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卡琴科。”
“特……庫庫……什么?”
“邁克爾,叫我邁克爾就好了。”
“好吧,叫你邁克爾?!苯芸塑绨殉允5娜髦畏旁谒麄冎g的木板上,看著自己的手指把它壓了下去。“我想讓你教教我怎樣才能不被人欺負?!?
10
那晚的夢有所不同,那晚的杰克茜也和平時不一樣。
故事還是一如既往。水晶般澄澈的海水,塵埃在探進水下的光束中翩然起舞,攪動了鯨群的水底樂園。
噪聲隨之而來,夢里那一如既往的噪聲。
絕望的尖叫聲,被困在成千上萬個根本無法到達水面的泡泡里。壓抑的悲慟污濁了深海之牢,荼毒著海底生靈。
失魂者的吟唱,這聲音來自它們空洞的靈魂,是無家可歸的游魂發(fā)出的哭喊。
但這一次,杰克茜是一個在一旁觀看的局外人。
這一次,她沒有被水淹沒得動彈不得。她像鑒賞一幅古老的油畫一般解析著她的夢境;帶著行家里手的挑剔目光,迫切想要指出其中的錯誤,揭露故事的真相。
她感覺自己就像是在聽英國文學老師解析莎士比亞,把晦澀難懂的文字拆解成零星的小段和含義深刻的語句,重復著她熟知的詞語,然后用通俗的語言解釋它。猶如醍醐灌頂,突然間云開霧散。
接著,她開始舞蹈;和著無聲的曲調(diào),踮著腳尖旋轉。
杰克茜的視線緊隨自己的指尖,一圈圈旋轉著;世界兀自不動,她緊貼著這世界呼嘯而過,如同一團斑斕的幻影。
然后,她看見了他。那個男孩。那個雙目赤紅的男孩。
一個像家人一樣熟悉的陌生人。她不知道他姓甚名誰,但卻能一眼洞穿他的靈魂。
他的指尖輕觸她的指尖,一股股電流傳入她的血脈中。一團團色彩濺落在灰色的油畫布上。
赤紅的色彩。
他英氣逼人——但很詭譎。
一個電腦怪人。
詭譎——但美麗。他擁有美麗的靈魂。
他是紅色的。
紫色的原色之一。
他伸出一只手摟住她的腰,她的一顆心仿佛都投入了他的懷抱。
他們翩然起舞。雙眼微闔,靈魂漸啟,迷失在樂聲中。
此刻,她聽清了鯨之歌。她仔細聽它的歌詞,留心其中的警告。有什么東西在告訴她,要銘記下這些影像,直到那一天的來臨。
這個灰濁的世界,這幅滿目瘡痍的景象。這一切都有其深意,而終有一天,她會揭開謎底。
屏障被擊碎了。她不再是遠遠地觀望鯨群的困境——她在感同身受,和著每一聲心跳。
~~~
“我喜歡鯨魚。”杰克茜邊說邊用小刀戳向邁克爾下巴前方。
“它們是不錯。和它們在一起你會覺得很自在。它們是鯨魚。把重心移到你后腳上?!?
“像這樣嗎?”杰克茜調(diào)整了一下姿勢。
“嗯,好一點了?!边~克爾低頭看著刀尖?!澳銥槭裁聪雽W用刀?”
“哦,這個嘛,就是以防萬一?!?
“以防什么萬一?”
“萬一我得保護自己啊。”
“因為誰?臉書警察?聚友黑幫?”
“你知道,我不是你想象的那種女孩。”
邁克爾聳聳肩?!拔矣X得你是什么樣的女孩?”
“耀眼的。”
“對哦,呃,就像你所說的,耀眼的人都是快樂的人?!?
杰克茜把頭歪向一側?!澳銥槭裁床豢鞓??”
“快樂只是一種假象罷了?!?
“不,不是。那是一種心理狀態(tài)?!?
“隨你怎么說好了,奧普拉[3]。現(xiàn)在別再把刀晃來晃去了,你那樣子就好像你想在奶酪里切洞似的。像要來真的一樣?!?
杰克茜把刀垂下,滿心敬畏地看著邁克爾像一個日本武士似的自如舞動著他的武器。
他在淺藍色的天空下?lián)]舞著刀身,留下完美的楔形刀影,似乎剪去了烈日的邊緣,又將一朵羽毛狀的浮云一劈兩半。
在杰克茜眼中,他就像風一樣的男子。
她伸出手臂,擺好姿勢,復制他的動作,模仿他的專注。她咖啡色的皮膚上滲出細微的汗珠?!拔覍W得怎么樣?訓練了這么久,你覺得我是不是差不多可以出師了?”
“你干得不錯,眼鏡蹦跶女,但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边~克爾為自己的笑話得意地一笑。
“逗比小只邁,教我怎么刺殺吧。你超帥?!彼f道。
“我超安全?!彼貜偷馈?
“哐當”一聲,杰克茜的小刀墜落在水泥地上,振動半晌停了下來,余音清脆悅耳。杰克茜直勾勾地盯著那只剛剛還在握刀的手。
邁克爾緊盯著杰克茜。
他們倆都無法把目光從杰克茜指尖冒出的紫色火焰上移開。
陽光下,刀片閃閃發(fā)光——紫外線的顏色。
11
“明天我們是不是可以一起干點什么?”艾絲特·法戈站在廚房水槽旁忙著洗碗,抬頭瞥了一眼女兒說道。
“抱歉,媽,不行,我已經(jīng)有安排了?!?
“那好吧。只是我很久都沒有歇過星期六了,本想著我們要是能一起待上一天會很不錯?!?
“但是我要去市政廳參加抗議活動,這事很久前就安排好了?!苯芸塑缧睦锿蝗桓械揭魂噧?nèi)疚,她把目光從筆記本電腦上移開,抬頭看著媽媽?!拔抑皇巧衔缛ィ挛绾茉缇湍芑貋?。走之前我給你泡杯茶怎么樣?這樣你就可以睡個懶覺,等我回來,我們就可以一起干點什么了?!?
“好主意。”艾絲特拿起一塊破舊的抹布,一邊擦著長滿老繭的雙手,一邊微笑著說道:“杰克茜,給我說說你最近參與的‘保護鯨魚’的活動吧,還有明天的抗議,又是為了什么呢?”
“發(fā)起方是一個英國海洋保護組織。他們想游說議會不要抬高他們辦公室的租金,不要關閉自然遺產(chǎn)中心。明天會有很多積極分子到場,媽,這真的很重要。如果有更多的人了解并支持的話,我們就可以為鯨魚做更多的事情?!?
艾絲特撫摸著杰克茜的一頭卷發(fā)。“杰克茜,你這么積極,這一點很好。但是記住,你不可能一夜之間就改變世界?!?
“但是我可以改變世界,對吧,媽媽?”
艾絲特把頭倚在杰克茜的肩上?!班蓿媸羌冋婺晟傺健D隳苓@樣想真的很好。杰克茜,無論我們將來發(fā)生什么事情,無論你多大,無論在哪里,你都一定要保持這份信仰,好嗎?記住你說這話的時候,你心里感到自己有多么強大,有多么不可戰(zhàn)勝。永遠不要丟掉這份純真?!卑z特抬起頭,在杰克茜臉上親了一下?!拔乙獪蕚淙ド习嗔?,今晚又是你一個人,沒問題吧?”
“我不是一直都好好的嗎?”
“是的,沒錯。”艾絲特站起來,眼神里閃過一絲懊悔與苦惱?!罢娴暮鼙缸屇阋恢边^這樣的生活,真的很抱歉。如果我可以給你更好的生活……”
杰克茜用手指緊扣艾絲特的手?!拔也恍枰玫纳睿蚁矚g現(xiàn)在的生活?!?
“你是一個了不起的孩子,杰奎琳·法戈,你知道嗎?”
“是的。”杰克茜聳了聳肩。“我很優(yōu)秀,噢,有人想和我視頻聊天。”
“好吧,優(yōu)秀小姐,不打擾你了。在家乖乖的,小茜,我愛你?!?
“我也愛你,媽媽。”杰克茜不以為然地沖媽媽擺了擺手。艾絲特離開廚房,用腳一踢,廚房門關上了。
杰克茜點擊“接受”鍵。
夢里的那個紅眼男孩出現(xiàn)在屏幕上。
是哈迪,那個電腦怪人。
“杰克茜?”
杰克茜仔細盯著屏幕?!笆堑?。”
“噢,真主顯靈,是你,真的是你。”
“當然是我了,不然你以為是誰?”
男孩的圖像有些搖晃,就像有人把她筆記本屏幕的邊緣給弄彎了一樣。他的臉龐和五官先是一團模糊,繼而漸漸清晰。
“我必須跟你談談,十萬火急。你現(xiàn)在處境非常危險?!?
杰克茜翻了翻白眼?!皠e告訴我……是那只渡鴉?那只虛擬的黑鳥難道會從屏幕里面飛出來啄死我不成?”
“我是認真的,請你一定聽我說?!?
“好吧,好吧,這次又是什么事?”
“仔細聽,我們時間不多,你現(xiàn)在是獨自一人嗎?”
“是的。”
“你必須離開,就今天?!?
“離開,你在說什么?”
“你有生命危險,你必須走,走得遠遠的?!?
“去哪里?”杰克茜哼了一聲?!肮?,這又不是拍電影,我只有15歲,總不能拎個包說走就走……”
“還記得我跟你說過我發(fā)現(xiàn)的那些名單嗎?其中一份——紫色名單——你的名字,你的名字就在上面?!?
杰克茜坐直了身子?!白仙俊?
“是的,你叫杰奎琳·法戈,對吧?”
“對。”
“那你必須離開,馬上。他們知道你的住址,他們一定會來找你的。”
“誰?誰會來找我?哈迪,你嚇著我了。”
“沒有時間解釋了,我這里現(xiàn)在是高度戒備,所以我必須長話短說。”哈迪掃視了一下周圍,把眼鏡扶正,繼續(xù)說道:“你一定要相信我,這個項目背后的人非常危險,杰克茜。他們正在殺害出現(xiàn)在名單上的孩子。”
杰克茜感到口干舌燥。
“你很重要,你是紫色小孩?!?
“紫色小孩。”杰克茜喃喃自語道。她在腦中仔細搜尋:水族館的男孩和紫光,電腦發(fā)出的紫光,還有她把刀扔掉時手上冒出的紫光。不知何故,紫色對她而言有了新的意義,已成為她的一部分了。杰克茜重新望向屏幕。“現(xiàn)在開始有點說得通了?!?
“你準備去哪里?”
“我告訴過你,我不能說走就走,我沒有錢,沒地方可去。”
“你一定有親戚朋友吧,去投奔能幫你的人,離得越遠越好?!?
電腦屏幕開始閃爍,哈迪的圖像上出現(xiàn)了馬賽克?!敖芸塑?,我會盡快再聯(lián)系你,答應我你會離開。”
“不要,別走!”
“我必須切斷聯(lián)系了。”哈迪的臉開始扭曲,圖像若隱若現(xiàn),好像隨時都可能消失?!拔乙埠芎ε??!?
然后哈迪就消失了,杰克茜的電腦屏幕閃了幾下之后就變黑了。
杰克茜往后一靠。
一切都變了。
“我怎么可以說走就走?”杰克茜對著無聲的屏幕問道:“我怎么能相信一個來自世界另一端的陌生男孩的瘋話呢?不可能真的有人會追殺我,我只是一個很普通的女孩?!苯芸塑巛p哼一聲?!拔以撛趺春蛬寢屨f?噢,嗨,媽,我好像獲得了某種奇怪的紫色能量,我夢里的一個男孩告訴我說有壞人想要這種能量,還通過殺孩子來掠奪這種能量。”杰克茜雙手舉向空中。“真夠瘋狂!這簡直太神經(jīng)了。”
雖然杰克茜表面強作笑顏,但是一陣深深的恐懼攫住了她的內(nèi)心。
萬一哈迪說的是真的呢?
12
“幾點了?”
“才7點半,媽媽?!苯芸塑绨岩淮蟊瓱釟怛v騰的茶放在床頭柜上?!昂攘诉@個再繼續(xù)睡吧?!?
“嗯——”
杰克茜站在那里,雙腳像是釘在了地上,無法動彈。她昨晚一夜沒睡。哈迪的話一直在她腦中盤旋,像條發(fā)瘋的金魚。她有想過用Skype聯(lián)系他,但他的警告嚇得她一整晚都蜷縮成一團躲在被子底下。
當清晨的太陽驅(qū)走惡魔,她重新拾起勇氣,給他發(fā)了封簡短的郵件,告訴他她會小心的,但她仍心存恐懼,大腦也無法工作。她不知道該做何感想。
杰克茜盯著被子下的媽媽。
媽媽是她生命中唯一一個待她始終如初的人,是她唯一的港灣。
自她記事起,這個女人就一直在為了她們的溫飽而辛苦打拼。
此時此刻,杰克茜覺得自己的一顆心充盈著太多的愛意,正在不斷擴張,就要沖出胸膛,橫空炸裂了。
“你幾點回來?”
“什么?”
“今天。聚會結束之后,你幾點能到家?”
“哦,嗯,我也不知道。午飯時應該就能完事。”
“好極了。我們可以點個披薩,”媽媽閉著眼睛說道,“或者再看一部電影,窩在沙發(fā)上懶洋洋地待上一天?!?
“耶,聽上去真不錯,媽媽。”杰克茜俯身吻了吻她的前額?!拔覑勰恪!?
她媽媽笑著把被子拉到下巴處。“我也愛你,小茜?!?
杰克茜雙唇間逸出一聲沉重的嘆息,一如她此刻沉甸甸的心情,然后轉身離開了房間。
~~~
鋼刀貼在肌膚上,感覺冰冷。冰冷,但給人安全感。
杰克茜邊走邊不斷用手去摸插在腰帶上的刀柄,生怕把防身的武器弄丟了。
此刻,倫敦的街道似乎比平時更為喧囂。過往車輛瘋狂鳴笛,似是在互相對罵,排氣管噴出的毒氣污染著空氣。杰克茜在人群中穿行,人聲鼎沸,直擊耳膜,無數(shù)對話混做一團,讓她頭痛欲裂。
杰克茜往市政廳外不斷聚攏的人群大步走去,只覺得無數(shù)道目光像昆蟲一樣在她身上爬行;好像每個人都很在意她的一舉一動。杰克茜肯定自己被人盯梢了。每個朝她這邊看的人都看上去都不懷好意——像潛在的敵人。
杰克茜昂首挺胸,雙目直視前方,心中暗下決心,自己一定要擠到前面,無可阻擋。她遂伸出一只胳膊,肩肘并用,在人群中擠出一條路。
一支著裝統(tǒng)一的隊伍在市政廳前蜿蜒前行。杰克茜能看到木棍頂端的標語牌在人潮上方上下擺動。他們嘹亮的口號隨著和風飄入她的耳畔。她覺得自己又充滿了力量。找到組織了。
她伸出一只手,朝人群中一位認識的人揮了揮。
“快來,快來加入我們。人越多越開心!”
她微笑著往前擠去。
“確認指令?!?
杰克茜眼睛掃向右邊,想看清聲音是從哪里傳來的。一個穿著灰色西裝的男人正對著電話低吼,他看上去有點面熟,發(fā)現(xiàn)她注意到自己時,他移開了目光。杰克茜打量著他的外套:衣袋上有兩把交叉的鑰匙。
活死人。
一陣寒意自上而下傳遍杰克茜的脊柱,仿佛有人切開了她的頭頂,往她的靈魂里直接注入了冰水。她的手下意識地摸向那把刀。
那人被推搡著與她同向而行,身體隨著人潮左右擺動,做出一副絲毫沒有注意她的樣子。他用衣袖拭了拭灰白的額頭,對著電話點頭道:“好的,弗萊維婭?!?
杰克茜被人潮席卷著向前,一邊費力地穩(wěn)住身形,一邊感覺到恐懼的魔爪在她胃里翻江倒海,無情地撕扯著她的五臟六腑。
她知道這個灰衣男是沖她來的。
杰克茜迅速掃視四周,打量著離她最近的人,想要尋求幫助。她的盟友們離她還有一段距離。她不可能安全與他們匯合了。
杰克茜的一顆心已經(jīng)提到了嗓子眼,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向身后掃了一眼,在茫茫人海中搜尋著那個活死人。
他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