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沉靜的夜晚,窗外飛速掠過的景色,繚繞如霧的歌聲,總能勾起對往事的沉湎。洛遙想著想著,高池飛就已經把她送到了路口。洛遙跳下車,道別之后,繞過大門往回走。抬頭的時候,心里忽然一緊,看見展澤誠只穿了襯衣,閉了眼睛靠在路燈上,霜白色的路燈打在他的臉頰上,卻微微泛起淡紅。這么冷的天,應該是凍出來的吧?
白洛遙心里沒來由地一陣難過,卻咬了咬牙,數著自己的腳步,很輕很輕地從他身前走過。他依然閉著眼睛,似乎毫無知覺,只是喃喃地說了句話。
洛遙的腳步一滯,不由自主地停下來。他還在說,聲音很輕,可是她卻聽得很清楚:“洛遙……我迷路了……”
或許還有很微薄很蒼涼的酒氣,隔著短短的距離,如同花香,她輕輕地嗅到,立刻明白了——展澤誠臉上的紅暈不是因為冷,而是喝醉了。
她站住,就在他的面前。他閉著眼睛,長長的睫毛遮住了璀璨的眼睛。挺直的鼻梁,輕緩的呼吸,仿佛是孩子。展澤誠甚至沒睜開眼睛,可就是一伸手,將她攬在懷里,將臉埋在了她的肩胛處,低低地喚她:“洛遙……我迷路了……”
獨屬于他的味道,這么鉆進了自己心底,洛遙試著動了動身體,可是展澤誠沒有理會,固執地抱著,很用力,不肯放開。他的臉頰冰冷,貼在她的頸側,卻又有溫軟的呼吸落在她的鬢角,癢癢的,撩撥人心。
洛遙僵直著不動,他總是這么頑固,總是不愿意松開手……眼睛有了些潮意,她仰頭忍住,倉皇中又看見他的大衣就這么落在地上——真是醉了吧,才這么狼狽。
她定定神,試探著將雙手扶在他的腰間,輕輕地回抱他,低聲說:“我在這里。”
她心甘情愿地回抱他,沒有勉強和猶豫,很熟悉又很遙遠的擁抱……他終于像是放心了,雙手輕輕一松,聲音像是呢喃:“嗯。”
趁著這個機會,洛遙挪了挪位置,俯身去夠那件大衣。
他的手已經滑到了她的右手上,牢牢地扣住,不讓她離開。洛遙嘆了一口氣,騰出左手將大衣拾起來,又艱難地把大衣蓋在他的肩頭,摸出了他的手機。
因為被凍著了,手指并不靈活,觸摸屏十分靈敏,提醒她輸入指紋。洛遙想要用他的手指,可他抱著她,并不肯松手。她無奈,連續輸入錯誤,又跳出了密碼頁面。
四個字的密碼,會是什么?
其實壓根兒都不難猜。
她沒有怎么猶豫,輸入了自己的生日。
果然開鎖了。
那個瞬間,她心底略有些五味雜陳,可也只是片刻而已,她略過了這種情緒,調出了他的通訊錄,看到第一個名字,她又怔了一下,忍不住側過頭看著他。他的嘴角帶著淺淺的弧度,似乎是微笑,又像滿足,溫和得不可思議。
三年的時間,他們沒有一絲一毫的聯系,可他真的從來沒有改變。她的名字,從初識起,就加了一個a,一直列在他通訊錄的首位。
就像他以往開玩笑的那樣:“方便找到你啊。”
屏幕一閃一閃的,洛遙的手指往下一移,直到看到助理的名字。
十分鐘不到,助理的電話又打到了這個手機上。展澤誠依然倚著路燈,和她十指交扣,卻再也沒說什么話。洛遙盡量不驚動他,接起電話,壓低了聲音,報了自己的位置。
小李來得很快,眼神亦不望向她,只是低聲說:“白小姐,我們一起扶他上車,我會送展先生回家。”他另開了一輛車來,就停在不遠的地方。洛遙點點頭,兩人一左一右扶著展澤誠,慢慢地向那輛車走過去。
把后座的門打開,白洛遙耐心地陪展澤誠坐進去,將衣服放在他的膝上,然后開始掰開他的手指。
小李還在車外,并沒有進來。車子里溫暖得仿佛是另一個世界,伴隨著他淺淺的呼吸聲的,還有叫人窒息的壓迫。她慢慢地將他修長的手指拿開,一聲不吭,越來越用力,他的手指上有她指甲掐出的印記。他半醉半醒間,終究犟不過她拼了命的氣力,最終還是被她分開了。
最后鉆出車子的時候,展澤誠似乎醒了過來,洛遙轉頭看了一眼,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著自己,向來是果斷的表情,此刻卻前所未有地留戀,似在挽留,輕輕地喊了一個名字。
她用了最快的速度走開,甚至惶急得沒對小李說上一句話,仿佛身后是糾纏不清的幽靈。
回到家就開始洗澡。洛遙在浴室里,聞到有種氣息叫濕潤,悶得人心疼,仿佛喘不過氣來。她把頭發洗了一遍又一遍,臉上、身上還在往下滴著滾燙的熱水,沐浴液和洗面奶堆在腳下,她要把他的氣味都洗得干干凈凈……
洗了很久很久,出來的時候,并不覺得神清氣爽,只是疲倦,巴不得趴在床上就睡過去。可是還不行,還有那些衣服、圍巾,通通換掉……
她將能洗的洗掉,外套塞進了袋子里,明天上班的時候順便送到干洗店去,仿佛做完這一切才甘心。
最后洛遙躺在床上,卻不可遏制地想起來,他說他迷路了……那么有目的性的人……他會迷路嗎?
究竟是誰在迷路?
她的眼前一片白茫茫,她從來就沒有迷過路,因為從來等待她的只有慌不擇路。
第二天早上上班,那輛車已經不在了。她快步走進地鐵,有小孩在賣報紙。臟兮兮的小男孩站在洛遙面前,她就掏了鋼镚買了一份。其實前一晚睡得不好,頭還昏昏沉沉的,她怕頭暈,連看的欲望都沒有,于是握在手里閉目養神。直到坐在身邊的乘客輕輕拍了拍她:“小姐,你的報紙借我看一下?”
洛遙有些錯愕地睜開眼。那是個年輕的女孩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想買一份來著,那個小孩早走遠了。”
她說了句“沒事”,就把手里的報紙給她。
對方熟練地翻到了某一版,很快地瀏覽完就還給了她,說了句“謝謝”。
她一時好奇,就看了一眼。
娛樂版。
“展澤誠首次偕女友出席酒會。”
配了一張大圖,展澤誠一貫的清冷表情,卻在不經意間回過頭去,向他身后的女子伸出手,自有妥帖而溫柔的氣質。因為他身材修長,身后的那個女子只露出了玫瑰色的禮服裙擺,并沒有正面清晰的照片。
下邊的報道則更具體一些,甚至有易欽的員工爆料,這個女孩子也曾陪他參加了集團內部的酒會,而展澤誠的母親在聽到記者問起的時候,亦是滿臉的笑容。
展澤誠醒來的時候,皺眉撫了撫額頭,竟然沒有想明白這是哪里。
電話恰到好處地響了起來。
是秘書打來的,告訴他上午的日程已經全部推遲或取消,并且問他下午是否會來公司。他有半刻沒有回過神來,因為窗簾很厚重,好幾層,都是不透光的,于是看了看時間,這才驚覺,竟然已經是中午。
溫水從龍頭里唰唰地流出來,他的手一觸到水,竟然有些刺痛,逼得他抬起了右手,仔細地看了一眼。
手指上、手背上全是被抓開的傷口,有幾處很輕,有幾處卻要重得多,連皮都碎開了,有淡淡的血塊凝結。他毫不在意地又把手浸在水中,又是一陣刺痛,他倒吸了一口涼氣,卻不是因為疼痛,只是忽然突然想起了昨晚,她離開時的背影,果斷,毫不猶豫,就連掰開他手指的動作,竟然也奇跡般地想了起來。
喝得那么醉還執意去找她,又一次頭破血流,就像昨晚那樣,手背上全是她狠心摳下的痕跡。可他真的瘋了,即便這樣猙獰,即便到最后只剩傷痕,他卻還是舍不得,連怨恨都不會給她。
走到樓下,寬大的落地窗前,有個年輕女人的背影,纖細而高挑。他沒說話,只在餐桌前坐下,往紅茶中加了些牛奶。
何孟欣轉過身來,語氣有些嗔怪:“悄無聲息地就下來了。”她鳳眼微翹,語氣沉吟,坐在他的對面,“你昨晚喝得太狠了,我來看看你。”
展澤誠“嗯”了一聲:“我沒事。”
她輕輕笑起來:“還沒事?該不會還摔了一跤?手上全是擦傷。”
自然的光線下,洗去了血痂,手背就有些猙獰。他看了一眼,波瀾不驚:“還有什么事?”
何孟欣一手托著下巴,纖指點了點他手邊的那份報紙:“打開看看A8版。”
展澤誠的下顎瞬間繃緊了,仿佛冰山一般,他默不作聲地掃完全版,語氣微涼:“還有什么報紙?”
何孟欣的眼神很無辜:“很多,不過照片都沒這張清晰。”
他默然將手邊的餐盤推開,也不避諱她坐在對面,撥了電話,聲音中已經有了微怒:“讓馬勝去看看今天的報紙。”甚至不耐煩說下一句話,就已經摁下了掛斷鍵。
何孟欣自然曉得,馬勝是公關部的負責人,負責易欽集團和展家對外的媒體聯絡和形象。她覺得有趣,咯咯笑了一聲,聲音脆生生的,仿佛珠落玉盤:“你發什么脾氣?緋聞就緋聞唄,我們又不是娛樂明星,你怕什么?”
他沒有接話,冷冷看她一眼,站起來要走。管家覷著他的臉色,把茶幾上的鑰匙拿起來遞給他:“這是李助理今早送來的。他說車子被刮花了好幾個地方,您看……”
展澤誠沒接鑰匙,管家連忙去喊司機。他隨意地坐下,手邊還是那份報紙,他翻到了財經版,瀏覽標題,又喝了一口微涼的茶,瞳孔是幽深的黑色,深沉蕩漾。
何孟欣的語氣很耐心:“沒有人背后點頭,這條新聞能上報么?你干嗎非要為難你手下?”
展澤誠緩緩地低頭整理袖口,語氣似乎有些好笑,又似乎有些蕭索的涼意:“你是說我媽?”最后他又輕輕撥好黑曜石的位置,不急不徐地抬起頭看著對座的女子,“你似乎沒弄明白,現在的易欽,是我在做主。”
他站起來,走到她身邊,最終還是停了停,語氣清淡:“沒什么好說的。你要是見到我媽,也告訴她,適可而止。”
林大姐端著飯,又遞了一碗湯給洛遙說:“多吃點,這幾天真是辛苦了!”
一旁又有同事在說:“這工作還真是不見天日啊。”
真是不見天日,沒有一點夸張,仿佛冬眠的穴居動物。
其實嚴格算起來,白洛遙算是博物館器物部的工作人員。因為這幾天陶瓷館重新布置,又有新藏品引進,有大量的文物需要清潔修補,工作量一下子加大了。
工作室是在博物館最底層,工作臺上的幾個人都默不作聲,燈光打在文物上,手上的碎片有一種清晰的真實感,仿佛踏著歲月而來。每個人手里都拿著細細小小的刷子,或者特殊的黏合劑,屏著呼吸,生怕一個不小心,手底的文物就會變形。
其實大多數修補師傅歲數都有些大了,因為少有年輕人耐得住性子。可白洛遙是例外,就連輕易不夸人的鐘師傅都蹺起了大拇指。
其實她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之前老師有教她坐禪,那時候還小,怎么也靜不下心。到了現在,再也沒興起過那個念頭,因為覺得心灰意懶,又因為心頭時時起的焦躁感,倒是這么孜孜不倦地重復做一件事,比如修補,或者清洗,反倒讓心情平靜下來。
這次修補的全是瓷器。清洗碎瓷片需要很大的耐心,因為在粘補的時候,哪怕縫隙里還有一小粒污泥也會影響最終瓷器的形狀。她戴著手套,小心翼翼地洗刷那些碎瓷,指尖的力道輕柔,偶爾聽到工作槽里輕輕的水滴聲,這么坐著,度過整整一天。
今天的成果是修復完一件青白釉的四系罐和一個越窯的刻花粉盒。都是用一種特殊的填充材料,將碎片拼接起來,又將縫隙填滿,最后由專家來驗收,幾乎看不出任何痕跡。傍晚的時候,工作人員把幾件成品裝進了盒中,帶去了展廳,每個人都笑著嘆口氣,大功告成。
洛遙扶著發酸的脖子回到辦公室,才知道上次的劇組又來了,這次是來補幾個鏡頭。離陶瓷館重新開幕越來越近,因為開幕那天還有一個重要的活動,同事們都焦頭爛額,不復向來悠閑的意態,行色匆匆,互相間連招呼都來不及打。
她伸個懶腰,換下了工作服。手機一直沒帶到工作室里,現在才看到有好幾個未接電話和數條短信,都是李之謹的。
有一條清晰明了地說:“五點半,我來接你,你沒忘吧?”
她再也不敢忘,趕忙回了個信,在廣場東側等到了他。李之謹等她坐上來,連聲嚷嚷:“先做正事,完了咱們去吃飯。”車子一徑開到了凱悅賓館,他直接就領著她上樓,一邊說:“你臉色怎么這么白?”
洛遙不自覺地摸了摸,“啊”了一聲,忽然就笑了:“你試試在地下室坐上一個星期,保準白得和鬼一樣,都不用上粉。”
他不作聲地瞅著她,半晌才說:“年紀輕輕,喜歡這么清冷寂寞的工作。”洛遙下意識地想要反駁他,可是一個“不”字到了舌尖,還是咽了回去,只是彎了嘴角:“哪里能和你比?在戲臺上熱熱鬧鬧地唱一出,多風光。”
一個六十多的老師傅在套房里等著,見到洛遙,微笑著問:“是這位小姐?”拿了尺子,二話不說就開始替她量身段。
洛遙退了一步,說話都有氣無力:“這是干什么?不是說替你校一校那些瓷器的解說詞嗎?”
李之謹雙手抱在胸前,有些好笑:“我曾祖百年誕辰,你既然答應了幫我忙要講解藏品的,怎么能不穿得好看些?這位賈師傅可不輕易幫人裁衣服,還不是便宜你了。”
洛遙目瞪口呆:“李先生的誕辰……我只是答應給你講解詞啊。”
他卻叫起真來,目光絲毫不肯放松,語氣很執著:“你明明答應了我。到了那天,你總得陪我一起去吧?”仿佛是怕她不記得,又強調了一遍,“就在劇院外邊,你明明答應的。”
這么一個好看挺拔的年輕人,說起“明明”兩個字眼,真是帶了可愛的稚氣。洛遙捏了捏額頭,當時他說的是——“過些日子是我曾祖父的百歲誕辰,你要不要一起來?”
她自然二話不說就答應了,還答應替他搞定到時慶典上的講解詞。現在想起來,真像是小小的圈套,可自己確實是答應了。洛遙把包扔地下,乖乖地任由賈師傅擺布。
李之謹在一旁看著,忽然就說:“賈師傅,我覺得上次那種白底紫花絲緞比較襯她膚色。”
賈師傅一邊讓助手記下數據,一邊說:“唔……可以。”
李之謹隨口和賈師傅聊天,原來之前的昆曲里,幾件極精美繁復的戲服都是出自賈師傅之手。洛遙看著他又拿出了厚厚一本材料簿,一眼望上去,花團錦簇,各色的花樣和綢緞,他遞給李之謹:“要不要再選一選?”
李之謹嘴角微微一勾,篤定地說:“就白底紫花。”
賈師傅說:“這位小姐身材清瘦,穿素色的確會好看,但是會不會顯得太單薄一些?”
李之謹將本子遞給她:“你喜歡什么?”
她自然是信得過他的眼光的,好歹他算是藝術家,連忙擺手:“就聽你的。”
量體裁很費時間,簡直比體檢還麻煩。一直等到賈師傅記下了各種尺寸離開,已經過去一個多小時了。洛遙從背包里取了大疊的資料和圖片,一項項地對他講解,哪些圖片可以在布置會場上用到,哪些瓷器可以重點介紹,條理分明。她娓娓道來,簡直就是如數家珍。
正在說一件龍泉窯的舟行硯滴,李之謹忽然不好意思地笑笑:“你不餓嗎?要不就在這里隨便叫些吃的吧?邊吃邊說。”
還真是餓了,洛遙摸摸肚子,失笑:“你不說的話,我還真忘了自己還沒吃飯。”
從抽屜里翻出菜單,隨便點了兩份。一碗薄皮云吞六十塊錢,送來之后,其實也不過如此,只是一整套送上來,醬醋數碟,幾乎將桌子堆滿了。洛遙吃得心不在焉,又多倒了醋,只吃了幾只就推開了。她拿了靠枕坐在軟榻上,問李之謹:“這次捐贈品里還有什么?”
他聳聳肩:“有一件什么明代釉里紅……什么杯的。”
洛遙激動起來:“明代宣德的釉里紅三魚紋高足靶杯?”
這么繞口的名字,她一氣說出來,仿佛是很好聽的詩歌吟唱。
他挑挑眉毛:“你比我清楚得多。”
她只是在資料上見過罷了。這件明代景德鎮的珍品釉里紅瓷器,因為釉料中摻了紅寶石粉末,釉色鮮艷如紅唇,三條小小的鱖魚很活潑,仿佛正在沉浮游動。如果真的能捐獻給館里,也就意味著,她可以親手觸摸一下那么名貴的器物。
多么奢侈,可又分明不是夢想了,已經觸手可及。
白洛遙難掩興奮,忽然想起了什么,撇撇嘴:“范館長真沒意思,他準是早就知道了,居然都沒告訴我。”
輕輕的一句嗔怪,眼角微微瞇起來,像是發了脾氣的小女孩。這樣看過去,她的臉色嫩白,瑩潤得就像古時的白瓷。
李之謹忽然微笑起來。天知道他怎么忽然有了那么多的耐心,家里的那些東西,瓷器也好,生意也罷,他向來都不大感興趣。如果父親知道他此刻坐在這里,一心一意地籌劃這個活動,耐著性子弄懂一件件瓷器,會不會驚訝得眼鏡都落下來?
可轉念一想,其實一點都不難懂,他想和白洛遙在一起,說話聊天,什么都好。就像現在,只是靜靜坐著,卻沒來由地覺得安心和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