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探查方法的一個交代】
從現象上看,中國的城市化水平不算高。以最新公布的統計為例,我國城鎮化率剛剛超過了50%,怎么衡量,也就是接近全球平均水準。考慮到我國的統計口徑是“城鎮人口”,而不是“城市人口”,再加上我們的城鎮常住人口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家庭尚在農村的“農民工”,說中國已達到的城市化程度低于全球平均水平,應該是成立的。
也許沒什么好奇怪的。中國今天的經濟總量固然雄踞全球第二,但人均收入的絕對水平就低了去了,也就排到全球第八十多名的位置吧。人均收入不高,城市化率也不高,不是蠻合乎邏輯的嗎?看那些高度城市化的國家,人均收入一般都很高,似乎也說明了人均收入水平與城市化率的因果關系。
這里要當心了,因為其中的邏輯也可能被弄反了。為什么不是因為城市化率低,所以人均收入水平才低呢?如果像我們觀察到的,城市的人均收入一般比較高,那么一個國家有更多的人口居于城市,其人均收入水平必定更高,難道不是照樣順理成章的嗎?
是的,在上一篇里我提出了一個理解城市化進程的基本“構造”——人口聚集帶動更高程度的經濟聚集,反過來又刺激更高的人口聚集。按此理解,“人口聚集帶動更高的經濟聚集”,是城市化的第一推力;“經濟聚集刺激更高的人口聚集”,則是城市化的第二推力。兩股推力交互作用,結果就是城市化率走高了再走高。
在上述構造中,已經包含了人均收入的因素。講過的,何謂“經濟聚集甚于人口聚集”,那無非就是人均收入因人口聚集而得到提高。一個農村小伙子,不在生于斯、長于斯的家鄉待著,千里迢迢進城打工,還不是因為城里的收入比較高。他進城掙到了較高的收入,再呼朋喚友,把家鄉的親戚、同學、鄰居、朋友,一個又一個地帶進城里,大家一起謀取較高的收入,這難道不就是我們可以觀察到的城市化?
要注意,是鄉下青年人首先移入人口密度較高的空間——城市是也——才得到較高收入的。這樣看,城市化才是因,人均收入則是果。譬如今天中國的人均收入水平還不高,可以說就是因為中國的城市化率尚低的結果。
如果把動力機制撇開,我們更可以把城市化率與人均收入水平差不多看成是一回事。反正在統計上,城市化率高的人均收入不會低,反之亦然。既然幾乎就是一回事,城市化率不過是人均收入狀況在人口空間布局上的一種表達,那就不容許我們隨便找出一個變量——譬如人均收入——就以為自己已經找到了理解城市化進程的因果關聯。
關鍵在于,相關程度極高的兩個現象,并不見得一定有因果關聯。舉一個例,“一唱雄雞天下白”,是不少人讀過的名句。我有時拿這句詩問同學:雞叫是不是天亮的原因呢?從統計上查——至少在傳統鄉村的環境里——雞叫與天亮當然高度相關,且總是雞叫在先,天亮在后。但是,非要說是雞把天叫亮的,那就不免過于武斷。就算不識天體運行,民間智慧也教我們知道:“雞叫天亮,雞不叫天也亮。”
我的看法,任何可觀察的現象,都不可能構成其他現象的原因。原因或事物的因果聯系,唯一來自人的抽象與想象。離開了基于觀察的人的思維活動,即使最潮的計算手段在手,把天下所有的變量都放進去算,哪怕到天荒地老,也得不出一個因果關聯來。
這不是一個小問題。輕率地以為找到了事物的緣由,人們或許就放棄繼續探查的努力。這里牽扯到了方法論,有必要向讀者交代一下。本文認為比較妥當的方法,是在觀察上猜測因果關系。還拿上面那個例子來說,我們先清清楚楚地觀察到天亮,然后探查為什么天會亮。欲回答此問,我以為最有效的招數便是一個字——猜,即試著向一切可能的方向,猜測引起天亮的原因。
觀察當然也可以給猜測以啟迪。比如看到雞先叫、天后亮,于是猜,雞叫為因,天亮是果。不過到此為止,我們還并沒有完成猜測,因為還沒有猜出一套道理來。為什么雞叫之后,天就亮了呢?雞究竟是怎樣把天叫亮的?總要講出一番道理來吧。而天下“道理”,無論優劣,總是思維的產品——概念、命題、推理、邏輯等等,反正與現象再也無關,觀察力再也幫不上忙,唯有靠立志理解現象的人開動思想機器,大膽地猜。
猜到了原因,也多少講出一番道理,事情就算完了嗎?還沒有。因為再了不起的猜測也只是一個猜測,再精妙的道理也不過是人腦可構造的無數道理中的一套道理而已。下一步,我們不妨把猜到的道理當作“假說”,拿來再檢查、再推敲。到了這個層面,學問就深了,因為如何檢查、如何推敲才合乎規格,講究甚多,離開學術傳統不容易無師自通。化繁就簡,先易后難,起碼也要用常識把猜到的因果聯系掂量一番。人人說雞叫天亮,可是偏有人見識過雞瘟或禽流感,發現雞沒叫,但是天照樣亮了。一個反例擊敗了流行之說,那就趕快另打主意,向其他可能的方向繼續猜因果聯系。
回到中國的城市化。五千年的悠久文明,城市化率至今不高是一個基本的事實。再仔細地看一看,剛過50%的城市化率還是近年城市化大大加速的結果。30年前,中國的城市化率不到19%。再往前推30年,中國城市化率不過10%上下。確定了現象真實無疑,若還有興趣探究原因,我們就要猜、猜、猜。更要緊的是,即便猜到了令自己滿意的答案,也還要繼續推敲、辨識、查證,在“觀察——猜測——查證”中來來回回,去偽存真,去粗取精,以期逼近對現象的可靠理解。
大體上,我們就打算用這么一種方法,開始關于中國城市化問題的探查。基于可觀察的人口聚集與經濟聚集及其變化,本書將運用一個基本猜測:中國城市化進程歷史性落后的原因,在于人口聚集受到抑制,難以對經濟聚集做出積極反應。這個猜測包含以下有待探查的問題:當限制人口聚集與經濟聚集的哪些關鍵條件被改變,中國的城市化進程才重新加速啟動,并日益變得激越昂揚?
再三向讀者交代,本文的“猜測”普通得很,不過是有待查證、有待探查的一個對作者而言比較便利的出發點。“猜測”絕不是理論,即使將來有幸經得起推敲、查驗與辯駁,在作者看來,也不過是進一步觀察與思考的一位未來向導。
【抑制城市成長的傳統原因】
理解中國城市化的進程,要借助某些關鍵的因果關聯。在方法上,這就離不開一套思維游戲,比如“觀現象、猜原因”。不過,因果關聯也有多種多樣的可能性,猜測要選方向。上文我們先排除了一種流行取向,即把人均收入水平看作城市化率高低的原因。那只不過看起來好像兩個量,其實是一回事,誰也說明不了誰的。
余下再向哪個方向猜?還是費思量。傳統時代中國城市化的程度不高,是不是農業文明的一個必然的空間表達呢?初想蠻有道理的。農業活動的技術基礎是光合作用,每一株作物的每一片葉子都要曬得到太陽,才有產出。這就決定了,農業文明追求的是土地的面積——“有土斯有財”。在廣袤的土地上搞農業,人口唯有分散居住,才便于就近耕作。是的,倘若沒有安全、防衛和其他公共生活的需要,傳統農耕文明的居住模式可以是極其分散的。
不過,早有學者指出,中國山多地少、各地差異極大的生態經濟環境,并不注定這個偉大的文明非要以農立國不可(例如許倬云《漢代農業》,1980)。事實上,商業文明也早就在中國萌芽。從本文關注的角度看,商業活動從一開始就提出了在空間上聚集的要求。我們不妨從集市開始——那可是最初級的市場——買家和賣家總是自然地聚到一起,仿佛非要湊熱鬧,才便于交易的達成。
問題是,僅僅為農業服務的集市,受制于交通條件,覆蓋的人口范圍不可能過大,本身聚集的程度也不可能太高。關于這一點,人類學家施堅雅(G. W. Skinner)做過出色的研究。這位早在1949—1950年就在四川做過田野調查的美國教授,發現傳統的鄉土中國是由市場——而不是由村莊——組織起來的。在龐大的市場網絡的最基層,往往是一個集市帶動著周圍15~20個村莊。
從集市向上發展,就會到達層級各不相同的中心市場。原來,交易活動也分層,并像產業活動一樣會逐步升級!現在不難明白,這只不過反映了隨著交易批量增加、交易半徑延伸以及交易復雜程度提高,需要集中更多的資本——人力的以及非人力的——參與其中,當然也因此需要更為完備的對財產權利的保護。于是,中心市場多半設在有城郭拱衛之處,依城建市,“城市”應運而生。
當然,城市還有其獨立的來歷。對版圖遼闊的中央帝國而言,龐大的軍事行政網絡必定有空間上的表現。至少秦漢以降,“百代都行郡縣制”——皇帝老子靠朝廷命官治理天下,布關設防、征收賦稅、實施政令,當然要選地理網絡的節點充當各級衙門的所在地,否則無從應付大一統帝國極其昂貴的治理成本。官、兵、民的聚集之地,商業服務供需兩旺,因城而市的,所在多有。其中,最耀眼的當數歷代京師之地,像咸陽、長安、杭州、北京,每一個都是最繁華大都會的一時之選。
這樣,以市依城也罷,以城立市也罷,殊途并進,一起成就了中國層級制的城市體系。這里有什么共同的特點可以把握嗎?我聽聽施堅雅的發現:“從一個中心地上升到上一級中心地時,居民的戶數就會增加,而從事農業生產的勞動力比重則下降。”(《中國農村的市場和社會結構》,中譯本第10頁)到了非農業人口聚集這樣一個抽象層面,中國的城市與法國年鑒學派刻畫下的歐洲市場與城鎮體系,看起來也就沒有什么很大的不同。
可惜,城市體系作為復雜商業的空間構造,說精巧極精巧,說脆弱又非常脆弱。譬如戰亂對城市的摧殘,總是甚于對鄉村的破壞。很不幸,中國歷史上外患內亂頻仍,戰爭動亂的規模之大、持續時間之長、殺戮之殘酷,歷史上的歐洲怕是沒的好比的。歷史似乎不講對稱,生產力聚集到城市不容易,破壞力指向城市卻很自然。僅就此點而論,中國的城市文明即使達到過西方不曾有過的高度(想想馬可·波羅由衷的贊嘆),也一定屢遭毀滅性破壞。令人不堪回首的歷史記憶,甚至凝結為民間智慧,例如在劉心武的筆下就出現過以下字樣:“小亂進城,大亂下鄉。”是啊,一次次的大亂總是先毀掉城市文明,既然身家性命在城里難保,還不如上山下鄉吧。
和平時期城市發展受壓,常常來自中央政權持久的抑商傾向。過去我總是讀不明白,為什么歷代中國皇權會一以貫之地敵視商業?有解釋說,那是商業利潤太高,難免令執政者擔心農業生產的根基被瓦解。這是說,擔心“無商不富”動搖了“無農不穩”。可是經濟邏輯并不支持以上道理——商業暴富是因為商業活動的供不應求,唯有興商才能降低其平均利潤,而抑商反倒永遠維系商業的暴利。歷代那么些個圣賢與明君,為什么連這么個簡單道理都不懂?
后來看了20世紀40年代末吳晗和其他多家的著述,才領悟到中央皇權真正擔心的是富商與之爭奪官僚的忠誠。農業大國的財政基礎薄弱,“高薪養廉”很好說,真正做到就不容易了。低薪不養廉,官僚們公權私用的成本很低,一旦富商使錢買走他們的忠誠,即便“貴為天子”,還有什么意思嗎?這樣看,“抑商”所固的遠不只是“農本”,而是大一統天下國家的政治國本。
代價就是城市抑制。因為講到底,抑商即抑市。個中道理也簡單:商業活動要聚集在大大小小的城市中才能展開,人口聚集推進經濟聚集(即人均收入顯著增加),反過來經濟聚集再吸引人口聚集,城市化的發動機就安裝上了。可是,抑商政策插進來一杠子,非要把商業利潤人為地壓下去,那么商業活動的人口聚集就帶不來人均收入更高的結果。失去經濟聚集的刺激,甚至經商還不如務農,人口的城市聚集怎么可能會有強大的動力?
總之,以農業為本的經濟結構、抑商政策傾向以及頻繁的戰亂,一起抑制了現代化以前時代中國城市的成長。據史家估計,1843年在中國商業經濟最發達的長江下游地區,約有7.4%的人口居住在2000人以上的城鎮,比商品化程度較低的華北地區的4.2%高出了3個百分點以上。但是,1801年的英國,居住在5000人以上城鎮的人口就達27.5%。這說明,早在工業革命之前,城市抑制就拉開了中國與西方國家發展的距離。
19世紀40年代以后的中國,主權動搖、被迫開放。以上海為代表的“五口通商”推進了城市化的進程,卻又被一場場更大規模的戰亂所抵消。正負影響一起算,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全國城鎮化率也就是區區的10%。新的問題是,在結束了戰爭、重建國家主權之后,再加上經濟方面的強有力的國家工業化,中國是不是從此就具備了消除傳統時代抑制城市成長的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