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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3的21次方

  • 怦然
  • 天真無邪
  • 9661字
  • 2018-01-04 11:28:19

一直到初中,江川才注意到尤怦然這個女生的存在。

客氣一點可以說她清秀,諂媚一點也可形容她溫柔,在此之前,硬要說江川對她有什么印象,他只覺得她格外瘦,在青春期普遍有發胖困擾的女孩子中間,她手長腳細,像一只娟秀的鷺鷥。

張愛玲幼時也曾被人這樣形容,那是最折中的贊美。

小學二年級一次數學考試,有一道題是用1、2、3三個數組成一個最大的數。全班45個小孩子,唯有她寫的是3的21次方。

他不懂這個答案的含義,他更加不懂為什么這個數字,會跟321一樣并列成為標準答案之一,他更加無法理解的是,小學那個嚴厲寡言的數學老師對她超乎尋常的喜愛。

直到初一學到次方,他才知道這個答案多么驚心動魄。

他驚愕地回過頭,她就坐在身后。女孩子因為瘦,常常讓人誤會高,這些年她都像個安靜的影子沉默地永久地坐在最后一排。察覺到他的目光,她回饋給他一個同樣不解的眼神。

她忘記了,就像一小片飄過頭頂的云,忘記了曾經灑下的陰影留給他的錯愕震驚。初中入學的摸底考試,他是他們年級的第一,能吃得下苦的中國學生不在少數,而天賦異稟的少年往往被埋沒塵土,能夠避開正確答案不引人注目,又不居于下游被老師留堂教育,靠的絕非一腔苦讀。

他看過她的期中試卷,逢奇必對,逢偶是ABCD依次排列,像個自娛自樂的惡作劇,她擔得起惡作劇的后果。

那震驚,已經不是3的21次方可以形容的。

體育課上,女孩子們在一起翻單杠,身形翩躚,靈活地翻上躍下,只有她出人意表,險險地攀住了單杠,腳卻仍舊遲疑地在下方顛著,整個人因為顫顫巍巍而顯得魂不守舍,像株在風中搖擺不定的草。一個籃球擦著他的肩飛過去,他沒接,一起打球的同學過來輕推了他肩膀一下:“干嗎呢?心不在焉的。”

鷺鷥學習飛行,姿態這樣笨拙,幾乎讓人想要微笑。他沒有笑,因為這只鷺鷥初來乍到,還未掌握技巧,她在驚呼聲中從單杠上直直掉下來,幸好底下是一塊草皮,她的膝蓋蹭破了皮,淺淺的一道,但因為鮮血淋漓,看著就怪嚇人的。

他三步并作兩步走過去,將她一把從地上托抱起來,匆匆趕去校醫院。他不大會說安慰的話,因此一路都繃著臉,倒像是很不樂意做這件事。

她嚇了一跳,因為傷,因為他。

江川這個人,對尤怦然來說不算太陌生,每次成績榜總能見到他的名字,回回都在家長會上發表學習總結,但如果說他們有過交情,那也未免太過樂觀了些。

她坐在病床上,他撐著膝蓋,俯身在她面前仔細地看。

“不會留疤的?!彼酚薪槭碌嘏袛?,大概以為這就是安慰了。

聽得醫生倒笑起來,這是個將近四十歲的婦人,溫柔地商榷:“可以穿裙子的,長一點,留疤也不要緊?!?

分開的很多年以后,他越洋寄送給她的禮物恒久都是兩種,長到腳踝的裙子,或者高至膝蓋的靴子。

那天晚上,他用自行車載著她回家去,包括之后的許多次,漸漸地,發覺兩人原來有很多的相似點,他們都是鐵臂阿童木的擁躉,兩人最愛上的都是數學課,最喜歡的食物是學校出門右拐一家不起眼門店的銅鑼燒,最愛看的書都是金庸全集。兩人熱熱鬧鬧地你一句我一句,唯恐來不及講完,對方就立刻接下去,一時鬧哄哄的,仿佛快要吵起來,兩人對視一眼,轟然笑出聲來。

友誼就這樣匪夷所思地延續。

她是那樣有趣,連笨拙都有趣,一個能把試卷做到接近滿分的人,卻不知道陰天該帶一把傘,天冷及時添衣,被凍得瑟瑟發抖的時候才來找他,怯生生地問:“江川,你有沒有多一件的大衣?”

每一年的冬天,他都會多帶一副手套、一條圍巾。很多年了,他都像個大哥哥一樣照顧著這個情商接近零的小妹妹,他教她看地圖時如何分辨東南西北,她在待人接物上顯示出驚人的無能,江川就教她,遇見氣勢逼人的陌生人,只消盯著對方的鞋尖,盯足二十秒,對方就會先不自在起來。她最怕去醫院看病,初二有一回爆發流感,她不幸中招,挨了許久越發嚴重,清水鼻涕哼哧哼哧的,江川拖著她去醫院配藥,醫生問一句,他代她答一句,口吻老氣橫秋的,話中都是憐惜,“嚴重不?”“會影響上課嗎?”“這孩子快要期末考試了。”

她一臉懵懂,走出老遠還有護士在背后竊竊私語:“兄妹吧?大人也沒來,看著怪可憐的?!?

他只好拉著她的手快快走,真怕忍不住笑場破功,回頭一想,如果他可以有個妹妹,他希望能夠像尤怦然那樣。

不矯情,不做作,除了一點怪,但是這對一個天才來說,能夠算得上缺點嗎?

她怪得那么有趣,最近她在看的一本書叫《解剖學入門》。語文課上,關于我的理想的命題,所有學生都乖覺地填上醫生、老師、科學家,尤怦然同學的理想是去八寶山開個店,不賣花圈不賣紙錢,專門給過世的人寫自傳。多么特立獨行,多么酷。

看起來,她不像是你我會喜愛的孩子。主流的小孩應當可愛、聽話、乖巧,六歲學珠算,八歲去游泳,十二歲再丟進鋼琴班,方便逢年過節隨時能夠秀一手,十八歲高考,成績一定優異,親朋好友問起哪所大學,可以漫不經心悠閑地道出那重量級的校名,確保一招擊垮敵人。

一個優秀的男生,一個成績中等的女孩,俱是無心無思,都是坦蕩清白,這樣奇怪的配搭,卻率先引發了以班主任為首的大人們的刁難。她接任的班級都是以尖子生出名,視江川為心肝,或明或暗地多次挑明,勸這個男生遠離這個怪女孩。

他低著頭做傾聽狀,心中暗暗道,你知不知道她聰明絕頂。

班主任眼見攻他不下,揮揮手讓他回去上課。課間的時候,班主任把尤怦然叫了出去,回來的時候她眼睛微紅,不像是委屈,倒更像是傷心。他好幾次走過她面前,她低著頭,視而不見。

那是殘酷青春拉開序幕的征兆,那意味著偏見、忽視以及誤解,他和她都在經歷著一場史無前例的挑撥離間,所以江川堅信,他們更應該站在同一條戰線。

午餐的時候,他端著餐盤坐到她旁邊,她有點驚嚇地抬起頭,骨碌碌的大眼睛,秋水似的在他身上一轉。這孩子其實并不懵懂,從不缺乏感受,只是她太溫柔,班主任的那些話像刀子一樣斜斜切入她心中,就因為她位居中游。他硬要把自己盤中的雞蛋撥到她碗里,她沒猶豫,又給夾了回去,就跟小孩子似的較上了勁。幾個回合下來,他也急了,說道:“你也別辜負這只下蛋的雞?!?

她鼓著腮幫子,一下子就樂了。

初三下半學期,中考將至,江川約定跟她一起上同一所高中,他不想失去她這個朋友。他那樣情真意切地請求,沒有人會不自量力,但她叫作尤怦然。

她當真了,她認認真真地準備,認認真真地考試,認認真真地把這個約定放在心里。在保送選拔中,她是那一次的全校第一,唯一的一個數學滿分,比第二名高了整整六十分。

這是什么概念,即便她語文作文一個字都沒有寫,她仍舊是他們學校的第一名。

這個分數震驚的不僅是她的班主任,還有江川,他后知后覺地意識到,這是個不入世的天才,劍走偏鋒,出乎意料,最終叫人下不來臺。

是的,他立在那張榜單面前,有一種史無前例的,難以下臺的感覺。

他竭力忽視心底的那抹異樣,他應當大聲地贊美,浮夸地替她開心,而不是以為,他拯救這個天才的計劃行將陌路,沒有人不會對優等生網開一面,連嬰兒都識人眉眼高低,一張漂亮的成績單是無往不利的通行利器。

他站在那里,像一株筆直的青色的樹,一片輕盈的云正緩慢地覆蓋住自己。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雙足如鉛注,他覺得應當笑一笑,玻璃上卻清晰地倒映出一張灰心的臉。尤怦然興高采烈地來找他,他想張口說恭喜,他也想一起為她高興,但偏偏在那一秒鐘,在最最矛盾的剎那間,一道灰色的冷光劃過心底,心就這樣一點點沉了下去。

他不懂一種人性,巴哈特在一部電影中這樣告訴前赴后繼者:好朋友考差了,你會難過,好朋友考到第一,你會更加難過。

因為刻苦勤奮是不屬于她的形容詞,她從來沒有過挑燈夜戰到午夜兩點的經歷,她能在閱讀一道題的同時迅速寫下解題思路,哪怕在此之前,連他們的數學老師都尷尬地回避,口上盡說拿回去研究研究。

她的高智商阻礙了她去體察別人心情的能力,見他愁眉不展便大大咧咧地告訴他:“你有不懂的,可以來問我?!?

敢問這個世界,有多少人聽到這句不感到觸目驚心,尤其對一個優等生而言。

他心中頓時什么滋味都有了。

友誼倘若想要繼續,考驗的是彼此裝聾作啞的能力。他更加刻苦,不動聲色地努力,在一個天才面前,這也像一個悲劇。

怦然約他自習,他屢屢回絕,說什么自習,回回都是他自己一個人奮筆疾書的獨角戲,他推說身體不舒服想回家休息。怦然深信不疑,待她一走,江川便約了其他人一道去圖書館自習。他無法陳述此刻的心情:他想以一種輕松的姿態,重新贏得年級第一。

保送考試的那一天,考場被安排在市中心,她約好了江川一起搭公交車過去,臨出發前接到他的短信,計劃有變,他的爸爸要去市里開會,順便捎帶他去,不能跟她一起。她信以為真,可偏偏就在那輛公交車上,她撞見他跟一個學霸型女生站在一起,兩人正熱火朝天地討論著考試的熱門壓軸題。

這個女孩哪怕聰明,幸好善良,面對此情此景她決口不提,緘默地深藏于心。最后,尤怦然走開一些,去搭下一班公交車。

幾日后考試成績出來,她赫然在列,而他因為太過急切,反倒名落孫山。他坐在座位上低著頭,以瘦削的肩膀抵擋著來自四面八方涌來的探究的目光。班主任并不指名道姓地表揚,這樣小心翼翼的周全體諒,才更加讓這個青春期的男孩子難受。

高智商是上帝賜予天才不勞而獲的某種捷徑,這在某種程度上已經冒犯了別人努力的決心。

而她把事情弄得更加糟糕。

第二天上早自習,班主任公布名單,哪怕他兩次失利,上面仍舊有他的名字。午休的時候,班主任找到他,委婉暗示他要好好珍惜。

他再三試探,班主任才露了口風,這個名額,是尤怦然主動讓出來的。在那一秒,他清晰地感到有一把火在五臟六腑熊熊地燃燒,這算什么?天才的施舍?還是一次憐憫?他別開臉去,只有兩個字:“不要?!?

他找到怦然,憤怒劈裂他的嗓子,話一出口他就已經知道自己多么蠢不可及,但他放任自己說下去:“對,你聰明,你厲害,你不用功就能拿到全校第一,但我告訴你,我不需要你自以為是的憐憫。”

昔日的好時光歷歷閃現,卻在那一秒不足以成為友誼的證據,他被憤怒蒙蔽了雙眼,掉頭離開了。

戰火一直彌漫到午飯時間,怦然端著餐盤小心翼翼蹭到他身邊,把兩人都很喜歡的白煮蛋撥到他碗里,他當機立斷夾了回去,推擋的過程中他一個手滑,雞蛋掉到了地上。

世界一下子就靜了,江川狼狽地抬起眼,與怦然的目光正好相接。他的喉嚨仿佛含了一塊熱炭。

從來高姿態犯錯的人,只是因為背后有個低聲下氣的朋友,一直替他默默收拾爛局。

中考結束的那天,他撥電話去怦然家中,是她父親接的電話,父親開明地叫來女兒聽電話。那是夏天快要開始的一個下午,樹上還未有蟬鳴,空中卻有稀稀落落的飄葉,空氣中蓄勢待發的悶熱,混雜著歉疚與焦慮的氣息,由頂至踵重重地灌注下去,這些都預兆著來臨的將會是個高溫的夏天。他終于開口:“對不起,怦然。”

電話線中刺刺拉拉的雜音過后,是她一貫清脆但又無心無思的笑音:“沒事的?!?

那個時候,她隱約有些明白,事情存在就是存在了,哪怕十年或者二十年,大概都不會有消失的可能。

倘若要維護這段友誼,勢必要取舍一些東西。她可努力,但不能過分聰明。

最后中考成績出來,他仍舊是那年市里第一。

仍舊是同一所高中,不同的是,他們不在同一個班級。江川選擇寄宿,而她走讀,開學的第一天,不再有人大清早地在樓下喊她快點快點,兵荒馬亂地換鞋下樓,血雨腥風地擠上公交車。一切的一切跟初中不太一樣,她在公交車上看見玻璃上倒映出來的自己的臉,稚氣未脫的孩兒面,下巴尖尖的,瘦骨嶙峋地望著自己,她暗暗地叮囑這個孩子:“硬朗些,再硬朗一些?!?

在打鈴前的最后幾分鐘她跌跌撞撞沖進教室,在門口還差點被自己的鞋帶絆了一跤,教室里烏泱泱的,坐滿了學生。她環顧一圈,角落還有一個空位,看到新同桌的第一眼,她已心生不妙,在一個少女的審美中,過于漂亮的男生總不太受歡迎。這代表了層出不窮的麻煩、打擾,還有懷疑。

哪兒來的懷疑?

你以為當吳亦凡的同桌很容易?

最后班主任點名的時候她才知道他叫周勛。

多么富有先知氣息的名字啊。

她不吭聲,他也沒有作聲,在一整個被相互介紹氛圍籠罩的教室中,他們是兩個異類。他懶洋洋地將自己的書壘到桌上,不知從書包哪個角落摸出一支馬克筆,在兩人的位置中間畫了一條三八線,在尤怦然愕然的注視下,淡淡提醒:“不準越界。”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小學都已經不稀罕做的事,他竟然認真地端到了高中的臺面,而且這個人,做得更加惡劣。怦然是左撇子,小時候沒改過來。只要她一越線,他就用胳膊肘狠狠杵她,推得她猝不及防,筆在紙上畫了長長一道,她氣鼓鼓地瞪著他,氣得要命:“你干嗎,你說,你到底想干嗎?”

他又是那種腔調,仿佛很不耐煩跟她多說什么:“越界了?!?

可他自己還不是一樣,因為個高手長,更加容易越過三八線。她效仿他,他一越界,她就用原珠筆的尖頭戳他,一天下來,他半個袖子都是藍色的點點,自己翻過來看了一看,又挑著眉毛看她。氣質這么邪門的男生,怦然真怕他會當場發飆,他卻不過吐出兩個字:“幼稚。”

尤怦然快氣暈過去了。

如果說她是個怪小孩,那么他可以算得上一個壞學生。

不出一個禮拜,他就混成了這個年級的老大。對,怦然用了“混”這個字眼,因為在她心中,任何形式的群雄之首都很不上道,不過是仗著力氣大而已,又不是選拳擊教練,又不是拍武俠電影,小女孩尤怦然有她的固執。

好幾次,她在走廊撞見他跟一幫男生聊天,他中食二指間夾著一個白紙卷成的紙條,背靠鐵質欄桿,所謂的仗劍江湖,所謂的俠客意氣,細碎的劉海下掩著飛揚跋扈的眼睛,背后是南城藍藍的天宇,云低空掠過,仿佛白鴿翅膀的剪影。他瞥見她走過,忽然惡作劇似的大叫一聲:“尤怦然!”

她拍著胸口,驚魂甫定地回過頭。一幫人站在那里放聲大笑,他笑得暢快淋漓,格外刺眼。

吃午飯的時候,她跟江川抱怨,抱怨這個新同桌多么小肚雞腸,多么刻薄無禮。她還是那個小女孩子,在熟人面前自得,在生人面前拘謹。江川垂眸聽,入學的摸底考試中,他仍舊是這所學校的第一,而她的天縱奇才仿佛在初中已被揮霍干凈,在這所人才濟濟的學校中,她平庸得合情合理,況且她也說過,她的父親是大學微積分教授,她數理化優秀,再正常不過。

他聽著她抱怨,自然而然地把自己碗里的鴿子蛋夾給她,無意中瞥見旁邊女生投來的傾慕目光。

他意識到自己有張媲美韓劇明星的面孔。

他對怦然的照顧,更像是出于一種習慣,就像陰天多帶一把傘,冬天多帶一副手套,不算太好,不算太壞,習慣使然。

只是長大的含義,因人而異。

他們都開始有新的煩惱。

怦然的主要麻煩,并不都由周勛帶來。

她的學生時代,最怕的就是上體育課,到了高中,她最怕的仍舊還是體育課。給他們上課的是個將近四十的猥瑣男老師,教學質量不怎么樣,卻喜歡叫班里漂亮的小姑娘來演示下腰,因為女孩的平衡能力相對較差,他就有借口手把手地教她們。孩子們敢怒不敢言,她們只不過是一群十幾歲的小女孩,面對這種明目張膽的騷擾,除了憤怒和窘迫,誰都沒有辦法。

該怎么跟大人們說,在這所封閉式的學校中,會不會被當成小題大做,倘若就這樣故意掠過,日后將會迎來怎樣恐怖的打擊報復,這些種種,都在這個小女孩的反復思量當中。

怦然每天都在膽戰心驚,每一天都在恐懼,下一個被叫上去演示的,會是自己。

因此每一個上體育課的雨天,她都抑制不住地高興,在一群垂頭喪氣不能夠去打籃球的男生當中,她的表情太過顯眼。

她怎么都想不到,周勛會發覺。

他看了她一眼,她只是低著頭,抿著嘴愉快地在作業本上唰唰唰地書寫。

可到底還是有一天,體育課上老師叫了她的名字,笑瞇瞇地招手讓她來墊子上試一試。她臉唰的一白,驚慌失措地站起來,細細的雙腿支撐著這個驚恐的鷺鷥,每一步都像美人魚在尖刀上的行走。

每走一步,她都在戰栗、發抖。

她孤零零地站在墊子前,仰起臉,手緊緊貼著校褲,久久沒有動作。

她僵直著身體,感受到右側一道油膩的目光不懷好意地打量著自己,少女的身體在寬大的運動衫中微微戰栗。體育老師故作惋惜的聲音像毒蛇一樣鉆進耳朵里。

“怎么不做???要不要老師教你?”

體育老師歡天喜地地朝她邁步過去。

在他的手即將碰到她肩膀的那瞬間,一只籃球從天而至,砸得他一個踉蹌。他狼狽地一回頭,周勛閑閑立在籃球架下,雙手抱臂,漫不經心道:“抱歉啊,手滑?!?

體育老師氣得臉色鐵青,渾身作抖,只是不好發作,揮了揮手。怦然如蒙大赦,低著頭快步走回女生的隊伍中。

下課后,她默默走回教室。臨近上課鈴聲響,周勛才大汗淋漓地回來,隨手把籃球往座位底下一摜,揪著T恤抹了把汗,咕嘟咕嘟地大口喝汽水,最后坐下來的時候隨口問了一句:“多久了?”

她沒吱聲。

說她怯懦也好,說她膽小也罷,她只是個小姑娘,有點怪,也會害怕。

周勛沒有再問下去了。

下一堂是數學課,教他們數學的女老師剛剛畢業,格外愛較真,一見有人睡覺就故意點他起來回答問題。那是一道線性方程,不演算怎么能夠立即就答出來,老師明顯就是故意刁難。

怦然唰唰在紙上寫了一個數字,推到周勛面前。

周勛倒不驚訝她這樣迅速的反應,施施然報了答案。女老師沉著臉:“過程呢?”

“不知道?!彼孤实鼗卮稹?

“出去站著!”

她反而害了他呀。

她無限內疚,低著頭,以耳朵注視他從自己身邊走過,從窗戶望出去,他低頭靠著墻壁,手插進校褲褲袋,徒勞地保持著把自己嵌入墻里的姿勢,四周溫柔地漫溢著一種孤獨的氣氛。

他害怕孤獨,所以拒絕了很多開始。

第二天來上學,學校里沸沸揚揚地在傳,那個體育老師在回家的路上被人打了一頓,打得鼻青臉腫,見也見不得人。

怦然乍聽這消息先懵懂地看周勛,他慢條斯理地拿出課本,瞥了她一眼,反問:“你看什么看?”

她心虛,倉皇地低下頭,卻聽見那廂輕輕地哧笑了一聲。

體育老師氣瘋了,校長也覺得茲事體大,滿校徹查。這樣毫無章法的盤查,竟查到了他們班上。語文課中途,周勛被教導主任叫出教室,怦然豎起耳朵,全神貫注地聽著外邊的動靜,只聽見稀稀落落的幾個詞語:不知道、不認識、不清楚……

她的心七上八下。

如果說他是個清白純良的人,怦然不太會信;如果說他罪大惡極,怦然也會第一個跳出來反對。這是她第一次意識到,課本從不會教的某些事情,在徹底的黑與白之后,有一塊灰色地帶,組成這塊區域的詞語通常都很曖昧,行俠仗義、游戲人間,還有,英雄主義。

體育老師一口咬定是這個男生。不等對方認罪,校方雷厲風行,轟轟烈烈安排一系列的懲治手段,檢查、說明、禮拜一升旗典禮上通報,校長致完詞后,話筒傳到他手里。

怦然站在臺下,仰臉看過去,太陽光大手筆地灑下,光芒萬丈,他立在中央,校服有點臟,他閑閑抖開一沓厚厚的紙,教導主任的表情果然相當滿意。

他一字未念,徑直對著那體育老師道:“以后再敢打我們班女生的主意,我見你一次,打你一次。”

學生們對該名體育老師早已深惡痛絕,不過因為大家年紀小,不知道該怎么是好,此話一出,臺下先一聲轟然叫好,其后掌聲雷鳴。教導主任臉色鐵青、渾身作抖,將周勛硬拉著從臺上拽了下來,他只是笑,劍客游俠一樣的笑容,人高腿長,高了教導主任一頭不止,被教導主任生拉硬拽,看過去也真是不倫不類。

走過他們班級的時候,周勛隔著老遠沖她笑,嘴咧得很大,得意極了。

那時候他是真的像,像仗劍江湖的劍客英雄,命只有一條,挑在劍上。

校方也是有意壓一壓這個男生的戾氣,大中午叫他站在國旗下反省。她跟江川吃完飯從食堂出來,一眼就看見了他。江川皺了皺眉頭,拉著女孩快點走。

她一步三回頭,江川教育她:“這種人太危險,你以后離他遠點?!?

怦然睜大眼睛,仿佛不解。

你認識他嗎?你知道他做過什么事嗎?你憑什么覺得他是壞人?

可這是江川,從初中開始照顧她的江川,一個正直清白規矩的男孩子,他的判斷也會出錯嗎?

判斷一個人好或者壞,在任何一個年紀,都是一道難題。

她被江川拉著一步三回頭,那個男生,名字里帶了一個勛,長相做事也類似騎士的男生,嘴里嚼著口香糖,吊兒郎當地舉著一塊牌子,上面寫著三個字:我有錯。

尤怦然這個小姑娘有一個不算毛病的小毛病,有人對她好,她就只會記得那人的好。

對,他是胡作非為,對自己無禮,又熱衷惡作劇,但起碼人家行俠仗義不是?

她回家后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跟父親說了。父親是搞教育的,立刻著手調查,打了幾個電話去教育局,又反饋到學校。校方如臨大敵,幾日后,真相大白,那體育老師被全市通報,被吊銷了教師資格,再也沒來過學校,周勛沉冤得雪。

這件事教會尤怦然,任何麻煩,都可以轉身向父親尋求幫助。

但是這個人,到底是好還是壞,她在哪里都得不到答案。最后,父親微笑著解釋:“電影看過吧,迷人的笑容,或者發亮的眼睛,陽光穿過樹葉灑下稀薄的光影,青春草原上花朵上滾動著的露珠,這些都是美麗的東西,可我們真正覺得什么印象深刻,卻需要將它們組合在一起。人呢,也是,整體的意義大于局部?!?

她思索了很長一段時間。

周勛很怪,神秘的怪。在蘋果才剛剛發行到3的年代,他有一部黑色的智能機,也不見他顯擺,就拿來當手表看,平常隨手丟在書包里;他什么都會修,她的卡西歐進了水,他拿去鼓搗了一節課,她戴上一看,哇,走得又準又穩。最厲害的是,他竟然有一整套《城市獵人》的原版漫畫,是中考結束去日本旅游的時候買的。她激動得快跳起來,連聲問他有沒有去過東京新宿區地鐵車站東,有沒有在入口大廳的留言板上寫過暗號。

他立刻拿出手機,把照片一張張調出來給她看,“XYZ”三個字母赫然入目。她睜大眼睛,不由得“哇”了一聲,他得意地笑,準她借去看一段時間。

跟江川一起做作業的時候,她在那邊偷偷地看漫畫。一個女孩抱著一沓作業過來打招呼,大眼睛撲閃撲閃像是會說話,問他:“我能坐在這兒嗎?”

江川介紹兩人相互認識。女孩叫沈倩,是他們班的團支書,當初入校的迎新晚會,就是兩人搭檔主持。人如其名,美目盼兮,巧笑倩兮,沈倩歪著頭笑瞇瞇地問尤怦然:“你在看什么?”

怦然把封面亮給沈倩看,也就是在那一瞬間,江川瞥見沈倩轉開視線時的萬分不屑。

第一次用一個男人的眼光來審視少年時代的好友,他終于注意到眼前這個女孩種種的不合時宜,她固執地保持著從前的愛好、習慣還有生活方式,任由時光飛逝,她永遠留在了那個時期。那個笨拙猶如鵪鶉的年代,沈倩是當中的那只天鵝。

可江川同學是否想過,這些部分對整體而言,能夠算得上缺點嗎?

去圖書館前臺還書的時候正遇上長龍,深植于怦然同學體內的城管體質徹底爆發,她走來走去維持著場內的秩序,卻被后面追逐打鬧的學生撞了一個踉蹌,一腳踩空,頭重腳輕栽倒在地上,惹得哄堂大笑。

也就是在那一秒鐘,江川意識到哪里開始不對勁兒。

學校的圖書館門前就是籃球場,三個人出來的時候已經接近傍晚了,正碰見一堆人鬧哄哄地擠在籃球架下,個個大汗淋漓,一顆球滴溜溜滾過來,滾到怦然腳下。

有人大聲叫她:“尤怦然,球!”

她清脆地“哎”了一聲,擺好姿勢腳用力,球直線飛過去,撞到柱子上彈回老遠,周勛放聲大笑:“誰叫你踢籃球的,撿回來。”像差使一只小狗。尤怦然天生好性兒,被人這樣命令也沒生氣,挺高興地把球送過去,沒注意到江川在后頭皺了皺眉。

周勛問她來這里做什么,她老老實實回答寫作業,他好大一聲“哎喲”,老氣橫秋地拍了拍她頭:“好姑娘?!毕駥Υ醒夑P系的妹妹。

江川有一回跟她講:“這種人一看就流里流氣的,你離他遠點,不要被帶壞了?!?

沈倩也微笑著,憐惜地道:“怦然這么單純可愛,別跟壞男生走得太近。”

第三個這么勸她的,是她的班主任。

高一第一次期中考試公布成績,數學她83分,周勛62分,物理她84分,周勛61分,他每一門堪堪擦過及格線,巧合得連老師都懷疑。課后,班主任把兩人叫去辦公室,拿了試卷在那里比對半天,結果卻是,她對的地方他錯,他錯的地方她都對。

“嘿,你們倆還真是,”班主任是教化學的,成語不曉得怎么用,想了半天蹦出一個詞,“天生一對?。 备舯谧赖恼Z文老師當場就噴了。

最后班主任揮揮手,讓周勛先回去上課,專門將怦然留了下來,苦口婆心地勸:“你成績穩定,理科扎實,英語老師還夸你口語很流利,這些都是你的優勢,你要揚長避短,多跟班里的孫思敏啊王樂怡一起接觸接觸,他們都是班里的尖子生,你有一兩門成績拿得出手,其他再抓一抓,前進個幾名沒什么問題?!彼菩闹酶沟匾巹襁@個女孩子,“有句話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中國幾千年的俗語總歸有點道理。像周勛這種男生,公然頂撞老師,剛進學校就惹了這么多事情,品質有問題,你啊,年紀小,遠著他點,多跟好學生在一塊兒。”

她不吭聲也不表態,乍一看,總讓人覺得這孩子是不是有點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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