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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導論(2)

因此,用唯物史觀的范疇去解釋中國的過去與現(xiàn)在,并不是唯一科學的方法——它充其量是眾多觀點中之一種。它的分析范疇使我們看到了“階級”現(xiàn)象,卻無法使我們看到全民族性的“文化”現(xiàn)象。

(二)“良知系統(tǒng)”與“深層結構”

筆者在這里提出“良知系統(tǒng)”這個概念,來作為討論“文化”問題的第一步。“文化”是人類獨有的現(xiàn)象,它是人對自身的生物性的加工,并對這個生物性做出某一個程度的調(diào)整。因此,“良知系統(tǒng)”是相對“遺傳系統(tǒng)”而言的。

生物界對自身的“遺傳系統(tǒng)”加以補充,當然并不始于人類。在石炭紀出現(xiàn)的爬蟲中,其進化已達這樣的地步,使其腦內(nèi)儲藏的來自外界的訊息開始超過由遺傳因子賦予的訊息,亦即是說:在這類生物中,體外訊息的數(shù)量首次超過了體內(nèi)訊息的數(shù)量,因而使它們相對周遭的環(huán)境來說具有更大的“自由”。

當生物進化到了人的階段后,這種經(jīng)由大腦處理的體外訊息已經(jīng)濃密到如此地步,以至于人工制造的環(huán)境開始取代自然的環(huán)境,成為人類活動的主要媒介,而人的生物本能也開始受到由體外訊息組成的意義、價值與象征符號的支配。這個來自體外的對人的“程序設計”,我們姑名其為“良知系統(tǒng)”。

“良知系統(tǒng)”既然是指文化對本能的加工,因此很容易與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中的“超我”混為一談。事實上,筆者的認知意向與精神分析學不盡相同,因此筆者的分析架構中的概念范疇遂具有不同的分析能力。“超我”的概念是指個人的人格組成中來自社會文化價值的壓力,至于“良知系統(tǒng)”則是用來說明文化與文化之間的差異的,亦即是不同的文化對“人”的不同的設計。

在這里,可能又會引起混淆,那就是認為“良知系統(tǒng)”是宗教、哲學、意識形態(tài)這一類精神價值體系。事實上,“良知系統(tǒng)”與這類事物有兩點不同。第一,這類精神價值體系所涵蓋的范圍,往往比“良知系統(tǒng)”來得廣闊,因為它們是超文化的,例如,天主教與馬克思主義都可以共同為東方人與西方人所接受。然而,同樣一套精神價值體系在不同的文化中卻往往呈現(xiàn)出不同的形態(tài)。因此,這些體系不能說明文化差異,它們在不同的文化中呈現(xiàn)出來的不同形態(tài),反而需要用我們的“良知系統(tǒng)”概念去解釋——對任何外來的精神體系來說,本土文化的“良知系統(tǒng)”就像一個變壓器,使這些因素必須像電流一般透過其中,才能發(fā)揮效用。

第二,“良知系統(tǒng)”包含的范疇,又比這類體系廣泛得多,任何精神價值體系,不論是土生的或從外吸收的,都只是一個廣泛得多的文化的一部分。這類體系,在任何文化中,總是扮演申明文化“理想”的角色,而不是去代表生活層次的“現(xiàn)實”。各種宗教、哲學或意識形態(tài)體系,在理論層次上,都是說得冠冕堂皇的。如果光就教義去分析它們,那么我們就會面對一個金光燦爛的理想世界,其中沒有一點兒瑕疵。然而,筆者欲處理的,卻并非這種處于云端的現(xiàn)象,而是更為著眼于地上甚或是深入地底之物。換言之,“良知系統(tǒng)”是一個文化的最為基本的結構——它是一個文化的“深層結構”。

在這里,可能又會引起混淆。“良知系統(tǒng)”既然并不是宗教、哲學與意識形態(tài)體系的同義詞,而是一個可以把這些精神或理性的價值體系做“非理性的”涂改的“深層結構”,因此,又很容易與“潛意識”這個概念混為一談。

將我們的“深層結構”稱作“文化潛意識”,亦無不可,不過,它卻不是一個被壓抑掉的心理層次。的確,我們的“深層結構”概念并不是指個人發(fā)展史或民族性形成史上的一個屬于“史前史”的心理巖層,必須用釋夢、臨床治療或比較神話學的諸種方法去做“考古發(fā)掘”,它是指即使在日常生活這個“當代史”中也可以看得到的文化行為。

我們設定:每一個文化都有它獨特的一組文化行為,它們總是以一種只有該文化特有的脈絡相互關聯(lián)著——這個脈絡關系就是這組文化行為的“結構”。這個“結構”可以在該文化中人們?nèi)粘I畹谋憩F(xiàn)里看到,也可以在同一群人的政治行為中找到,同時,它亦呈現(xiàn)在該文化的歷史過程里浮現(xiàn)的規(guī)律性中。

這種特殊的脈絡關系或“結構”,可以算是一種法則性,但是,這種法則性卻不是一種“定律”關系。因為,從“定律”這樣的思考范疇去解剖事物,就是從因果律與條件關系的角度去說明它,亦即是去探求:同樣的“因”,在相類的一組“條件”底下,是否會產(chǎn)生同樣的“果”?

我們則認為:在同一個文化下,每一個人所做的事情,有時是與別人相同的,有時是與別人不同的,甚至是相反的;有時,某一些行為可以在絕大多數(shù)人身上看到,而另一些行為又只出現(xiàn)在少數(shù)人當中;有些事情甚至是“史無前例”的。然而,只要它們都是在同一個文化下進行的,那么,在所有這些行為背后,以及它們彼此之間,是有一種“文法”上的脈絡可尋的。

在這里我們提出了“文法”的概念,是因為我們將文化的“深層結構”比作語言中的文法結構。顯然,在使用同一套語言的情形下,人是可以造出無數(shù)不同的句子來的。事實上,絕大部分句子都是獨異的。但是,只要是在使用同一套語言,在它們?nèi)f花筒式的變幻背后,文法結構卻是相同的。

(三)中國歷史形態(tài)的超穩(wěn)定性

“深層結構”是指一個文化不曾變動的層次,它是相對“表層結構”而言的。在一個文化的表面層次上,自然是有變動的,而且變動往往是常態(tài)。“表層結構”與“深層結構”的關系,只要舉一兩個實例就能說明。

例如,西方文化的“深層結構”具有動態(tài)的“目的”意向性,亦即是一股趨向無限的權力意志,因此,任何“變動”都導致不斷超越與不斷進步。這股趨向無限的權力意志既表現(xiàn)在“個人”是一個不斷開展過程的設計中,也表現(xiàn)在征服海洋、征服太空這類不承認空間有局限的意向中;此外,西方文化也在人類史上首次將“不斷成長”的意向帶入了經(jīng)濟活動中,以及將“不斷改進”的意向注入了社會活動中——在這個意義上,西方的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都是反映了“深層結構”中的這股意向的“表層結構”的現(xiàn)象。

因此,以上這些不斷開展、不斷超越、不斷進步的現(xiàn)象只是肯定了“深層結構”中的那個不變的意向,那就是:“不斷追求變動,而變動又總是導向超越與進步。”如果西方文化的發(fā)展方向開始背離這項原則,那么,它的“深層結構”,就開始被“非結構化”。

至于中國文化的“深層結構”,則具有靜態(tài)的“目的”意向性。我們在以后將詳細指出:中國人的“良知系統(tǒng)”在個人身上造成的意向是“安身”與“安心”,在整個社會文化結構中則導向“天下大治”“天下太平”“安定團結”,而其政治之意向亦為“鎮(zhèn)止民心,使少知寡欲而不亂”。換言之,就是維持整個結構之平穩(wěn)與不變。因此,在“表層結構”中盡可以出現(xiàn)變動,但是,任何“變動”總不能導致進步與超越。的確,在中國歷史上,每一次“動”都只可能是一次“亂”——事實上,中國人總是“動”與“亂”連稱,成為“動亂”一詞——而每一次“動亂”都是使“深層結構”的變化越來越少。

中國歷代的農(nóng)民戰(zhàn)爭其實都是“動亂”,因此并不能用西方階級斗爭史的模式去硬套,將它們說成是推動中國歷史向前發(fā)展的動力。事實上,循環(huán)不息的農(nóng)民戰(zhàn)爭是使中國的社會越來越平均的因素。這種越來越“太平”的傾向使社會朝著更為支離破碎、一盤散沙的方向發(fā)展。于是,社會就越來越需要國家去組織它。

因此,在中國歷史上,老百姓的平均主義與統(tǒng)治者的專制主義是互相配合的,如果中國文化說得上是人類史上最牢固的保守主義,那么,中國老百姓與統(tǒng)治者的這種完美無間的配合可以說是人類史上最成功的階級合作主義——其共同效果則為維系結構之不變。這種“階級合作主義”有時甚至可以集中表現(xiàn)在一個人身上——例如,出身卑賤的明太祖朱元璋,在奪得天下后,就將江南的大戶幾乎一口氣殺光。因為他的這種行動,大陸的馬列主義史學家,從他們的“分析架構”出發(fā),總是傾向于視朱元璋為“農(nóng)民的代表”。然而,朱元璋不也同時是專制帝王嗎?

的確,在中國歷史上,平均主義與專制主義是互相提攜、雙軌并進的。在中唐以前,還有士族地主,而中國的專制主義亦未趨完善。到了宋代,士族地主基本上消失,中國社會變成國粹派學究津津樂道的“平民社會”,國家舉辦的科舉取士變成了唯一晉身之階,而專制主義的中央集權化也朝前發(fā)展了一大步。

到了明清時代,中國式的專制主義可以說是達到了傳統(tǒng)水平的完善狀態(tài);而到了帝制晚期,社會上亦基本呈現(xiàn)如孫中山所說的“只有大貧小貧之分”。但是,孫中山提議的救中國的方案,卻仍然是“平均地權”以及“節(jié)制資本”(亦即是由國家去發(fā)展實業(yè))。

到了五六十年代[1],更將這種平均主義與國家集權向前推進一大步——不只是連“大貧小貧之分”也被土地改革與“資本主義的社會主義改造”所平均,變成人人一樣的“鐵飯碗”制度;國家整體,在組織與集權方面,也因為國有化的措施而達到了史無前例的水平。但是,在“表層結構”上,誰都不能否定中國曾經(jīng)歷了一次社會大變革,以及生產(chǎn)方式的大革命。在主觀意志上,中國執(zhí)政者亦嘗試通過馬列主義將西方文化的動態(tài)的“目的”意向性注入中國,希望能打破亙古不變的局面。但是,“不斷革命”施行的結果,卻仍然是制造了“亂”,而且,更將平均主義與集權主義推進到一個前所未有的新高峰。

因此,在中國歷史上,每一次“動”都不是一次“進步”,而是一場“亂”。到了現(xiàn)代,“革命”似乎在“表層結構”上促成了社會結構與生產(chǎn)方式的變動,但是,在“深層結構”的意義上,卻是在“天下大亂”之后對結構穩(wěn)定(亦即是“大一統(tǒng)”與“天下大治”)的重新回歸,而且,因為平均主義與專制主義傾向的深化,使“深層結構”的形態(tài)更為趨于穩(wěn)定,趨于不變。

既然中國歷史上任何“表層結構”意義的變動都是使“深層結構”越來越?jīng)]有變化的因素,因此,由中國整個歷史發(fā)展過程呈現(xiàn)出來的“深層結構”遂表現(xiàn)為一個“超穩(wěn)定體系”的形態(tà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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