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84(插圖珍藏版)
- 喬治·奧威爾
- 9320字
- 2019-01-03 15:52:54
五
位于地下深處的食堂,天花板很低,排隊吃午飯的人在慢慢向前挪動著。食堂里人滿為患,嘈雜不堪。柜臺的格子窗上,燉菜的熱氣一直往上冒著,還帶著一股酸酸的鐵腥味,卻蓋不住勝利牌杜松子酒的氣味。食堂的那頭有一個小酒吧,只是在墻上開了個小洞,只要花上一角錢,就能在那兒買上一大杯杜松子酒。
“嘿,你正是我要找的人呀?!睖厮诡D背后傳來一個聲音說道。
他轉過身,原來是他的朋友塞姆,在研究司工作。確切來說,也算不上是“朋友”。今時今日,不再有朋友,只有同志。不過和一些同志在一起,比起另外一些同志,還是要愉快一些。塞姆是個語言學家,還是新話方面的專家。事實上,他是正在進行第十一版《新話詞典》編撰工作的眾多專家中的一員。他個子很小,比溫斯頓還小,一頭黑發(fā),眼睛微凸,眼神中帶著悲傷和嘲諷之情。和你說話的時候,他的大眼睛似乎在仔細研究你的臉。
“我想問一下你,你有刀片嗎?”他說。
“一片也沒有!”溫斯頓有些心虛且著急地回答道,“我哪都找過了,全都用完了?!?/p>
人們總是會問你有沒有剃須刀片。其實溫斯頓還留著兩片沒用。過去幾個月里,剃須刀片一直缺貨。某一段時間,黨自營的商店里總是有幾種商品供應不上,有時是紐扣,有時是毛線,有時是鞋帶,現在輪到刀片了。實在非要不可,只能去偷偷“自由”市場才能買上了。
“我的那片已經用了整整六個星期了。”他口是心非地補充了一句。
隊伍又往前挪動了一點點。他們又停下腳步,溫斯頓轉過身和塞姆面對面。他們兩個人都從柜臺邊一堆鐵盤中取出一個油膩膩的盤子。
“昨天你有去看戰(zhàn)俘絞刑嗎?”塞姆問。
“在上班呢,”溫斯頓冷冷地回了一聲,“我會在電影上看到的?!?/p>
“那就相差太遠了?!?/p>
他那嘲諷的眼神在溫斯頓的臉上掃來掃去的。“我知道你的,”他那雙眼睛似乎在說,“我早就看透了你,你為什么不去看戰(zhàn)俘絞刑我心里清楚得很?!睆乃季S本身的角度來看,塞姆的正統思想到了惡毒的程度,他經常會講起直升飛機如何對敵人的村莊進行襲擊,思想犯先被審訊然后招供,再有仁愛部在地下室進行處決,諸如此類的事情,帶著幸災樂禍的滿足感,娓娓道來。和他一起聊天,主要是要將他從這些話題中引開,如果有可能的話,用一些新話的技術問題將他套住,他是這方面的權威專家,也很有興趣談論這些。溫斯頓稍微轉過他的頭,為了避開他那雙黑色大眼睛的“搜索”。
“絞得很不錯,”塞姆回憶道,“不過我覺得有點可惜的是他們把戰(zhàn)俘的腳都捆綁在一起,我可想看他們在掙扎時蹬腳的樣子了。特別是到了最后,舌頭一直往外伸,顏色發(fā)青——青得發(fā)亮。我就喜歡看這種小細節(jié)?!?/p>
“下一個!”系著白色圍裙的人手里拿著一個勺子叫道。
溫斯頓和塞姆都把他們手中的盤子塞到鐵窗下,很快一份午餐就盛好了:一盒粉中帶白的燉菜,一塊大面包,一小塊干酪,一杯不加奶的勝利咖啡,一片糖精。
“那邊有張空桌,在電幕下面,”塞姆說,“我們也順帶去點杯酒?!?/p>
酒吧的服務人員把酒盛在沒有把手的瓷杯子里,他們穿過擁擠的人群,到了那張桌子邊,然后把盤子放在金屬面的桌子上,桌子一角還留有一灘燉菜,黏糊糊的像一堆嘔吐物。溫斯頓拿起他的酒,愣了一下然后鼓起勇氣,一股腦咽下那帶著油味的酒。他眨了眨眼睛,等眼淚流出來,他忽然發(fā)現肚子已經餓了,就開始一口一口地把燉菜往嘴里送。燉菜除了有點黏糊糊的感覺,還有一些粉紅色的硬塊的東西,大概是肉制品。吃完小盒子里的燉菜之前他們都沒再說一句話。溫斯頓身后左邊不遠的一張桌子上,有人在滔滔不絕地說著話,聲音嘶啞粗糲得像鴨子在嘎嘎叫,飯?zhí)美镫m然嘈雜,但還是聽得很刺耳很清晰。
“詞典編得怎么樣了?”溫斯頓提高嗓音,想蓋過那些嘈雜聲。
“慢著呢,”塞姆說,“我負責編撰的是形容詞,挺有意思的。”
一提到新話,塞姆就精神抖數。他推開那個燉菜盒子,用細長的手拿起面包,另外一只手拿起干酪,身體向前傾趴在桌子上,這樣就用不著扯著嗓門說話了。
“第十一版是定本了,”他說,“我們正在讓語言最終定型下來——也就是大家都得用這種語言作為說話時候的形式。等我們的工作完成后,像你這樣的人就得重新學習了。我敢說,你們一定以為我們的主要工作是在創(chuàng)造新詞,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我們是在消滅舊詞,幾十個,幾百個地去消滅,每天都在消滅。我們把語言剔除得只剩下一個骨架。第十一版中不會有任何一個詞是在二零五零年以前過時的。”
他餓得狼吞虎咽地啃了幾口面包,然后帶著一種學究氣式的熱情繼續(xù)說。這時候他那黑黝黝的瘦尖的臉龐開始變得生動起來,眼神里的嘲諷也消失了,一副如癡如醉的樣子。
“把多余的單詞消滅掉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當然,最浪費的是動詞和形容詞了,但是也有好幾百個名詞可以不要。不僅指同義詞,也包括反義詞。歸根到底,那些詞只不過是其他一些詞的相反意思,這有什么存在的意義呢?以‘好’為例,如果有一個‘好’字了,為什么還需要‘壞’字呢?用“不好”就行啦——而且還要更好一些呢,因為它才是更準確的反義詞,另一個卻不是。再比如,如果你需要比‘好’字語氣更強一些的詞兒,為什么要用一連串像‘很棒’‘一流’這樣語義不明的詞呢?用‘加好’就能包括這其中的意思了,如果還想再加強的話,就用‘加加好’。當然,我們目前已經在使用這些詞形了,但是在新話的最后版本中,這就是唯一的形式了。到那個時候,關于好和壞的觀念只能用這六個詞來表達了——實際上只用了一個詞。溫斯頓,是不是覺得這種感覺很奇妙?當然,這是老大哥的主意?!彼潞蠹恿艘痪?。
塞姆一提到老大哥,溫斯頓臉上就有一種肅然起敬的神色一閃而過。但是塞姆還是馬上察覺到他熱情度不夠。
“你還沒真正領會到新話的奇妙之處,溫斯頓?!彼麕缀跏菐е环N悲哀的口吻說道,“甚至說你在用新話來創(chuàng)作的時候,仍舊是用舊話在思考。我讀過幾篇你在《泰晤士報》上發(fā)表的文章,文章是寫得不錯,不過都是翻譯而來的。你的內心里還是偏愛舊話,盡管它含糊不清,含義多變但毫無用處可言。你理解不了消滅詞匯的微妙之處。難道你不知道新話是世界上唯一一種詞匯總量逐年減少的語言嗎?”
當然,溫斯頓是不知道這一點的。他笑了笑,希望自己臉上露出的是贊同的笑容。塞姆又咬了一口黑面包,嚼了幾下又繼續(xù)說:
“難道你不明白,新話的全部目的就是為了縮小思想的范圍嗎?到最后,我們幾乎連思想罪都不可能犯了,因為沒有單詞可以表達它。凡是需要使用的概念,都只能用一個詞來精確表達,它的意義會受到嚴格的控制,所有引申義都將被消除,然后被遺忘掉。在第十一版里,我們離這個目標已經不遠了,但是這個過程在你我死后仍需要繼續(xù)進行下去。詞匯在逐年減少,我們意識的范圍也相應減少。當然,即使是現在,也是找不到理由或者借口去犯思想罪的,這是一個自覺性和現實控制的問題。但到最后,這也會變得毫無必要了。語言變得完美之時,就是革命成功之日,新話就是英社,英社就是新話?!闭f到這里,他帶著某種神秘又滿足的表情補充道,“溫斯頓,你想過嗎?最遲到二零五零年,不會有一個活著的人能聽得懂我們現在的談話。”
“除了——”溫斯頓猶豫了一下,就此打住了。
“除了無產者”,這話到了嘴邊又被吞了回去,他克制住自己,不太肯定從某種意義上講這句話算不算異端意見。但是,塞姆很快就猜到了他要說的話。
“無產者不是人。”他隨意一說,“到二零五零年,或許更早一些,所有關于舊話中的真正知識都消失殆盡,過去所有的文學作品也被銷毀。喬叟、莎士比亞、彌爾頓、拜倫——他們的作品只會存在于新話的版本中,不僅僅是變成了一種完全不一樣的東西,而且實際上是變成了和以前意義相反的東西。甚至黨的文獻也要改,標語也一樣。在自由的概念都被取消的時候,怎么還可能有‘自由即奴役’這種宣傳標語呢?到時候整個思想氛圍都不一樣了。事實上,不會再有什么思想了。思想正確意味著沒有思想,不必有思想,思想正確就是無意識?!?/p>
塞姆遲早是要被人間蒸發(fā)的,溫斯頓突然對此深信不疑。他太聰明了,看得太清楚了,說得太露骨了。黨可不喜歡這樣的人,總有一天他會失蹤的,這已經清清楚楚地寫在他的臉上了。
溫斯頓吃完了面包和干酪。他移了一下椅子,開始喝起他那杯咖啡來。左邊的桌子上,那個大嗓門的男人還在高談闊論,喋喋不休。一個大概是他秘書的年輕女人,坐在溫斯特的背面,正在聽他說話,似乎對他所說的一切都非常贊同似的。溫斯特時不時聽到一兩句這樣的話:“你說得太對了,我完全同意你所說的”,那個女人聲音聽起來很年輕,但也很愚蠢。而那個男人的聲音根本停不下來,即使那個女人在插嘴時候也是如此。溫斯頓只是跟這個男人有一面之緣,只知道他在小說司擔任重要職位。他大約三十歲,喉頭發(fā)達,嘴巴大而靈活。他的頭向后仰,所坐的角度使得他的眼鏡片有點反光,所以溫斯特看到的東西是有點像兩片玻璃而不是眼睛。讓人感到有點恐怖的是,從他嘴里源源不斷奔流而出的聲音中,一個字都聽不清楚。溫斯頓只聽到一句話——“通通徹底消滅戈斯坦因主義”——很快地一蹦而出,像是鑄成一整塊的一行鉛字。其他的僅僅是噪音而已,一片嘰嘰喳喳。雖然你無法真正聽得清他究竟在說什么,但是對他所說的內容,還是能猜得到個大概的。他可能是在譴責戈斯坦因,要求對思想犯和破壞分子采取更加嚴厲的措施,也可能是在譴責歐亞國軍隊的暴行,可能在對老大哥或者馬拉巴爾前線的英雄大唱贊歌——這都沒什么本質上的不同,無論他說的是什么,可以很肯定的是,他所說的每一字都是絕對正統的,絕對英社的。溫斯頓看著那張看不到眼睛的臉以及那一張一合的嘴巴的時候,心底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覺得他不是一個真正的人,而是個假人。根本不是他的大腦而是他的喉頭在控制著說話。從他嘴里說出的話也是由一系列的詞語組成的,但那不是真正的話,而是在無意識的狀態(tài)中發(fā)出來的噪音而已,像是一群鴨子在嘎嘎大叫。
塞姆一陣沉默,他開始用湯匙在桌子那攤燉菜上劃來劃去。隔壁座位上的聲音還是在噼里啪啦,盡管周圍都是一片嘈雜,但還是聽得很清楚。
“新話里有個詞,”塞姆說,“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也知道:叫‘鴨講’(duckspeak),就是說起話來像鴨子那樣嘎嘎叫。這種詞挺有意思的,有兩種相反的含義在其中。用在敵人身上是辱罵,但用在和你意見一致的人身上,就是贊美之詞了。”
毫無疑問,塞姆是要被人間蒸發(fā)的,溫斯頓忍不住又想了想。他想起這些的時候,心底忍不住涌起一陣陣的悲哀,盡管他很清楚塞姆也瞧不起他,也不是那么喜歡他,而且只要他認為理由充分的話,完全有可能把溫斯頓當思想犯來揭發(fā)的。反正塞姆身上有一種不太對勁的地方,但究竟哪里不對勁,他也說不清楚,只是覺得塞姆身上有著某種自己缺乏的東西:謹慎、超脫、一種難得糊涂的能力。不能說他這是不正統,他信仰英社的原則,對老大哥尊敬有加,聽到戰(zhàn)爭勝利就歡欣鼓舞,痛恨異端分子,這樣做不僅僅是出于真心實意,而且也有一種無法抑制的熱情。他的消息靈通,是一般黨員無法企及的。但他身上有一種無法真正依靠的感覺,總會說一些最好不說為妙的話,讀書太多,還經常光顧栗樹咖啡館,那是畫家和音樂家經常聚一起的地方。沒有法律甚至不成文的法律來規(guī)定不能經常光顧這個栗樹咖啡館,但那個地方隱隱約約還是有點邪門的。那些身敗名裂的黨的前領導人,在清洗之前都是那里的???。據說戈斯坦因本人在幾年還是十幾年前就光顧過那里。塞姆未來的命運是不難預測的,但更為肯定的是,只要塞姆發(fā)現溫斯頓隱秘的思想,哪怕只有三秒鐘之短,也會立馬向思想警察匯報揭發(fā)他的。誰都會這樣做,但塞姆會是最積極的。光有熱情是不夠的,正統就是無意識。
塞姆抬起頭?!芭辽箒砹?,”他說。
他的話里似乎還有潛臺詞:那個殘忍的蠢貨。帕森斯,也就是那個和溫斯頓一起住在勝利大廈的鄰居,正穿過屋子走過來。他胖乎乎的,身材中等,頭發(fā)顏色很淡,臉像青蛙一般。他今年三十五歲,脖子和腰部已經冒出一圈圈的脂肪來,但動作還可以敏捷得像個小伙子。他整個人看起來就是那種發(fā)育過早的小男孩,以至于他雖然穿著制服,但你還是覺得他像是穿著少年偵察隊的藍色短褲、灰色襯衫和紅領巾那種打扮一樣。只要你閉上眼睛一想到他,腦海里就會浮現出那胖乎乎的膝蓋和卷起袖子后那又短又粗的胳膊來。確實,只要有像集體遠足或者其他體育活動之類的,他總是會穿上他那條短褲。他挺愉快地向他們兩個打了聲招呼“你好,你好!”就在桌子前面坐下,馬上一股濃烈的汗臭味撲鼻而來。他紅撲撲的臉上滿是汗珠,他的汗腺一定十分發(fā)達。在集體活動中心,看到濕漉漉的球拍,你就知道他剛剛打過球。塞姆拿出一張紙條,上面印滿了字,他手指間夾著一只墨水筆,正仔細研究著。
“你瞧,你吃飯時間還不忘工作呢,”帕森斯用肘部碰了一下溫斯頓說,“嘿,這么積極?你在忙什么呢,伙計,對我來說可能太高深了。我告訴你我為什么要追著你走,你忘記你要捐款啦?!?/p>
“捐什么款?”溫斯頓問,一邊下意識地去掏錢。每個人工資的四分之一都得留出來應付各種志愿捐款,名目多得你很難記得清都有哪些捐款。
“仇恨周的捐款,你是知道的,按房子片區(qū)來收的,我是我們那個片區(qū)的出納。我們現在正準備轟轟烈烈表現一番,做出點成績來。我跟你說,要是勝利大廈的紅旗不是在整條街上遙遙領先,你可怪不得我呀,你答應過我要捐兩塊錢的。”
溫斯頓找了兩張又臟又破的紙幣給了帕森斯,帕森斯用他那文盲式的整潔字體一筆一劃記到一個小筆記本里。
“還有,伙計,”他說,“聽說我家那個小兔崽子昨天用彈弓打傷了你,我狠狠地教訓了他一頓。我告訴他,下次還這樣就要沒收他的彈弓了?!?/p>
“我想他大概是因為沒看成那個絞刑,所以有點不開心吧?!睖厮诡D說道。
“啊,是呢——我正想這樣說,這表明他的思想動機還是正確的,是不是?他們兩個都還是淘氣的小孩子,兩個都還是,但是態(tài)度方面,熱情可沒得說。他們整天腦子里想的就是少年偵察隊,當然還包括打仗在內。你知道上周六我家那個小女孩都干了什么嗎?在她們中隊遠足去伯克海姆斯德的時候,她居然叫上另外兩個小女孩一起開溜了,然后花掉一整個下午的時間去跟蹤一個陌生人。她們一直跟蹤他足足兩個小時,穿過森林,到了阿默夏姆后,就向巡邏隊揭發(fā)了他?!?/p>
“她們?yōu)槭裁匆@么做呢?”溫斯頓有點吃驚地問。帕森斯自我感覺良好地繼續(xù)說:
“我的小孩能認出他是敵軍特務之類的——比如說是通過跳傘空投下來的。但關鍵就在這了,伙計。你知道她一開始是怎樣瞄上他的嗎?她發(fā)現他穿了一雙很奇怪的鞋子,所以很可能是個外國人。這對一個七歲的孩子來說,腦袋怪好使的了,是不是?”
“那人后來咋樣了?”
“哦,這個呀,我當然沒法知道了。但要是這樣了,我也不會感到吃驚的?!闭f著他做了個步槍瞄準的姿勢,嘴里還發(fā)出開槍聲。
“好啊。”塞姆心不在焉地說,頭也不抬,繼續(xù)看他那張小紙條。
“當然,我們也不能掉以輕心?!睖厮诡D按照本分附和道。
“我是說我們現在還在打著仗呢。”帕森斯說。
像是要確認他說的這一點,他們頭頂上方的電幕傳來一陣喇叭聲。但這次不是要宣布軍事勝利,只不過是富裕部的一個公告而已。
“同志們!”一個年輕的聲音慷慨激昂地說,“注意了,同志們,我們要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我們的生產戰(zhàn)線又打了漂亮的一仗,根據公告完成的對各種消費品的統計結果表明,在過去的一年里,我們的生活水平指數提高了百分之二十以上。今天上午,在大洋國的各地都有自發(fā)組織的慶祝游行活動,工人們走出工廠和辦公室,在街道上游行,為的就是表達對老大哥的感激之情。在老大哥的英明領導下,我們過上了嶄新而幸福的生活。我這里有一些已經統計出來的數字。食品——”
“我們過上了嶄新而幸福的生活”這句話反復出現了很多次。這是富裕部最近最愛用的話。帕森斯的注意力被小喇叭聲吸引住了,他一本正經地坐在那里聽著,臉上掛著一種受到啟發(fā)時的無聊表情。他跟不上喇叭上說的那些數字,不過他明白,這些數字在某種意義上是為了使人感到滿足的。他掏出一根臟兮兮的大煙斗,里面裝著一半燒黑了的煙絲。煙絲一個星期的供應量是固定的,只有一百克,所以很少可以將煙斗裝到滿。溫斯頓在吸一根勝利牌香煙,他小心翼翼地橫拿著。下一份定量供應要明天才能開始買,他現在只剩下四根了。此刻的他,只專心聽電幕上傳出來的聲音,遠處的嘈雜聲他一概充耳不聞。電幕里似乎還提到,有人要慶祝游行,感謝老大哥把巧克力的定量上升到了一個星期二十克。他心里想,昨天才剛剛宣布定量要降低到一星期二十克。相隔才二十四小時,難道他們就相信了嗎?是啊,他們硬是相信了。帕森斯就這么輕易地相信了,以他那種畜牲般的愚蠢就這么相信了。旁邊那張桌子看不到眼睛的家伙熱烈瘋狂地相信了,還滿懷激情要追查是誰提出上星期的定量供應是三十克的,將他挖出來,人間蒸發(fā)掉。塞姆也以一種更復雜的方式相信了,他用到了雙重思想。那么,是不是說只有我獨自一人還沒失去這種記憶呢?
神話般的數字繼續(xù)從電幕上噴涌而出。和去年相比,我們今年有了更多的食物,更多的衣服,更多的房子,更多的家具,更多的鐵鍋,更多的燃料,更多的輪船,更多的直升飛機,更多的書籍,更多的嬰兒——除了疾病、犯罪和精神病外,一切都更多了。每年每月每分每秒,每個人每件事都在迅速往上升。和塞姆剛剛做的一樣,溫斯頓也拿起勺子,在桌子上那灘黏糊糊的東西上劃來劃去的,把原來畫的那道長直線變成了一個圖案。他帶著怨恨的情緒在思考生活的物質層面。一直都是這樣的嗎?是不是食物也一直這個味道?他環(huán)視了一下食堂四周。這是一間天花板很低,人滿為患的屋子,墻壁上由于人們身體無數次的擦來擦去,變得臟兮兮的;鐵桌鐵椅之間挨得很近,以至于坐下來的時候都有可能會碰到別人的肘部;勺子的把柄彎了,盤子變了形,白色杯子顯得很粗糙;所有東西的表面都是一層油膩,所有的裂縫里都積滿灰塵;到處還彌漫著一股劣質杜松子酒、劣質咖啡、金屬味的燉菜和臟衣服混合在一起的氣味。你的肚子和皮膚里,總會發(fā)出一種無聲的抗議,就是那種人生來就有權擁有的某樣東西被無端騙走的感覺。的確如此,他對所有事物的記憶向來就沒什么太大的區(qū)別。在他還能清楚記得的記憶里,無論什么時候,東西總是不夠吃的,襪子和內衣內褲總是千瘡百孔,家具也破舊不堪得像要散架,暖氣嚴重不足,地鐵擁擠,房子搖搖欲墜,面包是黑乎乎的,茶葉買不到,咖啡里有股臟水的味道,香煙也不夠——除了人造的杜松子酒以外,什么都不便宜,什么都不夠。雖然,這樣的情況勢必會隨著你的年紀越來越大變得越來越糟糕,一個人在一種不舒服、布滿灰塵,所用的東西總不夠的環(huán)境里生活。冬天長得要命,襪子破破爛爛,電梯停開,自來水冰冷,肥皂粗糙,煙絲會掉,食物百般難吃的環(huán)境會令人心生厭惡,但是,這不也正表示這種生活一點也不正常嗎?為什么需要某種久遠的記憶來想起過去并非如此,否則現在的這一切都是如此不可忍受的呢?
他又環(huán)顧了一下飯?zhí)玫乃闹?。幾乎每個人都很丑陋,即使不穿藍色制服,也還是丑陋的。屋子的那頭,一個長相奇怪,像甲殼蟲的矮個子男人獨自坐著,他在喝咖啡,一雙帶著懷疑神情的小眼睛在掃來掃去。溫斯頓想,如果你往自己周圍一看,那你就很容易相信黨所樹立起來的完美體格形象——身材魁梧的小伙子和胸部豐滿的姑娘,金黃色的頭發(fā),古銅色的皮膚,充滿生機,無憂無慮——這些不僅僅存在著,而且是大多數。可是,就他目前所能了解到的,一號空降場的大部分人都是身材矮小,皮膚發(fā)黑,長相難看。奇怪的是,那種長相像甲殼蟲的人是怎么在真理部里激增的:又矮又胖的男人,還沒上年紀就身材發(fā)福,四肢短小,走起路來動作飛快,肥胖的臉上表情難以猜測,眼睛又細得可憐。似乎在黨的統治下,這樣的人最盛產了。
富裕部的公告播報結束后,又是一陣小喇叭聲,緊接著來了點輕音樂。帕森斯在一大串數字的轟炸下被喚醒了一絲的熱情,取下了嘴里的煙斗。
“富裕部今年做得還不錯,”他一邊說一邊晃了一下頭,“順便問一下,史密斯伙計,我猜你也沒剃須刀片可以借給我用一用?”
“一片都不剩了,”溫斯頓說,“我自己那一片都用了六個星期了?!?/p>
“啊,好吧——我只是想問一下而已,伙計。”
“對不起啊?!睖厮诡D說。
剛才由于富裕部播報公告而暫停了的,像鴨子般嘎嘎大叫的鄰座聲音,這會又響了起來,還是和之前一樣的大聲。溫斯頓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帕森斯太太來,想起她那稀疏的頭發(fā),還有藏在皺紋里的灰塵。用不了兩年的時間,她的孩子就會向思想警察揭發(fā)她。帕森斯太太將會被人間蒸發(fā),奧布蘭也會被人間蒸發(fā)。而帕森斯將永遠不會被蒸發(fā),那個看不到眼睛,嘴里像鴨子嘎嘎大叫的家伙也不會被蒸發(fā),那些像甲殼蟲一樣在真理部迷宮一般的走廊里忙碌穿行的男人也不會。那個小說司里的黑發(fā)女孩——她也永遠不會被人間蒸發(fā)。溫斯頓好像靠著本能就能知道,誰能活下來,誰又會被消滅,只不過要靠什么活下來,則是很難說得明白的。
就在此時,溫斯頓從沉思中被猛然拉回現實。鄰座那個黑發(fā)女孩半轉著身子,正在看著他。奇怪的是,她是斜著眼睛看的,還盯得很緊,令人感到不舒服。在他們眼睛相碰那一刻,她又望向別處。
溫斯頓的后背開始冒冷汗,一陣恐懼襲上心頭,但很快就消失了,留下一種惴惴不安之感。她為什么要這樣看著他?為什么總在跟蹤他?遺憾的是,他記不清他坐到這里的時候,她是不是也已經坐在那張桌子上了,還是她后來才過來的。但不管如何,在那兩分鐘的仇恨大會上,她也無緣無故地坐在他后面。很有可能,她真正的目的就是偷聽他,看他是不是喊得足夠響亮。
他早先的想法又回來了:或許她不一定就是思想警察中的一份子,但業(yè)余性質的警察才是最危險的。他不知道她偷看了他多久,但有可能有五分鐘這么長,很有可能他都沒能完全控制住他臉上的表情。在公共場合和電幕的視線范圍內,讓自己的思想如脫韁的野馬一般馳騁真是危險至極,最細微的事情都有可能暴露出來。比如一次面部抽筋,無意中顯露的焦慮表情,自言自語的習慣——任何暗示著不正常或者要刻意掩蓋什么的小細節(jié),都有可能使你暴露。無論如何,臉上掛著不適當的表情(例如在聽到宣告勝利消息的時候有所懷疑的表情),本身就是一件應該受到懲罰的罪行。新話里甚至有一個專門的詞,叫做“臉罪”。
那個女孩又轉過身來。歸根到底她或許并不是在跟蹤他,或許連續(xù)兩天和他坐得那么近也純屬巧合。他的煙已經熄火了,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桌子邊上,要是能讓煙絲不掉出來,他倒是可以留著到下班后再吸的。鄰桌坐著的那個男人很可能是個思想警察,很可能他會在三天之內到仁愛部的地下室里去,但是煙頭可不能白白浪費掉。塞姆已經折疊好他的紙條放進口袋里。帕森斯又開始說起話來:
“伙計,我有跟你說過嗎?”他一邊含著煙斗一邊笑著說,“那次我的兩個小家伙把市場上一個老女人的裙子給點著了,因為他們看見她居然敢用印有老大哥頭像的宣傳畫來裹香腸。他們偷偷溜到她的身后,然后點上一根火柴,裙子就著火了,我想把她燒得夠嗆。他們還是個小屁孩呢,是不是?但真是熱情似火呀!這就是他們當前在少年偵察隊里接受最一流的訓練的結果——甚至比我小時候都還要好。你知道他們最近給配備了什么嗎?插在鑰匙孔上的竊聽器!那天晚上我家那個小女孩帶回來一個在我們的客廳上試了試,說她只是用耳朵靠在鎖眼上就能聽到大一倍的聲音。當然,這不過是一種玩具而已,但還是可以培養(yǎng)他們的正確思想的,對不對?”
這時,電幕里傳來一陣刺耳的哨音,該回去上班了。他們三個人都站了起來,跟著長長的人流去坐電梯,溫斯頓那截煙頭里的煙絲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