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前往唐諾車廠
- 克里斯汀
- (美)斯蒂芬·金
- 8882字
- 2018-02-09 10:55:18
我有輛一九三四年老福斯,我們都叫她老骨頭,
車身早已不再鮮紅,
不過她可是老當益壯。
——詹與狄恩(Jan and Dean)
我沿馬丁街一直開到胡桃樹街才右轉,再下去就是洼地街,沒過多久就追上了阿尼。他把車停在路邊,后備廂蓋開著,克里斯汀的屁股旁邊靠著一個古老的千斤頂,那千斤頂老得我看搞不好連馬車的輪子都換過。她的右后輪胎爆了。
我把車停在阿尼后面,還沒打開車門,就看見有個婦人從她家里走出來。她門口的草坪是一片奇景,只不過全是塑膠制品(上面有兩只火烈鳥,一只石頭母鴨身后跟著一列四五只石頭小鴨,旁邊還有一口塑膠許愿井和塑膠水桶)。她的體形看起來急需減肥。
“你們不能把那堆垃圾丟在這里,”她嚼著滿嘴的口香糖說,“你們不能把那種垃圾丟在我家門口?!?
“太太,”阿尼說,“我的車胎爆了,如此而已。我換好輪胎馬上——”
“你們不能把它丟在那里,”她有點神經質地不斷重復,“我先生馬上就回來。他不喜歡有輛爛車停在門口?!?
“它不是垃圾!”阿尼說道,他語調中的某種東西逼得她退了一步。
“孩子,別用那種口氣跟我說話,”這位過重的婦人驕傲地說,“我先生脾氣可不大好?!?
“你聽著——”阿尼語帶威脅地說,昨天他和邁可與瑞吉娜吵架時就是這種語氣。我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我們不能再惹麻煩了。
“對不起,這位太太,”我說,“我們馬上就把它弄走——快得會讓你以為只是幻覺?!?
“這樣最好,”她說著用拇指指向我的德斯特,“還有,你的車正好停在我的車道出入口?!?
我把車向后倒了一段距離,她才搖晃著那圓桶狀的身軀慢慢走回家。她要進門時,屋里又出來兩個小孩,一男一女,渾圓得像小豬崽,兩人手里都拿著營養豐富的奶油巧克力蛋糕。
“什么事,媽咪?”小男孩問,“那個人的車怎么了,媽咪?發生什么事了?”
“少啰唆!”“大豬后”一手抓著一個孩子往屋里拖。我最喜歡看到這種開明的父母了,那總會讓我對未來充滿希望。
我走向阿尼。
“怎么?”我試著說出此時唯一想得到的俏皮話,“不過爆胎而已嘛,阿尼。”
他勉強笑笑說:“丹尼,我有點小麻煩?!?
我知道他的麻煩是什么,他沒備胎。
阿尼又掏出皮夾查看里面的存量,看著他這么做實在讓我心疼?!拔业觅I個新胎?!彼f。
“是啊,我也這么想。一個補過的——”
“我不買補過的胎。我不想這樣開始?!?
我沒說什么,只回頭瞥了我的德斯特一眼。我有兩個輪胎也是補過的,我覺得它們用起來沒什么不好。
“丹尼,你說一個全新的固特異或費利斯通輪胎要多少錢?”
我聳聳肩。腦袋里的汽車賬目告訴我一個沒邊紋的新胎至少要三十五塊。
他拿出兩張二十元鈔票給我:“如果超過這個價——加上稅什么的——我會還你?!?
我悲哀地看看他:“阿尼,你這周薪水還剩多少?”
他瞇起眼睛把視線移開?!皦蛴昧?。”他說。
我決定再試一次——別忘了我才十七歲,總以為別人會聽從對自己有利的勸告?!澳悴荒芤幻疾涣?,”我說,“為了這輛車,你的皮夾已經空了,以后你會更習慣掏錢的動作。阿尼,拜托你仔細考慮一下?!?
他的目光突然變得冷峻起來,我從沒在他的臉上看過那種表情。也許你認為我是個土生土長的美國男孩,可是我也沒在任何人臉上看過那種表情。我既驚訝又發慌——我突然發現我是在設法跟一個瘋狂的人做理性交談。他完全拒人于千里之外,我想當你跟某個人說,他心愛的女孩背著他和別人胡來時,你也會見到同樣的表情。
“別說這種話,丹尼!”他說。
我攤開雙手:“好!好!”
“還有,如果你不想管輪胎這件事,你可以不必管?!蹦抢渚?、固執、無情的表情仍凍結在他臉上,“我自己會解決?!?
我想開口回他一句也許很沖的話,可是我碰巧往旁邊瞥了一眼,看見那兩個“小豬崽”在草坪邊緣,兩人分別騎在同款的小三輪車上。他們滿手都是巧克力,四只眼睛很正經地盯著這里。
“別多說了,”我說,“我這就去弄輪胎來。”
“如果你真的愿意,”他說,“我知道現在已經很晚了。”
“也轉涼了。”我說。
“先生?”小男孩舔著手上的巧克力說。
“怎樣?”阿尼問。
“我媽咪說你的車是爛嘟嘟。”
“對,”小女孩口徑一致地說,“爛嘟嘟的車車。”
“爛嘟嘟,”阿尼說,“形容得很好。你媽是做什么的?哲學家?”
“不是,”小男孩說,“她是摩羯座,我是天秤座,我妹妹是——”
“我盡快回來?!蔽矣悬c尷尬地說。
“當然。”
“冷靜點。”
“別擔心,我不會揍任何人?!?
我走向我的車。坐進車里時,我聽到小女孩大聲問阿尼:“先生,你的臉為什么亂七八糟的?”
我開了一英里半,駛入肯尼迪大道。我那從小在自由鎮長大的母親說,當年肯尼迪在達拉斯遇刺時,這條街算是鎮上的鬧區。可是由于總統被刺而將街名改為燕子道大概是個錯誤的決定,因為自從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起,這里便漸漸衰退為鎮上的郊區。現在沿街有家露天汽車電影院、一家麥當勞、一家漢堡王、一家阿比快餐店,而從肯尼迪大道到賓州高速公路這一路上有八到十家汽車服務站。
買阿尼的輪胎應該不是難事,但我去的頭兩家服務站都是自助式的,他們甚至連機油都不賣,那兒只有一臺加油機和一個低能的服務小姐坐在防彈玻璃亭里,手里拿著《國家詢問報》[1],嘴里嚼的口香糖大得可以噎死密蘇里州的長耳鹿。
第三家是德士古石油(Texaco)連鎖店,里面總算有輪胎。我只花了二十八塊五加稅就替阿尼的普里茅斯(我實在不愿叫她——它——克里斯汀,連想都不愿這么想)買到一個輪胎??墒沁@里只有一個員工,他必須把輪胎裝在阿尼的鋼圈上再把氣灌滿。他一共花了四十五分鐘,我實在很想幫忙,但他說要是老板知道的話會宰了他。
我把充好氣的輪胎放進后備廂,并給那家伙兩塊錢小費。天色暗了下來,日落余暉也變成了深紫色,樹叢的影子又柔又長,我慢慢沿著原路駛回。夕陽最后一抹余暉幾近水平地穿過阿比快餐店與保齡球館之間堆置的雜物,此時這如洪水般流瀉的金光,在我眼中竟美麗、奇異得有點嚇人。
我很詫異喉嚨里有種嗆人的恐慌,像干火般慢慢往上爬。在那漫長而怪異的一年中,這是我頭一次,但絕不是最后一次有這種感覺。然而當時我很難明確地解釋或界定這種感受,我只以為這是因為當時已是一九七八年八月十一日——再過一個月我就要升上高中最后一年。而這學期的開始也代表生命中這漫長安逸的片段即將結束,我馬上就是個成年人了。就在這片從保齡球館與小吃店之間的巷弄穿過的金光中,我第一次有了這種感覺。我想人們會害怕長大,那是因為你必須終止某個階段的生命并展開另一段生命。換句話說,如果小孩要學的是如何認識生命,那大人要學的便是如何認識死亡。
這種奇怪的感覺很快就過去了,可是它的余波仍讓我震驚,讓我悲愴。而這兩種情緒對我來說都很不尋常。
回到洼地街時,我突然從阿尼的困擾中解脫出來,想到了自己的問題——想到長大成人,自然就會聯想到某些很偉大(至少對我來說很偉大)卻又不太愉快的想法。我想到念大學,搬出家里,和六十個人在全州足球代表隊中競爭同一個位置,而不像現在這樣只有十到十二個人和你競爭。也許你會說,丹尼,我有個大新聞要告訴你:中國的十幾億人民根本不在乎你能不能以大學新鮮人的身份躋身大學足球校隊第一隊。完全沒錯。但我只是認為這些事情對我來說真的很重要,而且令我害怕。人的心思常會帶你來到一些不愿思考的事情上,而你對此全無抗拒能力。
那個“豬后”的火暴老公真的回來了,而且他和阿尼正鼻尖對著鼻尖,情況每一秒都有可能惡化,這幅畫面當然更不能改善我的情緒。
兩個“小豬崽”坐在他們的小三輪車上,視線左右輪番游移,一會兒看著阿尼,一會兒看著他們的爹地,就像一場一面倒的網球賽中的觀眾。他們似乎在期待爆炸性的一刻快點來臨,這樣他們就能分享爹地擺平瘦阿尼的快感。
我把車停好,飛快沖出來跑到他們面前。
“我在跟你講話!”爹地吼道,“我要你馬上把它弄走!”他有個筋脈畢露的蒜頭鼻,兩頰紅得像剛洗過的磚,而那件灰色工作服的領口以上全是一條條青翠的血管。
“我不能沒有輪胎就把它開走,”阿尼說,“我跟你說過。如果這是你的車,你也不會這么做。”
“你當然可以沒輪胎就把它開走,比薩臉,”爹地說,他顯然在表現給小孩看,真實世界里大人是如何解決問題的,“你不能把那堆垃圾擺在我的門口,你要把我惹毛了,臭小子,你就等著掛彩吧。”
“這里沒人會掛彩,”我說,“先生,別發火,給我們幾分鐘就好。”
阿尼感激地望了我一眼,我看得出剛才他有多害怕,而現在也一樣。永遠是個輸家的他,知道自己有種讓人想欺負的特質。而且天知道這世上就是有某些人總想生生地砸出他的屎來。他也一定知道,這種事又要發生了——只是這一次,他不會再退卻。
那人轉向我?!坝謥硪粋€,”他說,那口氣好像很奇怪這世上哪兒來這么多渾蛋,“你們要我一次修理兩個?相信我,我辦得到?!?
我知道這種人。如果再年輕十歲,他就是那種在學校以欺負阿尼為樂的人。他會一把打掉他手上的書,或者上完體育課時把他推到水龍頭下淋個濕透。這些人永遠不變。他們只會越來越老,然后在五十三歲左右因為抽了太多Lucky Strike而得肺癌或因中風死去。
“我們不想惹麻煩,”我說,“他的車爆胎了。難道你的車沒爆過胎嗎?”
“我要他們馬上滾開!”那個“豬后”站在走廊上大叫,她的聲音又尖又興奮。這么一叫引得不少鄰居出來看熱鬧,顯然這比費爾·唐納修的談話節目有看頭多了。我越來越擔心了,就算剛才沒人報警,我看現在也會有了。
“我從來不會因為爆胎,而把一堆爛鐵擱在別人門口三小時那么久?!崩追虼蠛?。我看見他的嘴巴大開,齒縫間的唾液在夕陽下閃閃發亮。
“只不過停了一小時左右,”我說,“別那么夸張好不好?”
“少跟我耍小聰明,小鬼,”雷夫說,“我不喜歡來這套。我也不喜歡你們這些毛孩子。我出去做工養家,下了班只想好好休息,沒心思跟你斗嘴。我要你們把它弄走,就是現在!”
“我已經帶了個備胎來,”我說,“把它裝上去只要——”
“你這個人為什么那么不講理——”阿尼氣憤地說。
這就夠了,如果這位雷夫老兄有什么最不能忍受的事,那就是在他孩子面前罵他不講理。他向阿尼揮拳。而我真不曉得這事將如何收場——阿尼也許會入獄,他寶貴的車也許會被扣押——我本能地伸手抓住雷夫的手腕,夕陽下發出響亮的啪的一聲。
兩個“小豬崽”哭了。
那騎在三輪車上的男孩垂下頭,下頜頂著胸口。
平常在學校,阿尼經過吸煙區時總是像只被追獵的動物飛快跑過。但這次他竟毫不畏縮,甚至期待好好干上一架。
雷夫轉向我,憤怒的雙眼鼓得都快掉出來了。
“很好,小王八蛋,”他說,“你先動手的?!?
我用力抓著他的手?!按蟾?,”我壓低聲音說,“備胎在我后備廂里。給我們五分鐘,弄好了立刻離開你的視線。拜托?!?
我的指關節漸漸施壓,他回頭瞥了孩子一眼。小女孩在抽泣,小男孩嚇得睜大眼睛。這一幕似乎使他做出讓步的決定。
“五分鐘,”他說完看看阿尼,“我沒叫警察算你們他媽走運。這輛車逾期未檢——牌照上連標簽都沒有——”
我以為阿尼會回句很沖的話,讓我們再來場延長賽。但畢竟他還是個謹慎的人。
“謝謝你,”他說,“我為剛才的沖動抱歉?!?
雷夫咕噥一聲,把他的襯衫下擺粗魯地塞回褲子里。他回頭看看他的孩子?!斑M屋去!”他吼道,“在外面干什么?是不是要我揍得你們乒乓叫?”
老天,這家人可真會用擬聲詞!我想道,這位老爹,你可別真揍得他們乒乓叫,不然他們可就要拉得一褲子爛嘟嘟了。
兩個小孩立刻逃向母親,把小三輪車留在草坪上。
“五分鐘?!彼终f了一遍,并惡狠狠地盯著我們。今晚他跟孩子說故事的時候也許會跟他們說,自己是怎么修理兩個嗑藥又濫交的小混混的??刹皇菃幔亢⒆?,我叫那兩個小子在我揍得他們乒乓叫前,趕快把那垃圾從我們家門口弄走,結果他們像屁股著火一樣逃了。然后,他會得意地點上一根Lucky Strike,或是駱駝牌香煙。
我們把阿尼的千斤頂撐在保險杠下方。結果阿尼在杠桿上才踩了三腳,千斤頂的柱子就裂成兩半,發出一記巨大聲響,并激起一陣灰塵。阿尼看看我,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
“沒關系,”我說,“用我的。”
夕陽已幾乎完全隱沒,天色也開始轉暗,我的心還在撲騰跳個不停,喉嚨則因和洼地街一一九號的惡霸屋主爭吵而干疼。
“實在很對不起,丹尼,”他低聲說,“我不會再把你扯進這麻煩里了?!?
“別說了,快換輪胎吧?!?
我們用我的千斤頂把這輛普里茅斯的屁股頂起來(好幾次我都害怕那根銹蝕的后保險杠就要脫離車體,因為我們每頂上一英寸,它都會發出一聲尖叫),取下那個癟胎。我們把新胎裝上,擰緊螺絲,再把車子放下來。看著這輛大車重新落在地上,心里總算松了口氣。剛剛千斤頂斷裂和保險杠尖叫時真把我嚇壞了。
“好了。”阿尼把那塊上古時代的輪胎蓋敲進去。
我站在那兒看著這輛普里茅斯,早先在李勃車庫里的感覺又回來了。我覺得它仿佛在看著自己右后輪新換上的費利斯通輪胎——上面還貼著標簽和廠商用黃色粉筆寫上的庫存編號。
我不禁打了個哆嗦——我實在無法說明那種感覺的恐怖程度。就好像你親眼看見一條蛇從它快要蛻掉的老皮里爬出來,身上還閃著濕濕滑滑的新皮一樣。
雷夫在他的門廊前監視我們,一手拿著個巨無霸漢堡,另一手拿著罐啤酒。
“看他帥氣的。”我把阿尼破裂的千斤頂扔進他的后備廂時低聲說道。
“好個老伯·累福[2]。”阿尼也低聲回我。我們倆都笑了——當一個漫長的緊張情勢結束時,聽到什么都會令你忍不住莞爾。
阿尼把廢車胎放在千斤頂上時還在捂著嘴笑,那樣子就像個偷吃果醬卻被逮個正著的小孩。一想到這里,我就忍不住放聲笑了出來。
“你們兩個雜碎笑什么?”雷夫吼著從門廊走出來,“嗯?你們笑我是不是?再笑嘛,沒關系,馬上我就要你們哭!”
“快走吧?!蔽覍Π⒛嵴f,并趕緊溜回我的德斯特里?,F在我們已經笑得不可收,好像笑神經已完全失去控制。我發動引擎時連眼淚都笑出來了。我前面的普里茅斯夾著怒吼,放了一連串黑屁后也跟著發動了。在引擎咆哮聲中,我仍能聽到阿尼那無法自抑、近乎歇斯底里的狂笑。
雷夫已經沖過草坪,手上還抓著他的啤酒罐跟漢堡。
“你們這兩個雜碎,笑什么?嗯?”
“笑你,笑你個蠢蛋!”阿尼勝利地叫道。接著他的車放出一陣遮天蔽日的油煙。我用力踩下油門,并猛打方向盤免得撞上雷夫,他現在已經氣得要殺人了。我還在笑,一開始也許是真的很樂,但我現在其實已經完全不是在笑了。我發現自己的笑聲尖得可怕,簡直像在尖叫。
“老子宰了你們這些雜碎!”雷夫在后面大吼。
我又用力踩下油門,這回險些撞上阿尼的車屁股。
“干!”我回頭對雷夫比出中指并大叫。
他想追我們,而且真的沿著人行道追了一段距離。但幾秒鐘后,他終于氣喘吁吁地停了下來。
“真瘋的一天,”我大聲說,幾乎被自己破裂尖噪的聲音嚇著,“真他媽瘋狂的一天。”我覺得喉嚨酸痛。
位于漢普頓街的唐諾舊車廠是棟銹鐵皮搭的屋子。廠房外面有塊油膩的木牌,上面寫的是:你出本事,我出工具,讓你省更多。下面有塊小牌子,寫著:車位出租,周、月、年均可。
廢車堆置場就在唐諾車廠的后面,所占的空間足足有一個街區大小,四周用五英尺高的鐵皮墻圍起來。唐諾認識自由鎮上每個有頭有臉的人,鎮公所里三分之二的官員都跟他有交情,每個大城市或小鎮都有唐諾這種人,我想這也是他獲準在這里設廠的緣故。
我聽說他私下賣毒品給自由高中和達比中學的少年,也聽說他跟匹茲堡以及費城的黑道角頭都有點交情。這些我都不信。不過我確知如果你想在七月四日國慶那天買點鞭炮、沖天炮或土制炸彈的話,唐諾那兒是買得到的。另外還聽我爸說過唐諾曾經差點被判十二年徒刑。在我五歲那年,他涉入一樁龐大的連鎖竊車案。那個竊車集團的勢力東起紐約,北至緬因州班克城。當然,有關他的控訴后來因為罪證不足撤銷了。我爸還說,凡是不法之事——從搶劫貨車到仿制古董——唐諾樣樣干過。
“丹尼,沒事最好離他遠點。”一年前我爸曾這么對我說過。那時我剛拿到我的第一輛爛車,投資了二十塊錢在唐諾那兒租了個自助車位,試驗自行換裝化油器,結果以失敗告終。
沒事最好離他遠點——而現在我卻跟在阿尼車后頭駛入他的大門。西邊的最后一點點光線已全部消失,我的車頭燈照著堆積如山的汽車舊零件和爛軀殼。這幅景象只讓我更沮喪、更疲憊。我知道我還沒打電話回家,爸媽一定已經急得半死。
阿尼把車駛到一個巨大的車庫門口。旁邊有塊牌子寫著:入內請先鳴喇叭。門邊有扇沾滿油污的窗子,里面透出微弱的燈光——屋里有人——我懷著一股沖動,真想下車告訴阿尼,今晚干脆把車停在我家算了。我有種預感,如果我們現在闖進去,一定會發現唐諾跟他那伙人正在清點搶劫貨車得來的彩色電視,或是替偷來的凱迪拉克重新噴漆。
但阿尼只是坐在那兒,不按喇叭,也不做任何打算。我正想下車問他要怎樣時,他倒先下車向我走來。雖然大地已是一片昏暗,但我還是看得出他一臉尷尬。
“丹尼,你幫我按喇叭好嗎?”他卑微地說,“克里斯汀的喇叭不會響?!?
“當然。”
“謝謝?!?
我連按兩聲。過了一會兒,那扇巨大的車庫門慢慢打開。唐諾出現在門口,他挺著搖搖欲墜的大肚皮不耐煩地向阿尼揮手要他把車開進去。
我把我的車掉個頭朝外停好,也跟著走進車庫。
墓穴般的車庫又大又靜,里面劃了六十來個車位,每個車位前都擺了個固定住的工具箱給那些自己動手修車的人用。屋頂很高,上面全是赤裸裸的橫梁。
這里面到處都是告示牌:離去前先清點工具;租升降機請先洽知;本廠提供技術服務;本人難以容忍臟話與咒罵。另外還有其他幾十種告示,反正無論你轉往哪個方向都看得到。唐諾真是個怪人。
“停二十號!二十號!”唐諾對阿尼大聲說,“快停好了熄火,你想把我們都嗆死不成?”
“我們”似乎是指角落牌桌上的那伙人。桌上散著撲克牌、籌碼和啤酒罐。他們都以厭惡中帶著好奇的表情看著阿尼那輛怪車。
阿尼駛入二十號車位,把引擎熄掉。可是青藍色的廢氣已經彌漫整個車庫。
唐諾轉向我。他穿了一件帆布料白襯衫和一條褐色卡其褲。脖子上堆著一環環肥肉。
“小鬼,”他喘著氣說,“如果那堆屎是你賣給他的,那你真該覺得羞恥?!?
“我可沒賣給他,”出于某種荒謬的原因,我覺得自己得向這頭肥豬解釋清楚我的立場——而通常即使面對我爸我都不會這么做,“我還勸他別買呢?!?
“那你應該更努力勸他?!彼呦虬⒛嵬\嚨牡胤健0⒛嵊昧﹃P上車門,紅色的銹鐵片像雪花般落下。
不管唐諾有沒有氣喘,現在長年肥胖且與高脂食物為伍的他,卻以優雅得近乎貓科動物般的姿態走向阿尼,并在阿尼還來不及轉身前便對著他大吼起來。所以我想,你可以說他是個不輕易被自己的缺陷打倒的人。
跟學校那些抽煙的孩子一樣,跟洼地街的雷夫一樣,也跟賴普頓一樣(我們接下來很快就會提到他),唐諾本能地打第一眼起就不喜歡阿尼。
“小子,在你把它的排氣管裝上屁眼之前,我不準你再發動它!”唐諾喘著氣吼道,“要被我逮著了,你就永遠不準再進來!知道了嗎?”
“知道,”阿尼看起來是那么孱弱又憔悴,即使是今天這一路下來支撐著他的瘋狂能量,現在也都消耗光了,那模樣真叫我從心底為他難過,“我——”
唐諾不給他再開口的機會:“租升降機要先預約,每小時兩塊五。我跟你說話,你最好乖乖聽清楚。我不吃你們小鬼那套。這兒是給上班的人停車用的,那些人開車忙碌是為了養家糊口。我不喜歡為了兜風買車的有錢大學生來這里占車位。還有,車庫里不準抽煙,想嚼煙屁股,最好到外面的廢車場。”
“我不抽——”
“別打斷我,孩子,也別想跟我耍嘴皮?!碧浦Z說?,F在他逼近阿尼。他的身影完全遮住了我的朋友。
我又開始憤怒了。今天下午稍早剛到李勃家,發現車子不見時的那種怒氣又回到我身上。
小孩是種弱勢族群,在經過多年訓練后,每個小孩都能學會如何和唐諾這種討厭小孩的人進行應對:是,先生;不,先生;是的;沒問題。不過,唐諾實在玩得太過火了。
我突然抓住唐諾的手臂:“先生?”
他轉身看著我。我發現,碰到我越不喜歡的成年人,我就越喜歡叫他們先生。
“干嗎?”
“牌桌上那些人也在抽煙,你最好叫他們把煙熄掉。”我指指牌桌。那兒正青煙繚繞。
唐諾瞥了他們一眼,又轉回來看我。他的臉色突然變得很凝重:“小鬼,你是不是想幫你朋友被攆出去?”
“不是,”我說,“先生?!?
“那就閉上你的鳥嘴!”
他轉向阿尼,把他那肥厚的雙手插在屁股的口袋里。
“我知道什么樣的人算是廢物,”他說,“我想現在我面前就有這么一個。小子,你被判緩刑了——如果你敢給我亂來,不管付多少錢,我都要讓你飛出車庫,屁股著地?!?
我的怒氣從胃里直沖上頭。我在內心祈求阿尼跟那老肥豬說少來這套,然后甩他兩巴掌,再狠狠踹他幾腳,越快越用力越好。當然唐諾那桌牌友一定會沖上來修理我們。也許當這詭異的一天結束時,我們會躺在自由社區醫院的急診室里等著醫生縫頭皮……不過就算這樣也值得了。
阿尼,我在心里默想,告訴他別來這套,然后我們離開這里,挺胸站在他面前,別被他嚇住,別再當輸家——如果你可以挺胸站在你媽面前,你就可以站在那肥豬面前。阿尼,就這一次,別當輸家。
阿尼一直沒吭聲。最后他低頭說:“遵命!”他的聲音幾乎低不可聞,好像被嗆住了。
“你說什么?”
阿尼抬起頭。他的臉色慘白,眼中閃著淚光。我不敢看他,這會讓我心酸。我轉身看著別處。桌上的牌局停了下來,所有人都看向二十號車位。
“我說‘遵命’。”阿尼的聲音在顫抖,好像他剛在一份可怕的自白書上簽了字。我又看了那輛一九五八年的普里茅斯一眼。它不該在這座車庫里,它應該在后面的廢車場跟那些廢鐵擺在一起。我不由得又從內心開始痛恨這輛車和它帶來的麻煩。
“好了,出去吧,”唐諾說,“我們打烊了。”
阿尼像瞎了一樣,踉踉蹌蹌地往前走。如果不是我一把抓住他,他早就撞上一堆磨禿的舊胎。唐諾又繞回牌桌。他回到座位向同桌牌友說了些什么,然后全桌人同時爆笑出聲。
“我沒事,丹尼?!卑⒛嵴f道,好像我剛問了他什么。他咬緊牙關,胸口快速一張一收,鼻孔呼呼沖出熱氣,“放開我吧,我沒事,我真的沒事。”
我放開手。走到車庫門口時,唐諾又對我們吼道:“別把你們那些流氓朋友帶來這里,否則你們就永遠別進我的車庫!”
他們中間有個人還加上一句:“來的時候把大麻留在家里!”
阿尼在發抖。他是我朋友,可是我實在不喜歡看他抖成這樣。
我們逃入清涼的黑夜中,車庫大門在我們身后砰然關上,這就是我們把克里斯汀弄到唐諾修車廠的經過,可真大費周章,不是嗎?
注釋:
[1]National Enquirer,美國著名八卦小報。
[2]原文為Robert Deadford,為影星勞勃·瑞福的諧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