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日子里,他甚至極其幸運地發(fā)現(xiàn)過一顆新彗星。然而在一段時間的興奮之后,他被告知這顆新彗星在他發(fā)現(xiàn)的十多個小時之前,已有別的“彗星獵手”率先觀察到了,新彗星將以別人的名字命名。對此樸誠靖并沒有感到大失所望,他平靜地接受了。他很坦然,幸運的話,有朝一日太陽系中會誕生一兩顆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彗星;當然,也有可能窮盡有限的一生也一事無成,把生命都拋在了這人跡罕至的荒郊。可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能享受到發(fā)現(xiàn)新彗星那一刻那難以言說的狂喜,能夠按照自己選定的方式生活,這一切還不能讓自己心滿意足嗎?沒有什么可遺憾的,沒有了,除了……除了金姬,樸誠靖突然痛楚地意識到。
金姬是他小時候的鄰居,以及小學、初中時代的同學。他們的戀情是怎樣開始的呢?他已無從追憶。他們在一起度過了一段屬于他們倆的快樂日子,在他記憶里,他們之間總是充滿著某種奇妙的默契。然而,應(yīng)歸咎于自己優(yōu)柔寡斷的性格,再加上后來他對天文觀察的癡迷,他們始終保持著一種若即若離的關(guān)系,直至迥然不同的生活軌道將他們徹底分開。金姬在讀完高中后去首爾念了大學,畢業(yè)后她返回了家鄉(xiāng),最初他們還時而往來一下,但漸漸地他們開始疏于聯(lián)絡(luò),直至最終徹底失去了聯(lián)系。在一年前,他偶然獲知了金姬已經(jīng)訂婚的消息。在一段時間的消沉后,他默然接受了命運,繼續(xù)著自己的生活,直到昨天,他波瀾不驚的生活終被打破了。
他的心緒回到了昨日那個讓人昏昏欲睡的午后。在工廠還未開工之前,樸誠靖習慣性地靠在車間門口的椅子上閉目養(yǎng)神。在迷迷糊糊中,他感覺到有個隱約的身影正在向他走來,這是一個年輕的女性,身材窈窕,她像是在左顧右盼著什么。這個身影很是熟悉,像是金姬……不,就是金姬!他慌忙站了起身來,險些被腳下的椅子絆倒。
金姬的到來是如此突然,他曾多次設(shè)想過某一天與她在街頭偶遇。是若無其事地上前與她攀談,還是畏縮地遠遠避開,他實在拿不準。但現(xiàn)在,金姬竟找到了他工作的地方,活生生地站在距他咫尺的地方。她的造訪不會只是想看望他這樣一個失去聯(lián)絡(luò)的舊日朋友吧?
“沒有打攪到你的休息吧?”
“唔,當然沒有……”他竟有些手足無措,他現(xiàn)在的樣子一定邋遢得要命,他身上陳舊的工作服上滿是油垢。眼前的金姬穿著一件米白色的束腰風衣,站在午后耀眼的陽光中,靜靜地凝望著自己。他竟有些恍惚了,腦海里浮現(xiàn)出了金姬少女時代的樣子,與眼前的身影不可思議地疊映在了一起。事實上,她并沒有多大的改變,依然如往昔般美麗。而歲月,只是將這種美麗雕琢得更加成熟與端莊。
“我還真擔心找不到你呢。”金姬略微有些抱怨地說,“上個星期我就來過一次。工廠的人告訴我,你的作息時間并不固定。”
“是嗎?真是抱歉……你知道,變化無常的天氣是天文觀察最大的敵人。”他有些發(fā)窘地說,“我只得根據(jù)天氣的變化來安排我的時間。”
“還是沒有放棄你的夢想?”金姬淡淡地微笑著,那一雙格外明亮的眼睛定定地注視著他。
樸誠靖避開了她的目光,“呃,這幾年我的興趣轉(zhuǎn)到了尋找彗星上面,未知的新彗星,我想我會尋找下去。”他竭力讓自己微笑著說道。他知道自己一定笑得很難看。
“一直?”
樸誠靖猶豫著,仿佛接受生命最終的抉擇,但最后他還是點了點頭——這是確定無疑的。可他該如何開口告訴金姬,自己面對橫貫天際的洶涌星潮,在其中自由尋覓遨游的那種奇妙體驗,與他對金姬深切的愛一樣,都是他此生難以割舍的眷戀。
“我明白,這是你的生活……”金姬輕輕說道,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這一刻,樸誠靖分明看到她的眸子深處的那道亮光黯淡了下去,就如同晨曦中消散的星輝。她低垂下了頭,在躊躇片刻后,還是開口說道:“樸誠靖,你也許自己沒有意識到,其實你這個人很有魅力,你從小身上就有一股很能吸引人的氣質(zhì)。你為人正直,也很聰明,做事專注認真,一旦認定了目標就不會輕易放棄……”
樸誠靖默默地聽著,一股暖流涌蕩在他的心頭,然而這種幸福的感覺稍縱即逝,他猜想得出金姬接下來要說些什么,但他害怕那些話語從金姬口中說出。
“可是我弄不明白,你怎么會陷入現(xiàn)在這樣的境遇里呢?那些過去和你一起迷戀天文的伙伴都早已離開了吧?為什么你不能和他們一樣,選擇一種安定的普通人的生活呢?那些一輩子都不曾特意抬頭仰望夜空的人,他們還不是好好地生活著?”
樸誠靖沒有說話,只是苦澀地笑著。時隔多年,巨大的分歧仍然橫亙在他們之間,就如同一堵無形卻充滿斥力的墻。
“這么多年來,我一直在等待,等待有一天你從你所沉迷的那個縹緲的世界中抽身而退,解脫出來,至少……至少是保持一定的距離。但是你沒有,沒有……”金姬的聲音突然變得嘶啞起來。
“我不能……”他喃喃地說,感到生命中的某種渴望終究還是熄滅了。
接下來是一陣令人難受的沉默。
“下個月我就要完婚了,新郎是名政府公務(wù)員。”金姬的聲音微微發(fā)顫,她的眼睛一直盯著遠處的什么地方,“請祝福我們吧。”
就在這時,他們的四周響起一片機器的轟鳴聲,工廠開工了。
“祝你們幸福……”在陣陣轟鳴聲里,樸誠靖聽到自己愚蠢地說道。
“我想我該走了。”金姬側(cè)頭望了望,最后向他揮了揮手。
“可你不能……”話到了嗓子眼卻凝固住了,樸誠靖僵立在原地,他喪失了挽留金姬的勇氣。無論如何,他都沒有這樣做的理由。
金姬轉(zhuǎn)過身去,那纖弱的背影在他眼中定格,恍若一顆匆匆交會卻最終遠去的彗星。
這顆彗星在他的有生之年將不再返復。
樸誠靖深深嘆了口氣,從回想中醒來,再度回到了現(xiàn)實。一種難以名狀的情緒淤積在他心中,這么多年來,面對茫茫星空他第一次感到了如同絕望般的孤獨。日復一日的守望是否真的有意義?也許,也許他真的需要重新審視一下自己。
他已經(jīng)沒有心情再觀察下去了,他放下望遠鏡,慢慢地把帶來的筆記本電腦打開并聯(lián)網(wǎng)。等待。他連上了http://www.nasa.gov,美國宇航局的主頁。這是他心中的圣殿,現(xiàn)實與夢想交匯的地帶。然而今天,望著信息量巨大的頁面,他的心情多少有些復雜。屏幕上,那些各式各樣的航天器、幾乎覆蓋所有波段的大型望遠鏡不停閃耀著,像是在善意地提醒著自己,這已不再是如他這樣的業(yè)余愛好者能夠單槍匹馬取得一番成就的時代了。他在心底苦澀一笑,他們是一群生活在科技時代的活化石,日益強大的科技將他們的生存范圍壓縮在了可憐的空間里。如今回想起來,自己年少時放棄考大學的決定多少有些草率,興許經(jīng)過大學,他有機會成為一名真正的天文工作者。不過這種遺憾也僅是一閃而過,畢竟他自己心里很清楚,他不過是個平凡的普通人,并不具備過人的智慧和直覺,與別人相比僅是多了些持之以恒的毅力,高深的天文殿堂是不會有他的位置的,那些天文機構(gòu)無暇顧及的、零零碎碎的領(lǐng)域或許更加適合自己吧。
他不停地點擊一個個鏈接,瀏覽著。當然,彗星是他最為關(guān)心的主題……突然他停住了,被一張圖片所吸引。圖片上,一個金屬物體迎面撞擊上了一顆碩大的彗星,在彗星表面激起一圈洶涌的沖擊波。圖片旁邊附有對“深度撞擊”計劃的簡明介紹。
一次劃時代的偉大撞擊,他在心底由衷地感慨道。那些遙不可及的彗星將不再只是他視網(wǎng)膜上游移不定的光點和一個個充滿神秘感的符號。撞擊將使彗星內(nèi)核深層次的奧秘暴露無遺,他欣喜而又略微有些傷感地遐想著。同時,所要撞擊的彗星引起了他的注意,“坦普爾1號”,他思忖著。他一下子記起來了,是的,“彗星獵手”坦普爾在法國馬賽首次發(fā)現(xiàn)了它,時間是上上個世紀中葉,這是一顆回歸周期僅為五年半的短周期彗星,他甚至記得這顆彗星在被發(fā)現(xiàn)之后曾神秘失蹤過一段時間,而在半個世紀前,它又重新如期出現(xiàn)在了人們的視野中。這個發(fā)現(xiàn)讓他興奮不已,看來“彗星獵手”的工作并非毫無意義。
自然,在報道的最后他發(fā)現(xiàn)了“將你的名字送上彗星”活動的鏈接,他毫不猶豫地點擊了它。他一點也不感到驚訝,這類活動算不上新穎,一年前他的名字就曾跟隨“火星探路者”探測器登上了遍地塵土的火星。他仰頭望了望已有些泛白的夜空,將鼠標移至了頁面上的空白框,敲入自己的名字,接著按下回車鍵。屏幕上迅速彈出了一個窗口,是此次活動的紀念證書。他的英語名字很是醒目地出現(xiàn)在了證書的中央,左側(cè)是探測器撞向彗星表面的模擬圖像。而證書的右下角印有“深度撞擊”項目首席科學家的簽名:唐·約曼斯。樸誠靖認得他,一名才華橫溢的彗星專家,自己曾拜讀過他的早期著作。接下來,他又將證書讀了好幾遍,最后,他保存下網(wǎng)頁,關(guān)掉了電腦。
他直起身來,舒展了一下酸痛的身體。此時天色已逐漸明亮了起來,一顆顆星辰正在晨曦中逐一熄滅。被初升朝陽照亮的地平線隱約在遠方呈現(xiàn)。這正是捕獲彗星的最佳時間——在此刻飛臨地球的彗星將與太陽相距最近,彗星的亮度和體積都將因此變到最大。
繼續(xù)尋找下去,樸誠靖在心中默念道,將望遠鏡再度瞄向了東方。也許,奇跡就在不久的未來。
D
“發(fā)射應(yīng)該推后一段時間。”唐·約曼斯激動地爭辯道,眼前這間寬敞堂皇的辦公室、打磨得透亮的闊大辦公桌,以及大腹便便的范德勒主任都讓他感到莫名的壓抑。
在辦公桌另一端,范德勒依然保持著職業(yè)性的微笑,他有著一副開關(guān)似的笑容,“呃,你是清楚的,如果延遲發(fā)射計劃,撞擊就無法在2005年7月4日獨立日那天如期上演。”
“可……可我們的探測器還需要一大段時間來改進。”約曼斯強壓住心中的怒火。在他心中,整個撞擊計劃理應(yīng)更周詳、更完美。
“約曼斯,你們的要求或許是合理的。但我想,你們之所以要求推遲發(fā)射,無非是想對已有的探測器進行一番修修補補。可與獨立日獻禮這樣的重大事件相比,這些統(tǒng)統(tǒng)可以忽略……”
讓該死的獨立日獻禮見鬼去吧,約曼斯在心中憤憤地罵道,但他仍竭力用平和的語氣說道:“主任,我并不反對科學探索與社會效應(yīng)捆綁在一起。但現(xiàn)在的問題是,外帶的附加功能不能阻礙科學探索啊。你難道認為,撞擊本身比探測彗星內(nèi)核更為重要嗎?‘深度撞擊’是人類首次以‘主動出擊’的方式去探索地球以外的天體。我們有理由再謹慎一些。”
約曼斯的話令范德勒皺起了眉頭,但他仍慢條斯理地說道:“約曼斯博士,作為一個科學工作者,有時候你必須在現(xiàn)實中做出某種意義上的妥協(xié)。你想想,獨立日會賦予這次原本單純的科學活動一層非凡的象征意味,同時,這將攫取到廣泛的公眾關(guān)注。獨立日那天,地面上盛大的、燦爛的煙火表演將與外太空中另一場更壯觀的焰火相映生輝,這恰好展現(xiàn)出了我們合眾國的精神,合眾國的歷史——”
“不打擾你了。”約曼斯起身打斷了范德勒的話。范德勒的夸夸其談讓他無法再忍受下去。他明白,事情至此已無法改變了。他轉(zhuǎn)身離開了辦公室。
約曼斯走出了教堂一般的國會大廈。他就像剛從一個長長的令人窒息的隧道里穿過,心中還滯留有一種膩膩的眩暈感。他步履沉重地沿著高高的臺階逐級而下,和煦的風輕拂著他,臺階下是一大片嫩綠的草坪,散落在上面的幾只雪白的鴿子在明媚的陽光下悠閑地覓食。這讓他想起了十多年前自己青蔥的大學校園,那段自在無拘的生活令他懷戀。這些年來,實際上他早已遠離了學術(shù)界,現(xiàn)在的他更像是個蹩腳的、賣弄噱頭的馬戲團經(jīng)紀人,把大把大把的時間浪費在了諸如應(yīng)付媒體記者或者與政客們討價還價上面。他已經(jīng)記不得自己是第幾次這般失魂落魄地從身后的建筑物中走出。上次是因為NASA放棄“羅賽塔彗核取樣計劃”,還是為了面臨夭折的冥王星探測計劃?——“9·11”事件后,布什政府裁減了多個原定的太空探測計劃。不過,讓約曼斯稍感欣慰的是,“深度撞擊”項目盡管厄運不斷,但最終還是艱難地維持了下來——盡管他有時候會懷疑,國會的那幫政客也許真是因為獨立日的煙火才促成了這個項目。
E
2005年1月12日。美國佛羅里達。卡納維拉爾角發(fā)射中心。
離發(fā)射還剩下最后的十幾分鐘,唐·約曼斯悄悄地離開了控制大廳。就像是一個急于躲藏起來獨自品嘗糖果的孩子,他渴望一個人安靜地經(jīng)歷這個美妙時刻。
他快步登上大樓的頂層。空曠的發(fā)射場如此真實地呈現(xiàn)在他的視野中,就在離他數(shù)公里的地方,一座龐大筆直的發(fā)射架上燈火通明,上面搭載的“德爾塔II”型火箭已進入了最后的倒計時階段。“深度撞擊”彗星探測器就安放于火箭的頂部,約曼斯不由哆嗦了一下,腦海中立刻浮現(xiàn)出了探測器的模樣。是的,他對它太熟悉了,他清楚地知曉這個結(jié)構(gòu)復雜的探測器內(nèi)部每一個部件的功能——盡管它還不盡完美,如同一個天生就帶有缺陷的嬰兒。但畢竟他就將要降生了。
幾分鐘之后,探測器就會被送上太空,如果一切順利的話,它將在7月4日,也就是六個月后,在距離地面一點三億公里的外太空徑直撞向“坦普爾1號”彗星。
今天無疑是約曼斯人生的輝煌時刻。孩提時代,他就對天文學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最早是通過阿西莫夫和薩根的節(jié)目,他認識了太陽系內(nèi)各形各色的天體。相比其他天體,約曼斯對彗星賦予了更多的幻想。這些幽靈般的微小天體,散布于太陽系各處,火星與木星之間的廣袤地帶,海王星軌道以外的奧爾特帶、柯伊伯帶,都是它們的勢力范圍。他也解釋不清為什么,彗星對自己的這種吸引力仿佛與生俱來,令他癡迷、流連忘返,一直伴隨著他……
猛地,一聲雷鳴般的轟鳴聲,將約曼斯從彗尾般四散的思維中拉回了現(xiàn)實。他仰起頭,只見火箭已經(jīng)騰空而起,拖著光亮的尾焰直躥向天際,在晴朗的天空中劃出一道弧線。發(fā)射成功了。此時從控制大廳傳來了同事們興奮的歡呼聲,而約曼斯仍靜靜地站在原地,久久地凝望著湛藍天際中微微閃光的亮點,直至亮點從他眼眸中完全消失。人類正在創(chuàng)造嶄新的歷史,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