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兩個故宮的離合:歷史翻弄下兩岸故宮的命運
- (日)野島剛
- 4431字
- 2019-01-03 15:49:57
簡體中文版序
對于日本來說,中國是一個從很多角度講非常特殊的存在。特別在文化方面,歷史上日本從中國學的東西多不勝數。繪畫、書法、陶瓷等等所謂的日本傳統文化,基本上都是以中國為藍本,再根據日本人自己的偏好發展而來的。
對于這樣的中國,能讓現代日本人最感親切的地方會是哪里呢?不言而喻,正是故宮博物院。
日本人第一次到北京旅游,非去不可的景點就是紫禁城。不但建筑物本身是世界遺產,而且還是有著180萬件收藏品的巨型博物館。
紫禁城過去是明清皇宮,英語的Old Palace,翻譯過來正是“故宮”。但每次拜訪總是忘情于紫禁城雄偉的建筑,而難以氣定神閑地在文物上面多花時間端詳揣摩。
2012年1月至2月,東京國立博物館舉辦了北京故宮展,過去在日本也曾有過北京故宮的展覽,但是這次的“北京故宮200精品”和以往的展覽有些不同,這次的展出品的檔次與之前不可同日而語。以中國首屈一指的古代繪畫《清明上河圖》為代表,書畫、陶瓷、青銅、漆器、琺瑯器、染織品等200件展品中,有一半是中國“國家一級文物”。
我格外要提及的一點是,中國書畫的黃金時期——宋元的展出書畫有41件,根據東京國立博物館的導覽說明,中國歷來嚴格限制這兩個時代的書畫到海外的展出,所以一個展覽會最多能借出有數的幾件,可見此次展覽的殊榮。而這次北京故宮的“大手筆”的原因是什么呢?
北京故宮在最近幾年,和世界各國的主要美術館積極締結友好合作協議,其中可以隱約看見中國政府希望通過加強“故宮”這一品牌的建設,給中國文化的傳播開辟疆土的意愿。中國和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在2008年締結了友好合作協定,這次展出也是以這一協定為基礎而得以實現的。
另外,2011年末來日本訪問的北京故宮博物院副院長陳麗華女士在記者會上,也表達了對日交流的積極意愿。這次展覽能夠得以實現,也幸虧她的支持。
她在記者會上表示“本次的展覽將會是空前的規模,在中日文化交流史上也將是具有重大意義的舉動”。“宋元文化對日本有很大的影響,通過這次展覽會,可以進一步宣傳中國文化,增進中日兩國文化的交流,但愿對大地震后的日本也能起到積極的作用。”
同時,臺北故宮也好像不要輸給北京故宮似的,將于2014年6月來日本舉辦展覽,其實日本方面曾經有過讓臺北故宮和北京故宮一起到日本辦展的想法,擬稱為“兩岸共展”。2009年,日本畫家平山郁夫主動擔綱,熱情地向東京國立博物館、朝日新聞社、NHK電視臺等機構發出邀請,希望共同舉辦這次重大展覽。然而非常不幸,在這期間平山先生因病逝世,中國臺灣和大陸兩方面又都對共同辦展表現消極,共同展遂變成了兩岸故宮的各自展出。
不過不論如何,故宮對于文化和外交,都有著極其特殊的意義。本書《兩個故宮的離合》,采訪加上執筆,大概花了五年的時間。這期間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人里面,鄭欣淼先生不得不提。我和鄭先生見面時值2010年嚴冬,中國官員在接待外國記者采訪的時候,為了避免有什么后續的不良影響,一般來說,對各種提問都是采取極其慎重的、幾乎沒有什么趣味性可言的回答方式。然而,鄭先生的態度卻非常坦然,對于北京故宮的現狀和兩岸故宮的將來,侃侃而談。
尤其讓我記憶猶新的是,他主張應該設立一個“故宮學”的專門學科。他說,故宮不但是收藏品豐富,而且故宮本身就是一個跨學科的大課題,它涵蓋了歷史、紫禁城壯麗的建筑、文物背后的跌宕故事,還有民族精神。所以,極有必要創立“故宮學”。
他強調說:“把故宮囿于美術領域,是非常可惜的。”這一句話說到我心里去了。我作為一名記者,并非專家,卻膽敢執筆寫下故宮題材的書籍,理由正如鄭先生所說的,我被故宮的多元——文化、藝術、政治、歷史、民族精神——所震懾并吸引,產生了要把這個完整的多面的故宮向讀者傳達的強烈意愿。
鄭欣淼先生從推動兩岸故宮的交流之時開始,就陸續推出一些著述,2008年出版了比較兩個故宮收藏品的《天府永藏》,在后來的一兩年內又出版了《紫禁內外》、《故宮與故宮學》等著作。他本人也多次到臺灣訪問。有一次我到臺北圓山大飯店采訪他的時候,他見到我,非常高興地說:“在北京也是你來采訪我,到了臺北還是你來采訪我,而你又是個日本記者,這件事好像也蠻巧啊。”鄭先生的笑容也是我故宮記憶中的一環。
在重走戰爭期間故宮文物遷徙之路的采訪過程中,我聽到了很多讓我難忘的趣聞逸事。不過被我厘清的一件事就是,對于中國人來說,所謂“故宮”,不但是指北京和臺北。沈陽也有沈陽故宮,那里至今保管著眾多的清廷寶物,在本書的正文中也將會提到,一次在香港的拍賣會上出現的翡翠頭飾,居然在沈陽故宮找到了和它配對的另外一只。而這兩只頭飾,據說是在末代皇帝溥儀于政府監視之下,自己用手提包從故宮偷運出來的。真是令人咂舌的戲劇化“身世”。
另外,位于南京的南京博物院,也可以說是又一個“故宮”,因為南京博物院,曾經是北京的文物“南遷”后位于南京的保管所;為躲避日本侵華戰爭而一度蒙塵于四川等地的文物在1945年“光復”后,回到的依然是南京博物院。蔣介石這個時候不知道有沒有未來把文物運回北京的打算。然而如果國共戰爭的時間拉長,就這樣直接在南京成立一個故宮也未可知。
剛到南京,我就聽到了一些真真假假的關于南京和北京故宮的口水戰故事。圍繞著這些故宮文物,有一個未解的謎。北京方面對于被搬到南京的文物有一個嚴密的記錄,南京方面也有一個被運到臺灣的文物數量記錄,后來從南京運回北京的數量也有記錄。這樣一來,運到臺灣的和運回北京的,加起來就應該等于之前“南遷”的文物數量。可是,這中間卻有幾百箱的差異。
關于下落不明的這幾百箱文物,傳言認為,目前依舊被保管在南京博物院。
為了確認,我找到了南京博物院的前任院長梁元先生當面詢問此事,他說,南京博物院確實留有舊故宮的文物。關于這批文物的處理,北京故宮方面多次要求返還,但南京博物院方面找了很多理由拒絕,最后甚至鬧到中央領導那里。
中國的所謂“故宮”,有舊時宮殿的意思,也就是指清朝的宮殿,中華民國政府推翻了清朝,開始了中國的現代化,清朝的宮殿對于新政權來說,象征著舊時代,所以為了和舊時代訣別,新政府設立了故宮博物院,以收藏清朝的文物。
從這個意義上講,對于當時的中華民國,以及后來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故宮都是意義重大的政治資產。象征著中國奪回了失去的那一段時光,正是由于這樣的重要性,所以才會有為了躲避日軍向西遷徙,蔣介石戰敗后又往臺灣搬遷、南京和北京為文物爭執不下的現象吧。
此外,關于故宮和文物的問題,對我而言非常有啟發的是,最近幾年的“文物回流”事件。2013年6月我從東京來到上海,目的是參觀上海的“海外回流美術品拍賣會”。在中國大陸的拍賣會每年有春秋兩次,正好和季節的節拍相合。在北京、上海、廣州、杭州等大城市有數十、數百的大小拍賣會頻繁展開。
在中國的土地和股票都告別飛漲的時代,中國的美術品市場還在持續著它的泡沫,一路增長,可以說是碩果僅存的投資領域之一了。
我花了兩天時間,一直在上海的五六個拍賣會所間往返,不管哪個會所都是人滿為患,讓人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中國拍賣品熱的未艾方興。在會場里面,年輕女性的翩翩身影尤其引人注目。另外穿著POLO衫、一根接一根地抽煙的男性也到處都是。還有不停刷新報價,一邊舉牌,一邊不停用手機和外部通話的人。
這種拍賣會上人氣沸騰的,是從日本回收的中國美術品。因為是“日本貨”,所以大受歡迎。
中國的拍賣會也反映了中國人性急的特點,中標的決定時間非常之短。
“八千、八千、有沒有接手?”
“一萬、一萬、有沒有?”
“最后一次機會!”
這樣說了一次之后,拍賣人就敲錘:“是你的,幾號?”
然后就立即轉到下一個拍賣品上。
成交之多讓人驚訝。我所知道的蘇富比和佳士得等公司,他們半天的交易量一般是100—200件左右。而中國的拍賣會場,單是看看那個分發的厚厚的商品名錄,就知道不止1000件。這1000件就將在這一天的早上10點到下午6點之間被賣掉。大部分拍賣品都會在一分鐘之內成交,流標(交易不成功)的大概在三分之一左右。中國的市場規模確實是其他地方無法比擬的。
我還去參加了開設于上海郊外、大眾拍賣公司主辦的“海外回流品拍賣會”,外國人雖然可以自由參加。但是領取投標需要的中標者序號,必須要提供銀聯卡。沒有銀聯卡,所以我只好放棄投標。在我仔細查看目錄之后,我吃驚地發現,籠統地說是“海外回流”,其實里面數百種都是“日本回流”。雖然上面也寫了具體出手的日本人姓名,但是否真的是這個人出手的很讓人懷疑。而且也沒有其他材料以資佐證。我詢問了該公司的負責人,他表示,有專門收集日本回流品的中間商在協助交易,所以對于出手人的相關背景,拍賣公司并不能真正把握。但是“回流品買到就是賺到”總是沒錯的,所以專門交易“回流品”的拍賣會才會不斷有舉辦,中標率也非常高。
當然,這種拍賣會里面既有淘來的珍品,也會出現假貨。但不管怎么說,日本存在著大量沉睡著的中國美術品的事實沒有錯。這對我來說,是一件讓人感慨良多的事情。本書中也寫道,辛亥革命前后的混亂期,中國文物向歐美和日本大量流出,這里面也包含了很多完全夠格被故宮收藏的寶物。從這種意義上說,美國、日本、英法等國家豐富的中國美術品收藏,宛然組成了另外一個流動的“故宮”。
從前通過民間的買賣以及通過政府途徑的盜竊、掠奪行為而被帶出去的寶貝的回流,隨著中國國力的增強,這十年來變得異常顯著。我在本書中也專門辟了一章,來詳述這個問題。
從這個現象也可以推論出的是,故宮問題不但是北京故宮和臺北故宮的問題。在中國國內,還和沈陽、南京掛鉤,在國外,還和歐美日相關。我展示給讀者的,正是這個多棱鏡一樣的復雜故宮。
拙著的日文版于2011年6月由新潮社出版,現在兩年多行將過去,我又為本書的中文版寫序。其實當初日文版付梓之時,我就在內心偷偷希冀它有一天能進入中國讀者的視野,因為這畢竟是寫發生在中華世界中的事。另外,這本書又是關于北京和臺北兩所故宮的,所以在兩岸我都希望有出版的機會。
2012年7月繁體字版由聯經出版社出版,現在簡體字版終于也可以和讀者見面,我內心非常欣喜。繁體字版刊行的時候最意外的是臺灣民眾對拙著的反響甚巨,在短短的時間內重印數次,媒體的采訪超過十家。之前出版方曾經擔心外國人寫這種書會不會遭冷遇,而結果恰恰相反。
出于我個人的分析,拙著在臺灣引起巨大反響的理由,大概是因為我本身是日本人的緣故。通常而言,有關故宮的著述都是以臺北故宮為中心,可稱得上一種“臺灣式的故宮理論”;而大陸方面,應該也有一套“大陸式的故宮理論”,這兩套理論在1945年之前大概相去不遠,但是1945年之后則各說各的、莫衷一是。
而由我來陳述這個故事,則仿佛出于“第三只眼”,關于北京故宮和臺北故宮,哪一個是“真正的故宮”,哪一個收藏最佳,我沒有先入為主的觀念。只是由于兩岸的大型博物館都用同一個名字,讓我感到不可思議,靠著不帶政治色彩的新聞記者的好奇心不斷收集資料和人們的觀點,并集結成書而已。臺灣的讀者也許對拙著的視角感到新鮮,所以我也寄望大陸的讀者能夠隨手翻翻,看看我這個外國人寫的“故宮論”,我將感到不勝榮幸。
2013年6月25日
野島剛
寫于東京自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