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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息觀念與新聞學研究

大約自20世紀80年代初開始,隨著經濟建設事業成為工作中心和西方文化思想(包括傳播學)的廣泛流傳,在大陸興起一股“信息熱”。它從南到北,由東及西,很快傳遍城鄉大地。各行各業紛紛起而追逐信息,各種信息開發公司、信息交流中心應時而起,社會上逐漸形成一種新的觀念,即把信息看成是發展經濟的法寶和打開致富大門的鑰匙。1984年9月,鄧小平提出:“開發信息資源,服務四化建設。”對信息的重視,上升到一個新的高度,這是前所未見的。

“信息熱”迅速在新聞界引起強烈的反響。各類新聞媒介為傳遞信息積極活動起來。先是經濟方面,中央和省市報紙、廣播電臺、電視臺和新華通訊社,相繼開設專欄、專版、專臺、專線,加強經濟信息傳播。一大批以提供經濟信息為主要職責的經濟專業報,有如雨后春筍到處出現,以信息命名的報紙(如《粵港信息報》《上海經濟信息》《首都信息》等)至1986年即不下百種,而在1979年以前,在內地的中文報史上這種報紙一張也沒發現。隨后,在科學文化、政治、國際等領域,為加強信息傳播,也進行了一系列的工作,取得了多方面的成果。信息傳播之強調,更成為推動新聞工作改革的強大動力。我們已經看到,新聞采訪、新聞寫作、編輯工作、廣播電視節目攝制等等方面,正在出現令人注目的新景象。

在此期間,人們的新聞觀念發生了重大變動。長期淡漠下來的信息觀念,忽而深深印入新聞工作人員的腦際。觀念,要求獲得自己的理論表現。信息觀念,啟發著新聞學者進行深深的思考。它悄悄地形成一股大的沖擊波,沖向新聞學研究的各個領域。一些傳統觀念受到挑戰,很多新的觀點、新的論斷被提了出來,大量體現新觀念的研究成果不斷公之于世。可是,與此同時,也出現了種種分歧意見,引起了一系列的爭論。這過程還在繼續。

信息觀念給新聞學研究所帶來的變動是深刻的、廣泛的,影響深遠。可是人們對此尚未進行過系統考察。本文謹就新聞學的基本理論、新聞業務和新聞史三個方面,依次簡要評述于下:

新聞基本理論方面

首先觸及的是新聞與信息的關系問題。早在清末中文報紙的新聞欄內,就頻繁出現信息一詞,如“北京信息”“杭州信息”等。可見那時中國新聞界已把“信息”和“新聞”聯系起來,通常把“信息”“消息”“新聞”看成是同義語。可是,當時人們的認識是浮面的,缺乏科學依據,因而也是不穩定的。后來的新聞學者也無對此進行深入考察,在各種新聞學論著中,都未看到有關新聞與信息關系的論述。

在大陸,到了20世紀80年代初這狀況頓起變化。關于新聞與信息關系的問題,一下成為新聞學界的討論熱點,新聞學術刊物紛紛發表文章陳述各自的見解,復旦大學新聞系主辦的《新聞大學》,自1985年5月創刊號起,曾多次發表討論這一問題的文章。后來,中國社會科學院新聞研究所主辦的《新聞學刊》等刊物,也參加了這一討論。80年代中期以來所出版的新聞理論著作,差不多都要對這個問題作出說明。認識當然不可能完全一致,但在總體上獲得了相當程度的共識,即確認新聞是有自己的個性的,這就是:

(1)信息源是事實,(2)這事實是最近發生的,(3)這種信息須經過人傳播、報導,自然存在的信息不能成為新聞。對新聞的起源,大多認為起于社會對信息的需要,信息是新聞之母。

這次討論,是在剛剛傳入內地的傳播學、信息科學影響下開展的,具有較強的學理性,探討較為深入。經過此一討論,對新聞實質的認識,跨出決定性的一步。

新聞是一種信息的觀念一經樹立,就不可避免地引起對新聞定義的新思考。在大陸,新聞“是新近發生的事實的報導”這一新聞定義,數十年來受到一致尊崇,向無異議。現在,一些新聞學者開始議論它的缺陷,提出修改的意見了。

這一定義,誕生于1943年延安整風期間。當時看來,它具有很大的優越性。它以非常明潔的語言,揭示出新聞的本源為事實以及新近、報導這些根本特性,而把那些不屬于這種特性的,為某些新聞定義津津樂道的諸如興趣、奇異、人情味等等因素擱置一邊。它所致力的是弄清新聞與非新聞的界限;而不是像當時一些流行的新聞定義那樣,把尋求新聞價值標準作為自己的目標。可見,新聞“是新近發生的事實的報導”這一定義,能夠較好地引導人們認識新聞的特性,比較符合定義的要求。它一出現所以很快受到新聞界的廣泛歡迎,不是偶然的。

可是今天看來,這個定義確又存在很大缺陷。20世紀80年代中期以來,討論逐步展開。一些學者認為,這個定義的根本缺陷,在于缺乏信息觀念,在于以“報導”取代“信息”作為定義的屬概念。形式邏輯告訴我們,所謂被定義概念的屬概念,即與它鄰近而外延又較大的那個概念。依據信息科學知識,信息是新聞(被定義概念)最佳的屬概念,因為它既鄰近新聞,而外延又大于新聞,完全符合定義的要求。而報導則不同,在性質上它只是傳遞新聞(信息)的一種手段,和新聞不屬同一范疇,它們之間不存在種屬關系。因此,以報導作為新聞的屬概念,是有背邏輯規范的。再者,說“新聞”是一種報導,在現實生活語中也會引起混亂。例如,我們說“采集新聞”,意思很清楚,如改成“采集報導”,則不知所云了。修改原定義,已成為廣泛的要求。有的學者提出,新定義可表述為“新聞是經報導(或傳播)的新近事實的信息”。寧樹藩:《新聞定義新探》,載《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1987年第5期。這樣,既保留了原定義的一切優點,又糾正了原來不合邏輯、不能揭示新聞實質的缺陷。

在20世紀80年代,大陸新聞學者對新聞定義的討論是非常熱烈的。這也許是中國報史上討論這一問題規模最大的一次。意見多樣,難以統一。但從總的傾向看,可分兩派。一派維持原定義不變,繼續主張新聞是某種報導。另一派則反對以報導作為被定義概念的屬概念,堅持新聞是一種信息。雙方旗鼓相當,但后者的影響呈上升趨勢。引人注意的是,前一派中有很多學者,在對新聞的性質做一般論述時,都漸確認新聞是一種信息,這表明,在理論上前者在向后者傾斜。

上述討論,又引發了新聞學界對使用新聞概念所出現的混亂狀況,表示嚴重的關注。新聞一詞,歧義很多。除原意(即新聞定義所表述的含意)外,它還指新聞作品、新聞文體、新聞報導、新聞工作、新聞學等等。這種一詞多義的復雜情況,過去的新聞學者并非全無了解。不過,由于當時人們對新聞的實質尚缺乏充分的理解,因而對新聞不同含義的認識,自然也是模糊的。這就使得在新聞學研究工作中出現大量新聞概念的混亂現象。混淆“新聞”與“新聞作品”區分的情況尤為突出。

新聞是一種信息,其本源是客觀事實;而新聞作品是傳遞這種信息的語言文字、畫面手段,作者可以將自己的思想感情注入其中(是否提倡是另一回事),二者有著本質不同。在50—60年代,內地新聞學者曾出現關于新聞是否有階級性,新聞是否要有階級性的爭論,近年來也興起關于新聞是否要講求可讀性的爭論。其實雙方講的不是一回事,主張新聞有階級性,應講求可讀性的人,指的是新聞作品;而反對者指的則是新聞,新聞是獨立于人們頭腦之外的客觀事實的信息,當然不存在階級性和可讀性問題。我們再回顧關于新聞定義的討論,曾有人主張將“評述事實”寫入定義,這樣,所定義的已不是新聞而是新聞作品了。有人認為,新聞是新近發生的事實的報導這一定義,很大程度上也是新聞作品的定義,不是沒有道理的。

這類混亂,在時下一些新聞論著中時有出現。我們常看到,在談論新聞的特性時,總是把真實性列為首位,其實真實性并非新聞的特性,因為真實是新聞的前提,如果真實還未出現,信息是假的,新聞就不存在,還有什么特性可言呢?!真實性乃是新聞報道、新聞作品的基本要求,不應與新聞特性混淆。也還有人把“時效”“通俗”作為新聞特性,其錯誤性質與此相同。

概念準確,是科學研究的起碼要求。概念上的混亂,必然要導致理論上的混亂。內地的新聞學者,開始提出清理新聞概念的任務,這是很有意思的。可是,任務是艱巨的。特別是近些年來,隨著西方學術文化思想源源輸入,大批新名詞、新術語、新概念涌入新聞學研究領域。這一方面為研究增強了活力,但另一方面,在一個時期內也不可避免地帶來新的混亂。取其精華,為我所用,這是我們的態度。看來,這方面的清理工作,也許要花更大的力氣。

在信息科學與新聞理論研究深入結合的情況下,一個深層的問題被提了出來,即如何正確認識新聞的客觀性和主觀性問題。在80年代前期,對信息與新聞研究的一個重要成果,就是認識了新聞的客觀性。新的新聞定義的提出,新聞與新聞作品區分之闡明,都是這一成果的繼續發展。可是,在進入80年代末期以后,一股反對新聞客觀性的潮流,在新聞學界興起。強調新聞主觀性的思想觀點,早已有之。所不同的是,這次它是以全新的理論裝備起來的,對當時有關研究情況做了較為深沉的思考,理論性較強。其代表性的論點是:信息因其一定要經過人的傳播才能成為新聞,這就使得信息在傳播前和傳播后具有不同性質。傳播前,沒有人介入,屬自然存在狀態,它是客觀的。傳播后,經過人的加工處理,打上人的思想認識烙印,就成為主觀的了。新聞主觀性之說,根據在此,此論一出,影響甚大,一時盛行于新聞學界,迄今不衰。

一些學者提出了不同的意見(筆者是其中一人)。他們強調,人是高等動物,有足夠的能力認識和反映客觀事物。倘若事物的信息,一經人的頭腦傳出就變了樣,就失去客觀性,那么,新聞就會喪失幫助人了解世界的功能,情報也會因提供虛幻信息而給社會帶來一片混亂,科學研究也將無法進行。可見,那種新聞主觀性之說,是難以成立的。

信息確須經過人的傳播才能成為新聞,人們會問:那種反映事物的自然狀態的信息,會原原本本傳播出來嗎?那也不會。自然信息無比豐富,傳者只能通過選擇和剪裁,傳播出其中很小的一個部分。選擇,當然體現一種思想傾向,但被選的信息并不會因此而具有思想傾向,新聞仍然是客觀的。這有如展覽會的設計者,對陳列品的選擇固然要表現出自己的思想傾向,而陳列品的本身并無思想傾向一樣。

另外,還會有一種可能情況,即傳者在信息傳播過程中,加上自己的思想認識成分,這就出現了新聞主觀性的假象。要知道,這種被傳者加上去的成分,根本不能承認其為新聞。新聞的信息源是事實,這已成為新聞學者的共識。如果承認被加上去的成分為新聞,那么新聞就有了兩個信息源;一是事實,一是傳者的頭腦,這是明顯的矛盾。可見,新聞的客觀性是不容否認的。

持新聞主觀性論者,提出新聞是精神產品。其實,新聞不是精神產品,新聞作品才是精神產品。我們每年都要評好新聞,優勝者獲獎。這里講的好新聞,實為好的新聞作品。這是作者精神勞動的成果,所以給予獎勵。每年也要選世界十大新聞,選中者并無人獲獎。這里講大新聞,實為有重大影響的新聞信息,它不是作者精神勞動的成果,當然不須給獎。還有人提出,新聞是一種意識形態。前面已說過,新聞是具有客觀性的事實的信息,絕不是意識形態。新聞作品可以被滲入意識形態,可是它本身并不是。說新聞學是一種意識形態,則是可以的。新聞的信息觀念,在80年代還導致一場關于新聞與宣傳關系的討論。

政黨報紙以宣傳為要義,中國報史上今昔皆然,這是很自然的事。長期以來,形成一個觀念,即新聞工作就是宣傳工作,誰也沒有想到要弄清新聞與宣傳有什么區分,二者之間存在什么樣的關系這些問題。可是,一旦信息的知識廣泛傳播,新聞被認識到是一種信息之后,情況就不同了。原來處于沉睡狀態的問題,一個個活躍起來,成為80年代討論最熱烈的論題之一。

這場討論,由于和實際工作結合較緊,參加的人員較為廣泛,歷時也比較長,因而造成了相當大的影響。所討論的主要有如下幾個問題:

1.新聞在“新聞與宣傳”的討論中,新聞一詞在多數情況下指“新聞報導”。與宣傳的區分問題。基本觀點是:新聞與宣傳是兩種不同的社會現象,前者傳播事實的信息,幫助人們了解世界的變動情況;后者傳播觀點意見,以影響受眾的思想和行為。對此,無甚分歧意見。這些平平常常的話,看來并無什么深奧道理,但一經確認,就會對一些舊的思想觀念起重大沖擊作用。

2.新聞為宣傳服務問題。新聞報道通常體現一定的思想傾向,政黨報紙(包括其他新聞媒介)尤為明顯。新聞為宣傳服務,不是一個新問題。討論者原則上并無反對意見。不同的是,一種意見認為整個新聞報導都要置于宣傳支配之下,新聞特點只有在體現宣傳意圖的情況下才能發揮。另一種意見則強調,宣傳應尊重新聞特性和新聞規律,否則宣傳與新聞可能兩敗俱傷。一個新聞工作者既要有宣傳觀念,又要有新聞觀念。鑒于我們長期以來新聞觀念淡漠,我們現在須加強調的是新聞觀念。

3.是否一切新聞都是宣傳問題。一部分人對此做了肯定的回答,認為新聞和宣傳雖是不同的社會現象,但新聞依附于宣傳,不執行宣傳任務的新聞不能見報。這種論點,遭到很多人反對。他們認為,新聞和宣傳所以是不同的社會現象,是因為它們反映不同的社會需求,各有自身的規律。它們可以很好結合發揮積極作用,但不能相互代替。一切新聞都是宣傳的觀點如被確認,日益增長的傳遞信息的需要將被抑制,對我們的新聞事業,這是嚴重的失職行為。

爭論還會繼續下去,事實正在作出回答。如今,提高信息量,拓寬信息源,越來越成為新聞界的廣泛要求。那種因為不符合宣傳意圖,美國阿波羅宇宙飛船登月消息不讓見報的怪事,不會再出現了。

這期間,關于新聞事業作用觀念也起了重要變化。1985年2月8日,胡耀邦在一次報告中,在強調黨的新聞事業是“黨的喉舌”“黨聯系人民群眾的一個紐帶和橋梁”等作用之后,還特別提出,它“又是人民中間,在黨內外和國內外傳遞信息的一種工具”。胡耀邦:《關于黨的新聞工作》(1985年2月8日在中央書記處會議上的發言)。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人中,把傳遞信息作為新聞事業的作用單獨提出,這還是第一次。這實際上也是對“一切新聞都是宣傳”說法的否定。

新聞業務方面

主要評介有關新聞作品,新聞文體和新聞寫作等方面的問題。

信息觀念,首先引起了關于新聞作品特征的思考。一則新聞報導,一篇新聞作品,其作用和功能往往是多元的。它可以傳授知識,可以發表議論,可以提供娛樂,也可以給人以藝術享受,但新聞作品之成為新聞作品,全不在此。只有一種作用和功能必須具備,其他不能代替,這就是傳遞新聞信息。如果其他方面的內容均有但無新聞信息,或新聞信息只居次要地位,則不能稱為新聞作品(以體裁論不能稱新聞體裁);反之,如果其他內容均無獨有新聞信息,其為新聞作品無疑。可見,新聞作品的根本功能和職責是傳遞新聞信息。

這就提出一個問題,即我們新聞業務(新聞寫作等)活動中,如何處理新聞作品的多種功能問題。實際上最常碰到的是如何處理新聞與文學的關系問題。

中國近代新聞作品、新聞文體在中國古代即有新聞出現,當然也就有了新聞作品和新聞文體,不過,當時它們處于原始狀態。一些特征未很顯露,故暫不涉及。一誕生,就碰上新聞與文學的關系問題。在19世紀60~70年代,新聞寫作所出現的一個最大的混亂現象,就是新聞文學化。記者在做新聞報道時,支配自己的往往是文學觀念而非新聞觀念,所著眼的往往不是更好地傳遞新聞信息,而是追求文字優美,情節曲折生動,把新聞報導當成寫聊齋式故事,讀山海經(社會新聞方面特別嚴重)。大約至辛亥革命前夕,這類混亂現象消失了,新聞寫作擺脫了文學的軌道轉入了自己的軌道。可是,這時一個新的矛盾顯露出來了,這就是這些新聞報導寫得非常機械呆板,枯燥乏味,中國文學上多種多樣傳統的表現手法被拋卻了,新聞報導成了一串表面現象的簡單羅列。1907年5月20日《神州日報》上《賽珍會初紀》一文具有代表性。這不僅喪失了可讀性,而且也限制了對事物深層現象的揭示。“五四”以后,特別是30年代起,文學手段重新被引入新聞寫作,這不是“返祖”現象,而是在新的認識水平下的自覺運用,情況是不同的。引入的結果,新聞報導呈現出生機勃勃的新氣象,多姿多彩的新聞文體活躍一時,整個新聞報導前進了,新聞寫作水平提高了。

但是,新聞與文學之矛盾,在認識上實踐上始終沒有消失,討論長期不斷。“文化大革命”剛一結束,這一討論又重新興起。參加者有新聞界和文學界的人,近幾年始趨沉寂。

這場討論,是在要求新聞報導和新聞文體適應改革的形勢下開展的。有相當多的人提出,新聞應該與文學結合,匯合二者的優勢,以深入人的內心世界,增強感人的力量。這一主張是從1979年提出新聞散文化(后改為“散文式”)開始的,隨后“新聞文學”論和新聞與文學合流說流行一時。與此相反,這時,新聞界有一部分人發出新聞不要向文學靠攏的呼吁。與以往不同的是,這次討論雖然存在兩種相反的思想傾向,但在理論上并未出現根本對立的現象。呼吁不要向文學靠攏的人,并非完全排斥在新聞寫作中采用文學手法,而持新聞應與文學結合論者,也主張文學是手段。其目的是為了更好地反映事實,增強新聞信息的效果,這與歷史上那種抹殺新聞的特性、以文學規律來支配新聞規律的情況是不相同的。兩類思想傾向,各有所據,只是著眼點不一樣。近年來,新聞與文學相結合,一時形成潮流。規模各異,體裁多樣。報告文學、紀實文學、大特寫、廣角鏡、長鏡頭等等名稱紛見于各種報刊。這種結合,為新聞報導增加了生氣,其中出現了不少精品,受到讀者的很大歡迎。可是,在這股潮流中,也出現了一些消極現象,主要表現為,脫離表現新聞特性的要求,一味追求形象美、文字美、事跡感人、情節曲折,一些作品時而產生空疏、浮華、瑣細等等毛病,有的文字越拉越長,動輒排滿整版、兩版,有的為求生動,不惜夸大事實,虛構情節等等。

這些消極表現,并非由于新聞與文學相結合的原則不對,而是在執行上對這原則未能準確把握,其所以如此,也看不出是理論上的錯誤造成的。從總體考察,80年代所提出的新聞與文學結合的理論,沒有為那些消極現象提供依據,看來,科學的新聞觀念(信息觀念)沒有牢固地在記者們頭腦中樹立,也許是其根本原因。新聞信息這概念,在80年代內地新聞界已很流行了。但要將這一概念轉為自覺的觀念在頭腦中確立,以指導自己的行動,這還是不容易的。結合歷史與現實的經驗教訓,反復進行教育,很有必要。

縱觀全局,筆者認為,新聞與文學妥善結合,確能發揮積極作用,但提倡宜適度,其意義也不要過分強調。既然新聞報道和新聞作品的根本功能和職責是傳遞新聞信息,那么,改進新聞報導的首要目標,應是提高新聞信息的質和量,使其充分發揮新聞特性的作用,其他功能的改進均處于次要地位。特別對青年學生進行新聞教育中,此點尤宜注意。經驗說明,要求這些青年學子樹立新聞觀念,擺正新聞與文學的關系,是要花很大力氣的。

在新聞業務研究中,新聞信息觀念還成為了解新聞文體形成與發展的一把鑰匙。

新聞文體系列——消息(又分電訊、簡訊、綜合消息等)、通訊(又分人物通訊、事件通訊、旅游通訊等)、特寫、報告文學、答記者問、新聞公報等,是怎樣形成的?是什么因素把它貫穿在一起?一句話,它們是適應傳遞新聞信息的需要形成的,是傳遞新聞信息的功能將上述新聞體裁系列貫穿在一起的。傳遞新聞信息是它們賴以存在的內在根據,不同的條件和要求是新聞文體呈現多樣化的外部因素。只要傳遞新聞信息的功能一旦被其他功能(如提供娛樂、介紹知識等)所取代,新聞文體系列就會頃刻瓦解,新聞文體也就不復存在了。

再從新聞文體的結構看,新聞導語、倒金字塔、“五個W”等等,是人們在長期的新聞實踐中逐步形成的。以導語論,它的產生是由于適應人們對于新聞首先要了解最重要信息的需要。至于新聞報導中的五個W,它反映了新聞信息本身存在這五個方面(時、地、人、事、原因)的聯系,它的提出,積極體現新聞信息傳播的根本要求。

中國早期的消息(新聞文體)寫作,由于受傳統的寫作影響,其順序往往是從人到事、從近到遠、從原因到結果,和后來的消息寫作順序恰恰相反。是什么力量將這種寫作順序顛倒過來?是傳遞新聞信息要求!

再看歷史。中國新聞文體,是從中國傳統文體脫胎而來的。但它之獨立有一個較長的過程。在中國古代邸報上,新聞文體已有萌芽,可是很難在這里發展起來,因為其主要內容皇帝諭旨、臣子奏章等,只是在流通過程中客觀上起了新聞信息的傳播作用,可是皇帝下諭旨、臣子寫奏章時頭腦中并無新聞觀念,根本不會考慮到它們如何適應傳遞新聞信息的需要。宮門抄已經很接近新聞作品、新聞文體了,嚴格地說,最大程度上它還是屬歷史范疇,指導其寫作的,主要是歷史觀念(所謂“左史紀言、右史紀行”可以看出),而不是新聞觀念。這種宮廷動態模式,雖歷千年,少有變化。

“鴉片戰爭”前夕,外國人來中國辦報了。可是,我們看到一個奇怪現象,即在其英文報刊上,新聞稿寫得很合規范,像新聞文體的樣子了;可是,在中文報刊上,新聞稿卻寫得非常混亂,新聞和歷史、文學、言論等經常混雜在一起,這種“四不像”的新聞隨處可見。這種差異,其主要原因是,前者是辦給外國人看的,重在傳遞新聞信息,后者是辦給中國人看的,重在宣傳,當時還沒考慮到把向中國人傳遞新聞信息作為自己的任務。至于中文表達水平在這里似不能起主要影響。

“鴉片戰爭”結束后,外國傳教士又在中國辦起中文報刊。令人驚異的是,其新聞稿面貌頓起變化,令人耳目一新,拿1853年創辦的《遐邇貫珍》看,那種“四不像”的新聞稿,一下子消失了,有不少新聞稿寫得很好,很能體現新聞文體的要求。這種變化的主要原因,是在外國勢力侵入中國之后,特別在當時英國統治下的香港,向中國人傳播新聞信息,已成為報刊的一項經常任務。當然,不少新聞報導顯示出宣傳傾向,不過這種宣傳和新聞結合在一起,與鴉片戰爭前的情況是不相同的。

到19世紀60年代至70年代,一批中國文人加入了新聞工作者隊伍之后,中國新聞文體的發展忽而又出現一個轉折,這就是從原來的水平上后退了。這些文人,不少是秀才、舉人和進士,深受中國傳統文化熏陶,對報紙知識了解甚少。他們在編撰新聞稿時,總愛以文學觀念來看待新聞。如前所說,這一時期,出現了較為嚴重的新聞文學化傾向,在社會新聞領域內尤為突出。有的新聞稿雖然是在報導事實,但卻致力于文學性的描述,對如何有效地傳遞新聞信息卻無興趣;有的看似人物通訊,但實際卻是一則聊齋式故事,不少更是談狐說鬼之作。當香港某英文報紙對《申報》這種表現進行批評時,該報編輯辯護說:該報刊登這些新聞,無非是“采集人言,搜集眾說,遇有奇跡異談,但便事有可取,為之登錄。如古之《夷堅志》《太平廣記》所載者,篝燈讀之,舉為談助”。《駁香港西報論申報》,載《申報》,1874年2月25日。這里看不到絲毫新聞觀念。以消閑觀念寫新聞,寫出的自然會是那種新聞作品。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理所當然。

后來,社會對新聞信息的需求激增,客觀形勢迫使報紙重視新聞信息傳遞并為此展開了競爭,而當時的軍事新聞、商業新聞,在沖擊新聞文學化方面發揮了重大作用,報界的新聞觀念在逐步樹立,傳遞新聞信息的經驗在逐步積累。大約在“辛亥革命”前后,新聞文體終于擺脫了傳統文體的羈絆,走上獨立發展的道路。

可以看出,新聞信息是推動新聞文體發展的根本動力,是引導新聞文體排除障礙,順利前進的最高指揮員。新聞文體是在傳遞新聞信息的長期實踐中,找到適合自己特性的語言文字形式的。不錯,新聞文體的功能具有多元性,但是,如果忘記它的根本功能是傳通信息,那么,它至今也許還在一片茫茫迷霧中徘徊失去前進方向關于中國新聞文體早期的發展變化,可參閱方漢奇主編:《中國新聞事業通史》,第1卷,第405~418頁,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2。

新聞史方面

這里談的是中國新聞史。

長期以來,在教學與研究工作中,中國新聞史是被當作中國革命運動史、中國政治思想斗爭史來對待的。研究方法上又總是用政治和階級斗爭來解釋一切。研究范圍十分狹隘。自20世紀70年代末起,一陣陣要求改變中國新聞史研究工作的指導思想與方法的呼聲,不斷興起。當時所注意的,主要是要求把握新聞史的個性,闡明中國新聞史自身的發展規律。研究方法強調實事求是,尊重歷史實際,應開拓研究視野等等。這次討論,影響甚大,為中國新聞史研究帶來生氣勃勃的氣象。

現在,新聞信息觀念,又引起中國新聞史學界新的思考。開始興起了一種總的設想,即認為從信息傳播的角度來看,中國新聞史也就是新聞信息在中國傳播的歷史。研究新聞信息傳播在中國演進的歷程、運行規律及其對中國社會發展所起的影響,成為本學科一項不容忽視的重大任務。這一觀念的確立,就為中國新聞史的研究開辟了一條新的道路,大大拓寬了研究的空間。一批原來不大想到的論題被紛紛提了出來,諸如:新聞在中國一些“重大事件”和政治運動(如“鴉片戰爭”“中法戰爭”“辛亥革命”“五四”運動等)中發揮著怎樣的作用?它在中國社會現代化的過程中起了怎樣的影響?新聞媒介的經濟信息如何推動中國商品經濟的發展?新聞傳播在歷史、經濟、文化發展狀況不同的地區有何差異?帝國主義的新聞壟斷對中國社會造成哪些后果?等等。對這類論題的深入探討,將會推動中國新聞史研究的新變革。

在實踐上,中國新聞史研究所出現的一個重要變化,就是加強對新聞的研究,改變了原來只重言論,忽視新聞的傾向。由于當時我們把新聞史看成是政治思想斗爭史,只著意從言論和文章中分析報紙和作者的政治思想表現,而對于新聞卻很少顧及。在當時的中國新聞史教材中,難以找到關于新聞的論述,除非認為某類新聞報導是表現思想立場的典型,才是例外。后來,在表現新聞史的特性被提出以后,情況有了改變,有關新聞的論述,一時紛出。不過,以信息觀念來分析新聞、新聞報道的歷史演化,是從80年代中期開始的。上述有關信息傳播推動中國新聞文體發展的闡述,是其一項重要研究成果。此外,還研討了中國歷史上新聞采集、信息源的開拓、報紙間新聞競爭和新聞探訪自由等等問題。這種研究工作還是初步的,有待進一步開展。

研究工作又一變化是,加強對經濟報導的研究,改變了原來只重視政治忽視經濟的傾向。過去由于把新聞史看成是政治思想史,經濟宣傳報導總是被擠于研究領域之外,對于商品行情和廣告更是不屑一顧。影響所及,連整個商業報紙也被擱置一邊不去接觸了。著名的商業報紙《申報》《新聞報》被長期冷落。“文化大革命”結束后,這種僵化狀態開始改變。在信息觀念的影響之下,這種變化趨于深化。中國新聞史學界開始思索:歷史上中國新聞媒介所提供的大量商業信息,對中國商業活動和社會生活起著怎樣的影響?這些信息在歷史上對外國在華經濟擴張和中國民族經濟發展所起作用如何?信息傳播與新聞事業發展有什么關系等等。有關經濟信息問題已開始成為中國新聞史學工作者的研究論題。對中國早期報紙上的廣告、行情和航運消息,有的學者進行了初步研究,有的博士生已提出把“中國報紙廣告史”作為博士論文題。不過,這些研究活動還剛剛開始,思路不廣,考慮不深,資料缺乏積累,如何進一步開展研究工作仍待解決。

中國新聞史是各種新聞知識的會合點,信息觀念在新聞基本理論,新聞業務研究中所引出的各種新思考和爭論意見,都會在這里相遇,這就為中國新聞史研究開辟了廣闊的道路,而中國新聞史的研究,也會有助于對那些爭論作出回答(如“新聞即宣傳”的論點,從中國新聞文體發展史看是不能成立的)。現在,內地新聞學者正對中國新聞學史的研究發生濃厚的興趣,如何以信息觀念來構思中國新聞學史的研究與寫作,如何對上述各種爭論從新聞學歷史發展中進行闡明,是應該很好思考的問題。

總體說來,信息觀念對新聞史的影響也是深刻的。與前面不同的是,這種影響,并沒有在中國新聞史學界造成公開討論,也看不到有分歧意見的相互辯駁。變化是在悄悄地發生的。表現也各不相同,有的將自己的新觀點滲入論著之中,有的則就某些論題作專門論述,有的則在對研究進行設計和規劃。看來,中國新聞史研究工作的深層變革,也將是一個逐漸積累過程。

新聞是新聞學的細胞。新聞觀念的變化,必將引起整個新聞學一系列的變化。新聞信息觀念為什么在新聞基本理論、新聞業務和中國新聞史研究中,引起如此廣泛的反響,道理在此。當然,我們的探討是初步的,評述也很粗糙;由于問題涉及過于廣泛,寫得又甚匆促。疏漏之處,自難避免,尚請諸位同行,多多賜教。

附記

1993年6月,臺灣“政治大學”傳播學院在臺北舉辦“1993中文傳播研究暨教學研討會”,我和大陸多名新聞學者應邀參加(這是解放后大陸新聞學者首次訪臺之行)。本稿(原名《信息觀念與大陸新聞學研究》)是我向該研討會提交的論文。兩年后,1995年5月臺灣政治大學新聞學系將大陸學者向研討會提交的論文12篇,編成《中國內地新聞傳播研究》一書出版,本文收入其中。

本文在大陸公開發表是1998年,由四川《新聞界》于是年該刊第二、第三期刊出,題名略去原文“大陸”二字。同年,本文收入中國人民大學書報資料中心所出復印資料《新聞學》中,隨后為清華大學知識經濟文庫所收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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