車里跌下來擦破膝蓋的那件事,她那張臉盤旋在床的上空——就像我出疹子或發燒時一樣——讓我覺得想哭。

“當然,我沒事。”我說。

“好吧,”她說,“把燈開著,有時候這樣可以防止做噩夢。”

最后她看了爸兩眼才走出去。有件事我覺得很有趣——不知道媽到底有沒有做過噩夢。我想你大概從來不會去想這些事。但不管她的噩夢是什么樣子,至少我從來沒在《愛與美的速寫》中發現任何蛛絲馬跡。

爸在我床邊坐下:“你真的不記得自己夢到什么了?”

我搖搖頭。

“一定是很糟的夢才會把你嚇成這樣,丹尼。”他直直看入我的瞳孔,仿佛在嚴肅地問我是不是有什么事該告訴他。

我幾乎說出來了——那輛車,一切都是阿尼那輛破爛狗屎車——克里斯汀,鐵銹女王,二十年的老妖精,丑到家的爛貨。我幾乎說出口。可是有樣東西卡住我的喉嚨,仿佛只要說出來就背叛了最好的朋友——那個老被愛搞笑的上帝捉弄的老好人阿尼。

“好吧,睡吧。”他在我的臉頰上吻了一下。我可以感覺到他的胡楂——那玩意兒每天晚上長得最快——還可以聞到他的汗臭,并感受到他的愛。我緊緊擁抱他,他也緊緊回抱我。

他們都走了,我躺在床上不敢再睡。床頭燈亮著,我拿了本書靠在床頭,心想爸媽在樓下一定也睡不著,他們也許在擔心我是不是惹了什么麻煩,或是害了別人,比如那個身材火辣的啦啦隊隊員。

我知道要睡著是不可能的了。我決定看書看到天亮,也許明天下午在球賽不夠精彩的時候會打個盹。想到這里,我已經不知不覺睡著了。第二天早上醒來時,我看見書掉在床邊地板上,而且根本沒打開過。

注釋:

[1]《16歲》與Tiger Beat是以青少年為讀者對象的時尚與明星八卦雜志,Creem則是美國以批判主流樂壇聞名的搖滾雜志。

[2]Bruce Springsteen,被視為藍領階級代言者的美國搖滾歌手,歌迷對他的昵稱就是Boss。

[3]Revolta,字根revolt有令人作嘔的意思。

[4]Andy Gibb,比吉斯合唱團成員。

[5]Eric Estrada,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美國著名警探電影性格演員。

[6]男性沙文主義,是一種認為男性必定優于女性的理念。男性沙文主義者俗稱沙豬。

[7]一種紙牌游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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