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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城市的功用(5)

【城市偏向導致城市化滯后】

說來不易相信,長期以來我國工業化超前、城市化滯后,居然與一套“城市偏向”的觀念、制度和政策有關。真可謂“不是冤家不聚頭”:原來重工輕城并不是“輕視城市”的產物,恰恰相反,是“維護城市”的偏向主導了體制與政策,才強力阻撓了人們擇城而入、擇地而居的自發傾向。

容我從較遠的地方說起。1991年我到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后,選過一門講英國人口的課程。老師是劍橋來的斯科菲爾德(R. S. Schofield)教授,曾多年主持頗有聲望的“歷史人口小組”的工作,利用散見于英國各地教區的洗禮、婚禮、葬禮登記資料,還原了工業革命前幾百年英國經濟社會人口的變遷。就在那門課上,我才知曉早在出國前就自以為耳熟能詳的城市化,從觀察到概念的形成別有一番來歷。

最早是人口統計方面的發現。例如17世紀的人口統計學先驅約翰·格朗特(John Graunt,1620—1674),在分析當時倫敦的洗禮與殯葬數據時,發現本地的殯葬數遠遠大于本地出生的人數。他估算,從鄉村和小城鎮到倫敦的凈遷入人口,平均每年高達6000人。作為交叉檢驗,他又分析靠近南安普敦一個小鎮的數據,發現90年間這個小鎮共增加了1059人,其中300人留在原地,400人移民美洲,300~400人遷入倫敦。這就是說,倫敦城從一開始就是人口遷徙的產物。更一般地說,城市是城市化的結果——居民從聚集程度很低的鄉村流動到密度較高的城市。

是城市的熱鬧與收入機會等把人口“拉”上了城市化之路嗎?至少開頭不是。不少鄉村人口是被“趕”出來的。哪些人呢?那些沒有權利繼承家庭農地或手工作坊的年輕人。兒子也無權平分家產嗎?是的。原來那里的傳統,家產是家長的財產,要按家長的意愿交給后代繼承。沒有老子的意愿表達即遺囑,兒子無權染指家產。從收集到的遺囑看,多數給了長子,但也不是鐵定的長子繼承制,因為傳給女兒、親戚、家仆甚至外人的,也都有記錄。比較可靠的準則只有一條,就是家產按家長意愿傳給后代。

無權繼承農莊的后代,只好走人。那天然牢不可破的血緣、地緣關系網,就這樣被無情地撕開了一道口子。從這里跑出來的,注定是姥姥不疼、舅舅不愛之輩,同是天涯淪落人,誰與誰也沒個宗法紐帶,只好發展陌生人之間的平等契約,合作討生活。后來所說的“自由民”“市民”或“市民社會”,就是這樣來的;以市立城、作為自治體的“城市”,也是這樣來的。

與行政中心或軍事重鎮之“城”不同,“城市”在很長時間里可不是錦上添花的繁華之地。也是這位老師在課上講到的,包括倫敦城在內的諸多英國城市,多少年來的人口死亡率要遠高于鄉村地區,預期壽命則遠低于鄉村地區。原因簡單,密度達到臨界點就要基礎設施建設的跟進,但早期多數自治城市滿足不了,建筑通風、道路、上下水管道、防火等等,一律乏善可陳。就是新鮮食物的大批供應,也談不到。簡言之,生活質量城不如鄉,這似乎是英國早期城市化的常態。那里的上流社會推崇田園生活,是不是也由此而來?《英國女王》說伊麗莎白得空就下鄉,《凱恩斯傳》說這位經濟學的天之驕子隔三岔五去倫敦郊外休閑,怕都是在那個時代城鄉差距過大之下趨利避害的行為吧。

人們為什么還要在如此糟糕的城市里湊合著過?農莊之不容和不留是推力,向城鎮聚集、需求集中刺激出來的分工細化,無意中創造更高收入,就是拉力了。費雪講得好,收入是經濟活動的出發點和落腳點,也是經濟學的第一個字母和最后一個字母。既然都沒有繼承到土地,謀生當然以創造新收入為要。人口聚集帶來經濟聚集,經濟聚集又吸引更多的人口聚集——“城市的能耐”終于開始發力,這是我在以前的文章里講過的。

把以上討論抽象出來,最重要的法則是一條:社會總要承認——至少不禁止——人口在空間移動、聚集的權利,才有城市,才有城市化。其實,城市化的“推力”和“拉力”都是動力,重要的是城市化的動力要大于禁止人們擇城而入、擇地而居的阻力。很明白,恰好17世紀英國的習俗和法律,并不禁止人們從農村移入城鎮,否則根本不會有“1800年英國城市化率達到25%”這回事。

深究下去,自由移民的權利常常在無足輕重的時候才容易被承認。不是嗎?中世紀西歐的經濟、財富、高品質生活的重點不在城市,而在鄉村莊園。相比之下,“城市”反倒成為“沒法子之人”的一個去處。所以打從一開始,很多“城鎮”差不多就是“貧民窟”的同義詞,臟亂差并舉,絕不是世襲特權家庭的安身立命之處。也正因為如此,城市才與普通人的自由相連。至于日后的城市成為文明和財富極其耀眼的中心,那應該不是上層等級謀劃的產物,而是自發的自由經濟活動的意外結晶。

容忍向城市流動的自由,在中國遇到一個困難,那就是早在工業化之前,我們這個悠久而龐大的農業文明,國家權力、財富和文明都集中于城。說起來,農業文明并不需要空間上的高度集中,可是據一些學者之見,大規模的治水事業和面向騎兵的國防,離不開中央集權的國家機器。大一統中國應運而生,而國家運轉的重心早就集結于城市。

遠的不提,現代史上的“農村包圍城市”,并不是說中國的城市不重要,而是很重要、太重要,只無奈敵強我弱,不可能在幾個中心城市“一聲炮響”就取得革命勝利,才下決心迂回曲折,先在農村搞幾十年根據地,直到具備了實力,才把戰略重點轉向城市。電影《開國大典》里,毛澤東豪情萬丈地說這是進京趕考,可見早知道城市重要。

城市被看明白絕非無足輕重之地,搞建設的時候開放自由流入就不容易。就當下討論中國城市化滯后而言,不少意見指向一個關鍵的制度變量,即公民有沒有憲法保障的“遷徙自由權”。據查,1954年我國第一部憲法規定了公民自由遷徙權。后來此項憲法權利被刪,且再也沒有寫回來。不少人大代表、專家和公眾意見領袖,因此主張“遷徙自由權”重新入憲,以此指導、規范相應的法律和政策。

研讀了有關材料,有三點印象。一是1954年憲法寫入“遷徙自由權”時,本身就不那么順暢;二是憲法寫入“遷徙自由權”之后,實際執行中很快打了折扣;三是1975年“文革”高潮中從憲法里拿下了“遷徙自由”,后來再要求重新寫入,困難重重。

這段公案,對理解中國城市化問題大有意義。我的解讀,恰恰是對城市地位的看重和偏愛,才引致觀念、制度和政策限制人們擇城而入、擇地而居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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