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來自納粹地獄的報告:奧斯維辛猶太醫生紀述
- (匈)米克洛斯·尼斯利
- 12277字
- 2019-01-03 20:41:38
序一
這本優秀回憶錄的作者是米克洛斯·尼斯利,他于1901年6月17日出生在特蘭西瓦尼亞一個名叫薩姆列歐的小鎮。當時,特蘭西瓦尼亞還屬于哈布斯堡帝國治下的匈牙利。在一戰即將結束的那段和平時期,薩姆列歐劃歸羅馬尼亞,改名為西姆洛·西爾瓦尼埃。1940年,它又重歸匈牙利——當時納粹德國的盟國。但在二戰末期,這座小鎮再次回到羅馬尼亞。小鎮上大部分居民都是羅馬尼亞人或匈牙利人,但還有一小群猶太人在此定居,尼斯利一家就屬于這個群體。1920年,米克洛斯高中畢業后,就到科洛日瓦(今日羅馬尼亞的克盧日-納波卡)的匈牙利大學城學習醫學,隨后在德國北部的基爾繼續求學。他曾一度因為經濟原因放棄學業,但1927年又進入西里西亞的布雷斯勞大學,并于1930年畢業。他長時間在德國學習,所以能夠熟練運用德語,后來他也從中受益。
1930年,尼斯利回到家鄉瑙吉沃勞德鎮(現名奧拉迪亞),開始全科醫師的職業生涯。在這之前,他的博士論文就一直專攻法醫病理學,主要是從自殺死者的身上尋找死因的相關證據。在接下來的幾年時間里,他運用這項技能為警方和法院做了大量尸檢,成為遠近聞名的法醫病理學家。他經常受邀前往羅馬尼亞的很多地方進行尸檢,識別那些不同尋常或頗有爭議的死因,積累了寶貴的經驗。1937年尼斯利結婚生下一個女兒后,舉家搬到羅馬尼亞北部的上維謝烏鎮(匈牙利語:費爾索維索)。1939年,他曾去美國訪問。當時,卡羅爾國王獨裁統治下的羅馬尼亞排猶氛圍日盛一日,他剝奪了超過三分之一的猶太人的公民身份,并使他們喪失了養家糊口的職業。尼斯利曾慎重考慮過是否移民他國以躲避災難,但最終他抱著樂觀的態度回到國內,繼續從事他的職業。從長遠來看,這個決定不明智。1940年9月,納粹德國和意大利法西斯簽署協議,決定將北特蘭西瓦尼亞從羅馬尼亞劃給匈牙利(這兩個國家都屬于軸心國集團)。迫于德國的壓力,匈牙利政府通過了一系列排猶法律。尼斯利先是搬到都拉,后又來到塞賓塔(匈牙利語:扎普隆卡),他再次回到北特蘭西瓦尼亞。在做全科醫師的同時,他繼續以法醫病理學家的身份為法院和警察提供幫助。那時,匈牙利半數以上的醫生都是猶太人,政府也不得不承認猶太人的服務不可或缺。
然而,隨著戰事的發展,就像歐洲大陸其他很多地方一樣,中東歐所有猶太人的境遇日漸危急。1933年,希特勒的納粹黨掌握了德國政權,隨即采取各種措施強迫德國猶太人移居國外。納粹政權將德國一戰戰敗的責任推給猶太人,把他們視為重建帝國之路上的嚴重威脅。當時,德國人正在締造強大的國家,想要再次發動征服歐洲的戰爭。1939年9月,戰爭最終爆發。德國先是快速攻占了波蘭的大部分地區,1940年又侵入法國和西歐的其它地區。1941年6月,希特勒入侵蘇聯,占領了波蘭的剩余地區、波羅的海諸國、烏克蘭、白俄羅斯和俄羅斯的很大一片領土。這些地區猶太人人口眾多。當時,在富蘭克林·D·羅斯福總統的領導下,美國開始傾全國之力援助英國和蘇聯對抗納粹德國。因此,希特勒愈加深信自己那偏執的幻想:世界猶太人正在敵人背后操縱各種陰謀詭計。納粹德國針對虛構的陰謀論展開強大的宣傳攻勢。同時,下令入侵蘇聯,屠殺共產黨人和猶太人。這項命令是由海因里希·希姆萊提議的,他時任警察部門和納粹黨衛軍的首腦。希姆萊煽動群眾不分青紅皂白地屠殺猶太人,無論在哪里發現都格殺勿論。從1941年秋天開始,為加快屠殺進程,他們開始使用毒氣車大肆殺戮。在1941年至1942年的冬季,納粹建造了固定的毒氣設施。很快,全歐洲的猶太人都被聚集起來,送往集中營。其中,只有極少數身強力壯或具備一定專業技能的猶太人才被當作奴隸勞工,得以茍活一時。
這些設施中最大的一處是位于奧斯維辛(或稱作奧許維茨)的綜合集中營。當時的奧斯維辛在上西里西亞東部,靠近德國和波蘭的邊境線,1939年納粹德國入侵波蘭后被并入第三帝國。1940年,納粹把舊的勞工營改造成集中營,用來關押波蘭的反納粹分子。隨后這里迅速擴展,面積增至40平方公里。1941年秋天,納粹在這片土地上又建造了一處更大的營地。該營地位于距比克瑙(又名比爾克瑙)的奧斯維辛老營地2公里處。新集中營的主要目的是大規模滅絕猶太人。從1942年3月開始,納粹通過火車將歐洲各地的猶太人押送到這里,押送的車廂是用來運牲口的,沒有暖氣,也不供給吃喝。猶太人被卸下后,納粹就將他們分為有用的和沒用的兩部分。那些“沒用的人”就被送進特別建造的毒氣室中殺害。在戰爭結束時,至少有110萬人死于集中營,也可能是150萬人,其中大約90%是猶太人。絕大多數人都在從1942年春天至1943年夏天這一年多的時間內遇害。
在這之后,屠殺的速度大大放緩。但最后還發生了一波大規模的殺戮:屠殺匈牙利猶太人。他們在那之前躲過了希特勒的滅絕性驅逐,仍然存活于世。雖然是德國的盟國,但在前奧匈帝國保守的海軍上將米克洛斯·霍爾蒂強力獨裁統治下,匈牙利一直抵制希特勒試圖將大批猶太人交由德國黨衛軍“重新處置”的要求。所謂重新處置,就是將猶太人轉移到奧斯維辛的毒氣室殺掉。霍爾蒂和他的政治盟友認為德國的要求侵犯了匈牙利主權。也許,更重要的是,在1943年蘇聯紅軍在斯大林格勒重創納粹德國后,他們日益確信同盟國將最終戰勝軸心國,而拒絕交出猶太人有可能贏得同盟國的信任。在蘇聯紅軍進入鄰國羅馬尼亞后,匈牙利背叛德國的跡象日益顯露。1944年3月,德國軍隊占領匈牙利。在推翻霍爾蒂政權后,他們扶植了傀儡政府,并迅速采取各種措施摧毀猶太人在整個國家中的的公民權利和社會地位,為大規模驅逐猶太人做準備。在阿道夫·艾希曼的率領下,一支納粹黨衛軍開進匈牙利,著手驅逐行動。艾希曼本人正是“歐洲猶太人最終處置計劃”的最高負責人。匈牙利警察把各城鎮和村莊的猶太人聚集在一起,關押在營地或猶太人聚居區。從那里,他們再被趕上開往奧斯維辛的火車。匈牙利的猶太人總數近80萬人,超過43.7萬人被押往奧斯維辛。在到達奧斯維辛的人群中,只有10%的人被認定可以從事體力勞動,其余90%的人都被送往毒氣室,遭到殺害。
米克洛斯·尼斯利就是這幸運的百分之十中的一員。1944年5月16日,尼斯利和妻女一同被捕,被送到烏克蘭的一個猶太人區。5月22日,他們被裝在一列長長的運牲口的火車里,目的地是奧斯維辛。5月27日,他們抵達集中營。當時尼斯利剛剛40歲出頭,身體健康、強壯。于是,他和其他幾百名囚犯被送往莫洛維茨附近的一個建筑工地干活,IG法本公司正在那里建造一家生產合成橡膠的工廠。這是一段小插曲,也許為了簡化故事內容,他在回憶錄中省略了這一部分。5月29日,尼斯利在集中營得到了一個囚犯編號:A-8450。經過兩星期的檢疫隔離后,他開始在“197號水泥班組”工作。然而,黨衛軍當局很快就發現他是一名病理學家。6月27日,他和另外兩名囚犯被轉移到奧斯維辛-比克瑙集中營,執行醫療任務。最初,他在集中營第12營區的一個用來驗尸的小房間工作。在展現了醫療技能后,7月初他被轉移到營地外的新住處,鄰近鐵路和“卸貨坡道”。新來的人正是在這里被決定生與死。大樓內有新建的、設施齊全的醫療中心和解剖室。1943年7月以來,這座大樓就被稱為“1號火葬場”。這是一處綜合設施,里面有一間毒氣室、一座用來處理尸體的焚尸爐以及其他各類設施,包括特遣隊員的生活區和“特殊小組”猶太人囚犯的生活區。他們的工作就是從毒氣室把受害者的尸體搬出來,從尸身上收集黨衛軍想要的東西(如頭發和金牙),然后火化尸體、處理骨灰、打掃毒氣室,準備再一次使用。有時,他們也不得不和受害人一同進入毒氣室,為安慰他們而一直留到最后一分鐘。
特遣隊員的人數在不同時期各有不同,大約在400人至1000人之間。1944年夏天,隨著匈牙利猶太人的到來,特遣隊的規模迅速擴大。特遣隊員是從新來的人和主營地長期關押的囚犯中挑選出來的,都是身強力壯的男人。由于他們目擊了大規模屠殺,最終都難逃被送進毒氣室的命運。第1批特遣隊員是在1942年12月2日被處理的,1944年至少實施了四批這樣的集體屠殺行動,最后一批的時間是11月26日。就在蘇聯紅軍進攻前夕,特遣隊員還曾幫助黨衛軍銷毀了有關集中營使用毒氣殺人的證據。尼斯利記錄了至少12批特遣隊員的集體記憶,每一批特遣隊員都被后繼者殺害,當然其中也包括一些個體死亡。當時,特遣隊員生病的概率很高:例如在1943年,平均每周就有10個特遣隊員被黨衛軍從1號火葬場的醫務室帶走殺掉。對任何一種反抗的處罰都非常殘忍:拒絕參與就意味著死亡,在很多情況下還要首先經歷野蠻的虐待和折磨。
在相對舒適的生活條件下,特遣隊員們比其他囚犯更容易密謀逃跑或策劃反抗計劃,特別是其中有一些人還曾在法國或波蘭參加過抵抗運動。1943年的大規模越獄計劃由于大量黨衛軍增援部隊的到來而夭折。1944年,在集中營快要走到盡頭之時,人們又做了一次嘗試,但20名特遣隊員最終在儲藏室中被黨衛軍用氰化物毒死。10月7日,另外300名將要被投入毒氣室的囚犯再次進行抵抗,他們向黨衛軍投擲石塊和鐵條,隨后將4號火葬場移為平地。有一些人成功突圍,逃到拉杰斯科的農莊。但黨衛軍發現了隱匿在谷倉里的部分逃亡者,把他們活活燒死。剩下的人則被活捉,最終也難逃一死。集中營的警衛們將機槍對準了火葬場四周的逃亡者。他們殺掉了其中一部分人,而將剩下的人趕到室內。黨衛軍死了3人,傷了至少12人。在接下來的三天,425名特遣隊員死于非命。其中包括一些女性,她們曾將炸藥從自己工作的地方偷偷帶到營地送給特遣隊員。不過,他們中最終有人成功地把一些揭露屠殺過程的照片偷帶出去,在臨死前交給波蘭的地下抵抗組織。尼斯利關于這些事件的記錄成功地捕捉到一些要點,但由于他對起義缺乏全局的視角,他的記述就不可避免得存在片面性和令人困惑的地方。然而,鑒于事后有關特遣隊的爭論,這場起義的意義就非同小可。
在奧斯維辛期間,尼斯利和特遣隊員住在一起。很長一段時間內,他的書事實上是有關特遣隊員存在和工作的唯一記錄。他的職責是為特遣隊員提供醫療服務,當然也為火葬場的黨衛軍士兵提供醫療服務。但他的主要職責是病理學家,對集中營的醫生約瑟夫·門格勒負責。門格勒對尼斯利的工作能力很賞識,是他在集中營的靠山和保護者。門格勒生于1911年3月16日,在集中營的幸存者口中,他是個聲名狼藉的人物。門格勒負責指揮“篩選”囚犯。他站在鐵路卸貨坡道那里,制服一塵不染,鞋子閃閃發亮,決定著每個人的生死。但尼斯利是以完全不同的身份與之相遇的,他是門格勒的科學助手。因為約瑟夫·門格勒不僅是黨衛軍的醫生,也是一位醫學研究者。他在早前完成的人類學博士論文中研究了四個不同種族的下頜構造。這和他本人利益攸關,因為他的兩顆牙齒中間有一條自然形成的裂縫,而且他總共少兩顆牙齒。他覺得這可能是由遺傳原因導致的。
門格勒的這項研究引起了一位德國頂尖科學家的注意,他就是奧特馬·馮·傅舒爾男爵。傅舒爾的職業生涯生動地詮釋了在納粹當政前后醫學、種族和政治之間的糾葛。傅舒爾參加了第一次世界大戰,曾是一名中尉軍官。在大戰臨近結束的時候,他加入了一個反猶太人的學生兄弟會組織,并曾參與1920年那次臭名昭著的針對假想的共產黨叛亂分子的大屠殺。從醫學系畢業后,傅舒爾專門研究遺傳學,主要對雙胞胎進行比較研究。他出版了大量科學著作,順理成章地獲得了法蘭克福大學的教授職位。在那里,他牽頭成立了一個新研究所,主要研究種族衛生學。從1935年開始,納粹政權設立了很多同類研究所。1942年,傅舒爾成為威廉二世皇家人類學、遺傳學和優生學研究所的負責人。這個坐落于柏林的研究所久負盛名,是威廉二世皇家學會(1945年之后更名為馬克斯·普朗克學會)支持的眾多科學研究中心之一,擁有充沛的資金。
按照今天的標準來說,這是一家主流科研機構:研究所曾一度接受洛克菲勒基金會的資助。很多國際會議邀請傅舒爾參加,他的研究成果被國際科學出版物廣泛轉引。然而,傅舒爾在骨子里反對猶太人。他曾在1944年提出:“政治上的當務之急是尋求從整體上解決猶太人問題的新方案。”
在傅舒爾履職柏林前很久,他就把門格勒招入麾下。傅舒爾同意指導門格勒的醫學博士論文,后者最終于1938年獲得博士學位。門格勒的論文是關于牙齒和上鄂的畸形問題,這令他惴惴不安,經常聯想到其他遺傳畸型疾病,例如侏儒癥。然而,戰爭爆發后門格勒不得不中斷研究。從1937年以來,他就是納粹黨員。1940年,他應征入伍,主動提出為武裝黨衛軍提供醫療服務。到奧斯維辛后,他擔任了黨衛軍一級突擊中隊隊長一職,大概相當于“上尉”(根據職位規定,他只能佩戴銀色肩章,而不是尼斯利在回憶錄第2頁誤記的金色肩章)。在此之前,他曾于1941年至1942年間在蘇德戰場上服役,因為將兩名德國士兵從熊熊燃燒的坦克中拖出來而獲得十字勛章,榮立一等功。他隨后在戰役中負傷,病退回到柏林。在那里,他再一次遇到傅舒爾,并繼續完成他的教授資格論文,那是他獲得的第二個博士學位,也是謀取德國大學教職的先決條件。作為傅舒爾的學生和助手,門格勒是聲名顯赫的科學研究團隊中不可缺少的一員。但作為一名黨衛軍官,他也需要奉命行事。1943年5月,他來到奧斯維辛-比克瑙集中營,成為吉普賽人營區的一名醫療軍官。1944年8月1日,他成為奧斯維辛-比克瑙集中營的首席醫療軍官。
門格勒依然執著他的論文研究。當看到那些雙胞胎時,他很快意識到集中營的工作為他的研究項目提供了非常理想的條件。一般說來,他的導師傅舒爾專攻的雙胞胎研究面臨很大的困難,那就是雙胞胎事實上不會同時離世。但在集中營里,門格勒可以確保雙胞胎同時死亡。而且,他通常會把那些從卸貨坡道篩選出來的雙胞胎安排在營地內的一塊特殊區域生活,拿他們做實驗。實驗很痛苦,有時甚至會致命,而實驗的副作用則包括致聾等嚴重后果。后來,這項研究被證實沒有任何意義,因為他事實上無法辨認出一對雙胞胎是否完全相同。有的時候,兩個年齡和外貎看起來差不多,但實際上是兄弟姐妹的人會被他誤認為雙胞胎。門格勒也參與了其他實驗,如向傅舒爾提供“眼球異色”(指兩只眼睛呈現不同的顏色)囚犯的眼球;只要發現這樣的情況,他就馬上將其處死。有時,他的囚犯助理會把兩只來自不同囚犯的顏色不同的眼球包得緊緊的交給他,但卻沒有告訴他實情。門格勒還嘗試針對壞疽性口炎的多種治療方法,這種疾病是由嚴重的營養失調引起的,會造成面部劇痛。他研究的目的只是為了完成報告,而不是治療患者,即使治療取得了成功。一旦證明了他的觀點,治療就會被終止。另一項實驗是向囚犯的眼球內注射染料,試圖改變眼球的顏色。這一過程不但非常疼痛,會造成傷害,而且從科學角度來說也沒有意義。
門格勒的實驗嚴重違反了醫學和臨床研究中普遍接受的道德標準。無論是門格勒,還是他的導師傅舒爾,亦或是人數眾多的醫學研究者們,他們都未經集中營囚犯的同意而把他們當作實驗品。這些人是在納粹的脅迫、甚至鼓勵下才這樣做的。相反,他們無視囚犯的人格尊嚴,根本不把他們看作人類。因此,在利益面前,他們不會因給囚犯帶來極度痛苦、甚至死亡而感到良心的譴責。門格勒和其他大多數研究人員有兩點區別:首先,他只想進行純科學研究,而不去實際應用。他不像其他集中營管理者那樣對囚犯采取高溫高壓和冷水浸泡等手段,以模擬戰爭實效。其次,其他實驗常常導致受試者死亡,而門格勒則是故意殺死囚犯,以便在他們的尸體上進行所謂的科學研究。他還會挖出囚犯的眼球,用來進行更深入的研究。因為他的研究需要與囚犯醫生合作開展,而這些人非常害怕因做錯事而招來殺身之禍,這就導致他們通過偽造和欺騙來掩蓋自己的錯誤。在通常情況下,自由的研究者會如實記錄下研究過程中遇到的問題。就像尼斯利認識的其他納粹德國的醫學科學家一樣,門格勒與政治制度和意識形態簽訂了靈魂契約,這最終會摧毀研究的科學有效性,也違背了他們發誓要遵守的每一條道德守則。
作為一名病理學家,米克洛斯·尼斯利的工作是解剖尸體,而這些死尸都是在集中營死去或是被門格勒下令殺死的。他自己并沒有參與屠殺,也沒有被命令參加那些違背倫理道德的醫學實驗。但作為一名技藝嫻熟的法醫病理學家,他知道有一些尸體是剛剛被門格勒下令殺死的,如同他在回憶錄中牽動人心的一章中所描述的那樣。作為奧斯維辛的一名猶太人囚犯,他知道如果膽敢批評或置疑,就會喪失生命。在回憶錄中,尼斯利有關與門格勒關系的描述顯示了他如何小心翼翼行事,如何避免逾越囚犯身份,如何努力維護醫生倫理。換句話說,“以一名醫生身份”寫作,就是作為一個不帶情感的醫學觀察者。這或許會使他超脫那些他所描述的令人麻木的恐怖事件。這本回憶錄的臨床醫學特性和事實性本質恰恰是它的價值所在。道德說教和事后譴責都于事無補。在回憶錄中,他曾不止一次描述了克服恐懼的艱難。在很多時刻,這些實驗工作都違背尼斯利本人的意志,令他厭惡門格勒。這些時刻更加震撼人心,因為它們太稀少了。
在戰爭的最后階段,隨著蘇聯紅軍從東方而來,門格勒在奧斯維辛的工作才告一段落。到其他集中營工作后,他又加入了一個軍事醫療小組。在戰爭結束時,這個小組的人員被美國軍人俘虜。門格勒編造了假名字,轉入地下,在巴伐利亞州當起了農場工人。1949年,像很多人一樣,他在提洛爾走私者的幫助下逃過阿爾卑斯山,在親納粹的南提洛爾地區(今天位于意大利北部)獲得了一本假護照。憑借這本假護照,門格勒從熱那亞的紅十字會獲得旅游簽證,隨紅十字會來到阿根廷。在那里,他又開始行醫為生。由于做了太多非法墮胎手術,很快吸引了警方的注意。1962年,阿道夫·艾希曼在阿根廷被綁架偷運出國,在以色列接受審判,并被處以絞刑。在這之后,門格勒逃往巴拉圭,當時那里正處于親納粹的獨裁者阿爾弗雷多·史托斯納爾統治下。再之后,他又來到巴西的一個偏遠地區,在那里遇到了自己的兒子羅爾夫。羅爾夫對他的父親一無所知。門格勒曾告訴他:“我一生未曾親自傷害過任何人”。兩年后,也就是1979年2月7日,他在海里游泳時溺亡,也許是因為中風。1985年,他的墓地被找到,尸骨被重新掘出。1992年,他的身份得到DNA測試的確認。
在尼斯利回憶錄中,他還提到一些黨衛軍軍官或合作者。其中一人是澤農·森特凱勒博士,他是波蘭籍的囚犯醫生,負責集中營的醫療服務。森特凱勒因為經常毆打囚犯而臭名遠揚,其他囚犯醫生都認為他已經精神錯亂。他是戰后唯一一名受審的囚犯醫生,在那之后他的命運就晦暗不清了。弗里茨·克萊恩是集中營的一名醫生,既負責醫學實驗,也負責從卸貨坡道上篩選囚犯。1944年末,他被任命為德國北部貝爾根-貝爾森集中營的首席醫療軍官,因此應對集中營的生活環境負主要責任。當英國軍隊到達時,發現那里的生存條件令人發指。他和其他軍官因此都被起訴。法庭宣判克萊恩死刑,他并沒有上訴。按照律師的說法,克萊恩稱屠殺猶太人的經歷“使他無法再活下去”。前集中營的軍官表露懊悔之情非常罕見,他就是其中的一人。1945年12月12日,克萊恩被執行絞刑。
二級小隊隊長莫勒是在第13章中首次提到的那個極度兇殘的黨衛隊軍官,原型實際上是黨衛軍一級突擊中隊隊長奧托·莫爾。他在集中營的各個崗位都顯露出才干,從1944年5月起成為奧斯維辛火葬場的負責人。莫爾曾帶領集中營的囚犯從格萊維茨附近的奧斯維辛行軍到巴伐利亞州的達豪集中營,后來被美國軍隊俘獲。1945年12月13日,莫爾在達豪的戰爭罪法庭接受審判,被判處死刑,于1946年5月28日執行。
二級小隊隊長莫斯菲爾德(實際上是埃里希·莫斯菲爾德)是特遣隊的負責人,他也被美軍逮捕。1947年1月23日,他經審判后被處以終身監禁。之后,他被引渡到波蘭。因為按照規定,戰犯必須在他犯下罪行的國家接受審判。在對門格勒博士的罪行作證后,莫斯福爾德在1947年12月22日被波蘭克拉科夫的一個法庭判處死刑,于1948年1月28日執行。
囚犯的命運截然不同。當蘇聯紅軍攻近的時候,黨衛軍竭盡所能地摧毀了集中營。1945年1月19日,他們帶領大約5.8萬名囚犯離開集中營,向西強行軍,只留下了7000多名老弱病殘的囚犯。有一些特遣隊勞工趁亂成功逃脫。在強行軍中,有很多人死于半路,還有人被黨衛軍射殺。盡管如此,仍有4.3萬名囚犯最終到達西部的另一處集中營。這些人國籍不同,絕大多數都是奴隸勞工。尼斯利就在其中,他跟隨隊伍,時而步行,時而乘坐火車,于1945年1月25日到達奧地利的一座集中營——毛特豪森集中營。1月29日,他又被轉移到多瑙河畔的梅爾克修道院附近的一個附屬集中營。最后,于4月7日到達上奧地利州的艾本塞勞動營。5月6日,美國軍隊解放了這座勞動營。兩天之后,戰爭結束了。在整個過程中,黨衛軍不斷用各種野蠻手段對付囚犯,直到最后時刻,其中就包括殘忍的點名制度。與此同時,尼斯利的妻女被帶到貝爾根-貝爾森集中營。她們在那里獲得解放,隨后回到家鄉奧拉迪亞。一家團聚后,尼斯利重操舊業,又做起了醫生,但沒有再當病理學家。奧斯維辛的經歷已經讓他受夠了。
戰爭結束后,當協約國開始追究那些仍然活著的納粹戰犯時,尼斯利表示愿意做目擊證人。這些戰犯包括IG法本公司的官員和集中營的醫生。1947年9月,他前往紐倫堡。在那里,他宣讀了證言。10月8日,他又簽署了宣誓書。尼斯利的證詞提供了非常重要的證據,這些證據涉及用毒氣屠殺囚犯,虐待體弱多病的囚犯,以及門格勒的人體實驗等。這些證詞被報紙連續刊登,并被冠以“我是紐倫堡的證人”這樣的標題。但這并不是他第一次描述在奧斯維辛的經歷。在戰爭結束后,他一回到家就開始記錄自己的故事,并于1946年3月完成。同年,他的回憶錄在羅馬尼亞出版。次年,出版了匈牙利語譯本,書名是“我是門格勒博士在奧斯維辛的病理學家”。這本書隨后被譯成多種語言。1960年,這本書在英國上市,是再版的版本。如今,尼斯利已不在人世,他于1956年5月5日死于心臟病發作。
尼斯利回憶錄的英文版出版于1960年,由布魯諾·貝特爾海姆作序,序言在這一版也予以重印(作為序三)。貝特爾海姆既不是歷史學家,也不是研究納粹時代的專家,但他親身經歷過納粹主義的恐怖。1903年8月28日,他出生于奧地利的猶太人家庭,曾在維也納學習哲學和藝術史。大約在1936年至1937年間,他開始跟隨理查德·斯特巴學習有關精神分析理論的課程。后者是西格蒙德·弗洛依德的門徒,對藝術和藝術家的精神分析興趣濃厚。1938年3月,納粹入侵奧地利,國民中的絕大部分人都贊同將這個阿爾卑斯山下的小國并入第三帝國。入侵之后,由奧地利納粹分子及其支持者領導的反猶太人暴力行動隨之興起,很多人遭到逮捕。作為納粹的對手,貝特爾海姆也在其中,1938年5月28日,他被蓋世太保抓獲,送進達豪集中營。6月3日,他到達集中營,被分類為政治犯和猶太人。一路上,他都遭到黨衛軍的毆打,在殘忍的折磨下茍活下來。9月23日,他又被送到布痕瓦爾德集中營。根據后來撰寫的回憶錄,貝特爾海姆在那里遭受到了更粗暴地虐待,他只有把自己與那個環繞身邊的恐怖世界分離開來,假裝一切只是一場惡夢。事實上,在記錄集中營的經歷時,他甚至使用第三人稱提到自己。
在紐約朋友的擔保下,貝特爾海姆于1939年5月11日來到紐約。在余生中,他一直試圖用被納粹監禁的經歷來描述對極權主義、專制主義及人類變態行為的理解。他最有名的一本書是1960年出版的《被啟示的心靈》,書中詳細分析了他在達豪集中營和布痕瓦爾德集中營的那段歲月。與此同時,他在其他的作品中也運用弗洛依德的思想去討論兒童發育,特別是兒童的自閉癥現象。他把這種狀況與集中營囚犯的狀況聯系在了一起。貝特爾海姆經營了一所為有心理問題的兒童開辦的學校,他的自閉癥理論曾廣泛影響了20世紀七八十年代的人。他將問題歸結于孩子的生活環境,比如母親的冷漠和父親的失責,但現在已很少有人再堅持這個理論。在妻子去世后,貝特爾海姆也因中風而身體殘疾,智力也受到損害。1990年,他把塑料袋套在頭上自殺了。貝特爾海姆的思想遺產存在很大爭議。他以前的學生曾起訴學校,指控學校的教師廣泛存在恃強凌弱和體罰學生的行為,而國際精神分析學界對其方法的有效性也一直存有爭議。
貝特爾海姆為米克洛斯·尼斯利回憶錄撰寫的序言體現了兩點:一是認為作者有關集中營經歷的回憶存在很多問題;二則與當時的時代氛圍有關。他的很多觀點都很牽強,其中最令人難以置信的是關于猶太人的判斷。他認為,歐洲猶太人之所以沒有與命運抗爭,是因為他們被一種集體的“死亡本能”支配。相信弗洛依德學說的人可能會認為這種“死亡本能”使貝特爾海姆抑郁癥反復發作,最終導致他在1990年選擇自殺。但這個概念沒有任何醫學或心理學基礎,純粹是弗洛依德式推測的產物。那些死去的猶太人有可能采用貝特爾海姆的辦法,佯裝這一切都是虛構的;但他們也肯定知道抵抗就意味著死亡,尼斯利在書中對這一點解釋得很清楚。
在回顧歷史時,貝特爾海姆認為,歐洲的猶太人本可以反抗黨衛軍。他們之所以沒有這樣做原因很多:猶太人缺乏宗教、政治及社會團結;他們對身處環境的嚴重性認識不足;他們缺乏武器彈藥;在經歷了長時間的折磨、侮辱、暴力及失去家庭和財產后,他們自甘墮落;他們營養不良、身體虛弱,在去集中營的路上缺醫少藥。一些人的宗教信仰就是忍受痛苦,而另一些人則害怕反抗行為會招致殘酷的報復,這些通常都很合理。貝特爾海姆的苛評顯示出他對實際狀況一無所知。然而,這不僅僅是道德傲慢的產物,也是那個時代的產物。在20世紀60年代初期,人們在紐倫堡審判后很長一段時間內都處于沉默狀態。在那之后,公眾才又一次對納粹屠殺猶太人的那段歷史進行討論。
貝特爾海姆把對這個問題的想法寫進了尼斯利的回憶錄和其他出版的文章中,這個觀點是在他1960年閱讀了《安妮日記》之后首次提出的。那本書記錄了一個德國猶太人家庭的生活,他們躲藏在納粹占領下的阿姆斯特丹。貝特爾海姆覺得他們應該買一把槍,在警察搜查時就開槍射擊。這種英雄式的自我犧牲是不切實際的,它本身就代表著某種死亡的意愿。然而更普遍的觀點是,1960年在耶路撒冷對阿道夫·艾希曼的審判觸發了這一歷史性回憶,那時他剛從阿根廷被綁架到以色列。隨著大量幸存者在證人席說出了他們在奧斯維辛和其他地方的經歷,大屠殺才第一次作為特殊的猶太人事件暴露在世人面前。與看起來無窮無盡的猶太人幸存者提供目擊證明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在法國和其他被占的歐洲國家則開展了廣泛的慶祝活動,這些地方的全國性反納粹行動成了毋庸置疑的神話。德國猶太哲學家漢娜·阿倫特在她著名的作品《耶路撒冷的艾希曼》中描述了審判過程,她在作品中因推測稱猶太人是“溫順地來到墳墓”而招致猶太人組織的嚴厲批評。但實際上,她辯解道,猶太人沒有反抗無可厚非;在任何殘忍的極權統治下,不反抗都是不可避免的。艾希曼一案的檢察官曾一而再、再而三地詢問那些目擊者他們沒有反抗的事實。但阿倫特卻說,這只不過表示他從未理解猶太人在野蠻、恐怖的統治下根本無法反抗。她認為,這樣的置疑也許只是一種宣傳,是想把以色列人所謂的自信的英雄主義和離散猶太人的“溫柔順從”進行比較。
1961年,奧地利裔的美國學者拉烏爾·希爾伯格發表了大部頭的實證主義著作《歐洲猶太人的毀滅》,其中也描述了猶太人放棄反抗的事實,并通過闡述猶太人特有的死亡意愿來呼應貝特爾海姆。這樣的觀點令阿倫特所不齒,她以普遍存在的極權主義下的群體性被動作為回應。“貝特爾海姆先生”,她曾寫道,“你所謂的猶太人問題找錯了地方。”然而,這三位作家又被一個更有爭議的論點聯系在一起,即所謂的猶太人領袖的合作問題,尤其是納粹在華沙的猶太人區等地方建立的“猶太人委員會”。阿倫特獨特的論斷引發了學術研究的風潮,隨后的研究更細化,方向更多元。但關于猶太人、至少是一部分猶太人在毀滅的過程中與兇手進行合作的觀點在60年代初雖然飽受爭議,但產生了重要的影響。這一觀點主導了貝特爾海姆對米克洛斯·尼斯利在奧斯維辛特遣隊中行為的評價。
在《被啟示的心靈》一書中,貝特爾海姆認為米克洛斯·尼斯利和安妮·弗蘭克的父親奧托不同。奧托只聽從自己的內心,以及他對家庭的愛,而拒絕聽從理性的勸說(換句話說,如果他進行反抗,而不只是逃避現實,他們全家都得死),而尼斯利則把理智擺在前面,將自己包裹在病理學專家的外殼內,排除那些心知肚明的事情,也就是當時他正在做錯事的想法。“他考慮怎樣才能活下來?借助他引以為傲的專業技能,而不考慮這種技能會帶來什么后果”。貝特爾海姆指責他成為了“參與者和黨衛軍罪行的同謀”。然而事實上,貝特爾海姆對這兩本書中的看法都是錯誤的。奧托·弗蘭克實際上帶著全家來到中立國荷蘭,目的就是逃離德國的迫害,但事態發展難以預料,德國隨后就侵入了荷蘭。如果讓時間回轉,讓他放棄隱藏全家而存活下去的希望,去做自殺式的犧牲行為,是愚蠢可笑的。同樣,尼斯利事實上從未像貝特爾海姆所說的那樣自愿幫助門格勒:他沒有選擇。他也沒有參與門格勒的那些殘忍的實驗,他只是處理實驗的結果。此外,在將人種學、生物學和人類學研究所描述成“第三帝國最具資質的醫學中心”的時候,尼斯利也并未像貝特爾海姆說的那樣是“愚弄自己”。相反,他只是表達一種廣泛接受的、實際上是國際通行的關于科學合法性的觀點。
貝特爾海姆的觀點在美國出版界引起很大爭議,這不足為奇。亞歷山大·多納特曾被關押在馬伊達內克的集中營和滅絕營,作為一名評論家,他這樣寫到;“貝特爾海姆是在芝加哥的溫柔鄉中臆想希特勒的殉難者是英雄還是膽小鬼”。他也許在大屠殺中失去了很多家人,但他在把自己的思想建立在達豪集中營和布痕瓦爾德集中營的經歷時,多納德又寫到:“他忘記了,與后期的集中營相比,1938年的集中營就像個避暑盛地。”多納特曾參加過策劃華沙猶太人區起義的猶太人軍事組織。整個組織只有六把左輪手槍,而這還是通過波蘭的地下組織用六個月時間收集起來的。貝特爾海姆怎能輕易苛責奧托·弗蘭克沒有搞一把手槍呢?貝特爾海姆已經逃離集中營,在美國開始了新生活。他怎么敢對那些沒有享受如此奢侈生活的人進行道德審判呢?貝特爾海姆不相信任何偶發事件;那些沒逃出來的人是因為他們遭遇了一系列不幸,他們的失敗并不是因為他們不想逃跑。“不惜一切代價尋求事件的意義,有些事件簡直超出了人類的理解能力”,貝特爾海姆的傳記作者這樣寫道,“你可能發現,自己主張的真理是無法自己證明的。”
后來,貝特爾海姆把他關于尼斯利、安妮·弗蘭克和集中營猶太人的結論當作對現在和未來幾代猶太人的警示,意在讓他們在面對歧視時就積極抵抗,這個勸誡本身就有問題。與此同時,他也許得在不斷回顧中直面自己的內疚,因為他也未曾逃脫被抓和坐牢的命運。最后,與一位匈牙利病理學家對奧斯維辛經歷的全面評價相比,貝特爾海姆的反應更多是為了驅除自己的心魔。讀者必須自己判斷:尼斯利是一個作惡而不自知的人?還是一個怯懦而不抵抗的人?或者,他在追隨猶太人歷史學家西蒙·杜布諾夫的教導。當1941年杜布諾夫在里加被執行死刑的時候,他向猶太同胞們說道:“人們,不要忘記,要大聲說出來,把一切都記錄下來。”
理查德·J·伊文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