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泰綺思:蓮花篇(4)
- 泰綺思(諾貝爾文學(xué)獎大系)
- (法國)法朗士
- 4830字
- 2018-03-13 11:21:11
“滾開,齷齪的討飯和尚!”看門的奴隸怒吼著,拿起他的棍子來,向著這個圣徒的臉上打過去;圣徒卻將手臂叉在胸口,作十字形,一動也不動忍受那棍子的滋味,接著又溫和地說道:“我求你答應(yīng)我的請求吧。”那個看門的,身體抖抖的,喃喃地說道:“這個人竟不怕痛的嗎?”他于是去告訴主人。倪西亞從浴室里出來,漂亮的女奴們替他擦背。這是一個優(yōu)雅愛嬌的男子,一種輕微的諷刺的神情留在他的面部,一看見那個和尚,他便立了起來,奔過去,伸開兩個臂膊來歡迎。他叫道:“原來是你,法非愚斯,我的同窗,我的朋友,我的兄弟!我們來吻抱。我竟然還會認(rèn)識你,不瞞你說,你現(xiàn)在的神氣,與其說你像人,不如說你像匹畜生。我們來吻抱一下吧。你還記得我們在一起學(xué)習(xí)文法、修辭、哲學(xué)的時候嗎?那時候人家看你已經(jīng)有一點陰狠除暴的脾氣,但是我卻因為你的非凡誠樸而愛你。那時候我們說你具有馬的眼睛,獰猛的眼睛來觀察宇宙,說你的容易受驚正是不足驚奇的。(譯者按,馬是容易受驚之故。)你稍稍缺少一點風(fēng)度。但是你的寬大卻是無限的。至于銀錢與生命,你都不留意的。你有一種奇怪的天才,非常的魂靈,使我非常地?zé)釔邸D憬裉靵恚艺鏆g迎你,我的親愛的法非愚斯,我們沒有晤面已經(jīng)十年了。你離去了沙漠,你拋卻了基督教的迷信,你延續(xù)了你往日的生活,我將以自己的石卵來紀(jì)念今天。”(譯者按,羅馬人的習(xí)慣,用白石來紀(jì)念幸福,用黑色獅子來紀(jì)念不幸。)他這時候旋轉(zhuǎn)身軀向婦女們說道:“克落皮勒,米爾達(dá)勒,你們?nèi)グ盐疫@位要好的客人的手腳胡子,都弄得香香的。”
婦女們已經(jīng)微笑著拿了水壺、香料瓶、銅鏡子來了。但是法非愚斯一個嚴(yán)肅的手勢,禁止婦女們走近他的身邊來,他的兩雙眼睛望著地,看也不看她們,因為她們都是裸體的。倪西亞拿來墊來給他,拿種種肴饌來給他,法非愚斯卻統(tǒng)統(tǒng)輕蔑地拒絕了。
法非愚斯說道:“倪西亞,我并沒有拋棄你所胡說的基督教的迷信,基督教是真理中的真理,厥始物爾朋已有,物爾朋是在上帝的里面,物爾朋就是上帝,一切都是上帝所創(chuàng)造的。創(chuàng)造的東西,如果沒有上帝,是沒有一件可以創(chuàng)造成功的。生命在上帝的手中,而生命是人類的光明。”
倪西亞披上了一件芬芳的衣裳,回答道:“親愛的法非愚斯,你背誦的這種一無藝術(shù)的堆積起來的說話能嚇倒我的嗎?對你說,你的話只是徒然的囈語罷了。你忘記了我也是一個小小的哲學(xué)者嗎?你想想亞美里、判爾飛和柏拉圖偉大的光榮尚不能使我滿足,愚人從亞美里的紅衣上拉下的襤褸能使我滿足嗎?賢人所創(chuàng)造的學(xué)說,只是想象出來的童話,給人間永久的童心去玩弄玩弄罷了。照理是應(yīng)該當(dāng)作亞納、居維愛、愛反絲的麥德六等的童話,或者其余像米蘭斯國的寓言一般看待,給人尋尋快樂而已”。
他拉著客人的肩膀,領(lǐng)到一間房里去,那房中有許多的紙卷藏在籃子里。他說:“這是我的圖書室,這圖書室包容著哲學(xué)者們所創(chuàng)造的各種學(xué)說的一部分呢。他們的學(xué)說原來都是為了要解說,都不過是病人的幻夢罷了。”
他強拉著客人坐在一張象牙的椅子里,他自己也坐了下來。法非愚斯對著那書架上的書籍陰狠地望了一望,說道:“這一切的書都應(yīng)該燒毀。”
“客人呀,那是損失太大了!”倪西亞回答說,“因為病人的幻夢,有時也很有趣的。況且假使把人類這一切的幻象都破壞了,大地便將喪失它的形色,我們也將沉眠于陰慘的癡愚中了。”
法非愚斯照著他自己的思想說道:“那是一定的,異教徒的學(xué)說只是空虛的說謊罷了,上帝是真理,他在人類面前顯示奇跡。他有肉體,他是住在我們?nèi)祟愔虚g。”
“你說得很好,可愛的法非愚斯的頭腦,你說上帝也有,那末他也思想,他也行動,他也說話,他在自然中間散步,有如古時廋里更在蔚藍(lán)的海上散步一樣,這簡直完全是個人了。在丕利克來史時代,雅典的猴子們不相信汝辟丹(Jupiter)的,你怎么會相信這新的汝辟丹來呢?但是這一切不要談吧。我想起來,你來不是和我辯論三位一體的。好朋友,你要我?guī)湍闶裁疵Γ俊?
法非愚斯答道:“那是一件極好的事情,還要一瓶香油來梳梳頭發(fā)和胡子。最好還給我藏著一千個特拉區(qū)姆(注,錢幣名)的錢袋。呀,倪西亞,這就是我來懇求你的,我想到上帝的愛情,我想到我們是老朋友,所以我敢來懇求你。”
倪西亞于是叫克落皮勒和米爾達(dá)勒去拿他的一件華貴的衣裳來,這件衣裳是照著東亞風(fēng),繡著花卉鳥獸的。那兩個女人卷開這件衣裳,很巧妙地閃耀出那衣上鮮明的色彩來。她們只等法非愚斯脫去那身上的拖到腳跟的一塊布匹了。但是那教士說人家要脫去這塊布,還不如剝?nèi)ニ钠ぃ齻冇谑前涯且律雅诓忌稀R驗檫@兩個女人很美好的,所以她們雖是奴隸,卻不怕什么男人的。她們看見剛才打扮的法非愚斯的面孔,那樣的奇怪,不禁笑了起來。克落皮勒把鏡子來給他時,叫他豪奢的主人,米爾達(dá)勒來替他梳胡子。但法非愚斯祈禱著天主,不去看她們一眼。穿上了金黃色的履,在腰帶上系了錢袋,他向那歡喜地望著他的倪西亞說道:“呀,倪西亞!你眼睛里不要把我這種東西看作壞東西呢。要知道這衣裳,這錢袋,這只履,我是用著去做一件虔敬的事情的。”
“好朋友,”倪西亞回答說,“我不會懷疑是樁惡事的。我以為人類是不會做惡事,也不會做善事的。所謂善惡也者,只是議論上的東西罷了,賢人的行為,實際也只是依照風(fēng)俗習(xí)慣的行為罷了。支配亞歷山大城的風(fēng)習(xí),我以為是很適宜于我的,所以我是被認(rèn)為一個很正直的人。朋友,你去自尋快活吧。”
但法非愚斯想宜乎把他的計劃,向他的朋友說一說,便問道:“你認(rèn)識那個在舞臺上表演戲曲的泰綺思嗎?”
“她是一個美人兒,”倪西亞回答道,“她有一時做過我的愛人。我為了她賣去了一個磨坊,二畝麥田。我寫了三冊哀歌來贊美她。那哀歌,我竭力模仿那郭爾奈里興史、加里史贊美李閣里史的詩歌的。哎,那時候是黃金時代,加里史在意大利洼沙尼地方的詩神面前,唱他的歌的。我呢,我是生于野蠻時代,我用著尼羅河的蘆葦來寫我的六律詩和五音詩的。在這個時代,這種國土,文藝創(chuàng)作模仿是為了‘忘卻’才產(chǎn)生的。美這個東西在這個世界上自是最有力量的。假使我們?nèi)祟愂菫橐313种欠N美而活著的,那末我們盡可不必留心柏拉圖派的什么造物主,什么神的了,也不必留心古諾史的克派的什么神性永劫分出(Enos)的了,更不必留心其他哲學(xué)者的一切幻夢了。良善的法非愚斯,但是我贊美你,你從旦白衣特地方來的,會來和我講到泰綺思。”
他說了話,輕輕地嘆了口氣。法非愚斯望著他看,真覺得有點駭然,想不到一個人犯了這樣的罪惡,還會坦然地說講出來,他真希望大地張開嘴來,將倪西亞吞入于火焰之中。但是地皮還是不張開嘴來。這個亞歷山大人一聲不響,雙手捧住著頭,對著他過去的青春的幻景慘笑。那個僧侶,站了起來,口氣嚴(yán)肅地說道:“呀,倪西亞!靠上帝的幫助,我將把這泰綺思從地上的污穢的戀愛搶出來,將她去嫁給耶穌基督。如果圣靈不拋棄我,泰綺思今天就會離開這個城市而往修道院的。”
“不要冒犯了維那絲,”倪西亞回答說,“這是一位強有力的女神呢,如果你把她的最美麗的女仆搶了去,她要對你發(fā)怒呢。”
“上帝會保護(hù)我,”法非愚斯說,“希望上帝照明了你的心,呀,倪西亞,將你從現(xiàn)在沉溺著的地獄里救了起來!”
他走出去了。倪西亞送他到門口,將手放在法非愚斯的肩上,向他耳語道:“不要冒犯了維那絲,她的復(fù)仇是可恐怖的呢。”
法非愚斯對于這種輕薄的說話,理睬都不要理睬,他頭也不回就走了出去。倪西亞的說話只有使他輕蔑,但是他想到他的朋友曾經(jīng)接受過泰綺思的嫵媚,他便覺得這實在不堪之至的。他以為倪西亞和這個女人一起犯的罪,比倪西亞和其余任何女人同犯的罪,還要可惡百倍。他在那罪惡里看出一種特別的惡意來。倪西亞便做了他的憎惡的對象了。他是常常憎恨不潔的,但是在他面前顯現(xiàn)出來的不潔的幻象,總沒有這次那樣的可恨。他從來沒有這樣用心來分擔(dān)耶穌基督的憤怒、天使們的憂傷的。
他因此愈加要熱誠地把泰綺思從異教徒中間救起來,迫不及待地要去看這個女戲子,能把她救出來愈快愈妙。但是要到這個女人的家里去,總要等到白天的炎熱退去時才行。白天剛才過去了,法非愚斯便從一條很熱鬧的街道走去。他這一天決心一點東西也不吃,為要免得辜負(fù)了自己向天主求來的恩惠。他心上是非常地悲傷,但是城里的教堂,他都不要走進(jìn)去,因為他知道這種教堂被亞里亞尼教徒們污穢過的了,天主面前的臺子,也被亞里亞尼教徒推翻過的了。這是真的,得到了君士坦丁堡皇帝的援助的,這種邪教徒們曾經(jīng)從可教者的座位上,把亞達(dá)那史主教趕跑了。他們弄得亞歷山大的基督徒們非常的混亂不安。
他這樣漫無目的地走著,有時仿佛因為屈辱而眼睛俯視著地面,有時仿佛入于忘我之境而仰視天空。亂闖亂走了一回,他走到一個碼頭上了,在他眼前,那人工的港口里停著無數(shù)的船只,船只的吃水部分都是黑黝黝的。那個輕佻的海呢,在靛青與銀白的中間,浮著微微的笑意。船頭刻著魚精的一艘兵船,在那兒起錨了。水手們唱著歌在打槳了。一下子這艘船,這個水上的白色女郎,周身里滿著水珠,漸漸地去遠(yuǎn)了,只給法非愚斯看見個側(cè)影了。跟著領(lǐng)港人的向?qū)В@艘船穿過那個和安諾史督海相同的狹窄的海峽,而航到海中去了。在水面只留著一條浪花四濺的殘痕。法非愚斯想道:“我從前也曾想坐著船,唱著歌,到塵世的大海里去,但是不久,我就明白我的癡愚,那魚精終究沒有把我載去。”
他這樣幻想著,在一堆船束的上面坐了下來,后來竟然睡去了。睡著的時候,他做了一夢,他仿佛聽見嘹亮的號筒聲音,天上是血的顏色。他知道時候到了。當(dāng)他熱誠地祈禱上帝的時候,他突然看見一頭巨獸向著他過來了。巨獸的額頭上是一個光亮的十字架,他一看是認(rèn)識的,就是那希爾西來的史芬克。那匹巨獸將他咬在牙中,卻并不傷害他,仿佛老貓叼著小貓般的,叼他在口中。法非愚斯這樣子被叼著,經(jīng)過了許多的國土,穿過了許多的河流,越過了無數(shù)的山峰,終而到了一個地方了。那個地方盡是炎熱的火灰,可怕的巖石,處處裂開著的地面仿佛張開著一張一張的嘴巴,從這種嘴巴里吐出火熱的氣息來。那匹巨獸將法非愚斯輕輕地放在地上,對他說道:“請你看看!”
法非愚斯于是在那裂口的邊上,俯下一望,是一個地獄,只見地下雙重黑色的斷崖中間,有一條火焰的河流在那兒流動。又看見一種蒼白的火光中,有一群惡魔正在磨難人類的靈魂。那種靈魂還帶著肉體的外形,并且肉體上還剩著一點襤褸。那種靈魂雖在苦難的中間,卻還像很平靜的。其中一個靈魂很大、雪白、頭上戴著僧侶的帽子,手里拿著笏,嘴里唱著歌。他的歌聲唱得非常調(diào)和,聲浪一直達(dá)到荒蕪不毛的地角,他所唱的是關(guān)于天神和英雄。有許多綠色的小鬼,用燒紅的鐵來刺他的嘴唇,刺他的喉嚨。這個荷馬的影子卻還在唱歌。離開荷馬不遠(yuǎn),那個老頭兒亞那克薩各爾,禿頭之上還飄著幾根白發(fā),他正用著圓規(guī)在塵土上作圖。一個惡魔把沸油澆在他耳中,卻仍不能岔斷這位學(xué)者的冥想。法非愚斯又看見一堆人,在那火焰河畔的岸上,靜靜地冥想,或者徘徊著談天,像亞加臺米鈴懸木的樹蔭里的師生們的一般。只有那個老人家第莫克來史獨自坐在一旁,搖著他的頭,仿佛一個人在否定什么似的。地獄里的一個使者,拿了一個火把來,在他的眼前搖蕩,但是第莫克來史也不看那個使者,也不看那火把。
法非愚斯看見這種景狀,驚駭?shù)娇诖裟慷耍剞D(zhuǎn)頭來看那匹巨獸,卻已經(jīng)不見了,只見一個披著面幕的女人,立在巨獸站的地方,那女人對他說道:“你看看,你懂得這種無信仰者是如何的固執(zhí),他們在地上時為幻影所引誘,做了幻影的犧牲,現(xiàn)在落入地獄里了,死亡還不能使他們覺悟。以為要見上帝這件事,終究不是一死就可做得到的,這原是很明白的事情。這種在人類社會中不曉得真理的人,是永遠(yuǎn)不會曉得真理的。試問在這種靈魂四周狂暴著的惡魔,是什么東西呢?不就是神圣的正義的外形嗎?所以這種靈魂一無所見,亦一無所感。真理之外人的靈魂是全不曉得他們所受的刑罰的。就是上帝也無法來處置他們吃苦。”
法非愚斯說道:“上帝是萬能的。”
那個女人回答道:“上帝又不能胡亂干的!要懲罰他們,便應(yīng)當(dāng)把他們啟迪一番,看他們有沒有真理,如果有的話,那末他們和上帝的選民是一般無二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