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伊瑪果(6)
- 伊瑪果(諾貝爾文學獎大系)
- (瑞士)卡爾·施皮特勒
- 4624字
- 2018-03-12 15:01:23
“在她的過去里,根本沒有我的存在,這也是我失敗的原因,我與她的未來一定是這樣的關系。她無法體會不到我精神的崇高性、優越性,會傷害我。因為通過精神交流,我和她在信仰上有了沖突。因此,我非常困擾,如果我要洗去她頭腦中迷信的觀念,就如石女士所說:只有一個字——不,她是不會吃這塊布丁的。”維德不給向那副頭像致敬和崇拜克特的人太高的評價。“自然法則不會允許這樣做的。而事實上,那副頭像是父親,克特是兄弟,我必須挑戰她的血緣和她最純潔的崇拜。”因此——這個時候,他的思維開始漸漸地和邏輯式結論爭吵起來,除了自己的聲音和思維之外,一個細細的自言自語的聲音從他的內心深處發出一個詞——“絕望”。這好像一個導火線,突然從四面八方響起千萬個聲音,齊聲高呼“絕望”。它們像雪崩后的雪球一樣越滾越大,以一種永恒不變的絕望尖叫著,就像觀眾在等待開幕卻被告知帷幕不會拉開時一樣,越來越激烈。
維德垂下頭,不甘心地接受事實。
他的理智拍著他的肩膀:“維德,你已經聽到人們的反抗。這和我的想法一樣,甚至你自己也贊同。簡單地說:這種氛圍下,你是不可以留下來的!——那么,又怎樣呢?——整理行李,走吧!”
“但是倘若你認為,我像奧德修斯一樣怒氣沖沖地回來復仇,卻再灰溜溜地逃走,那么我的自尊將置于何地。你肯定是在愚弄自己。”
“你有辦法讓自尊好過一點嗎?倘若有一天你失敗了,被人羞辱,難道你要等傷口潰爛發炎、懷恨在心時才撤退?”
“我可以從任何一種形式中得到滿足和補償。但是命運欠我一個勝利,即便它叛變了,但是它必須償還我。”
“命運不太會記賬。好啦!不要用頭撞墻!”
維德嘆氣,沉默很長時間后回答:“也許你是對的。我說過了,最后我會聽你的,但首先我要再沖刺一下。也許這會對我有好處,我也需要安慰。今晚,讓我懷著這樣的想法入睡吧,明天我再給你答復!”
他在菩提木制的床上躺下,目送著自己的靈魂離去。他感覺自己的靈魂已經消失了一大半,于是他轉而痛苦地想起那些失敗的嘗試——只得出了一個結論:想做復仇的審判者是癡心妄想。
他的心此刻落井下石:“這真糟糕,”它幸災樂禍,“我希望你走得光榮。你不要誤會,我不是想故意來影響你的決定,你只要隨自己的理智走就好,它是最聰明的器官了。——這是在羞辱你,竟然要這樣偷偷摸摸地離開。”
“你這一生的記憶都會像上了馬鞍的馬一樣,擺脫不掉索伊達的影子,因此,我想你很清楚目標,你這一生不會想再看見她了,你無法改變她在你心中的陌生、憤怒的形象,就如你今天最后一次見到的那般。你將永生記住這種形象。我希望我用些友情的關愛和語言能讓你得到安慰。無論你離開與否,都不能否認總會有一些美麗的東西,它們會繼續在這個世界上熠熠生輝。”
“這樣你會舒服一些嗎(我不是說我自己,這跟我沒關系),這樣的懷念對病了的伊瑪果是一劑良藥。”——就這樣,心底的耳語般深沉的迷惑讓他深深地沉醉,慢慢地,他睡著了。
天快亮了的時候,維德做了一個神話似的夢:湖中有一座島,他看見索伊達公主坐在一群青蛙和蜥蜴中間,被魔咒困住,在這中間克特——一位青蛙國王——充滿冒險精神地上躥下跳,“難道這世界上沒有偉大的人可以將我從這群青蛙中救出嗎?”她哀怨地說。在岸上,在蘆葦中,坐著那位佝僂的檢察官——她的丈夫,他的手跟隨著旋律伸向他的夫人,鮮血自口中流出,咩咩地叫喊:“救救她!”他的表情灰暗。維德的眼球不斷地轉著,但是維德動不了,因為這是夢。
次日他醒來時,又變得愉快、健康、清醒,身體活力充沛,自信滿滿。他像上戰場的戰士一般承諾著,“不要害怕,索伊達”,他深受鼓舞,說,“我會將你從青蛙中救出來。”他穿上衣服,急忙地爬上山。他的靈魂在山林中跳躍,他的眼睛閃閃發光。他跺了跺腳:“怎么會絕望?誰說的?”在她內心深處還擁有人性,她和我們一樣有一顆溫暖的心,并且有一顆沉睡的種子隱藏在她的靈魂中。這是夢想和渴望的種子,不管她了不了解。她理應渴望更高層次、更崇高、更美麗的東西,而這一切是她墨守成規、日復一日的生活無法提供給她的。她被庸俗圍困。只要我繼續努力,無論多久,我終會用我的魅力拯救她,絕不會失敗。
我的自豪讓我的靈感不斷涌現,通過我的靈魂將這份熱火引進她的心中,突破艱險,讓她摒棄盲目,讓她清醒過來。她會分辨出我的價值,尊敬我無私的態度。維德繼續說:“同平凡眾生挑戰,用意志對抗遲緩,個人對抗團體,這是少數英雄才能做的事。而我的武器是魔法,我的引導是信念女神,讓我們真槍實劍地比比誰是貨真價實的強者。”一大早,他尋了間單人公寓。因為這魔術般的醫療過程需要很長時間,他要準備陣地。
“愿一切順利。”深夜他回家時,他的理智告訴他。有兩種思維同時進行,并且打得難解難分。他聽得到它們說什么。
近處的人說:“嗯,又來一個,不見棺材不落淚!”
另一個在射程外等候著,狡詐地說:“因為他愛上她了,所以偏袒她。”那個思維一說完就逃往山下,維德惱羞成怒地向它扔石頭。
但幻想很親密地和他打招呼,叫維德過去,“不用管它,來,我有一樣東西給你看,”它輕輕地開啟一個三指寬的縫隙,“看呀!索伊達和他,在臺上,很親密地手牽手站著,看著對方,然后她對他說:喔,高貴的、好心的人,無私的人,我的一切,我不需要耍任何手段就能得到原本屬于你的東西,不論愛情還是友誼,這些曾經都是你的。——這只是一個小小的片段,先讓你品嘗一下其中的滋味,”幻想笑著,同時拉上帷幕,“以后還有更美麗的給你看。”
【沉迷在家鄉的溫馨地獄中】
為了將他的個性展示給這位固執的女性,最重要的是能見到她,而且最好是經常見面,因為個性的展示需要持久作戰。但是在哪里見呢?這個問題怎么解決?哪個地方最方便?應該是她的家了,不然要一位檢察官做什么?何況他還邀請過自己。
檢察官很真誠地招待他,和他花費了很長的時間來討論科學問題,但他的太太——這次拜訪的焦點,卻一直沒有出現,直到他辭行的時候才匆匆地露了一面。她用冷若冰霜的客氣讓他了解,她不愿再讓他拜訪了。
所以這種方法根本沒效果,他必須在其他的地方見到她。他四處查找,詢問與她有來往的人。所有人都有默契般地告訴他,她所有的社交活動幾乎都在理想社中。他心中深深地嘆氣。理想社!通過凱勒太太的引見,這滋味他已經嘗過了。算了,他再次對自己保證:其實,他們除了有點滑稽之外還是很迷人的,很有社交禮儀,人也都算不錯!“只要沒有人對我對待克特的態度有什么意見!——我也會很誠心地參加理想社。”所以他故意遺忘與石女士的約會,接受理想社的邀請,參加了理想社的聚會,耐心地籌備著一項最危險的冒險。
他們很真誠地招待他,但很快,與他們的真誠態度相反的意圖讓他們原形畢露。最重要的是他與生俱來的(也許是后天學習的?)孤獨和瘋狂,讓他對任何人的聚會總有種肉麻的感覺。不論他們自稱什么,哪怕是什么“理想社”。一方面他們要求每個入會者有兩種資格,而他一項也不具備:第一,對文化知識有永遠的熱心追求;第二,永遠不會滿足對音樂的渴望。沒有音樂,這些人就像是從沙漠中逃走而沒有駱駝幫助的游牧民族一樣。“你要不要彈奏一曲……”他們彼此邀請。就這一點,他就想從椅子上跳起來。甚至有人對他說:“您要不要給我們來次演講?”他們與他之間對文化和音樂的矛盾更為明顯,他們對什么都感興趣,相反的,他一點也不感興趣(為什么他沒有?因為意象畫面和詩篇已經充滿了他的心靈,幾乎要溢出來,因此他拒絕任何外來的吸引)。
最主要的原因是:他沒有他們要求的那種不拘形式的謙和,而他們所講究的為人處世的格調,變成了極其嚴格的資格,是一種家庭式瑣碎的責任和負擔,簡而言之,需要解脫和恢復、放松,是一種舊式的社交活動。另一方面他既然無事可做,還必須等待著索伊達的出現。這件事情摧殘著他的生命、感情和意志,因為人的意志不支持守株待兔式的等待。
結果就是雙方無法合作,都感到不自在。對他們來說,他讓他們不舒適;對他而言,他們讓他感到不自在。他只能做到一件事,就是隱藏起自己的不滿,讓自己不要成為煞風景的人。“你和我們相處得怎么樣?”“能慢慢適應嗎?”他熱情地回答:“喔!很適應。”事實上,他正像一只被魚叉叉到的鯨魚,痛苦地呻吟著。
他們曾嘗試著用他們的風俗習慣來安慰他,就像歌謠中吟唱的那樣:是你自己的失誤。維德對這種態度感到不舒服,每一個安慰眼神后面都隱藏著警告,猶如一個雙層的鍋,第一層都是油漬,第二層才是貨真價實的湯。他們對他的關心和安慰繼續歪曲著,發出各種命令:“你必須”,“你應該”;或者是相對的“你不可以”,“你不應該”;“我們的看法”,“根據他們的看法”;“你應該做”,“你不應該做”,“他不應該”;“不要飄搖不定”,“不要在自己的欲望中沉迷”;“你不該武裝自己”,“你不該讓自己孤立”;“他應克服自己”,“明確方向”;“振作精神”(維德,注意你的狀態,你總是昏昏欲睡);“說不準,未來結婚,怎么不呢?假如可能,找一個精力充沛又充滿誘惑、富有生機的女人,讓她把你從昏昏欲睡中強勁地救出來”。
有時,他們要他充分地利用城市提供的各種機會,對比較高級的事情產生興趣:星期四,一個老德國人有一場有趣的演講,主題是“愛”;星期日,有個七歲的小女孩提琴家演奏。當然,這些事都很不自然。可憐的小才女,這些人(理想社會員)推銷出來的溫室中的花朵。
也許他是真的不能唱歌或者彈奏樂器?他們有個主意:十一月四日為慶祝理想社的成立,讓克特做導演,“你可以扮演一個角色嗎,例如海中的老人,或山中精靈?”為什么他不能簡單正式地成為理想社的一員?用隨意的話和人交談能讓你和別人關系更密切,不要時常“您”呀“您”的。
也許他們想讓他快樂。若有跳舞,或者任何一種集體游戲,例如躲貓貓——他們會熱心地拉著他的肩膀:“來呀!不要一副絕望的表情,幫幫忙,別一直這么一本正經!”在一切都沒有發生作用之后,維德那以自我為中心的態度越來越強烈,大家都唱C大調,他唱F調。更糟的是,他對任何事情都毫不在乎、毫無興趣。他時常一副毛發聳立、受驚的樣子,因為他是個令人討厭的笨蛋(比如:他根本沒讀過《塔索》[10])。因為這種種惡劣行為,他們開始對他高聲指責,給他各種勸告,找他的麻煩,說他的不是。一切當然為了友誼,而友誼里表現得最珍貴的方式是責難,他們友好地繼續對他雞蛋里挑骨頭。簡而言之:只是將理想社合理的模式灌輸給他,就像是在家庭會議上決定如何處理一件夾克一樣:在旅行之后,怎樣將它裝進箱子?一個人覺得袖子應該這樣折,另一人有別的想法,第三個覺得取下領子會更好,第四個認為應該翻過來。最后。終于在兩人的扶助下,讓小維姬妮亞坐在箱上,將箱蓋壓住了。
在所有的不情愿的事情當中,維德最為抵觸的,是有很多人企圖有目的地改變他,但他覺得這是他的私事。他們對他身體長相的嘮叨,讓他幾乎失去了全部的耐心。天呀!永遠不斷地埋怨、挑剔,找他長相的麻煩,從上到下全都不對,甚至是他的語言、口音,他的頭骨、骨型、胡須,他的衣服,包括鞋,沒有一樣是正確的。他們對他扣領子的樣子完全不能容忍,他一些小小的意圖都會引起他們的批評,但是他們卻看不到他身上具有接受這種批評意見的能力。
這個城鎮有千萬種忌諱,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讓這位有幻想癥的人變得非常敏感。這種敏感不斷地被揭露,讓傷口化膿、潰爛,讓一個小小的失誤變成致命的侮辱,演化成無藥可醫的疾病。這種敏感不斷地制造痛苦,殘害他。但是他們卻認為這種殘害也是溫馨的,因為他們認為誤解只是芝麻小事。但,天呀,在這個小小的理想社中,經常上演誤解的好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