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觀者

文/倪楠

一、厭惡的回憶

過年的氣氛一年比一年簡單，像“復雜”這兩個字在白紙上只留下了一撇一捺。曹涵慵懶地陷在陽臺上的躺椅中，空調十分暖和，煙霧繚繞。

辭去工作后，曹涵逐漸習慣了這樣的慵懶生活，同樣習以為常的還有“縱觀者”這個標簽，曹涵也不知這是怎么回事，這個詞不知不覺間就進入了他的大腦。這一切，都是從他某天發現自己擁有了可以看見某些規律的能力開始的。現如今，他生活中的每一個今天，都像在復制昨天，倘若腦子里再也不愿意存放這些贗品，曹涵也會出去旅游什么的，只是當從前想要去做的事情變得輕而易舉時，顯然就不再有特別的吸引力了。

“在蘇州過年，仿佛就是在看一個女人抽出了自己文胸里的棉墊，那性感不再豐滿?！辈芎f完吐了個煙圈，把指間的香煙掐滅，他等待著電話那頭的朋友回應他的幽默。

“那你為什么不離開??？”朋友時常都是不解風情的。

老實說，曹涵沒打算過離開這里，雖然在蘇州生活了很久，但他并沒有和這座漂亮的城市產生更多情感上的共鳴，只是這里變化很快，誰知道會變成什么樣，他想看看。曹涵覺得自己的生活是在等待，等待著他不知道會不會發生的什么事情。

掛掉電話后，曹涵就開始向自己腦子里灌注一些少兒不宜的畫面，一個人生活確實有些寂寞。正當那些刺激的情節即將高潮時，他又回憶起這一年多來發生的事情。

“Damn it！”曹涵有些厭煩，比起這死氣沉沉的生活，他更厭惡這些總是循環的回憶。他告訴自己，雖然生活過于單調和無聊，可是至少自己不用再去工作，衣食無憂，自由自在。但是那些回憶總是莫名其妙就占據了自己的大腦，揮之不去，這樣的事情顯然并不能使人愉快。

那些擾人的回憶，往往都是從同一天開始的，當然，這原本是很平常的一天，回憶中的曹涵剛剛從地鐵上下來就被撞了個人仰馬翻，接著他就又開始頭疼起來。

曹涵一直會周期性地頭疼，關于頭疼這個事，他已經真的記不起是從何時開始的了。曹涵從包里拿出止疼片，就著礦泉水咽下。

藥效很快，平時見效一般都很快的?？蛇@一次像是吃錯了藥，他在公司時又把藥翻出來看了看，是常吃的那種止疼片，也沒有過期。

同時陷進躺椅和回憶中的曹涵，感覺現在的自己真的有一點兒頭疼了。他突然覺得自己失去了時間，剛才打電話時明明只是在午飯過后，現在窗外的太陽卻準備收起一直陪伴著它的白晝，去另一半地球接受崇拜了。

一直有奇奇怪怪的想法伴隨著那些回憶，曹涵習慣了。就比如不遠處正在建造的那座大樓，他總覺得自己一定會去那里。

回憶中的那天應該是9月15日，曹涵記得因為頭疼，自己最后還是請了假回家休息。當他準備走進地鐵站時，曹涵無意識地抬頭看了一眼“東方之門”，蘇州的標志性建筑之一。印象里，樓宇幕墻上第一次出現了燈光廣告。正在“東方之門”上歡快地播放的那些廣告里，有一家他沒有聽說過的公司，也不知道這家公司經歷了如何的資本運作，可能要不了幾天又會脫穎而出。

曹涵強制性地停下了更多的回憶，兩只無形的手硬生生地把差不多就要涌進腦海里的畫面又塞了回去。他不關心它們從哪里來，又被塞回哪里去，他只希望這些該死的東西離自己遠一點兒。

誰知道是不是又有人藏進了夜色里，暗影在燈海中游弋……曹涵吃過晚飯后，又一次慵懶地躺在陽臺上。他盯著那座大廈，距離新聞中所述的建成時間并不太遙遠了。機器人依舊日夜不停地勤勞工作著，比人類的工作效率高得多，時不時會有一些奇怪的光源從大廈表面傳出。

具體又是哪個日期？曹涵集中精力開始觀察，他看見了時間走過時留下的痕跡，他是縱觀者，時間會在他的眼中留下軌跡。大樓的建設加速進行，日夜不斷交替，仿佛某個頑皮的孩童在不斷地開燈、關燈一樣。

2031年7月17日，大廈竣工。伴隨著答案揭曉，一直阻擋著記憶的大壩終于崩塌了，這個糟透了的夜晚注定無眠。曹涵任由那些回憶在腦海里蔓延，他阻止不了，他也懶得再去干涉，反正他也不會被傷害，至少身體上沒有傷害。

“東方之門”的幕墻上閃爍著燈光廣告，廣告里那家公司的名字叫作“世界之腦”。與這奇怪的公司名稱如出一轍，這家公司的標志同樣是一個看起來有些荒誕的LOGO。哪家見鬼的公司才會起這樣的爛名字？曹涵腦子里想著。他急著回家，頭疼依然在折磨著他，他快步走進了地鐵站，不再記得更多的事了，總之最后，他回到家里后就狠狠地睡下了。

他看著回憶中的自己沉浸在熟睡中，那個回憶中的曹涵一夜無夢，直到鬧鐘響起，然后醒來，頭疼好多了。熟悉的陽臺，雖然還是多年前的樣式，墻壁上還留有一兩處插座口。那個自己起身站在陽臺上，抽起了起床煙，透過落地窗看著遠處城市的景象，像往常一樣，稍微等待眼睛能看得清晰一些。他突然發現一切景物慢慢地開始加速，對面本來在建的住宅樓也以快進般的畫面拔地而起，像是一部電影以極高的倍數播放，不一會兒眼前的一切就面目全非……不知道過了多久，畫面終于定格。畫面中的蘇州已經不只是一座現代化的超級城市，確切地說，是一座未來城市。很多透明的管道狀公路交錯成網，形成了超級立體的交通系統，上面行駛著沒有輪胎的汽車，不遠處有一座大樓直聳天際，樓面上有一個有些眼熟的LOGO。不僅如此，他還發現自己家的格局也變得不可思議，通過人工智能可以控制著家中一切日常，早餐準備就緒。曹涵在聽到虛擬管家的語音提示后想要去看看早餐時，一切又以緩慢的速度開始倒放，慢慢加速，那座大樓被一些機器工人自下而上地拆除，后來只剩下高懸在青天之上的一些懸浮基地。管道式的公路一條條地消失，汽車倒退著行駛，眼前所有的一切，最終又回到了熟悉的畫面，曹涵仍然置身家中，是那個他熟悉的家中。

曹涵掐滅只抽了幾口的香煙，迅速換好了衣服，準備出門。

一下樓，他便發現道路兩旁的綠化帶中草地長勢喜人，然而總是在一定的限度便被綠化工人修剪一新，如此循環往復。帶著孩子上學的年輕媽媽身材上發生著變化，身旁的孩子慢慢長大，個頭漸漸趕上了身旁的母親，最后一切“倒帶”回到了原本的模樣。曹涵沒有敢再盯著任何事物看下去，他低著頭又走回了家中。

他請了假，電話中，他告訴那平日里對他不溫不火的上司，自己病得很嚴重，必須好好檢查和休息。雖然他知道自己從不是公司這部巨大機器上必不可少的那個零件，但他還是用辭職威脅了原本沒有批準他假期的領導。

回憶里的曹涵，像這回憶的主人現在這樣躺在陽臺上的躺椅中，胡思亂想。好奇、驚訝、害怕、不安……似乎人類所能擁有的每種情緒都在輪番地沖擊著他。曹涵覺得不知所措，一個小時不到的時間，他就抽光了整整一包煙。香煙，并不能幫他解決任何問題，他其實只是想找點兒事兒做做。

手機響了起來，他嚇了一跳。曹涵看了看來電的號碼，在猶猶豫豫中掛掉了電話。他走進衛生間，讓水龍頭里的水不斷傾瀉著。就這么過了幾分鐘，手機又一次響了起來，曹涵這才想起來把水捧在手里然后澆在臉上。

擦干了臉之后，他回到房間中拿起手機，接通了電話。這已經是對方的第三個電話了。

“你還好嗎？”電話那頭是熟悉而又溫暖的聲音，“我聽說你生病了。”

“我只是累了……”

“聽起來你真的是病了。下了班我來看看你吧?！碧K蕓可能是這個世界上為數不多的幾個真正關心他的人了。曹涵和她是大學同學，畢業后一同來到了這座城市，就職于同一家公司，不過彼此分處不同的部門。曹涵追求過蘇蕓，但兩個人的戀情卻僅僅維持了兩個月而已。

“不！”曹涵很意外自己突然覺得這個女人很麻煩，“我是說不用了，別累到自己，我真的沒事，休息幾天就好了。你知道的，頭疼而已?！?

電話掛斷了，又只留下他一個人了。

曹涵突然意識到自己身上發生的這些事情也不完全都是壞事，他或許可以利用新發現的這種能力去發筆小財，剛好也能證明自己看見的那些變化并不是幻覺。于是，曹涵激動地打開電腦，從網上打印出了一份體育彩票的走勢圖。他從第一行自上而下地看起來，不一會兒，屬于還未開獎的未來幾期處便填滿了數字。曹涵趕緊在筆記本上記下了那些數字。

他連續買了好幾期彩票，當晚的那一期，他果真中了二等獎。那期的彩票他是故意填錯了一個數字的。之后的日子里，他購買彩票時沒有再手軟，連續中了好幾期頭等獎，但由于擔心被人懷疑，曹涵僅僅領取了其中一期的獎金。當然，是獎池最高的那一期。這筆巨額獎金，已經夠他安逸地過完這輩子了。

記憶中的畫面播放到這里，曹涵又一次掙脫了回憶。窗外的路燈仍然寂寞地不為誰而亮著，但漸漸失去了焦點。東方的天空中，有一絲微弱的陽光穿透了被城市中各種光源污染過的黑暗。多年以前的這個時間，是會有鞭炮聲響起的。今天是大年初一了。

似乎有淚水滴落在什么地方，曹涵能感覺到。身邊的人都覺得他很幸運，買彩票中了大獎，然后辭去了工作，不用再被現實中的各種無奈欺負。但是現在的曹涵卻有一點兒懷念那種上班的日子，不過也只有那么一丁點兒。如果還需要為了生計工作的話，他會比現在珍惜時間，他的生活也不會只剩下等待。他不知道除了等待，自己還有什么事情可做了。

二、索倫之眼

2030年，“世界之腦”公司的新總部大樓在蘇州奠基。曹涵已經適應了自己的能力，在一次旅行回家后，他從陽臺上遠遠地看到了那片場地，只是現在那里還僅僅是一片剛剛拆遷后的廢墟。

短短十二年間，這家名為“世界之腦”的公司勢不可擋，一躍成為全球五百強企業的領頭羊。該公司的產品遍布各個領域，新科技、新材料、新能源……所有的產品幾乎都是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曾經因為一些行業壟斷以及不規范運作之類的官司而差點兒被搞得毫無作為的企業領導人夏冬，一改商人唯利是圖的面目，居然無條件地轉讓了不少核心技術，比如無土栽培、空中隧道建設、全息全景投影，甚至納米建筑材料的方程式等。

新的大樓被命名為“索倫之眼”，一個聽起來就頗為不祥的名字，而其設計高度則當仁不讓地穩居世界第一。

“這座大樓將是人類進入下一個時代的階梯，落成之后，‘世界之腦’集團所有核心部門將悉數入駐。此外，在印度、荷蘭、加拿大、毛里塔尼亞和巴西制造的‘獵光號’宇宙飛船的所有部件，將于明年全部完成，并在中國青海完成組裝，年底將啟航進入宇宙深處。對‘獵光號’來說，‘索倫之眼’便是燈塔?！彼腥硕紱]想到，臺上揮斥方遒的夏冬，竟突然爆出了這么一個驚天猛料。

地球被無線網絡包圍了，房間里的插座都成了古董。曹涵一邊看著全息投影中關于“世界之腦”和“索倫之眼”的新聞，一邊打開了一個小窗口，搜索著相關資料。

在網頁一個不起眼的位置，有一則小道消息，據稱，夏冬和他的“世界之腦”已經掌握了曲率驅動的相關技術，不久后，人類進入銀河甚至宇宙深處的夢想將成為現實。

曹涵突然覺得一切又一次不真實起來。這個夏冬到底是何許人也？竟有如此能力？曹涵將視線又一次回到了全息投影上，他努力地把時間快進，然后瀏覽著每個窗口的新聞。

果然，只是快進了那么一小會兒，就看見了一條新聞：“獵光號”深空飛船將于2031年12月17日從青海啟航，“獵光號”采用了先進的生態循環系統以及空間曲率驅動，可容納六百二十名船員，首批成員將包含科學家、醫生、高級工程師和飛船的工作人員，夏冬先生則作為船長，也將隨船遠行?！笆澜缰X”將由他的人工智能管家“莫”代為掌管。

總是覺得遺漏了什么信息，曹涵心里很不踏實，他和那座大樓以及這個叫作夏冬的人之間，似乎總有著一些無法剪斷的奇怪聯系。一旦走出門外，這個世界每個角落里都歡欣雀躍。然而為什么我那么像一個旁觀者？

與平常建筑物的拔地而起不同，“索倫之眼”的建造方式是自上而下的。世界之腦公司先是在城市的高空中建造了一些懸浮的基地，看上去簡直就像是老科幻電影《阿凡達》中的漂浮島嶼?；刂胁粫r有機器工人和小型飛行器飛出，仿佛憑空打印一般將大樓的叉狀樓頂率先建成。

整座大廈以不可思議的進度搭建起來，沒人懷疑大廈會在飛船起飛前還沒有落成。

2031年7月17日，“索倫之眼”成了全世界的焦點。據說那樓頂叉狀造型之間確實存在著一只無法定義的眼睛，它掃視世界、窺探星空。陰謀論者斷定夏冬是另一個世界的人，他的一舉一動都是在為將來的大舉入侵做著鋪墊。

距離12月17日夏冬離開地球，還有整整五個月時間。大廈落成當天的發布會，夏冬并沒有如同往日一樣身先士卒，似乎所有的一切早早交由了人工智能管家“莫”來打理。夏冬確實很長一段時間里都沒有在大家的視野里出現過了，連最機智敏銳的狗仔隊也無法尋找到關于他的任何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