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機械人——煉金術(shù)戰(zhàn)爭(下)(4)
- 科幻世界·譯文版(2017年10月)
- 《科幻世界》雜志社
- 4900字
- 2017-12-14 17:54:00
他維持著蹲姿,將身體略微抬高,朝護墻外瞥去。翻倒在道路中央的貨車就像一堆被人拋棄的引火物。有人解開了馬匹身上的挽具。車夫站在街角,朝貨車的殘骸和賈克斯匆忙爬上的那面墻壁指指點點。人類看客們躲進門里,瑟縮在樹籬后面,為三臺機械人讓路。兩臺仆從型機械人和一臺高大的軍用機械人快步從那個車夫身邊走過,帶起的風吹亂了他的頭發(fā)。某個仆從型機械人拿著一把古怪的槍:它有兩根槍管,口徑比賈克斯熟悉的任何槍械都要大,每根槍管都經(jīng)由一截軟管連接著它身后的儲液罐。要猜到那儲液罐里的內(nèi)容并不難。他想起了被處決的那個叛逆,還有王家衛(wèi)隊用凝膠封住亞當嘴巴的方式。軍用機械人沒帶武器。沒這個必要。它自己就是武器。
賈克斯迅速跑到屋頂?shù)牧硪贿叄蛞粭l狹窄的小巷。這支隊伍也大部分由仆從型組成,危機時的復合超禁制讓他們聽命于位于中央的那名機械士兵。小巷的陰影里傳來金屬的閃光,以及微弱的咔嗒聲,然后那名機械士兵一躍而起,跳到了面前那棟建筑的兩層樓高處。磚塊在它手中破碎,發(fā)出像是活動指節(jié)般的嘎吱聲。它停頓了幾分之一秒,然后再次躍起,穿過小巷,落到更高處。相似的連串嘎吱聲從街道的方向傳來。
機械士兵撲進他的藏身處的前一瞬,賈克斯躍入了空中。那臺手持武器的仆從型抬起槍口。賈克斯在半空中橫翻出去。三團東西呼嘯著飛向空中,帶著瀝青的氣味。前兩團以毫厘之差掠過了他的膝蓋和臉,但第三團擦過他的前臂,留下幾條黏稠的帶子。片刻過后,他聽到了壓縮空氣的連續(xù)三次爆裂聲,然后上千顆細小的拋射物敲打在他的身上,仿佛拍打窗璃的冰雹。碎石鉆進他的身體框架,發(fā)出“咔嗒”的響聲。
賈克斯翻了個筋斗。他將雙臂伸到最大長度,然后像標槍那樣刺穿了下一棟屋子的屋頂。磚石破碎。倒塌的煙囪碎塊灑落在下方的街道上,伴隨著令賈克斯驚恐的尖叫聲。但他已經(jīng)再次飛上空中,以弧線軌跡越過另一片街區(qū),朝著某座教堂的鐘塔前進。
太陽從云層間短暫出現(xiàn)的缺口露出臉來。它的光輝透過鐘樓板條的縫隙照射過來。當賈克斯瞥見明亮的金屬反光時,已經(jīng)來不及改變軌道了。那不像是大鐘的黯淡黃銅發(fā)出的光——
噢。他們在最高點部署了槍手。
他將身體折疊成球狀,盡可能減小對方的目標。但那一槍偏得厲害,只有一小撮碎石從他的頭頂掠過。只有人類的準頭才會這么差。
賈克斯重重撞上了鐘塔,仿佛一顆黃銅包裹的拳頭。沖擊在磚砌的墻面上留下了深坑,彎曲的鋼筋發(fā)出尖銳的吱嘎聲。銅鐘也搖晃起來。在上方高處,那名槍手悶哼一聲,隨即傳來重物墜落在木制板條上的悶響。
賈克斯伸出前臂、手腕和腳踝。這個動作抬起了他的身體,讓他從受損的塔樓邊掠過(他再次留下了明顯的痕跡,所以不能藏在這兒)。他抓住塔身,讓身體停住,然后用力一拉,撞穿了鐘樓的板條。那個槍手躺在地板上,在隆隆作響的低音大鐘的正下方蜷縮成胎兒狀,雙手捂著耳朵。那把黏液槍躺在不遠處,但仍舊連接著她背后的儲液罐。
他低估了這座城市動員兵力來對付他的速度。他根本想象不到世間還有像這樣覆蓋全城的民防組織。但這也很正常。煉金術(shù)賦予了喀拉客復雜的禁制,人類也同樣擁有繁重的義務(wù),卻將其稱之為文化,社會。
賈克斯扶穩(wěn)了那口鐘。鳴聲漸漸淡去。當這座城市的全體喀拉客高聲宣示賈克斯的罪惡時,那陣可怕的喧囂恐怕已經(jīng)讓這個可憐的女人聾了一半。她看起來才二十出頭。
他盡可能輕柔而迅速地解開她背后那只儲液罐的背帶。但她要么并未失去知覺,要么就是他金屬手指的冰冷觸感驚醒了她。她縮了縮身子,翻過身來。看到蹲坐在身旁的叛逆喀拉客,她不禁瞪大了眼睛。
“媽的!”她飛快地向后退去,像螃蟹那樣爬過蜘蛛網(wǎng)和鴿子屎,只為和他拉開距離。她的動作拖曳著與橡膠軟管相連的槍管,在灰塵里留下了清晰的痕跡。
“我們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為圣——[10]”
她不斷后退,直到背上的儲液罐撞到墻壁,但即便如此,她的腳跟仍舊蹬著地板,仿佛想就這么把身體擠到墻外去。她雙眼翻白,一眨不眨地緊盯著他,而顫抖的雙手摸向軟管。她抓住軟管,把槍拖向自己。賈克斯歪了歪頭。她雙手的顫抖變成了劇烈的震顫。
“——寬恕我們的冒犯如同我們寬恕——[11]”
她卷起軟管,勉強用雙手抓住槍管。賈克斯還是沒有動。直等她笨拙的手指終于靠近扳機護圈時,他才伸出手去,輕輕推開槍管。這么一來,從槍口射出的東西就只會越過他的肩頭了。
“——我們在天上的父噢該死噢該死噢該死——”
在過去的118年里,他從沒見過怕得這么厲害的人。連程度相近的都沒見過。她的不安讓他想起了公會處決亞當?shù)哪翘欤莞箯V場上的人群面對死神般的緊張。但他面前的恐懼毫無掩飾,而國會大廈的那些偷窺狂卻壓抑著心中的躁動。或許原因之一在于,當時還有數(shù)十臺畢恭畢敬的喀拉客陪伴在他們身邊,而這個女人正獨自面對一名叛逆。就像帝國里的所有孩童那樣,那個傳聞根植于她的心中:叛逆喀拉客是致命的異常存在,其中某些更會兇殘地殺害正直的公民,又或者用邪惡墮落的方式折磨他們。
機械人們整齊劃一的腳步聲從下方傳來。他已經(jīng)開始痛恨那個聲音了。他冒險低頭向梯子下方望去,看著螺旋樓梯頂端的平臺。鐘塔的影子里能看到金屬的閃光。
“我需要你的槍。”他說。
槍手茫然地看著他。“噢上帝啊,拜托,拜托拜托拜托別傷害我——”
也許她已經(jīng)徹底聾了。他用空出的那只手指了指軟管,還有她肩頭的背帶。
“拜托。”他補充道。這句話讓她吃了一驚,隨后猛地閉上了嘴巴。“我趕時間。”
她活動肩膀,取下了背帶。她的身體仍在發(fā)抖,但至少她現(xiàn)在能夠眨眼了。賈克斯把儲液罐背到背上,這個動作掀起了周圍的積塵。他把槍管塞進骨盆上的某個開口。
“謝謝。”他說。
“他們會抓住你的。”她低聲說。
“我擔心的就是這個。”他再次瞧了瞧樓梯井,但又斷定如果從來時的路離開,逃走的可能性更大些。他蹲坐在進入鐘塔時撞斷的板條之間,猶豫起來。不知為什么,他覺得自己還應(yīng)該說點什么。
“無論如何,”他說,“你都有了個能講給孫輩聽的好故事。”
他迅速爬過鐘塔的尖頂,過程中的嘩啦響聲蓋過了她的回答。他抱著塔尖,像猛禽那樣停留了片刻,俯瞰著周邊的地形。走在街上的普通公民寥寥無幾,數(shù)量還在不斷減少,因為越來越多的人躲進了室內(nèi)。就好像在警報過后,這座城市的人口數(shù)量就出現(xiàn)了銳減一樣。或許這也是防御方案的一部分?讓公民們避開制服叛逆時的街頭戰(zhàn)斗。這也讓普通公民與叛逆喀拉客遭遇的可能性降到最低,這樣一來,他們就不會發(fā)現(xiàn)事實不同于政府多年來灌輸給他們的印象了。比如鐘塔里的那位槍手,賈克斯暗自想著。
南方是海洋。港口附近有著大量的起重機和停泊桅桿,看起來就像鐵灰色的大西洋的牢房鐵欄。小島的西邊和東邊是兩條河流。在向北大約半英里遠的地方,占地幾百英畝的大塊綠地一直延伸到遠方。綠地的邊緣有成排的高大建筑,多半是為了便于居民或是工人觀賞景色而建造的。其中幾棟屋子甚至有自己的停泊桅桿。如果他能抄近路穿過那座公園,留下的足跡應(yīng)該就不會那么明顯了。但在北方,那艘飛艇正繼續(xù)笨拙地巡航于城市的天空。它的速度緩慢,卻無情地接近著警報最初的源頭。如果不想經(jīng)過它的影子下面,賈克斯就必須取道東方或者西方。
飛艇古怪的輪廓促使他調(diào)整雙眼的焦距,盡可能放大座艙上的水泡狀物體。沒錯,這艘飛艇的設(shè)計與賈克斯這些年見過的那些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它的獨特之處在于兩個比賈克斯的身體還要大的小型球面,分別位于狹長座艙的兩側(cè)。那兩個球面正獨立轉(zhuǎn)動著。賈克斯打了個哆嗦。天上那東西不是鯨魚,也不是鯊魚,而是某種昆蟲似的變態(tài)存在。
一塊陽光照耀在賈克斯拋光過的身體上。他的觀察位置成了燈塔。有個正在附近街道巡邏的警察大叫一聲,指著賈克斯。他拿起掛在脖子上的哨子,吹出三段尖利的哨聲。要是賈克斯有肺,恐怕會像人類那樣嘆氣吧。拋光過的身體是個問題。他得設(shè)法做點什么。
他用手指捅了捅那個小玻璃珠。他回想著鹿特丹港,同時再次看向那艘飛艇。如果它果真是他猜想的那個東西,他離開這座城市的最佳方式就是它……賈克斯掃視著天際線,尋找在他的位置與緩慢移動的飛艇之間最高的停泊桅桿。找到目標后,他調(diào)整了體內(nèi)的陀螺儀,然后再次向著城區(qū)躍去。
賈克斯越是接近更加富裕的城區(qū),警察和軍人也就出現(xiàn)得越發(fā)頻繁,危險程度也隨之增加。他見到的同胞數(shù)量比新阿姆斯特丹的其他地方都多。他們肯定是從全城各處征用了喀拉客,以協(xié)助這次追捕。將五六根煙囪里的煤灰涂在身上以后(將近八十年來每晚擦拭身體的習慣到此為止了),他躲在某條巷子的陰影里,朝外窺視。在那座公園的東部,整條大道都被封鎖了:包括人類與機械人的士兵手里都舉著瀝青噴射器,在翻倒的運貨馬車和鑄鐵圍籬樁做成的臨時柵欄周圍巡邏著。
對人類來說,這道物理屏障難以逾越,對賈克斯卻并非太大的阻礙。但為了抓捕他,這座城市情愿使出一切招數(shù)。這是殖民地總督頒布的法令。如果不這么做,一旦叛逆的消息與新阿姆斯特丹的應(yīng)對措施傳入瑪格麗特女王耳中,對他的評價就會一落千丈。此外,迅速而嚴厲、并得到明顯成果的行動,也會大大安撫驚恐的民眾。
對賈克斯來說,真正的危險在于那些士兵和他們的槍械。路障可以跳過,但他沒法避開交叉火力,也不可能永遠甩開所有士兵。
他退回陰影里,花費了寶貴的一分鐘去尋找合適的窨井蓋。他首先找到的那個位于某根正在漏水的落水管下方,上面銹跡斑斑,將它擰開恐怕會產(chǎn)生巨大的噪音。他沿著同一條小巷繼續(xù)向前,在下一個街區(qū)用手指充當扳手,打開了通向街道下方的道路。
下水道彌漫著馬糞、人類排泄物、煤灰、油脂和上千座壁爐里的灰燼的氣味。細小而黯淡的光線自窨井蓋的孔洞與不時出現(xiàn)的下水道格柵照射進來。雖然這座城市已有數(shù)日沒有降雨,這里的水卻足以淹沒他小腿里的鋼板彈簧的下半部分。積水所過之處,全都留下了油膩的殘留物,更在他的身體上標出了水位線。如果想避免水花潑濺,前進時就必須小心翼翼——這么做不僅麻煩,還會讓速度慢到危險的程度。好在這條地下溪流一刻不停地流淌聲也提供了某種程度上的噪音掩護。
體內(nèi)的陀螺儀就像指引他的箭頭,讓他在這條陌生的雨水溝里也知道前進的路。當陀螺儀告訴他,那道路障就在頭頂?shù)臅r候,他拔出了環(huán)氧樹脂槍。賈克斯在一道交叉拱頂外停下腳步。街面的格柵投下的陰影里,兩條磚砌的走道以銳角相交。他在水流中躺下,將身體沉入污水和污物中,只把頭部留在水面上。污水壓抑了從他體內(nèi)傳來的噪音。
然后他側(cè)耳聆聽。聽著無力的、有如白噪聲的流水汩汩聲,叮咚與撲通的滴水聲,耗子的吱吱叫聲,上方有車輛經(jīng)過傳進下水道的嘎吱聲……等到熟悉這些聲音以后,他為自己的聽覺加入了新的過濾條件。
賈克斯在冰冷與潮濕中躺了漫長的數(shù)分鐘,不時有老鼠試圖跳上他的頭頂。在對這條通道的聽覺地形有所認知之前,賈克斯努力不去想那些撞上他的頸背,然后從旁飄過的東西是什么。隨后,他發(fā)現(xiàn)通道里充斥著喀拉客同胞那輕柔的滴答響聲。兩臺喀拉客。它們以機械人特有的方式保持著靜止。沒有讓它們暴露的水花潑濺聲,水流聲中也聽不出會讓它們泄露行跡的細微差別。只有它們的身體那無休無止的噪音。
有人料到了賈克斯會走街道下方這條路。或許亞當也做過相同的嘗試。如果是這樣的話,賈克斯希望自己比那時的亞當強,因為他帶了武器。
他跪起身子,拔出槍來,然后冒險從轉(zhuǎn)角探出頭去。一名士兵型和一名仆從型紋絲不動地站在隧道中央,仿佛美杜莎巢穴外的倒霉冒險者[12]。陽光透過格柵,斜斜地照入它們所在的隧道,讓機械士兵伸出的利刃閃閃發(fā)亮。理論上,這種武器是用來對付人類步兵的,但在陰影里,那些鋸齒和倒鉤看起來像極了開罐器,用來剝開某種東西的金屬外殼。比如中世紀的騎士,或者賈克斯。他想知道那臺仆從機械人是否也受過特殊改造,又或者它的作用只是拖慢他的腳步而已。
賈克斯矮身繞過轉(zhuǎn)角,同時開了兩槍。第一槍讓那個仆從重重撞上了爬滿霉菌的磚墻。一團馬車輪大小的焦油與沙子的混合物裹住了它的軀干、雙臂和一部分腦袋。它的雙腿在霉菌上留下了新的溝壑,不斷掀起水花,徒勞地想要借力掙脫焦油。
但機械士兵避開了第二槍。第一團黏液剛擊中仆從,它立刻跳向下水道頂端的洞壁,而幾分之一秒過后,另一團黏液呼嘯著飛過它原本的位置。賈克斯再次開槍,卻沒能把機械士兵固定在天花板上。它的動作比他快。它飛快地爬過隧道,揮舞利刃朝他撲去,活像一只嘴巴不斷開合的機械蜘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