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窄門(2)
- 窄門(諾貝爾文學獎大系)
- (法)紀德
- 4994字
- 2018-03-12 16:46:40
在別人看來,朱麗葉似乎更漂亮,她身上是歡樂與健康所散發出來的一種光芒。但跟她姐姐的優雅比起來,她的美麗就在外表上,似乎誰都能看到。再說我的表弟羅伯,他看起來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只不過是一個年齡同我相仿的普通男孩;我跟朱麗葉和羅伯在一起玩,跟阿麗莎在一起的時候卻是談話。她不怎么跟我們一起玩游戲,不管我怎么回憶,也只能想到她嚴肅而溫柔地微笑著,還帶有深思的樣子——我們在一起說什么呢?兩個孩子在一起,又能說什么呢?我會將自己的想法跟你們說明;不過,還是先把我舅母的事情說完吧,免得在以后還要再提到她。
父親去世之后第二年,母親和我去勒阿弗爾過復活節。因為比柯倫在城里的住宅很小,所以我們沒有去他家住,而是去母親的姐姐那里住——姨母的住宅比較大。樸朗提葉姨母孀居多年,我幾乎很少看到她,也不認識她的子女。姨母子女的年齡比我大,性格跟我也有差距。樸朗提葉家并不在城里,而是坐落在可以俯瞰全市的、別人稱為“坡頸”的半山腰上。比柯倫家離商業區很近,有一條陡峭的小路可以直接通向樸朗提葉姨母家,走過去用不了多長時間,我每天都要從那條小路來來回回走好幾次。
事發當日,我在舅父家吃午飯。吃完飯沒有多長時間他就要出門,我陪他一起走,直到走到他的辦公室,然后我又去樸朗提葉家找我的母親。我到了那里的時候才聽說,母親和姨母出去了,她們會在晚上開餐時回來。我只能從半山腰上下來,去我很少有機會閑逛的商業區轉轉。我來到港口,那里被濃濃的海霧籠罩著,顯得有些陰暗。我在碼頭上轉悠了一兩個小時,心里突然萌生出一種返回去給阿麗莎一個驚喜的想法,雖然不久前我剛離開舅父家。我一路小跑穿過商業區,按響比柯倫家的門鈴。一個女仆幫我打開了門,我剛想往樓上沖,開門的女仆卻將我攔住:
“別上樓,杰羅姆先生!別上樓,太太的病又犯了!”
我沒有理會女仆,直接往樓上跑:我又不是為了看舅母才來這兒的……阿麗莎的房間在三樓;一樓是客廳和吃飯的餐廳,舅母的房間在二樓,里面有人說話的聲音。我若想找阿麗莎,就必須經過舅母的房間,而她的房門大敞,房間里投射出一道光線,照在樓道上。我怕被人發現,猶豫了一小會兒,悄悄走進暗處躲了起來。一看到房間里的情景我驚呆了:窗簾緊緊拉攏,兩支燭臺上豎著蠟燭,散發出溫暖的光芒;我的舅母躺在房間中央的長椅上,羅伯和朱麗葉站在她的腳邊,身后有一名身穿中尉軍服的陌生青年。現在我回憶起來,對那兩個孩子在場感到奇怪,只不過當時我還年幼,覺得這樣沒什么問題。羅伯和朱麗葉笑著看著那陌生人,用細柔的聲音反復說:
“比柯倫!比柯倫!……我如果有一只綿羊,那么它一定叫比柯倫。”
我的舅母被逗得咯咯笑了起來。我看見她遞給那青年一支香煙,讓他替她點上。她接過來吸了幾口,便把香煙扔在地上。青年彎下腰去拾,假裝腳被一條披巾絆倒,一下子摔跪在舅母面前……幸虧鬧了這出做戲的把戲,我趁這個時候溜過去,沒有被別人發現。
我來到阿麗莎的房門口,停了半晌,聽見樓下傳來了說鬧歡笑的聲音。我敲了敲門,卻沒有回應,心里猜想或許是樓下說笑的聲音蓋過了我敲門的聲音。于是我推了一下門,門悄無聲息地開了。這個時候屋子里很黑,我一時間看不清阿麗莎在哪兒。最后我看見她跪在床頭,背后是一扇窗子,從外面投進落日的余暉。我朝她靠近時,她回過頭來,卻沒有站起身,只是低低問:
“噢,杰羅姆,你回來做什么?”
我俯下身親吻她,但我看見她的臉上開始流下淚水……
這一瞬間便決定了我的一生,至今回想起來,我仍無法做到無動于衷。那時對于她悲痛的原因我了解得并不十分清楚,但我能夠深切地感受到如此巨大的痛苦,對于這顆戰栗的幼小心靈,對于這因為哭泣而抽動不能自已的柔弱身軀,根本無法承受。
我站在始終跪在那里的阿麗莎身旁,不知道怎么描述心中這種奇特的激情,只能把她的腦袋緊緊抱在我的胸口,我的嘴唇深深地吻在她的額頭,仿佛全部的靈魂都通過嘴唇傾瀉而出。我在愛與憐憫中沉迷,在一種弄不懂是熱情、現實還是道德的混雜的情感里,我竭盡全力地向上帝傾訴,我愿意用我的一切、我的一生來保護這個女孩子,我在內心祈禱,希望能幫助她免遭恐懼、折磨和生活的傷害。最后我跪下來,將她拉入我的懷抱,隱隱約約還聽她說道:
“杰羅姆,他們沒有發現你過來,對嗎?哦!你快離開,千萬別讓他們瞧見你。”之后,她的聲音更低了,“杰羅姆,不要告訴其他人……我可憐的父親什么都不知道……”
于是,我就真的沒跟母親提起,但同時,我也發現樸朗提葉姨母跟母親總在小聲談論著什么。她們兩人總是神秘兮兮又神色憂郁,我一靠近,她們就驅趕我道:“孩子,到一邊玩去!”她們的表現向我表明,對于比柯倫家的隱私她們并非全然不知。
我們回到巴黎沒多久,就收到一通讓我母親回勒阿弗爾的電報:我的舅母跟別人私奔了。
“是跟一個男人私奔了嗎?”我問阿緒拜爾敦小姐,母親讓她照顧我。
“孩子,等以后你再去問你的母親吧,我無法回答你什么。”這位照顧我的老友說,對于這件事,她同樣感到很驚訝。
過了兩天,阿緒拜爾敦小姐跟我動身前去看我的母親。那天是星期六,次日我就能在教堂和我的表姐妹們相見了,這件事一直放在我的心上。我那尚且天真的想法,讓我十分看重自己與表姐妹們能重逢在這神圣的場合。說到底,其實我并不關心舅母的事情,也為了面子,我閉口不向母親問問題。
那天清晨,小教堂還沒來幾個人。服提葉牧師明顯是在有意宣揚基督的這句話:“你們努力地從這窄門進來吧。”
阿麗莎的座位跟我隔著幾排,她坐在我前面,我只能看見她的側臉;我認真地盯著她看,幾乎忘記了自己的存在,所以那些我專注聽到的話語,就像是她說給我聽的一樣。我的舅父與我母親坐在一起,他在哭泣。
牧師先把他那一節朗誦了一遍:“你們努力地從這窄門進來吧,因為寬寬的門與寬寬的路通往滅亡,進入地獄的人很多;然而,窄窄的門與窄窄的路,卻通向永生,找到前往永生之路的人是極少數的。”之后他把那一節分成好幾段,首先說說那寬寬的路……我走神了,仿佛在夢里,我看見舅母的房間,看見她躺在那里,一臉笑容,而那位年輕的軍官跟著她一起笑……歡笑這個觀念,化身成為侮辱,也化身成為傷害,像是變成了罪惡的可惡的炫耀……
“進入地獄的人很多。”服提葉牧師接著說,他又開始了描述——這個時候我看見了——一群打扮華麗的人,嬉笑著排隊往前面走去。我發現自己既不能也不愿跟他們走在一起,因為我覺得每跟那群人走一步,跟阿麗莎的距離就會變得更遠一些。牧師重新回到這一節的開頭,此時我看到了那道我們要努力進入的窄門。我深陷在幻想里,窄門就像一臺壓榨機,我用盡全力想要穿過它,卻又感到了極度的痛苦,而在痛苦里,似乎還混有天福來臨的味道。然后,這道窄門變成阿麗莎的房門,為了進入那扇房門,我努力縮小自己的身體,把身上一切的私心排除……“因為通往永生的門是窄的。”服提葉牧師接著說道。擺脫一切災難與憂郁,我想象并且預見,我的內心深處渴望已久的另一種純潔而神秘的歡樂。我想象,這一種歡樂如同小提琴拉出來的樂曲,尖細又輕柔,宛如要把阿麗莎和我的心燒盡的烈焰。我們身上穿的是《啟示錄》描述過的白衣服[2],我們兩個人手拉手,看著同一個方向,一起前進……這種小孩子才會做的夢,即使引人發笑又有什么關系!我原原本本地把它們復述出來,并沒有更改什么。在這里面出現的明顯的模糊不清,也只是因為措辭,因為不完整的形象,它們無法把感情更加準確地表達出來。
“找到通往永生之門的人是極少數的。”服提葉牧師最后說道。
他還向我們解說,要如何找到窄門……“極少數的人”——或許我就是其中之一。
講道快結束時,我的精神十分緊張,禮拜一結束我就跑掉了,我并沒有去找表姐的想法——大概這出于我內心的高傲,我想考驗自己的決心(我已經下了決心),自以為要配得上她,最好的行動就是離她遠遠的。
2
這種嚴厲的訓誡讓我發現,我的內心其實早就準備好了。我天生責任感很強,并且還有我的父母做榜樣,用清教徒的教育來束縛我內心一開始萌動的激情,這些最終引導了我,令我崇尚人們所說的“美德”。我束縛自己,就跟別人放縱自己一樣正常,對于這種自我的嚴厲要求,并沒有讓我覺得厭煩,反而感到高興。我對以后的追求,其實不是幸福本身,而是在贏取幸福的過程中我所花費的無限努力;其實,我早就將幸福與美德看作一個整體。盡管我只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十四歲的孩子,并沒有定型,還可以塑造,但過了沒多久,對阿麗莎的愛慕,讓我毅然決然地朝著這個方向堅定地走去。這次內心的醒悟,頓時讓我看清了自己:我一直認為自己太過內向,又充滿太多的期望,既不關心別人,也沒什么進取心,對于勝利我沒有什么夢想,除了克制自己能得到勝利之外。我喜愛學習,也喜歡動腦筋的游戲。對于那些年紀跟我差不多的同學,我沒什么交往,偶爾參加他們的活動,也只不過是出于友善與禮貌。可是,我跟阿培·服提葉相處得非常好,第二年的時候他來巴黎上學,跟我又成了同班同學。阿培·服提葉是一個可愛的男孩,性格上有些懶散,我對他的感情,其中喜愛的成分要比敬佩的成分多。至少我們倆在一起,可以聊聊勒阿弗爾,聊聊奉格司麥,因為我的腦子總想著那里。
再說我的表弟羅伯·比柯倫,他作為一名寄宿生在我所在的中學學習,只不過他比我低兩級,只有在星期天我才有機會與他見面。羅伯跟我的表姐妹長得并不是很像,如果不是因為他是我表姐妹的弟弟,我想我對他并沒有多大的興趣。
那時候我的心里完全被我的愛情占據著,也正因為它的照耀,才使得我同阿培及羅伯的友誼在我的心里占據著重要地位。阿麗莎如同《福音》里描述過的那顆珍貴的珍珠,那么我就是把所有的東西都變賣,以此祈求得到珍珠的人[3]。雖說我只是個孩子,但我談論愛情,并把我心里對她的感情喚作“愛情”,這難道是錯誤的嗎?我想在我后來的經歷里,似乎沒有一樣能夠以此為名。并且,在我的年齡增長到可以感受到肉體所帶來的欲望以后,我對于阿麗莎的感情也沒有因此而改變什么。在我兒時,我只希望自己可以配得上她,就算是現在我也沒有生出占有她的念頭。學習,努力,助人,我將我的一切都悄悄地獻給阿麗莎,并將這想成是更高尚的美德:這些事情我只是為了她做出來的,但我并未讓她知曉這一切。就這樣,我沉迷在謙遜里,唉!我沒有想過自己是否開心,最后我養成不滿足于輕而易舉可以完成的事情的習慣。
這種爭強好勝、進取向上的人難道只有我一個嗎?我沒有看到阿麗莎對我做的事作出任何回應,她從未因為我或者為了我做些什么。盡管我所有的努力只是為了她,她的靈魂樸實無華,從中我可以看到最自然的美。她的美德里滿是優雅,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她那肅然的目光,也因為她孩童天真的微笑而充滿魅力;我回憶起她抬眼的時候,眼里滿是溫柔與疑惑,于是我明白了,為什么我的舅父有了煩惱的時候,要去他的長女的房間去尋求她的支持、意見和安慰。有一年夏天,我經常看見他和阿麗莎在交談,他所經歷的事情讓他一時間蒼老了不少,在餐桌上吃飯時,他也很少開口。他偶爾的強顏歡笑,看上去比他的沉默更讓人心里不好過。他一整天都待在書房里,一支接一支地吸煙,直到傍晚阿麗莎來書房找他時,他才停止抽煙。阿麗莎勸了他很久,他才從書房里出來,然后阿麗莎就如同帶孩子似的帶他去花園。父女倆沿著花徑走著,在前往菜園的階梯最前面停下來,坐在那里擺著的幾張長椅上。
一天晚上,我還在外面看書,躺在紫紅色的大山毛櫸樹下的草地上沒有回家,這棵樹和那條花徑之間只有一層月桂樹籬笆,剛好遮住視線,卻擋不住說話聲。我不經意間聽到阿麗莎與舅父的交談。很明顯他們不久前談過羅伯,忽然,我聽見阿麗莎提到我的名字,這才聽清楚他們的話,只聽舅父感嘆道:“噢!杰羅姆啊,他是個愛學習的孩子。”
我并不是故意去偷聽的,所以腦子里第一個想法就是離開這里,最少也要弄出點兒動靜,好讓他們明白我就在這里,但要怎么做呢?假裝咳嗽?要不然就是開口喊:“我在這兒呢;我聽到你們談話了!”……可是因為膽怯與尷尬,并不是因為好奇心,讓我想多聽聽,于是我沒有發出聲響。更何況他們只是從這里經過,我隱約只聽到他們的只言片語……但舅父和阿麗莎走得十分慢,我想阿麗莎一定像以前那樣,手臂上挽著一只輕巧的籃子,一邊走一邊摘下枯萎的花,又從樹墻腳下拾起那些因為海霧來襲而被催落在地的、還沒有成熟的果子。她清亮的聲音傳了過來:
“父親,巴利塞姑丈是一位出色的人嗎?”
舅父的聲音有些低,話語模糊,他說些什么我沒有聽清楚,但阿麗莎繼續問:
“你認為他很出色,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