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明娜(1)
- 明娜(諾貝爾文學獎大系)
- (丹麥)耶勒魯普
- 4960字
- 2018-02-28 10:51:13
卷一
1
在理工學院度過了一個令人格外疲憊的學期后,我將要到德勒斯登去度過一個十分燥熱的暑期。而令我極為不滿的是,我所居住的地方——舊城中的一條小街,即使還算干凈,但總是太過陰暗、狹窄而密不透風。這時我會情不自禁地神往一個地方,用丹麥文念它“sund”(德文),南方,南方啊。在易北河的傍晚,這里雖然有如畫一般的景色,但是總覺得它沉悶,難以緩解心頭的燥熱。當我忍受不了這難耐的燥熱想出去透口氣時,已是晚上9點多鐘,可是溫度計卻仍停留在88℉[1]左右。換一種說法吧,這并非壞透了,我既然不能反抗這樣一種悶熱,那么在托尼亞蒙咖啡屋的走廊外吃上一杯冰激凌,舒舒服服地坐在柱子間,聽著從“溫納花園”音樂廳斷斷續續傳來的音樂也算得上是一種難得的享受了。
正是在這樣的一個夜晚,我冒出了一個大膽的念頭:這個暑假去鄉間度過。這個念頭對于我這種既有繁重的課業又慣于節儉的人來說是相當荒唐的。我的第一反應是去薩克森—瑞士,它以前是德國東部的一個州。可是就在我享用完最后一口冰激凌時,我已經做好決定了,我要去萊森,并且在那里租一個小屋住下。幽靜的萊森讓我備感親切,它給我的印象是少見而溫柔,就像一首田園詩。記得我首次路過那里時是在黃昏,剛從巴斯特下來,和眾多的旅行者一樣匆匆路過,未曾細細欣賞。
幾天后的一個中午,我在一個小火車站下車后,步行穿過一片果園,前往渡口。沿途中只見易北河置身在耕地之間,像蛇一樣蜿蜒而下,而那一排排的耕地呈梯形上升坐落在高低起伏的田野中。田野上面有茂密的黑松林,松林的上面是那懸在天邊的巖石。“上萊森”便坐落在這里。“上萊森”附近分布著幾片豐饒的農場,在玉米田和綠草地之間有些零散的果樹。在河對岸,有一片連綿的山巒,只有中間有一個缺口,從遠處看,“上萊森”小村就是從這山巒的缺口中呈現出來的。這個小村只有兩家客棧依稀可見,新修建的客棧周圍光禿禿的,而舊客棧卻隱藏在層層疊疊的樹木中。它們分別建在那條流向易北河的小溪的兩邊。
在山谷的左邊,矗立著藍灰色的巴斯特塔狀巖石,在石麓上則布滿了松林和山毛櫸;從這往下看,就是那一連串高聳的黃色石壁,其中不乏有高達百英尺[2]的。然后可以看見耀眼的露天沙巖采石場,這是村子最美的地方。相比之下,那些沿著山脈分布的離村子更遠的采石場就像是一座連綿的石壁,石壁上方的樹木生長得非常茂盛,遠遠看去就像一陣碧濤翻滾著,而高高聳立在那片林海之間的百合巖,則像是巨大的軍艦一般。
斜向前進的渡船活像泅水的狗,靠著水流的動力歪歪斜斜地向前航行。船由一根繩子牽引著,而繩子系在了浮筒上,繩子的兩端被高高地拴在河岸上,船夫只需在那滑輪上的連接處拉一兩次,就可以得到水流動力,朝著想要的方向前行。
即使是這樣,船夫仍是大汗淋漓,不停地用衣襟揩拭著臉。他的那張臉令我非常吃驚,居然比我頭一天晚上在動物園見到的西奧克斯印第安人的臉還要紅。可是,在他的地盤中央,我已經無暇顧及他的膚色與汗水了,因為周邊那波光粼粼的水面看起來很涼爽,其實正如一碗熱湯,此時正熱氣騰騰,向南方鋪散過去,整個河面猶如一面凹面鏡,萊森的前方就是焦點。船夫也認為我選擇去的地方并不涼爽。但是這個地方樹木繁盛,特別幽靜,關鍵是這里不是很偏僻,而且我是一個不會輕易改變自己決定的人。或許吧,這是天意弄人,但是這恰好證明了此事非同一般。不然的話,又怎么會令老天爺也插手進來呢?不管怎么樣,在未來后悔為什么在此時偏讓自己陷入酷熱之中,這其中的原因并非是我想去與那酷熱爭斗。可是我真的會后悔嗎?到了今天,已經五年了,我還是不能確定。
有位作家曾說:“憂傷之時,沒有比追憶往日的花樣年華更令人傷心的了。”我不敢去質疑這句話,而且這句話太過出名,傳播得很快,有成為真理的可能。可是我仍忍不住想說,如果在回憶中沒有快樂的時光,那才是最大的悲哀啊!就是憑借著這樣一種看法,我努力地追憶著在萊森以及之后的時光。
尋找一個棲身之所是我面臨的首要問題,而那兩家小旅館剩下的都是些既差又貴的房間。我只得一家一家地跑,輾轉于小溪前的臺階上,先后詢問過鞋匠家、面包師家,最后又重返修表匠家,幾乎跑遍了整條小溪前面的臺階。但是毫無例外,不是沒有房間了,就是只有超出我承受能力的大房間。到最后,那所位于郊外松樹林背后很遠的鄉村學校成了我全部的希望。
因為正值假期,所以我毫無拘束地敲開了校長的私人房間。一個小童打開了門,他說他也不清楚校長是不是在家;之后一轉身就跑了,過一會兒,他又從我旁邊飛一樣地跑上樓梯,一瞬間又拿了一雙靴子跑了下來;之后又跑開了,十分得意地拿了一件外套,不到一會兒,校長就穿著這些衣服出來了,仍舊是睡眼惺忪。他待我很和善,盡管他有兩間房出租,但是只能一并租下,并且一個月的房租高達兩個幾尼[3]。我只能說抱歉,白白地擾了他的清夢,但是他還是寬慰了我,并建議我去附近新修的“別墅公寓”碰碰運氣。
待我走進那別墅時,發現它看上去居然很漂亮:窗戶是向里面敞開的,紫色的樹藤攀附在墻壁上,樹葉則稀稀疏疏地遮蓋了陽臺。房子坐落在高處,我經過那由梯形的土地銜接成的花園。這種豪華之地令我這種貧窮子弟感到震驚,但是我暗暗地下定決心,縱使只剩那最頂樓的小間,我也要定了。我不會再考慮價錢了,只要這豪華如宮殿一般的房子肯容納我,因為我已經疲倦于奔波了,不想再四處詢問了。
可是,令我沒想到的是,一群淑女紳士突然出現在陽臺上,并且我越看這房子越覺得這不像公寓,這一點馬上就被證實了。一個女仆差點撞到了我,雖然她是用一種禮貌的口吻,但我還是聽出了里面暗含著無盡的嘲諷,她說:“真的,我們這里沒有房間可供出租的,你要的房間應該就在那個小山頂上吧!”
我徹底暈了,折騰了大半天,我已毫無興趣繼續尋找下去了。當我再次打量眼前的建筑時,先前的好感已蕩然無存。因為它是那樣突兀地矗立在藍天之下,周圍也沒有一絲草木。我覺得這個新建的建筑物也不適合居住。
我只好返下山谷,穿過溪流,爬上石板路,走向山邊,近距離地打量起這座房子:周圍的東西雜亂無章地堆放著,尚有許多未完成的窗子就那樣直挺挺的在我視線中。進來之后,撲面而來的是一陣恐怖的過道風,只聽門“砰”的一聲,地下室便傳來了女人謾罵的聲音,這聲音不僅粗啞,而且謾罵的內容低俗。我看到一個男人在打磨石階,看上去他是第一次做這個事。一個年輕的女孩正在擦過道的地板,我進門的時候,她看了我一眼,我看到了她那漂亮白皙的臉蛋上有一道紅印,就像剛剛被人狠狠地抽了一巴掌。當我問她房主人時,她迅速地光著腳往地下室跑,只見地板上留下了她的腳印。不久她帶著一個粗壯的女人返回來,那女人有一張闊嘴,而這張闊嘴正是先前咒罵聲的出處。她用圍巾擦了下那笨拙的手掌,在我看來,那手掌必定和那女孩臉上的紅印子脫不了干系。她那雙弓形的腿和那肥胖扁平的腳丫就這樣暴露在空氣中。
“是您要房間嗎,先生?”她說,“太好了,您來得正是時候,如果您要的是單間的話……”突然她又轉過頭惡狠狠地說:“去擦你的地吧,小賤人,你的職責可不是給先生帶路。”繼而,她又轉過來笑嘻嘻地對我說:“房間就在二樓,您請。”
就這樣,我們走進一間十分寬敞的房子,光線和空氣充足,當然,這全是因為窗子的緣故。看著那沒有刷漆的窗框,盡管這里通著風,我仍然覺得這里有股霉臭味。
可是在我還沒就此做任何表示時,她已經在不遺余力地夸贊這間房子的好處了,居然還睜著眼睛說原來的住客有多滿意,我們都明白,這里還從沒住過人呢。而房租卻是超出我所想給的,并且多了十先令。看我不滿意,她馬上說已經給我很大的優惠了,她的房子遠勝于別家的。又列舉了一系列優點,諸如,沒有易北河擾人的河霧,并且不是很接近山谷;在這樣的高度可以呼吸瑞士新鮮的空氣和欣賞全村的風貌;而且這里還有專屬客棧的林蔭散步小道,如果你不想走遠,還可以在這附近走走。她一邊強調口中的“專屬的林蔭散步小道”,努力地把兩只胳膊攤開,來證明它們有多寬,又一邊反復念叨著“da'rim und dort'nim[4]”。
我們最終還是達成了協議,我先付給她半個克朗當作訂金,她則在我暑假開始前的一周內把房子里的一切給安置好。然后,我們歡快地道別。
令我驚喜的是,隨著我漸漸地走遠,我發現那女人的夸贊還是挺有道理的。從右邊看,那茂盛的樹林聚集在山嶺之間;向前直視,一條小徑把市區與鋸木廠緊緊地連在一起;再仔細一看,便會發現鋸木廠周圍長著青翠的樅樹,并且還布滿了灰色的巖石。整體看去,發現這地方正是“黑鳥幽谷”的入口處,幾種顏色在河水的反射下交相輝映,河上有幾艘小船正在漂流著。在巖石壁下,人們在這里聚居,一座座民房建造得別具一格。你會看到有些房子都是由木頭建造的,而有一些是用木頭作為墻壁,用附近的茅草作為屋頂,當然啦,這里大部分房子還是由樹木的藤蔓來覆蓋的。幸運的是,這地方沒有多余的設施,除了那兩個客棧,就只有一座別墅了,而且別墅并不招搖,甚至是有點與世無爭。一縷縷炊煙在空中繚繞,遠遠看去就像一簇簇花團,在山谷上幻化成了一層薄薄的紗與下面的溪水遙相呼應,在泛著白色光芒的柳樹、透著莊嚴氣勢的赤楊里,熠熠生輝。仿佛這是由一首田園詩構造出來的意境一般!這把德國的風格表現得淋漓盡致!我難以想象我居然有幸可以來這里度過美好的一個月,我情不自禁地唱起了“Guten Morgen,schone Millerin[5]”。
為了盡情地享受這令人清爽的氣息,即特有的瑞士氣息,我竟然忘了自己在什么時候停住了腳步——一想起那女人所說的“專屬的美麗的林蔭散步小道”時,我就忍不住笑出來,我在這個位置根本就沒看到什么散步小道,除了那隆起的田地上分布著一些果樹,其他的基本什么都沒有;兩棵樺樹就在那有點傾斜的坡上,枝條伸展著,樹葉隨之抖動,在陽光下格外耀眼。
隨后我去可以俯視易北河整體風貌的“埃布格西特”吃了點東西后,叫服務員時,居然看到他正和我認識的那個小學校長在交談。那校長吸著煙,他那有著大穗子和鹿角尖的煙斗令他感到自豪,并且在現場也沒有什么學生可以讓他覺得吸煙是件令人羞恥的事。煙草是非常香的,后來他讓我知道那才是正宗的老阿爾斯塔德;他喝的酒也是蒙肯啤酒,他的這些愛好表明他是一個高尚的人,至少從口味與習慣中表現出來了。他立刻同我打招呼,并且為我找到住處而表示祝賀。他告訴我,即使把整個薩克森找遍,也找不到比這更好的地方;這里有許多人們幾乎不去的好地方,如果我有興趣的話,盡管找他;當他知道我在1864年曾在丹麥住過,為了緩解尷尬,他轉移了話題。沒想到他正好說中了,因為我也是無話可說了,我對他口中的科爾丁一帶特別熟悉,他說他曾在那里駐防了很長一段時間。見我感興趣,他顯得很高興,不停地問我還記不記得那里的一切,他用那煙嘴在彩色的桌布上描繪著房屋、森林等不同地點的位置。他很想知道,那壯碩的老拉爾森還是不是用石頭做的廊房和用籬笆圍成的農場的主人,那么他的兒子又是不是已經繼承了他的財產。因為這位小學校長曾經和老拉爾森的兒子在弗蘭斯堡的醫院中一起住過。后來他向我談起了他曾負過傷的那場戰役。
我不敢確定這場談話是否愉快,只不過這其中有一些吸引人的內容,很有德國人在談論往事時那種直率的感覺。雖然我覺得這一切不應該是這樣,但戰爭的幸存者們早已沒有了怨恨之心,這倒也令人感到欣慰。
就在他停歇的片刻,我詢問了他那棟豪華的房子的主人是誰。
“那是國王侍從馮·齊德利茲的。每年夏天,當他不用再伺候皮尼茲國王時,他就會來到這里。這種人雖然富貴,但是生活很低調,不過,他給學校捐獻了很多的錢財。喔,記起來了,他們有一個特別美麗的家庭教師,我和她說起來勉強還算是親戚吧,不過我不是很了解她,因為她不常跟人交流,我希望她能夠熱情點。”
就在此時,汽船開始鳴笛,我向校長告別后,便急匆匆地走下橋去。2
一周之后,我在早晨八點鐘就動身起程了。
像平時一樣,在開船前一分鐘,我才登上船。等我把行李放好坐穩,準備四處閑看的時候,我們已經抵達亞爾伯橋了。我看到的是德勒斯登一如既往的側影:建在水上的堡壘高高挺拔著,在藍天的襯托下十分賞心悅目,而我們頭頂卻是霧蒙蒙的,深谷中一片漆黑。因為天氣有些寒冷,我披上了花格子的旅行披衣。船駛過那三座城堡之后,德勒斯登變得逐漸模糊起來。當我們抵達洛希維茲的時候,下起了毛毛細雨。嚴格地說,還算不上雨,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