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窄門(3)
- 窄門(諾貝爾文學(xué)獎大系)
- (法)紀(jì)德
- 4714字
- 2018-03-12 16:46:40
他的回答又太模糊;之后,阿麗莎又說:
“杰羅姆是一個聰明的人,對嗎?”
這個時候我怎么可能不認(rèn)真聽呢……但是,我一點兒都聽不清楚。她接著說道:
“你認(rèn)為他有可能成為一個出色的人嗎?”
舅父的聲音這次變大了不少:
“可是,孩子,我首先得明白,你對于‘出色’是怎樣理解的,有些人可能非常出色,但是從外表上看不出來。至少別人看起來很平凡……但是在神的眼里又十分出色。”
“我對于出色的理解就是這樣。”阿麗莎說。
“可是,我們現(xiàn)在并不能對他評判些什么。他還年輕……當(dāng)然,他的將來會一片光明;但如果只是這樣,那還不夠。”
“他還需要什么?”
“孩子,我要怎么跟你說呢?他還需要自信、支持、愛……”
“支持?什么支持?”阿麗莎打斷了舅父的話。
“愛情與尊敬,也就是我缺少的東西。”舅父悲哀地回答;然后,漸漸地聽不到他們說話的聲音了。
那天做晚禱的時候,我對于自己無意間偷聽別人談話感到內(nèi)疚,就決定向表姐承認(rèn)我的錯誤。或許這次,真的是因為好奇想知道點什么,我才作出這個決定。
第二天,我還沒說幾句話,她就說:
“杰羅姆,偷聽別人說話是不對的。你應(yīng)該提醒我們一聲或者離開。”
“我不是故意去聽的……我只不過無意間聽到了,更何況,你們只是經(jīng)過那里。”
“我們走得并不快。”
“是的。但我聽不清楚,而且馬上就不去聽你們的談話了。你問了舅父需要什么才能成功,他是怎么回答的?”
“杰羅姆,”她笑道,“你全部都聽到了,你只不過在逗我玩,想讓我再重新說一遍。”
“我發(fā)誓,我只聽見舅父說要有自信和愛。”
“他后面又說,還需要許多其他的東西。”
“那你呢,你是怎么回答的?”
她的表情突然變得嚴(yán)肅起來:
“他談到生命里要有人支持,我回答說,你有你的母親。”
“噢,阿麗莎,你應(yīng)該清楚,她并不能永遠(yuǎn)守望著我呀!更何況……這也不等于……”
阿麗莎低下了頭:
“他也是這樣回答我的。”
我拉住她的手,感覺自己的手在發(fā)抖。
“無論我將來成為什么樣的人,一定都是因為你才會變成那樣的。”
“但是,杰羅姆,我以后也可能離開你。”
我打從心底里誠懇地說:
“可我,卻永遠(yuǎn)都不會離開你。”
她微微地聳了聳肩:
“難道你不能堅強地獨自前行嗎?我們應(yīng)該追求各自的上帝。”
“但是你得給我指路。”
“你為什么要找除了基督以外的向?qū)兀俊汶y道不認(rèn)為,當(dāng)我們忘卻自己而向上帝祈禱時才是我們最接近的時刻嗎?”
“是的,我祈求他讓我們在一起。”我岔開了她的話,“這就是我每天早晚向上帝祈求的事情。”
“難道你不明白在上帝那里靈魂交融是什么意思嗎?”
“我當(dāng)然知道:就是我們高興地相聚在共同崇拜的事物里。我認(rèn)為我只為跟你相聚,所以才崇拜你所崇拜的事物。”
“你的崇拜一點兒都不單純。”
“對我的要求不要太苛刻。如果你不在天堂里,那么我也不再上天堂了。”
她突然伸出一根手指摁在嘴唇上,神色嚴(yán)肅地說:
“你首先要找尋上帝的國度和天理。”
我在記錄我們之間的對話時,就感覺到那些不懂一些孩子總是故意用嚴(yán)肅的語氣談?wù)摰娜耍瑫X得這不太像是孩子說出來的話。那我又能怎么辦呢?難道還想方設(shè)法地去辯解嗎?同樣地,我也并不想用文字來粉飾它們,只有這樣才會顯得更加自然。
我們很早以前就拿到了拉丁文版的福音書,將其中許多的內(nèi)容都背誦下來。阿麗莎常常以輔導(dǎo)她弟弟為借口跟我一起學(xué)習(xí)拉丁文。但是現(xiàn)在想一想,我猜她是為跟我一起讀書罷了。沒錯,在我知道她不會陪伴我的情況下,我也不會對一門學(xué)科有興趣的。就算這一點有時候會妨礙我,但絕對不會像別人猜測的那樣,會阻礙我思想的進步;恰恰相反,我反倒覺得阿麗莎無論哪個方面都輕而易舉地走在我前面。我的思想所追求的道路總是根據(jù)她來選擇的,而我們稱為“思想”的東西,在那時候滿滿地占據(jù)著我們的大腦,這常常是更奇妙的交流的一種借口;這只不過是感情的修飾,愛的遮掩。
那個時候,我的母親猜測不出這個感情的深度,一開始還感到擔(dān)心;但是現(xiàn)在她感到?jīng)]有那個精力了,才會喜歡把我們兩個同時摟在她的懷里。她以前就有心臟病,最近情況變得越來越糟。有一回發(fā)病十分嚴(yán)重,她就把我喚到她面前:
“我可憐的杰羅姆,我已經(jīng)老了。”她說,“總有一天我會棄你而去。”
她突然停止說話,呼吸變得困難。我終于忍不住,把她似乎期待我說的話喊了出來:
“母親……你知道的,我要娶阿麗莎。”
我的話明顯正說中她的心事,她馬上接下去說道:
“沒錯,我正要和你說這件事,我的杰羅姆。”
“母親,”我因為哭泣而哽咽著,“你也相信她是愛我的,對嗎?”
“沒錯,孩子。”她溫柔地重復(fù)了好幾次,“沒錯,孩子。”她說得很吃力,又補充道:“還是聽從上帝的安排吧。”
我湊近她,彎腰站在她旁邊,她伸手摸著我的額頭,又說:
“愿上帝保佑你們!我的孩子,愿上帝保佑你們兩個人!”說完以后,她就陷入了昏迷,我也就沒有再把她叫醒。
后來,這次談話再也沒有提及。次日,我的母親感覺身體好了一些,我就去上學(xué)了,說了一半的心事沒有再說下去。更何況,我又能多明白什么呢?阿麗莎愛我,對于這一點我一刻也不曾懷疑。就算我真的曾經(jīng)有過,但是隨著之后發(fā)生的那件悲哀的事情,也就永遠(yuǎn)沒有再想過了。
我的母親是在一天晚上平靜地過世的,那時只有阿緒拜爾敦小姐和我陪在她身邊。最后一次發(fā)病雖然把她帶走了,但是一開始看起來好像沒有以前幾次那樣嚴(yán)重;最后突然之間病情轉(zhuǎn)重,親朋好友都來不及趕來。第一天晚上,我和母親的老朋友一起守靈。我深深地愛著我的母親,但不明白為什么我的臉上滿是淚水,內(nèi)心卻沒有感覺到多大的悲傷;我想,我之所以哭主要還是因為對阿緒拜爾敦小姐的憐憫,因為她眼睜睜地看著比她小好多歲的朋友,竟然比她先去見上帝。但我想到表姐要來參加這場喪事,這個想法完全驅(qū)散了我的悲傷。
我的舅父第二天早晨就到了。他把阿麗莎的一封信交給我,說她要晚一天才能跟樸朗提葉姨母一起趕來。
“杰羅姆,我的好友,我的兄弟。”她在信中寫道,“我對此感到十分遺憾,沒能在她死前把那句能讓她開心的話說出來——這本就是她的心愿——我希望她原諒我,希望從此以后能引領(lǐng)我們兩人的唯有上帝。再見,可憐的朋友。你的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深情的阿麗莎。”
這封信想表達什么呢?她為之遺憾而沒有說出來的,如果不是我們以后的婚約,又會是什么呢?現(xiàn)在我還年輕,不敢馬上求婚。更何況,我還要這些承諾做什么呢?我和阿麗莎不是跟訂了婚一樣嗎?我們之間的愛情,對親友來說并不是個秘密,我的舅父和母親并沒有反對,而且,舅父早把我當(dāng)成他的兒子。
再過幾天便是復(fù)活節(jié)了,我在勒阿弗爾度假,住在樸朗提葉姨母家,但幾乎都是在比柯倫舅父家用餐。
我的姨母菲麗歇·樸朗提葉是一個和藹的女人,但不管是我的表姐妹們,或者是我,跟她相處都不是十分親密。她很忙,常常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她的動作不柔和,嗓音不好聽;不分場合時間,只要突然感覺她對我們的感情深厚得需要表示一下,她就忍不住摟住我們親熱。我的舅父比柯倫很喜歡姨母,但聽他對她說話的語氣,就不難猜出他更喜歡我的母親。
“我可憐的孩子。”某天晚上她對我說,“我不清楚今年夏天你的打算是什么,我想我要先了解你的計劃,才能決定我可以做些什么;我如果能幫你什么忙的話……”
“我還沒開始考慮這些事,”我回答,“或許去旅游。”
她又說:
“你要明白,我家、奉格司麥,不管什么時候都?xì)g迎你。可是如果你去你的舅父那邊,我想他和朱麗葉都會很高興的……”
“你說的是阿麗莎吧。”
“沒錯!真是抱歉……也許你不相信,一開始我以為你喜歡朱麗葉!一個月前你的舅父才告訴我的。你知道,我很愛你們,但我又不了解你們,并且見到你們的機會少之又少……我不善于觀察,也沒有時間關(guān)心其他人的事。我常常看見你跟朱麗葉一起玩……我就想,朱麗葉那么漂亮,性格又開朗。”
“是的,現(xiàn)在我也喜歡跟她玩,但我愛的人是阿麗莎……”
“好好好,由你自己選。我嘛,也不太了解阿麗莎,她比朱麗葉要沉默;我想,你選擇和她在一起,總是有充分的理由的。”
“但是,姨母,我并不是有了選擇才愛她,而且我從沒有考慮過有什么理由……”
“別怪我,杰羅姆,我并沒有惡意。我原想跟你說什么來著?都被你弄忘了。啊,這樣吧,杰羅姆,我想你最后當(dāng)然要結(jié)婚啦;但你現(xiàn)在還在服喪,如果現(xiàn)在訂婚的話不合規(guī)矩,更何況你現(xiàn)在還年輕。我想,現(xiàn)在你母親不在了,你一個人前往奉格司麥可能會有人說閑話的。”
“是啊,姨母,正是因為這點,所以我才說去旅行啊。”
“沒錯,孩子,要不然這樣吧,如果我也去那兒,你可能會比較方便;我安排了一下,今年夏天的時候空出一些時間。”
“只要我跟阿緒拜爾敦小姐說一聲,她一定愿意陪我去。”
“我想她一定會來的。但是只有她去還不夠,我也去吧……哦!我并沒有要取代你可憐的母親的意思。”她補充道,突然哭了起來,“或許我可以幫忙管家務(wù)!哦!你、你的舅父、阿麗莎,希望大家不會覺得我礙事。”
菲麗歇姨母錯估了她的影響力。事實上,大家都因為她的存在而感到很不方便。就像她說的那樣,剛剛進入七月份,她就去了奉格司麥,沒過多久,阿緒拜爾敦小姐和我也過去了。
她借口幫助阿麗莎處理家務(wù),讓這個一直以來都很平靜的家因為她而持續(xù)不斷地吵鬧。她為討我們的歡喜,變成她所希望的“方便事情”,她太過殷勤,令阿麗莎和我感到很拘束,在她面前我們幾乎從來不說話。她一定會說我們對她的態(tài)度很冷淡……就算我們開口說話,難道她就會理解我們的愛情是什么性質(zhì)的嗎?依著朱麗葉的性格,她反而與過分熱情的姨母相處得很好。大概是因為姨母對小侄女太過于偏愛了,以至于我有些反感,甚至與她的感情都不怎么好了。
一天早上,郵差送來了一封信,姨母把我叫了過去說:
“可憐的杰羅姆,我感到很抱歉,我女兒生病了,她來信叫我回去,沒辦法,我要離開你們了……”
我滿懷毫無必要的多慮去詢問舅父:姨母走了以后我是否還能夠繼續(xù)留在奉格司麥。但我剛說完一句話,舅父就嚷了起來:
“我那可憐的姐姐想做些什么?為什么把最自然的事情搞得這么復(fù)雜?唉!你為什么要離開這里,杰羅姆?你不是差不多都快成為我的孩子了嗎?”
我的姨母只在奉格司麥住了半個月。她一離開,這里頓時平靜了不少。一種如同幸福的恬靜,再一次回到這個地方。喪母的悲慟,并沒有給我和阿麗莎之間的愛情蒙上陰影,反而讓我們的愛情變得更濃烈。單調(diào)的生活開始了,我們仿佛相處在一個有強烈共鳴的場所,連心臟最細(xì)微的跳動都聽得一清二楚。
姨母走后幾天的一次晚餐,我們在餐桌上談到她:
“真是一個大亂子。”我們說,“嘰嘰喳喳的生命難道不可以給她的靈魂留下片刻休息的時間嗎?愛的美麗外殼,你在這里的影子會變成什么樣呢?”……我們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想起了歌德的一句話,他談及施泰因夫人[4]時寫道:“可以看到世界在她的靈魂中的倒影,一定是一件美妙的事。”我們馬上排起一套等級來,并將沉思默想的能力劃分為最高等級。舅父原本都在沉默,這時他揚起一抹哀傷的笑容責(zé)備我們:
“孩子們,”他說,“哪怕自己的倒影破碎,上帝也能分辨出來。要注意,我們不可以根據(jù)一個人在一生中的某個瞬間的表現(xiàn)來評價他們。我這位可憐的姐姐身上那些你們不喜歡的地方,都事出有因;對那些原因我十分了解,所以我不會跟你們一樣嚴(yán)厲地指出她的不是。年輕時惹人喜愛的氣質(zhì),等老了的時候都會變得糟糕。你們說菲麗歇造成‘騷亂’,可在當(dāng)初,這完全是精神的魅力,純真可愛,豪爽又優(yōu)雅……我們當(dāng)年跟你們現(xiàn)在也沒有什么不一樣的地方。那時我挺像你,杰羅姆,可能比我所估計的還要像。菲麗歇跟現(xiàn)在的朱麗葉很像。沒錯,就算是長相也有一點兒相似。”他轉(zhuǎn)向阿麗莎說:“你說話的語調(diào),你微笑的模樣,很有一種她之前消失的姿勢;是的,她偶爾跟你差不多,什么都不做,只是坐著,臂肘朝前撐起,交錯的手指頂住額頭。”
阿緒拜爾敦小姐轉(zhuǎn)過臉來看著我,聲音低低的,就好像在耳邊說話一樣:
“你的母親,在看著阿麗莎的時候,就會想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