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泰綺思:蓮花篇(6)
- 泰綺思(諾貝爾文學獎大系)
- (法國)法朗士
- 3066字
- 2018-03-13 11:21:11
戲劇開始了。看見軍隊從營帳里出來了。他們正預備出發的時候,突然見一塊烏云,像有一種不可思議的力量推動著的,烏云包裹了那個土饅頭的頂上。后來,烏云散了,便見亞其爾的幽靈出現了,周身穿著黃金的甲胄。對著軍隊們伸出手臂,仿佛對他們說道:“什么!你們出發了嗎?達那洼史的兒子們,你們回到我永不能看見了的祖國去,讓我的墳墓留著,一無祭品了嗎?”希臘軍隊里的重要首領們都擠到墳墓的腳邊來了。臺山的兒子亞加那都來觀看那不可思議的奇事。亞其爾的小兒子比呂史跪在塵土之中。庾里史的帽子里漏出一圈一圈的頭發來,人家才認識是他。他做著手勢贊頌那英雄的幽靈。他與亞格孟龍在爭論,他們的說話,猜起來是如此的:“亞其爾在我們的中間,是值得敬宗的!”意察格的國王說,“他是為了希臘而光榮的死了,他要求把泊里亞姆的女兒、處女的保里克薩,犧牲在他的墓上。達那洼史的人民呀,讓英雄的幽靈滿意一回吧,讓丕來的兒子在哈臺史的王國里也快活一回吧。”
但是諸王的領袖回答道:“我們從祭壇上奪了處女們來,讓她們的性命保全了吧,我們對于泊里亞姆的素著聲譽的家族,已給了不少的不幸了。”
他所以如此說著,因為他和保里克薩的姊姊同床過了的緣故,那個聰明的庾里史便罵他說,與其愛好泊里亞姆的女兒客桑特,毋寧嘗味亞其爾的鏢槍。
希臘的軍士們沒有一個不贊許庾里史的說話的,他們便舉武器,相擊作聲以示贊成。保里克薩的犧牲是已經決定了,已經滿意了的亞其爾的幽靈便即消失。那音樂,有時是激怒,有時是凄楚,完全跟著戲中人物的思想的。觀眾們都拍手贊美那音樂。
法非愚斯把這本戲來和神的真理相比較,喃喃地說道:“呀,光明呀,浮在異教徒頭上的黑暗呀!上帝之子的救世的犧牲在各國宣揚,恐怕各國的人民,都要粗莽地想象它和這舞臺上所表現的犧牲相類似的吧。”
那個伊壁鳩魯的信徒說道:“無論哪一種宗教都是播種罪孽的。幸而有了個極智慧的希臘人,將人類從那對于未知的徒然恐怖中解放了出來……”
那個滿頭白發、衣衫襤褸的海居白,這時卻從她被拘囚著的營帳里走了出來。看見這個不幸者出來時,看戲的人都為之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海居白從一個預言的夢里,知道女兒要死了,她嘆息著女兒的不幸,她又嘆息著自己的不幸。庾里史已經立在她的旁邊,向她要求保里克薩了。這個老母親抓亂了自己的白發,抓碎了自己的面頰,她吻著這個殘酷無情的男人的手。但那男子仍是毫無憐憫,仍是很冷靜的,仿佛對她說:“海居白,聰明一點,對于必要的,還是讓了一步吧。我們的屋子里也有年老的母親,痛苦著她們的兒子永遠睡眠在意達山的松樹下面了。”
從前做榮華的亞洲的女王,如今變為奴隸的客桑特,將她不幸的頭磕在塵土之中,為她妹妹請命。
但是這時,那營帳的門簾拉開了,走出了那個處女保里克薩來,看戲的人一齊都打了個寒戰。他們認識那個泰綺思。法非愚斯也看見她了,正是他要求來找尋的她,她雪白的臂膊托住她頭上的重重的門簾。一動也不動,仿佛是一座美麗的雕刻。她只用著她碧青的眼睛,平靜地望著她的四周,溫柔而又高貴,她是把美的悲劇的動感給予一切的看客了。贊嘆的聲音一陣一陣起來了。心亂魂驚的法非愚斯這時用手捧著他的心,嘆息道:“呀!上帝!你為什么竟把這樣的力量賜給你的一個創造物呢?”
比他較為鎮靜的杜黎紅說道:“合成這個女人的原子聚攏來,確然弄出一個很悅目的組合來了。但這個也不過是自然的游戲罷了。這種原子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什么。到了一天,這種原子,將如它們集合時一般,同樣毫無顧慮而分散了。請問形成拉衣史的,形成克來洼派德爾的原子,現在到哪兒去了?女人常有很美的,這事我不否認,但是她們總是被可憐的薄命、討厭的煩累所征服的。庸俗的人絕不注意到此,只有那具有冥想的心的人才會想到。女人常使我們感到戀愛,雖則我們去戀愛她們或許是做了呆子也未可知的。”
哲學家杜黎紅和宗教家法非愚斯的眼睛望著泰綺思,心里卻各有各的思想。他們沒有一個看見海居白,轉向那海居白的女兒做出種種姿勢來,仿佛對她說:“請試把這殘酷的庾里史的心理變換過來吧,請你說到你的眼淚,說到你的美麗,說到你的年輕吧!”
那個泰綺思,不如說就是保里克薩自身,放下了托著門簾的手,讓門簾自己落了下來。她向前走一步,所有的人的心就都被她征服了,當她用著高貴的輕輕的步子走向庾里史去的時候,她的動作的旋律,伴著簫笛的聲音,不禁令看客們都想象這是最為幸福的東西了,又仿佛她便是世界上一切調和的中心。看客只看見她一個人,其余的一切都像消失在她的光芒里了。戲曲的情節繼續著進行。
拉愛爾托的聰明的兒子旋轉了他的頭,避去那女人的眼光,將手藏在他外套下面,免去哀求的親嘴。那個處女卻叫他不要驚怕,她的平靜的眼光像對他說:“庾里史,為了服從那必要起見,我是跟從你的,我本希望死,我是泊里亞姆的女兒,海克托的妹妹,我的床子,從前說過的,是要迎接國王來安寢的,決不招待異國的主人。所以我現在自顧,永遠拋去了白天的光明。”
僵臥在塵土中的海居白突然站了起來,絕望地抱著她的女兒。保里克薩既堅決又溫柔地將母親抱著她的臂膊拉開了。仿佛聽見她說:“母親呀,你不要自己送給主人去虐待了。你抱著我,他便要亂暴地將你扯開去的,你不要等他來動手吧。親愛的媽媽,你遠不如把你滿是皺紋的手伸到我面前來,你不如把你逼下去的面頰按在我的嘴唇上。”
泰綺思因為臉上表現著苦痛的神情,便更加顯出她的美麗來了。看客們看見這個女人把一種超人間的優美,放在人類生活的形態與動作之上,真是不勝感激之至了。法非愚斯想到她最近的將來的屈從,也就寬恕了她如今的光耀,又想到他是要把這圣女獻到天上去的,自己不禁預先感到一種光榮。
那個戲快要完場了,海居白死人一般倒在地上。保里克薩跟著庾里史走向那四周繞著挑選出來的軍隊的墳墓區。依著喪葬曲的歌聲,她登上那個土饅頭了。幕頂上放著一只金杯,亞其爾的兒子在那杯子里注了酒,獻給英雄的幽靈。
當那祭祀者伸起臂膊來,要抓住她的時候,她便做了個手勢說,要自由的死,因為她的家族代代是做國王的。后來,她將自己的衣裳扯碎了,露出那個胸口來。比呂史便旋轉了頭,不要看見她,把劍刺入她的胸口。那處女的胸口上是裝著很巧妙的機栝的,劍一刺下去,就涌出許多的鮮血來。處女的頭向后一倒,兩只眼睛在死的恐怖里游泳著,接著整個身體端正地撲倒在地上了。
軍士們把百合花、秋牡丹來鋪在犧牲者的身體上。這時看客們驚呼號泣的聲音把空氣都劃碎了。法非愚斯站在他的座位上,用著響亮的口聲做預言道:“異教徒們,禮贊魔鬼的惡人!你們這種比偶像崇拜教徒更壞的亞里亞尼教徒呀!來受一點知識吧!剛才你們所看見的是一種幻景,是一種象征。這一個寓言中間是包含著一種神秘的思想的。你們所看見的舞臺上的女子,不久就要成為幸福的貢獻品,去貢獻給復活的上帝了!”
這時群眾已像黑色的波濤一樣流向出口處去了。法非愚斯撇去了驚呆著的杜黎紅,擠到出口處,還有去說他的預言。
一小時后,他去打著泰綺思的家里的門了。
那時候,這個女優是住在接近亞歷山大大帝的墳墓的那邊,拉公地的街上。這是專住富人的區域。她所住的屋子四周都有樹木茂盛的庭園,園中有假山,還有小河,河邊種著楊柳,有一個年老的女黑奴,戴著金圈的女奴隸,走來開門了。詢問法非愚斯有什么事情。
他回答道:“我要看泰綺思,上帝作證,我到這兒來只是為了要看她。”
因為他身上穿的是華麗的衣衫,說話又極其威嚴,那個奴隸便領他進去,說道:“泰綺思是在銀府的石屋子里,你就可到那兒去見她。”
注釋:
[1]全文據民國正風出版社,1947年5月第2版,徐蔚南譯本,未做改動。
[2]同“廿”。
[3]不特:不但,不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