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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約翰·克利斯朵夫(45)

彌拉假裝對阿達的話生了氣。克利斯朵夫所能知道的就是這些。他很不快活,覺得恩斯德,彌拉,阿達,都不坦白,雖然實際上不能說他們扯謊;但要說事事不瞞阿達的彌拉偏偏把這一件瞞著阿達是難于相信的,說恩斯德和阿達以前不相識也不近事實。他留神他們。他們只談幾句極平常的話,而以后一起散步的時候,恩斯德只關心著彌拉。在阿達方面,她只和克利斯朵夫談話,而且比平時格外和氣。

從此以后,每次集會必有恩斯德參加。克利斯朵夫很想擺脫他,可不敢說。他的動機單單是因為覺得不應該把兄弟引做作樂的同伴,可絕對沒有猜疑的心。恩斯德的行動毫無可疑之處:他似乎鐘情于彌拉,對阿達抱著一種有禮的,差不多是過分敬重的態度,仿佛他要把對于哥哥的敬意分一些給哥哥的情婦。阿達并不感到奇怪;她自己的行動也十分謹慎。

他們在一起作著長時間的散步。兩兄弟走在前面,阿達與彌拉在后面又是笑又是唧唧噥噥。她們停在路中間長談,克利斯朵夫與恩斯德停下來等她們。結果克利斯朵夫不耐煩了,自個兒望前了;可是不久,他聽見恩斯德和兩個多嘴的姑娘有說有笑,就懊惱的走回來,很想知道他們說些什么;但他們一走近,話就突然中止了。

“你們老是在一塊兒商量什么秘密呀?”他問。

他們用一句笑話把他蒙過去了。他們三個非常投機,象節場上的小偷似的。

克利斯朵夫才跟阿達狠狠的吵了一架。從早上其他們就生氣了。平時,阿達在這種場合會裝出一副一本正經而惱怒的面孔,格外的惹人厭,算做報復。這一次她只做得好似沒有克利斯朵夫這個人,而對其余的兩個同伴照舊興高采烈。仿佛她是歡迎這場吵架的。

反之,克利斯朵夫可極想講和;他比什么時候都更熱情了。除了心中的溫情以外,他還感激愛情賜給他的幸福,后悔那些無聊的爭論糟蹋了光陰,再加一種莫名片妙的恐懼,似乎他們的愛情快要完了。阿達只做不看見他,和別人一起笑著;他很悲哀的瞧著她俊美的臉,想起多少寶貴的回憶;有時這張臉(現在就是的)顯得多么善良,笑得多么純潔,以至克利斯朵夫問自己,為什么他們沒有相處得更好,為什么他們以作踐幸福為樂,為什么她要竭力忘掉那些光明的時間,為什么她要抹煞她所有的善良與誠實的部分,為什么她一定要(至少在思想上)把他們純潔的感情加以污辱而后快。他覺得非相信他所愛的對象不可,便竭力再造一次幻象。他責備自己不公平,恨自己缺少寬容。

他走到她身邊跟她搭訕,她冷冷的回答了幾句,一點沒有跟他講和的意思。他緊緊逼著她,咬著她耳朵要求她和別人離開一會,單獨聽他說話。她很不高興的跟著他。等到他們落后了幾步,彌拉與恩斯德都瞧不見他們了,他便突然抓著她的手,求她原諒,跪在樹林里的枯葉上面。他告訴她,他不能這樣跟她吵了架而活下去;什么散步,什么美麗的風光,無論什么他都不感樂趣了;他需要她愛他。是的,他往往很不公平,脾氣暴躁,令人不快;他求她原諒,說這種過失就是從他愛情上來的,因為凡是平庸的,和他們寶貴的往事配不上的,他都不能忍受。他提起過去的事,提其他們的初遇,最初幾天的生活;他說他永遠那樣的愛她,將來也永遠愛她,但愿她不要離開他!她是他的一切……

阿達聽著,微笑著,有點兒慌,差不多心軟了。她的眼睛變得很柔和,表示他們相愛,不再慪氣了。他們互相擁抱,緊緊靠在一起,望木葉脫落的樹林中走去。她覺得克利斯朵夫很可愛,聽了他溫柔的話很高興;可是她那些想入非非的作惡的念頭,連一個也沒放棄。她有些遲疑,念頭不象先前堅決了,但胸中所計劃的事并不就此丟開。為什么?誰說得清呢?……因為她早已打定主意要做,所以非做不可嗎?……誰知道?或許她認為,在這一天上欺騙朋友來對他證明,對自己證明她的不受拘束是更有意思。她并不想讓克利斯朵夫跑掉,那是她不愿意的。現在她自以為對他比什么時候都更有把握了。

他們在樹林里走到一平空曠的地方,那兒有兩條小路通到他們要去的山崗。克利斯朵夫揀的一條,恩斯德認為是遠路,應當走另外一條。阿達也那么說。克利斯朵夫因為常在這兒過,堅持說他們錯了。他們不承認。結果大家決定來實地試一試,各人都打賭說自己先到。阿達跟恩斯德走。彌拉可陪著克利斯朵夫,表示她相信克利斯朵夫是對的,還補充著說他從來不會錯的。克利斯朵夫對游戲很認真,又不愿意輸了東道,便走得很快,彌拉覺得太快了,她并不象他那么著急。

“你急什么,好朋友,”她口氣又安閑又帶些譏諷的意味。

“我們總是先到的。”

給她一說,他也覺得自己不大對了:“不錯,我走得太快了;用不著這樣趕路的。”

他放慢了腳步又說:“可是我知道他們的脾氣,一定連奔帶跑的想搶在我們前面。”

彌拉大聲笑了:“放心罷!他們才不會跑呢。”

她吊著他的胳膊跟他靠得很緊。她比克利斯朵夫稍微矮一點,一邊走一邊抬起她又聰明又撒嬌的眼睛望著他。她的確很美,很迷人。他簡直不認得她了:她真會變化。平時她的臉帶點蒼白,虛腫;可是只要有些刺激,或是什么快樂的念頭,或是想討人喜歡的欲望,這副憔悴的神氣就會消失,眼睛四周和眼皮的皺裥都沒有了,腮幫紅起來,目光有了神采,整個面目都有股朝氣,有種生機,有種精神,為阿達所沒有的。克利斯朵夫看到她的變化奇怪極了;他掉過眼睛,覺得單獨跟她在一起有點心慌意亂。他局促不安,不聽她的話,也不回答她,或是答非所問:他想著——硬要自己只想著阿達。他記起了她剛才那雙柔和的眼睛,心中便充滿著愛。彌拉要他欣賞林木的美,纖小的枝條映在清朗的天空……是啊,一切都很美:烏云散開了,阿達回到他懷抱里來了,他們之間的冰山給他推倒了;他們重新相愛,合而為一。他呼吸自由了,空氣多輕松!阿達回到他懷抱里來了……一切都使他想念她……天氣很潮濕:她不至于受涼罷?……美麗的樹上點綴著冰花:可惜她沒看見!……他忽然記起所賭的東道,便加緊腳步,特別留神不讓自己迷路,一到目的地,就得意揚揚的叫起來:“我們先到了!”

他很高興的揮著帽子。彌拉微微笑著,望著他。

他們所到的地方是樹林中間一片很長的削壁。這塊山頂上的平地,周圍是胡桃樹與瘦小的橡樹,底下是郁郁蒼蒼的山坡,松樹的頂上蓋著紫色的云霧,萊茵河象一條帶子,躺在藍色的山谷中間。沒有鳥語。沒有人聲。沒有一絲風影。這是冬季那種恬靜岑寂的日子,它仿佛瑟瑟縮縮的在朦朧暗淡的陽光底下取暖。山坳里馳過的火車,不時遠遠的傳來一聲短促的呼嘯。克利斯朵夫站在巖崖邊上看著風景。彌拉看著克利斯朵夫。

他向她轉過身子,高高興興的說:“嘿!那兩個懶東西,我不是早告訴過他們嗎?……好吧,只有等他們了……”

他在到處開裂的地上躺了下來,曬著太陽。“對啦,咱們等罷……”彌拉說著抖開了頭發。

她語氣挖苦得厲害,克利斯朵夫不禁抬起身子望著她。

“怎么啦?”她若無其事的問。

“你剛才說什么?”

“我說:咱們等罷。真用不著要我跑得那么快的。”

“對啦。”

他們倆在高低不平的地上躺下。彌拉哼著一個調子。克利斯朵夫跟著唱了幾句,但他時時刻刻停下來伸著耳朵聽,說道:“好象聽到他們的聲音了。”

彌拉繼續唱著。

“你靜一會兒好不好?”

彌拉停了一下。

“嘔,一點聲音都沒有。”

她又哼起來了。

克利斯朵夫開始坐立不安:“也許他們迷了路。”

“迷路?才不會呢。恩斯德對這里的路熟得很。”

克利斯朵夫忽然有了個古怪的念頭:“要是他們先到了這兒又出發了呢?”

彌拉仰躺著,望著天,唱歌唱到一半突然狂笑起來,差點兒連氣都閉住了。克利斯朵夫硬要回到車站去,說他們一定在那里了。彌拉聽到這句才決意開口:

“這才是跟他們走散的好辦法呢!……我們又沒說過車站,約好在這兒相會的。”

他重新坐在她身邊。她看他等急了覺得好玩。他也發覺她的目光在笑他。但他一本正經的操心起來,——不是懷疑他們而是擔心他們的遭遇。他又站起身子,說要回到樹林里去找他們,叫他們。彌拉輕輕的嗤了一聲,從袋里掏出針線剪刀,消消停停的拆開帽上的羽毛把它重新縫過:她的神氣好似準備在這兒待上一天的了。

“別忙,傻子,”她說。“他們要是愿意來,不會自個兒來嗎?”

他心里一震,回過身來向著她。她可不瞧他,專心做著自己的工作。他走近去叫著:“彌拉!”

“嗯?”她一邊說一邊依舊做她的事。

他蹲下去想對她瞧個仔細,又叫了一聲:“彌拉!”

“怎么啦?”她抬起眼睛,笑盈盈的望著他,“什么事?”

她看著他慌張的神氣不禁露出嘲笑的臉色。

“彌拉!”他說話的聲音都嗄了,“告訴我你是怎么想的……”

她聳聳肩,笑了笑,又低下頭去做活了。

他抓著她的手,把她正在縫的帽子拿開:“別做了,別做了,你告訴我呀……”

她正面瞧著他,心軟了。她看見克利斯朵夫的嘴唇在發抖。

“你以為,”他聲音更輕了,“恩斯德和阿達……”

她微微一笑:“嘿!嘿!”

他氣得直跳起來:“不!不!那是不可能的!你決不會這樣想的!……不!不!”

她把手按著他肩膀,笑倒了:“哎啊!親愛的,你多傻!你多傻!”

他用力搖著她的身子說:“別笑!干嗎你笑?要是真的話,你就不會笑了。你是愛恩斯德的……”

她繼續笑著,把他拉過去擁抱了。他不由自主的還了她一吻。但他一接觸她的嘴唇,感覺到還有他兄弟的親吻的暖氣,就望后一退,把她的頭捧著,隔著相當的距離,問:

“那么你是早知道的!你們早商量好的?”

她一邊笑一邊說:“是的。”

克利斯朵夫既不叫嚷,也沒有一個發怒的動作。他張著嘴仿佛不能呼吸了,閉著眼睛,把手緊緊的壓著胸部:心快要爆裂了。接著他躺在地下,捧著腦袋,因為厭惡與絕望而渾身抽搐起來,象小時候一樣。

并不怎么溫柔的彌拉這時也覺得他可憐了;她憑著那種母性的同情,俯在他身上,和他說著親熱的話,拿出提神醒腦的鹽來要他聞一聞。他可不勝厭惡的把她推開了,冷不防站起身子,嚇了她一跳。他沒有報復的氣力,也沒有報復的念頭。他瞅著她,痛苦得臉都抽搐了。

“混蛋,”他垂頭喪氣的說,”你不知道你害得人多苦……”

她想留住他。可是他望樹林中逃了,對著這些無恥的勾當,污濁的心靈,和他們想拖他下水的亂倫的淫猥,深惡痛絕。他哭著,哆嗦著,又恨又怒,大聲嚎了出來。他厭惡她,厭惡他們,厭惡自己,厭惡自己的肉體與心靈。他心中卷起一股輕蔑的怒潮:那是醞釀已久了的;對于這種卑鄙的思想,下流的默契,他在里面混了幾個月的惡濁的空氣,他遲早要起來反抗的;只因為他需要愛人家,需要把愛人造成種種幻象,才盡量的拖了下來。現在可突然爆發了:而這樣倒是更好。一股精純的大片。一陣冰冷的寒風,把所有的臭穢一掃而空。厭惡的心情一下子把阿達的愛情給毀滅了。

如果阿達以為這件事可以加強她對克利斯朵夫的控制,那就更證明她庸俗不堪,不了解她的愛人。嫉妒的心理,可以使不清白的人更戀戀不舍,但在一個克利斯朵夫那樣年輕,純潔,高傲的性格,只會因之而反抗。他尤其不能而且永遠不能原諒的,是這次的欺騙在阿達既非由于熱情沖動,也非由于女人的理智難于抗拒的那種下流的使性。不是的,——他現在明白了,——她的用意是要使他丟人,使他羞辱,因為他在道德方面和她抗衡,因為他抱著與她敵對的信仰而要懲罰他,要把他的人格降低到跟普通人一樣,把他踩在腳下,使她感覺到自己作惡的力量。他不明白:為什么多數的人要把自己和別人所有的純潔一起玷污而后快?為什么這般豬狗似的東西,樂此不疲的要在垃圾中打滾,要渾身沒有一塊干凈的地方才快活?……

阿達等了兩天,以為克利斯朵夫會去遷就她的。過了兩天她發急了,給了他一封親熱的短信,絕口不提過去的事。克利斯朵夫置之不理。他對阿達切齒痛恨,簡直沒有言語可以形容。他把她從自己的生活中掃除了。世界上沒有她這個人了。

克利斯朵夫擺脫了阿達的羈絆,但還沒有擺脫他自己的。他徒然對自己作種種的幻想,徒然想回到過去那種貞潔,堅強,安靜的境界。一個人決不能回到過去,只有繼續向前。回頭是無用的,除非看到你早先經過的地方,和住過的屋頂上的炊煙,在天邊,在往事的云霧中慢慢隱滅。可是把我們和昔日的心情隔離得最遠的,莫如幾個月的熱情。那好比大路拐了一個彎,景色全非;而我們是和以往的陳跡永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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