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同光兩代的朝局及政治上的中心人物
西法模仿時代,跨同治、光緒兩朝。在前章的末節,已將清廷政治勢力的推移,略略說過一遍,本節再就同光兩代的朝局變化及政治上的中心人物,分別敘述一下:
一、同光時代的朝局 肅順等失敗后,中央的政權,形式上分寄于兩位太后和議政王奕三人,實際上東太后和奕
都不過是西太后的工具。太平天國顛覆后一年(一八六五年,同治四年),因為西太后所寵幸的太監安德海竊窺政權,嫌忌奕
,西太后本人也忌刻奕
,于是在是年三月里,藉口奕
信任親戚,不能破除情面,平時于內廷召對,多有不檢之處,命奕
毋庸在軍機處議政,并撤去一切差使,這是西太后第一步向奕
立威。但此時皇室中及在廷臣工還有替奕
鳴不平的人,惇親王綿愷、醇親王奕譞、通政使王拯、御史孫翼謀相率上奏力爭;給事中廣誠的奏語更為切直,他說:“廟堂之上,先啟猜嫌;根本之間,未能和協;駭中外之觀聽,增宵旰之憂勞?!蔽魈罂吹竭@種情勢,還有一點顧忌,旋令奕
仍在內廷行走,并仍管總理各國事務衙門;未幾,又命他仍在軍機大臣上行走,但毋庸復議政王名目。在面子上,奕
算是恢復了一部分名位,但是站在軍機大臣以上的議政王,變了在軍機大臣上的行走,而此時軍機大臣的勢力又遠不如從前;自此,奕
俯首帖耳,變了西太后的馴仆,西太后第一步的立威成功。
至于東太后和西太后之間,形式上東太后應該立于優勢;但西太后通文字,而東太后不大通文字,同治帝又是西太后的親生子,因此東風不敢與西風抗衡,表面上保持圓滿。及同治帝漸長,看到自己生母不正當的行為,甚不滿意,反傾心于東太后;到同治帝將要成婚立后時,東太后看中了一個阿魯特氏(崇綺之女),西太后看中了一個察富氏(鳳秀之女),阿魯特氏年已十九,察富氏年僅十四;西太后利用察富氏年幼,可以聽自己的指揮,持之頗力,而東太后不欲,相持未定,要同治帝自己取決;同治帝同意于東太后,遂于一八七三年立阿魯特氏為后,立察富氏為慧妃,帝于是年親政(此時年已十八)。西太后因為選后的競爭失敗,便用母權干涉同治帝及帝后間的關系,不要帝后常相親近。同治帝憤而獨居,郁郁寡歡,行為漸不規則,形式上的親政僅一年有余,便患病死了。(同治帝之死因,私家記載多謂由近侍引出微行,感染花柳病而死。惲毓鼎力為辨證,謂系患痘癥。薛福成的記載,亦認有“太監越禮狀”,大概謂患痘者掩飾之詞也。帝死時年僅十九歲,即一八七四年。)同治帝沒有生子,病危時,召其師傅李鴻藻入見,口授遺詔,謀以貝勒載澍承繼大統。鴻藻持遺詔赴西太后處,以詔草進,西太后覽草大怒,命鴻藻出。少頃,帝崩,外間尚不知道;西太后召宗室各親王密議繼統之人,西太后說:“帝疾不可為,繼統未定,誰其可者?”有人說:“溥倫長,當立。”惇親王奕誴說:“溥倫疏屬,不可?!蔽魈笳f:“溥字輩無當立者。奕譞(醇親王)長子,今四歲矣,且至親,予欲使之繼統。”所謂“溥”字輩者,在愛新覺羅氏的世系,為同治帝以下之一輩(同治帝為“載”字輩),若立“溥”字輩人繼統,則為同治帝立嗣,同治帝后將為太后,而兩太后將為太皇太后,不得再有垂簾聽政之權;若立“載”字輩中年長的人繼統,兩太后也不便再行垂簾。奕譞的長子,便是光緒帝載湉,他的母親是西太后的姊妹,所以西太后說是至親;用他來接承咸豐帝統,兩太后依然是太后,依然可以把持政權,所以西太后不用“溥”字輩人。那些宗室親王懾于西太后的淫威,沒有人敢反對,于是在清室的皇位繼承法中又開一個傳弟不傳子的新例,而載湉墮入苦海。
光緒帝繼統后七年(一八八一年),東太后也死了。據惲毓鼎所記,東太后之死亦由西太后進毒所致(參看惲毓鼎《崇陵傳信錄》)。在東太后未死以前,西太后雖縱欲無度,尚有所忌憚。(西太后所寵的太監安德海行為不法,朝臣敢怒而不敢言。一八六九年即同治八年,安德海奉西太后命往廣東織造龍衣,道經山東,招搖不法,山東巡撫丁寶楨執而殺之。丁氏實受東太后及同治帝密旨行事。清朝祖制,太監不許出北京,違者拿獲就地正法。當丁氏奏上時,東太后持祖制為言,西太后無如之何,從此心甚怏怏。)至此便沒有一個人在她的目中了。當同治初年,有一位御史滿人德泰,由安德海授意,奏請修復圓明園,并代呈內務府庫守貴祥所擬籌款章程,向京外各地方按戶按畝抽捐;為恭親王奕所格沮,不得行。同治帝親政時,因為一個廣東奸商李光昭想作官發財,向內務府呈請報效木植,修復圓明園,以備兩宮太后燕息。同治帝或者也想借此安頓他的母親,省得她來干政,于是準行,賞李光昭道員,任為工程監督,往各省采辦木植。御史沈淮上奏反對,無效。不久,李光昭除了在各省勒索橫行外,又因為購買外國洋木,虛捏價目(以五萬兩實價報至三十萬),和外國商人鬧出一件大訟案來,命李鴻章查辦;結果,李光昭被革職處刑,又把圓明園的工事暫行停止。到光緒帝時代,東太后去世后,游宴土木之費日增月累;修造頤和園沒有錢,便挪用海軍經費??偣芴O李蓮英的招權納賄,更遠出安德海之上;安德海以違背祖制出京,被丁寶楨殺之于山東;一八八六年,醇親王受命往天津巡視海口,西太后公然命李蓮英同往;御史朱一新因此上奏,請慎防宦寺流弊,便得到一個降職的處分。一八八九年,光緒帝大婚,形式上,太后雖已歸政于帝,說是由帝親政了,但事實上,皇帝一切用人行政還是要稟命于太后,皇帝仍不過是一個偶像。概括地說,同治以后的朝廷,全為西太后的朝廷??偣芴O的權勢,漸至駕乎各親王及軍機大臣之上。前此肅順當權時,疏請太后臨朝的,說是怕威柄下移;現在一班親王大臣們眼睜睜地望著威柄移于閹宦,除了阿附以外,別無辦法。于此可見清皇族及在廷各大僚中,沒有一個有能力的人;換言之,清朝廷已成了一個空空洞洞、沒有實力的朝廷。
但是西太后以一弱女子,為什么有這種籠蓋一切的能力呢?她所倚靠的就全在道德上的名教影子。就她的本身說,她是不顧名教,并且是名教主義的罪人;但她對付別人,卻全恃名教主義的威力。她自己不循祖宗的家法,對付皇室親貴,對付皇帝、皇后、皇妃,動輒藉口祖宗家法;親貴稍不如她的意旨,即拿交宗人府議罪;皇后、皇妃稍逆己意,輕則叱面,重則弛衣受杖,皇帝不敢庇護;對付在廷各臣僚,用倫理上母子君臣的名分,捧著一個兒皇帝作傀儡,把他擺在前面,各人不敢不低首于皇帝之下,便不敢不低首于皇帝的母親之下;“圣人以孝治天下”,久成為名教主義的金科玉律,沒有人敢違背這條金科玉律,便沒有人敢違抗她。東太后在時,這條金科玉律的把柄還是操在她們兩人手里,故仍有所顧忌;東太后死后,祖宗的家法及一切名教上的威權都成了她個人的囊中物,故就可以為所欲為了。她還看清了一點:太平天國是名教主義之敵,若不將此敵消滅,她便快樂不成;滿洲的親貴大僚已沒有力量;難得曾國藩、李鴻章、左宗棠一班人,浸漬在名教主義的精神里面,愿意出死力,替她保持那種可以控制一切的名教;所以她就一心一意的依靠他們,將巨大的事權委給他們,用崇高的名位圈住他們;有了他們替她抵御朝廷以外的敵人,朝廷以內可以安然無事,她就可以享樂。關于這一點,她的眼光,不惟與肅順相同,并且比肅順還要看得深切。所以對于信用漢人以制服漢人的政策,她便踏著肅順的舊路走去;到了太平天國平定后,還是守著這種方針不變。這是西太后的眼光銳敏處,也便是她所以能夠維持長久局面的原故。
二、政治上的中心人物 依前段所說,西太后所顧慮的在朝外不在朝內,她所倚靠的實在勢力,也是在朝外不在朝內,事實上已成為外重內輕之局;因此這時期政治上的中心人物,也不在朝內而在朝外。前一個時期是曾國藩的時期,這時期,差不多可以說是李鴻章的時期;曾國藩于一八七二年去世,李鴻章便是繼續曾氏負當時重望的人物。
洪楊戰役中李鴻章與胡林翼、曾國荃、左宗棠,同屬曾國藩一個系統的要人。胡林翼在太平天國顛覆前已經去世。曾國荃因為受了別人的攻擊,于攻克南京后依其兄所主張將所領湘軍的大部分率領回鄉遣散,他自己也請假休息,處于閑散的地位(后雖再出歷任疆圻,但非重要)。左宗棠于一八六三年授閩浙總督,仍兼浙撫,平定浙省后,辭浙撫,督軍入閩;一八六五年,掃平閩省的太平軍余黨,又受命入粵,剿滅粵省太平軍的余黨;次年(一八六七年)正月回閩,八月,調授陜甘總督,擔任剿捻(西捻)、剿回的工作;此后左氏的活動區域限于西北,直到一八八〇年,始由新疆調回北京。(時新疆“回亂”平定,因伊犁問題,調左回京,令左氏在軍機大臣上行走;不久,出任兩江總督。中法戰起,又令督辦閩省軍務,旋病逝于閩。)曾國藩、李鴻章于平定江南時,曾氏任江督,李氏任蘇撫;一八六五年,曾氏授命為欽差大臣赴山東河南一帶剿捻,命李鴻章署理江督;旋曾氏因多病乞休,不許,乃命李氏繼任欽差大臣督師剿捻,曾氏仍回江督原任,兼籌剿捻軍后路軍火;一八六七年,東捻平,次年西捻亦平;曾氏授直隸總督,江督以馬新貽繼任,李氏賞太子太保,以湖廣總督,協辦大學士(未到任),旋命署湖北巡撫;一八七〇年,“天津教案”起,曾氏辦理“天津教案”,為一般士大夫所不滿意,曾氏不自安,恰好兩江總督馬新貽被刺死,清廷又調曾任兩江總督,李鴻章繼任直隸總督。曾氏于一八七二年在兩江總督任內去世,李鴻章作直隸總督一直作到一八九五年中日戰爭失敗時止,前后共二十五年(中間僅因母喪丁憂回籍,離去直督任數月耳)。這是洪楊戰役后,曾李一派要人的略歷。為什么要把他們的略歷如此瑣敘呢?就是要使讀者明白他們幾個人在此時期內的地位關系。此時代是一個西法模仿時代,西法的模仿,以福州的馬尾、江南的上海、直隸的天津,為三個中心地點。而曾、左、李三人,便是主持這三個地方模仿西法的要人;左氏專征西北后,福州模仿西法的事務交與沈葆楨,沒有多大的發展;曾氏去世后,江南模仿西法的要人又去了;只有李鴻章一個要人留在直隸總督的地位,繼續努力模仿西法的工作(福州、江南的工作并未停止,不過主持的人不如以前的認真)達二十五年。并且自各省的亂事平定后,東南各省的督撫地位雖然重要,到底不如直隸總督;直隸密邇畿輔,為北京朝廷的屏蔽,與北京聲息相通;曾國藩去世后,李鴻章又是所謂中興立功的唯一重臣,為西太后所倚任;除領有直隸總督的本任外,又兼任北洋通商大臣,并且戴有大學士的頭銜(初為協辦大學士,后升任大學士),部下又有兵有將,可以指揮如意;所以李氏成為此時代唯一的中心人物。他在直督任內的二十余年,不惟為主持西法模仿的要人,凡此時代的重要外交問題,大抵皆由他主持;其他各種要政,西太后也多征求他的意見。外國人的眼中,也只有一個李鴻章,要辦什么交涉,也多向李鴻章進行。故此時代的直隸總督,幾有成為清政府第二朝廷的趨勢,李鴻章便是這個第二朝廷的主腦人物。但是,排斥洋務、痛恨西法的士大夫,也多把李氏看作怪物,甚至罵他作漢奸;不過心里雖然嫉惡他,卻沒有方法打倒他,因為西太后信任他的原故;一旦遇有罅隙可乘,便群起而攻;所以李鴻章一方面為此時期中的幸運兒,一方面又是此時期之末的最不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