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夜色溫柔
- (美)菲茨杰拉德
- 2935字
- 2018-01-04 14:36:54
“我們在猜你是不是有戲,”麥基思科夫人說。她是個眼神不善的漂亮少婦,有點咄咄逼人。“我們不知道誰有戲誰沒戲。我丈夫以前特別欣賞一個演員,覺得他肯定是主角,結果呢,只是個小配角。”
“戲?”蘿絲瑪麗一頭霧水,問道,“這里有人在拍戲?”
“我親愛的,我們可不知道。”艾布拉姆斯夫人說著,笑得渾身的肉都在抖,“我們沒戲。我們都是旁觀席上的人。”
鄧弗萊是個麻黃頭發的陰柔年輕人,他補上一句:“艾布拉姆斯媽媽自己就是一出戲。”坎皮恩晃動單片眼鏡點點他,說:“嘿,羅伊爾,別胡說八道了。”看著這群人,蘿絲瑪麗心里不太舒服,只希望媽媽也在。她不喜歡這些人,特別是想起沙灘另一頭那群有趣的人時,這感覺就更明顯了。她的媽媽有著得體、利落的社交技巧,能讓她們迅速擺脫眼前這種討厭的情形。可蘿絲瑪麗出名才六個月,她少女時代的法國風范和后來才養成的美國民主做派有時會攪在一起,讓她陷進類似的情形中。
麥基思科先生是一個三十多歲、異常瘦削而且長著雀斑的紅臉男人,他可不覺得“戲不戲”的話題有什么意思。他一直盯著海面,這時突然回頭瞥了一眼妻子,然后轉向蘿絲瑪麗,硬邦邦地問:
“到這里很久了?”
“剛一天。”
“哦。”
顯然是感覺到話題轉換得太過突兀,他挨個兒看著其他人。
“整個夏天都要待在這里嗎?”麥基思科夫人問,一派無辜模樣,“如果是的話,那可就有戲看了。”
“看在上帝的分上,維奧萊,別再提這茬了!”她的丈夫爆發了,“找個新笑話吧,看在上帝的分上!”
麥基思科夫人湊近艾布拉姆斯夫人,用人人都能聽見的聲音悄悄說:
“他緊張了。”
“我不緊張,”麥基思科先生反駁道,“剛巧相反,我一點兒也不緊張。”
一眼就能看出他是火了,鐵青的臉色讓他的話顯得毫無說服力。猛然意識到自己的狀態,他站起身走向水里,他的妻子跟在后面。蘿絲瑪麗趁機跟著離開。
麥基思科先生深深吸了一口氣,撲進淺水里,僵硬地揮著胳膊開始拍打地中海,看上去是想表示他正打算游個爬泳——直到一口氣耗盡,他抬起頭來左右看了看,一臉驚訝地發現自己原來仍然在岸邊。
“我還沒學會換氣。我從來就搞不懂他們是怎么換氣的。”他探詢地看向蘿絲瑪麗。
“我想,你的頭埋在水里的時候應該吐氣,”她解釋了一下,“每劃四下就抬起頭來吸一次氣。”
“對我來說,換氣是最難的部分。我們要游到筏子那邊去嗎?”
獅子頭的男人四肢攤開躺在救生筏上,筏子隨著海水起起伏伏。當麥基思科夫人抵達時,筏子猛地一歪,重重地撞在她的胳膊上。男人翻身起來,把她拉上救生筏。
“只怕是撞到你了吧。”他語調舒緩,聲音靦腆——這是蘿絲瑪麗所見過的最難看的臉,有著印第安式的高顴骨、長長的上唇和格外凹陷的金色幽深的眼眸。他的話語從嘴角邊鉆出來,像是主人希望它們可以婉轉不唐突地傳進麥基思科夫人耳里。說完后他便躍入了水中,修長的身體筆挺伸展,一動不動地沖向海岸。
蘿絲瑪麗和麥基思科夫人都看著他。慣性過后,他猛然曲起身體,精瘦的大腿抬出水面,接著整個人都消失了,只在身后留下幾不可辨的一小片泡沫。
“他是個游泳好手。”蘿絲瑪麗說。
麥基思科夫人的回答出人意料的粗暴。
“噢,他是個蹩腳的音樂家。”她轉向自己的丈夫,后者試了兩次才勉強爬上筏子,這會兒剛找到平衡,正打算舒展舒展手腳找回些面子,卻只換來又一個踉蹌。“我剛剛在說,亞伯·諾斯也許是個游泳好手,可終究是個蹩腳的音樂家。”
“是的。”麥基思科勉強回應。很顯然,他為他的妻子創造了一個世界,在這個世界里,只賦予了她極少的自由。
“安泰爾才是我喜歡的。”麥基思科夫人轉身向蘿絲瑪麗發起挑戰,“安泰爾和喬伊斯[8]都是。我不指望你在好萊塢能聽到多少有關這些人的消息,可《尤利西斯》剛在美國出版時,是我丈夫寫了第一篇評論文章。”
“真希望現在有一支香煙,”麥基思科靜靜地說,“眼下對我來說,這個更重要。”
“他是行家——你不這么看嗎,阿爾伯特?”
她的聲音戛然而止。戴珍珠項鏈的女人來到水里,加入到她的兩個孩子中間,就在這時,亞伯·諾斯鉆到一個孩子身下,仿佛升起的火山島一般,把他架在肩膀上舉了起來。孩子嚇得大叫,興奮不已,那女人溫和平靜地看著,沒有一絲笑容。
“那是他的妻子嗎?”蘿絲瑪麗問。
“不,那是戴弗夫人。他們不住在這家酒店。”她死死盯著女人的臉,眼珠都不轉一下。過了會兒,她猛地轉向蘿絲瑪麗。
“你去過國外嗎?”
“是的,我在巴黎上的學。”
“噢!那你大概知道,如果想在這里找點兒樂子,最重要的就是要認識一些真正的法國家庭。這些人有什么用?”她聳動左肩,點點海岸的方向,“他們不過是在自己的小圈子里廝混,整天到處逛來逛去。當然,我們有介紹信,跟所有生活在巴黎的法國一流藝術家和作家都見過面。這才叫棒呢。”
“我猜是吧。”
“你瞧,我丈夫已經完成了他的第一部小說。”
蘿絲瑪麗說:“哦,是嗎?”她什么都沒想,只是琢磨著,這么熱的天氣,不知道媽媽睡著了沒有。
“是受了《尤利西斯》的啟發。”麥基思科夫人接著說,“不過可不止寫二十四個小時,我丈夫寫的是整整一百年的事。他寫了一個家道中落的法國老牌貴族,把他放在工業時代的沖突中——”
“噢,看在上帝的分上,別見人就說,維奧萊,”麥基思科抗議道,“我可不希望書還沒出這構思就傳得滿世界都是。”
蘿絲瑪麗下水游回岸邊,上岸后,她把浴衣披在已經發疼的肩膀上,重新躺到太陽下。戴鴨舌帽的男人這會兒正在幾把遮陽傘之間走來走去,手里拿著一個瓶子和幾只小玻璃杯。很快,他們那邊愈發熱鬧起來,他和他的朋友們湊得更近,遮陽傘連成一片,所有人都聚在傘下。她猜是有人要離開了,這是在沙灘上舉行的告別聚會。就連孩子們都知道傘下有讓人興奮的事情,全都轉身朝那邊張望著——在蘿絲瑪麗看來,這一切都是因為那個戴鴨舌帽的男人。
正午的氣息統治了天空與海洋,就連五英里外那一線白色的戛納城也漸漸淡去,幻作了清涼的海市蜃樓;一艘旅鶇般昂首挺胸而來的帆船向岸邊駛來,自遠處的暗色海面上拖出一道長長的尾跡。看起來,似乎整片海岸都了無生氣,除了那被沙灘陽傘濾去了陽光的地方,在那里,有某種東西在斑斕色彩和嗡嗡話語聲中傳遞著。
坎皮恩走近她,在幾步之外停了下來。蘿絲瑪麗閉上眼睛,假裝睡著了。過了會兒,她微微虛開眼睛,看到兩根模模糊糊的柱子,那是腿。那人想躲到一片泛黃云彩的陰影里,可那云彩在無邊無際的火熱天空里越飄越遠。蘿絲瑪麗真的睡著了。
她滿身大汗地醒來,發現沙灘上空空蕩蕩的,只有戴鴨舌帽的男人還在,他正在收起最后一把陽傘。就在蘿絲瑪麗還原地躺著眨眼時,他走近幾步,說:
“我正打算離開之前叫醒你。一下子曬得太厲害可不好。”
“謝謝你。”蘿絲瑪麗垂下眼睛,一眼看到自己通紅的雙腿。
“天哪!”
她快活地大笑起來,想邀他聊會兒,可迪克·戴弗已經把帳篷和一把沙灘陽傘搬上了一旁的汽車,于是,她下水去洗掉身上的汗水。迪克走回來,把耙子、鏟子和篩子收到一起,塞進一道巖石縫里。隨后又來回打量了幾眼沙灘,看看有沒有漏下什么。
“你知道現在幾點了嗎?”蘿絲瑪麗問。
“大概一點半了。”
他們不約而同地看了看海面。
“這時間不壞。”迪克·戴弗說,“不算一天中最糟糕的時候。”
他看看她。有那么一瞬,她沉入了他雙眼那湛藍明亮的世界里,滿懷著渴望,卻又分外安心。然后,他就扛起他的最后一包零碎朝汽車走去。蘿絲瑪麗出了水,抖抖浴衣,徑直返回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