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基因傳+癌癥傳》普利策獎穆克吉作品
- (美)悉達多·穆克吉
- 2906字
- 2019-01-04 03:30:19
第一章
父親的苦難
奧本尼:你如何了解你父親經歷的苦難?
愛德伽:殿下,我之所以了解他的苦難,是因為我就在他的身邊守護。
——威廉·莎士比亞,《李爾王》第五幕第三場
2014年春季,父親不慎摔了一跤。當時父親正坐在自己最鐘愛的搖椅上,而這個奇丑無比且難以把控的搖椅出自他從本地找的一位木匠之手,結果他向后翻倒摔了下來(這位木匠設計了一個讓椅子搖擺的裝置,但是他卻沒有考慮到椅子搖擺幅度過大會翻倒的問題)。當母親發現他的時候,父親正臉朝下趴在陽臺上,手不自然地壓在身體之下,就像一只被折斷的翅膀,他的右肩已浸滿了鮮血。由于她無法脫下父親的套頭衫,因此只能用剪刀將它破壞。盡管當時父親正在痛苦中呻吟,但是目睹這件完好的衣服被剪成碎片更令他心生悲涼。“你應該把它脫下來。”父親隨后在乘車前往急診室的途中向母親發牢騷。其實他的這種表現也事出有因:在父親小的時候,因為祖母沒有能力讓五兄弟都穿上屬于自己的襯衫,所以她會想方設法珍惜每一件衣服。人們也許能夠從時空上遠離印巴分治的動亂,但是卻無法擺脫精神上永久的傷害。
父親在劃傷額頭的同時還合并右肩骨折。父親與我一樣都害怕生病,他會表現出情緒激動、疑神疑鬼、粗心大意與焦慮不安的神情,還會編造自己身體的恢復情況。我在得知此事后立刻乘飛機趕回印度去探望他。當我從機場回到家的時候已是深夜。父親躺在床上茫然地盯著天花板,他看上去似乎突然蒼老了許多。我問他是否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4月24日。”他正確地回答出日期。
“哪一年呢?”
“1946年。”父親脫口而出,然后他迅速從思緒中驚醒過來并改口道:“2006年?”
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歲月。我告訴父親現在是2014年。但是我非常清楚地意識到,1946年曾發生了另外一場悲劇,父親的弟弟拉杰什不幸因病去世。
在接下來的幾天里,父親在母親的照料下逐漸好轉。盡管短期記憶遭到嚴重損害,但是他的神智開始恢復清醒,而長期記憶也有改善的跡象。我們認為搖椅事件并非表面上看起來那么簡單。父親當時并沒有向后翻倒,相反他正試圖從椅子上起來,結果沒能穩住自己的身體,最終失去平衡向前沖去。我讓父親在房間里四處走動一下,隨后發現他的步態出現了輕微的異常。父親的動作看上去有些呆板,似乎受到某些因素的限制,他的雙腳仿佛由純鐵打造,而地板也突然表現出磁性。我對父親說:“請快速轉身。”結果他差點又摔了一跤。
令人父親感到尷尬的是,那天晚上他無意中把床尿濕了。我在浴室發現他緊握著內褲,看上去羞愧得不知所措。在《圣經》里,含碰巧看到父親諾亞醉酒后赤身裸體,并且暴露著私處在昏暗的黎明中躺在田地里,含的子嗣因他的舉動而受到詛咒。但是在這個故事的現代版中,假如你在客房浴室昏暗的燈光下,看到自己老年癡呆的父親一絲不掛,那么也能預見籠罩在自己未來的那片陰霾。
我后來了解到,父親出現尿失禁的癥狀已經有一段時間。他剛開始只是感到尿急,膀胱充盈到一半就控制不住想去排尿,最終逐漸發展到尿床。父親曾經把尿床的事告訴過他的醫生,可是醫生們對于上述癥狀卻不以為然,只是籠統地將其歸咎為前列腺增生。父親那時候已經82歲了,而他們輕描淡寫地告訴父親,年紀大了就會出現此類癥狀。老年人經常會跌倒,記憶力將逐漸減退,并且會出現尿失禁。
父親在一周之后接受了腦部核磁共振檢查,最終影像學的診斷結果瞬間讓我們感到內疚。核磁共振影像顯示,父親充滿腦脊液的腦室出現腫脹擴張,同時將腦組織擠向邊緣,這種情況被稱為正常壓力腦積水(Normal pressure Hydrocephalus,NPH)。神經病學家對此解釋說,腦脊液流通障礙是NPH的病因,這將導致腦室出現繼發性擴張,在某種程度上類似于“腦部高血壓”。典型的NPH患者經常出現步態不穩、尿失禁與癡呆的癥狀,但是醫學界對于上述三聯征的原因尚無法做出解釋。原來父親的問題不是意外跌倒,真正的罪魁禍首是NPH。
在接下來的幾個月,我想方設法去了解一切有關NPH的信息。目前NPH的病因尚不清楚,患者往往呈家族性分布。從遺傳學的角度來看,由于其中一種NPH的亞型與X染色體相關聯,因此男性患者的數量明顯居多。在某些家族中,男性患者在20歲或30歲時即會發病;而在另外一些家族中,只有老年男性才會患病。此外,遺傳模式在某些家族中的作用非常明顯,而另外一些家族中只有個別幾位成員患病。據文獻對于家族性病例的報道,最年輕的患者發病年齡大約在四五歲,最年長的患者則會延遲到七八十歲才出現癥狀。
總之,盡管其“遺傳”方式與鐮刀形紅細胞貧血癥和血友病都不同,但是NPH很可能是一種遺傳病。然而這種奇特疾病的易感性并非受單一基因控制。就像果蠅翅膀形成受到分布在多條染色體上多個基因的調控一樣,位于多條染色體的多個基因在發育過程中參與了大腦導水管形成的過程。我了解到,其中部分基因負責編碼腦室中導水管與血管的解剖結構(作為類比,我們可以想象一下“模式形成”基因構建果蠅器官與結構的機制),此外另一些基因負責編碼在不同腔隙間轉運體液的分子通道,當然還有某些基因負責編碼調節液體在大腦與血液之間吸收的蛋白質。但是由于大腦及其導水管的生長受到顱骨固定容積的限制,因此決定顱骨大小與形狀的基因也會間接影響分子通道與導水管之間的比例。
這些基因中的任意成員出現變異都可能改變導水管與腦室的生理機能,從而導致腦脊液在分子通道中流動的方式發生改變。此外,老齡化或者顱腦損傷等環境因素將增加上述過程的復雜性。基因的位置與疾病之間并不存在一一對應的關系。即使你遺傳了可以導致NPH的全套基因,你或許也還需要某場意外或在某個環境因素的觸發下才能將這些基因“釋放”出來(在我父親的病例中,這個觸發器很可能是年齡)。但是如果你遺傳了上述基因中的某些特殊組合,例如控制腦脊液吸收速率與導水管大小的基因,那么你罹患NPH的風險就可能會大大增加。這就像承載著疾病的德爾斐之船,它告訴我們疾病并非由單一基因決定,其結果受到基因與基因以及基因與環境之間交互作用的影響。
亞里士多德曾經提出一個問題:“生物體如何把創造形態與功能的信息傳遞到胚胎中呢?”學者們通過觀察模式生物(豌豆、果蠅以及面包霉菌)得出了答案并且創立了現代遺傳學。經過不懈的努力,我們終于得到了這張詮釋生命體系中信息流方向的示意圖:

但是父親患病的事實卻讓我們深切體會到遺傳信息對生物體形態、功能以及命運的影響。難道父親意外跌倒是基因作用的結果嗎?我在此很難進行判斷。他體內的基因只是間接促進了跌倒發生,而不是直接導致這種結果的因素。難道父親跌倒是環境因素造成的嗎?回答當然不能這樣武斷。盡管父親出事的時候正坐在搖椅上,可是這把搖椅在此之前已經陪伴他度過了10年的光陰。難道是巧合嗎?當然不是,誰能想到某件沿著特定角度運動的家具能把人給甩出去呢?難道是意外嗎?當然也不是,他無法保持身體平衡則注定難逃一劫。
隨著遺傳學研究對象從簡單的生物體逐漸過渡至復雜的人類,它面臨的挑戰也轉變為需要采用全新的方法來思考遺傳、信息流、功能與命運的本質。基因與環境交互作用影響常態與病態的機制是什么呢?為了回答這個問題,我們首先要明確什么是常態與病態。基因變異是如何導致人類形態與功能產生變異的呢?多個基因是如何共同影響某個單一結果的呢?不同的基因變異在維持相同生理功能的同時,又是如何產生獨特病理變化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