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84(插圖珍藏版)
- 喬治·奧威爾
- 3字
- 2019-01-03 15:52:51
第一部
一
這是明朗但清冷的四月天,時鐘敲了十三下。溫斯頓·史密斯低著頭,將下巴埋進胸前,試圖躲過凜冽的寒風。他快速地閃進了勝利大廈的玻璃門,但動作還是不夠快,一陣正打著轉的沙土隨著他一起進了門。
一進走廊,一股煮卷心菜和舊床墊的氣味撲鼻而來。走廊盡頭的墻上釘著一副彩色的宣傳畫,畫有點大,不太適宜在室內展覽。畫上是一張男人巨大的臉,寬度超過一米,看起來大約四五十歲的模樣,還留著濃密的黑色八字胡,樣子粗獷而英俊。溫斯頓拾梯而上,坐電梯是沒什么希望的,這電梯即使在最好的時候也很少開,何況現在白天連電源都關掉了?!俺鸷拗堋笨斓搅?,一切都得從簡。溫斯頓住的公寓在七樓,今年才三十九歲的他,右腳踝處患有靜脈曲張,所以走得很慢,一路歇了好幾回。他每上一層樓,懸掛在電梯門對面墻上的那幅宣傳畫,畫中那張巨大的面孔就靜靜地凝視著他。這是一張設計奇特的宣傳畫,無論你走往哪個方向,總有一雙眼睛跟著你?!袄洗蟾缯诳粗恪保嫷南路饺绱藢懙馈?/p>
一踏進自己的房間,溫斯頓就聽見一個圓潤的嗓音在念叨一系列和生產生鐵有關的數字。房間右邊的墻上內嵌了一塊長方形的鐵板,看起來像灰蒙蒙的鏡子一般,聲音就是從那傳過來的。溫斯頓扭動一下開關,聲音稍微低了一點,但仍然聽得清楚。這個裝置(被稱之為“電幕”)的聲音可以調低,但沒辦法完全關掉。他走到窗前,身材羸弱,穿上那件藍色的黨內制服,就更顯得單薄了。他頭發顏色很淡,面色紅潤自然,但皮膚卻因用了劣質的肥皂和硬鈍的剃須刀片,加上剛剛結束的冬天,變得粗糙不堪。
即使透過緊閉的玻璃窗向外望去,外面的世界仍然是冰冷的模樣。在街道上,一陣陣的風吹卷起塵土和碎紙片,越飛越高。雖然艷陽高照,天空也出奇的藍,但除去無處不在的宣傳畫,似乎什么東西都沒了顏色。那張留著濃密八字胡的臉,在每一個居高臨下的角落直直地盯著一切。溫斯頓對面那間房子的前面就貼有一張,下面寫著:“老大哥正在看著你”。那雙眼睛如利劍一般直逼他心底。街上還有另外一張宣傳畫,邊角已破,隨風微微拍打著墻面?!坝⑸纭边@個詞一會兒被蓋住,一會兒被打開。遠處,一架直升飛機從屋頂掠過,像一只綠頭大蒼蠅,盤旋一會兒又疾馳而去。這是巡邏警察所用的直升飛機,他們從人家的窗戶中探視里面的動靜。不過巡邏警察沒什么好懼怕的,可怕的是思想警察。
在溫斯頓的身后,電幕中的聲音仍舊在喋喋不休地播報生鐵產量的情況和超額完成的第九個三年計劃。這電幕能同時接收和發送,溫斯頓所發出的任何聲音,只要是比竊竊私語高一點點,都能被識別。不僅如此,只要溫斯頓在那塊金屬鐵板的視線之內,他的聲音不僅能被聽到,他的樣子還能被看到。當然,在特定的時刻里,你是無法知道你的一言一行是否正在被人監視著。思想警察究竟會在什么時候,用什么方式,接收哪一個人的線路,這些都只能自我猜測罷了,甚至說不定他們每時每刻都在監視著每一個人。反正無論什么時候,只要他們高興,他們就可以隨意接上你的線路。你只能去生活——確確實實地生活,從開始的習慣到后來的本能——在這種充滿假設中去生活,也就是,你所發出的每個聲音都有可能被偷聽,除非在黑暗中,否則你所做的每個動作也可能被細細觀察到。
溫斯頓站在原地,繼續背對著那塊電幕,這樣做比較安全一些;不過他心里明白得很,即使只是背部,也可能暴露出問題。一公里以外是真理部,那是他上班的地方,一座屹立在灰暗之中的白色大廈。這里,他帶著幾分厭惡的情緒想著——這就是所謂的倫敦了,一號空降場的主要城市,一號空降場本身就是大洋國人口排名第三的省份。他竭力回憶,想找出一些童年時代的記憶,來確認一下倫敦是不是一直都是這樣:滿眼都是始建于十九世紀現已搖搖欲墜的房子,墻壁需要用木頭硬撐著,而窗戶用硬紙板釘上,屋頂蓋上鐵皮,花園的圍墻也破舊得東倒西歪,是否一直都是這樣?在那被轟炸過的地方,塵土飛揚,斷壁殘垣上野草叢生;炸彈所落下的地方,騰出了一大片地,現在都變成了一座座像雞籠一樣的木板平房,是否一直都是這樣?沒用的,他一點都記不起來了;除了一系列沒有背景、模糊難辨的光亮畫面,他的童年什么都沒有留下。
真理部——用新話來說就是“真部”,和視線內能看到的其他建筑明顯不同。這是一座龐大金字塔式的建筑,白色的水泥閃閃發亮,一層疊加著一層,聳入云端,有三百米之高。在溫斯頓所站立的地方,正好可以看到黨的三句標語,是用漂亮的美術字雕刻在真理部大樓的正面:
戰爭即和平
自由即奴役
無知即力量
據說,真理部在地面上的房間就多達三千間,此外還有相應的地下層附屬建筑。在倫敦的其他地方,還有三座外表和規模都與這類似的建筑。它們的存在,使得周圍的建筑頓時渺小了不少,所以站在勝利大廈的屋頂,就可以同時看到這四座建筑。它們是整個政府機構四大職能部門的所在地:真理部負責新聞、娛樂、教育和美術;和平部負責戰爭;仁愛部負責維持法律和秩序;富裕部負責經濟事務。用新話來說,它們分別稱為真部、和部、愛部、富部。
仁愛部是真正讓人心驚肉跳的地方,那里連窗戶都沒有。溫斯頓從未到過仁愛部,也從未涉足過它半公里范圍以內的地方。那里非公事要辦不得入內,進去時候還要經過重重鐵絲網、鐵門以及機槍暗堡,甚至在它的外圍屏障之外的街道上,警衛也在不停地巡邏,他們身穿黑色制服,隨身攜帶著警棍,模樣兇神惡煞。
溫斯頓突然轉過身來,臉上換上了一副安詳樂觀的表情。在面對電幕時,這是一種明智的選擇。他穿過房間,來到那間小廚房。在這個時間點離開真理部,就意味著吃不到食堂的午餐了,而他也知道,他的廚房里除了一塊發黑的面包外別無他物,而他還得把它留著作為明天的早餐。他從架子上取下一瓶無色液體,上面的白色標簽印著“勝利杜松子酒”字樣。它散發出的也是一股令人作嘔的油味,像中國的米酒。溫斯頓倒出一茶匙的量,打起精神,像吃藥一般一口氣咽了下去。
馬上,他的臉色變得通紅起來,眼淚也隨之流出。這玩意兒像是硝酸,還不止這樣,喝下去的時候,那種感覺簡直就像后腦勺挨了一頓膠皮警棍似的。不過,緊接著,他胃里灼燒的感覺慢慢消退,這世界好像也跟著慢慢好起來一樣。他從壓扁了的勝利牌香煙盒里抽出一支煙來,但不小心拿反了,煙絲全部落到了地板上。他又抽出一根,這次好多了。他回到臥室,在電幕左側的小桌子前坐了下來。從桌子的抽屜里拿出一只鵝毛筆管、一瓶墨水和一本厚厚的四開大的空白本子,本子底色是紅色,封面印有大理石花紋。
不知道什么緣故,電幕安放在臥室里是不同尋常的。按照通常的做法,它會被裝在遠一點的墻上,這樣可以監視到整個房間,但現在卻是安在正對著窗戶較長的墻上。墻的一邊正好有一個淺淺的壁龕,大概是當時建造這房子時打算做書架用的,溫斯頓現在就坐在這里。他盡可能躲得遠遠的,把身子往后靠,這樣可以保持在電幕的視線范圍之外,這僅僅是對視線而言的。當然,他的聲音還是可以被監聽到的,但只要待在現在這個位置,他就不會被看到。正是因為這個房間特殊位置的緣故,他才想到要馬上動手做他想做的事情。

同樣使得他想要做這件事的,還有那本從抽屜里拿出來的本子。這個本子非常精美,紙張光滑細膩,但因為年代久遠有些發黃。這種紙至少已經停產四十年了,但他猜想這個本子的年頭還遠遠不止四十年。他當時是在市內一個破爛不堪的小雜貨鋪的櫥窗里發現它的(至于是哪個區,他現在也記不清了),他只記得那瞬間被一股無法阻擋的沖動所擊中,想要馬上擁有它。黨員是不應該進入普通商店的(去了就被稱為“在自由市場上做買賣”),但這項規定并未得到嚴格的執行,因為很多東西,諸如鞋帶、剃須刀片,除了到這里,在其他地方是根本無法買到的。他瞅了瞅街道的兩頭,就迅速溜進雜貨鋪,花了兩元五角錢買下那個本子。他當時也沒想過它日后能派上什么用場。裝進皮包里,他心有不安地回家去了。他知道,即使本子上什么也不寫,擁有它也算是違規的。
他正著手準備做的事,是寫日記。這不算什么非法(沒有什么是非法的,因為早已不再有什么法律了),然而一旦被發現,肯定是會受到死刑的懲罰,或者接受至少二十五年的勞改。溫斯頓將鋼筆尖裝到筆管上,用口舔了一下上面的油脂。這種蘸水筆已經是老古董了,甚至簽名時候也很少用到它。他偷偷地費了不少勁才弄到一支,只因他覺得這個精美的本子只配得上這種真正筆尖的書寫,不能用那種墨水筆來涂畫。其實他已經不太喜歡手寫字了,除了一些極其簡短的字條以外,他通常都是使用口述器記錄一切,而對目前所想要做的事情,當然不能這樣做。他把鋼筆蘸進墨水里,然后又猶豫了那么一會。他全身感到一陣戰栗,下筆真是一件頗具決定意義的行為。他用笨拙而纖細的字體寫道:
一九八四年四月四日
身體往后一靠,他癱坐下來,一陣非常無助的感覺攫住了他。首先,就說日期吧,他實在毫無把握今年就是一九八四年。不過想來也是差不多的,因為自己是三十九歲這是錯不了的,而自己要么出生在一九四四年,要么出生在一九四五年。如今要確定具體的年份,不可能不存在一兩年的誤差的。
他突然想到,他為了誰而寫日記呢?為未來,為那些尚未誕生的人。他那細微的心緒在那年份上猶豫了一會,心底忽然咯噔一下,跑出了一個新話中叫“雙重思想”的詞語來。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所做之事的艱巨性:你要如何與未來進行溝通?從根本上說,這是不可能的。只有兩種情況,要么未來與現在相似,在這種情況下,未來當然也不會聽他所說的;要么未來不同于現在,那么他的預言將變得毫無意義。
他呆呆地坐著,看著那個本子。電幕此刻傳來刺耳的軍樂聲。說來也奇怪,他似乎不僅僅失去了表達自我的能力,甚至忘記了自己本來想要說出口的話。過去的幾個星期,他一直在為此刻做準備,從未想到過除了勇氣,他還需要些別的什么。真正下筆不是難事,只需要將多年來縈繞在他大腦里那些沒完沒了的內心獨白轉移到紙上就可以了。這種情況已經持續了好幾年,然而在此刻,這種獨白也變得枯竭,他感到腦袋空空如也。更致命的是,此刻他的靜脈曲張患處也開始癢了起來,十分難受。他不敢去抓它,一抓必定是會發炎紅腫的。時間一分一秒在流逝,除了擺在面前空白的本子,腳踝上的瘙癢,電幕中刺耳的音樂,以及酒精帶來的絲絲醉意,他再無其他感覺。
突然間,他慌慌張張開始寫了起來,但對于自己所寫為何物,心底是朦朦朧朧的。他那纖細又像孩子氣的筆跡在本子上隨意寫著,文法錯亂,漏了大寫,到最后干脆連標點符號也省略掉了:
一九八四年四月四日。昨天晚上去看了幾場電影,全是戰爭片。很好看的那部講述的是關于一艘載滿難民的船在地中海某處被炸掉的事。觀眾看到一個大胖子想要游開船體去追趕一架直升飛機的鏡頭,我感到很開心。一開始他像一只海豚一樣在水里撲通撲通,然后是透過直升飛機的瞄準器看到了他,緊接著他就全身都是槍眼了,身邊的海水也慢慢被染成紅色,他突然下沉,看起來像是槍眼導致了他的身體進了水似的,觀眾在他下沉那一刻哄堂大笑。然后你會看到一艘載滿兒童的救生艇,上空有架直升飛機在盤旋。有位中年婦女,像是個猶太人,抱著一個大約三歲的小男孩坐在船頭。小男孩嚇得哇哇大叫,把頭深深扎進她的懷里,像是要鉆個洞躲進去一樣,盡管那個婦女也早已嚇得臉色發青,但依然用胳膊環抱著他,安慰他,一直用自己的胳膊盡可能地掩護著他,似乎認為自己的雙臂能為他阻擋住子彈。接著直升飛機在他們中間投下一顆二十公斤重的炸彈一聲爆炸后小艇變成了碎片四分五裂。緊接著出現的一個精彩的鏡頭是個小孩子的手臂舉了起來越來越高一直到了天空中一定在直升飛機上安置了一臺攝影機跟著他手臂拍攝黨員那邊座位傳來一陣掌聲但是在無產者的座位部分有個婦女突然無緣無故吵了起來嚷叫著說他們不應該在孩子面前放這種電影在孩子面前反映這部電影是不對的最后警察來了把她趕了出去我想她應該不至于碰到什么事的誰也不關心無產者說了些什么也不會有人把它放在心上典型的無產者反應他們從來不會——
溫斯頓就此停下了筆,部分原因是因為手指握筆太久產生了痙攣的感覺。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東西促使他一發不可收地說了那么多的廢話來。但奇怪的是,在寫下這些字眼的時候,腦子里卻清清楚楚地想起了另外一件事,一切歷歷在目?,F在的他才明白,正是這件事使得他突然決定今天要回家開始寫日記的。
這是那天上午發生在部里的事——如果那樣模糊的一件事也能稱之為發生過的話。
當時快到十一點了,在溫斯頓工作的檔案司,人們開始將椅子從小隔間辦公室里往外搬,擺放在大廳的中央位置,正對著那臺大電幕,這一切都是為了準備那兩分鐘的仇恨會而準備的。溫斯頓正打算在中間那排的一個位置坐下來的時候,有兩個他只認得面孔但從來沒有和他們講過話的人意外地向他走了過來。其中有一個女孩,是他在走廊里經常碰見的。他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她在小說司工作。可能——因為有時候看見她滿手是油污,還拿著扳手——大概是做機械類的工作,負責維修那些生產小說的機器吧。她是一個看起來挺大膽的女孩,約二十七歲,頭發濃黑,臉上長有雀斑,動作迅速敏捷,像個運動員。一條鮮紅色的絲帶——那是青少年反性同盟成員的標志——在她工作服的腰帶上纏了幾圈,松緊剛剛好,襯托出她臀部的優美曲線來。溫斯頓第一眼看到她的時候就心生討厭,他知道是什么原因:她身上無時無刻地彰顯出一種曲棍球場、冷水魚、集體遠足,再就是思想純潔毫無雜念的氛圍來。他幾乎討厭所有的女人,特別是那些年輕貌美的。女人——特別是所有年輕的女人——她們總是黨最死心塌地的信徒、不經大腦就相信所有宣傳口號的人、業余偵探和異端思想的打聽者。但眼前這個女人給他一種比其他大多數的女人更危險的印象。有一次他們在走廊里擦肩而過,她瞟了他一眼,那種感覺好像看透了他的心,剎那間他感到內心充滿一股黑色的恐懼。他腦子里甚至忍不住這樣想:她有可能就是那種思想警察的特務,不過事實上,這種可能性是很低的,但每次只要她在附近,他就會有一種忐忑不安的感覺,那是一種混淆了恐懼和敵意的情緒在起作用。
另外一位是個男的,名字叫奧布蘭,是一名黨內分子。溫斯頓只知道他身居要職,但也因為他的高不可攀,溫斯頓對他也只是一知半解而已??吹揭幻泶┖谏ぷ鞣狞h員走過的時候,椅子周圍的人們立刻安靜了下來。奧布蘭塊頭大,脖子又短又粗,皮膚粗糙,面部表情看起來既幽默又冷酷。雖然外表讓人望而生畏,但他的行為舉止還是充滿著一定的魅力的。他有一個小動作,就是推一推架在鼻子上的眼鏡,這一舉止很奇怪,但居然讓人感到親切——談不上是為什么,但就是給人一種文質彬彬之感。如果還有人這樣想的話,這個小動作或許能使人聯想到一位十八世紀的紳士拿出鼻煙來待客的情景。在過去的十幾年時間里,溫斯頓大概就看見過奧布蘭十多次。他覺得奧布蘭頗具吸引力,不僅僅因為某些溫文爾雅的小動作和像職業拳擊手般的大塊頭所形成的反差讓他覺得挺有意思的,更重要的是,因為他有一個秘密的信念——或許還稱不上信念,只是一絲希望,那就是奧布蘭在政治信仰上不完全是正統的,他臉上的表情清楚地說明了這一點。而且,在他臉上所表現出來的,甚至不是什么政治正統性,只是單純的睿智。但不管怎么樣,從外表上看,他是一個可以和你談談心的人,如果你能躲過電幕的監視和他單獨呆在一起的話。溫斯頓從未付出過哪怕最微不足道的努力來證實自己這種猜想,事實上也沒辦法去證實。這時,奧布蘭看了一眼手表,已經快十一點了,顯然決定留在檔案司,等那兩分鐘的仇恨會結束。他和溫斯頓坐在同一排,中間隔了幾張椅子,一個黃紅色頭發的矮個子女人坐在他們中間,她是在溫斯頓隔壁的小辦公室工作的,而那個黑頭發女孩則正好坐在溫斯頓的背后。
接著,屋子盡頭的大電幕上突然發出了一陣難以忍受的摩擦聲,像一臺沒有了油的大機器一樣。這種噪聲讓人咬牙切齒、毛發直豎,兩分鐘的仇恨大會要開始了。
像平常一樣,屏幕上出現了人民公敵伊曼紐爾·戈斯坦因的面孔。觀眾中間響起了各種鄙夷之聲。那個黃紅色頭發的矮女人發出了混雜著恐懼和厭惡的尖叫聲。戈斯坦因是個叛徒、變節分子,他曾經(那是很久以前了,到底多久,沒有人記得清楚)是黨的領導人之一,幾乎與老大哥本人平起平坐,后來因為參加反革命活動,被判處死刑,最后卻神秘地逃走了,不知下落。兩分鐘仇恨會的節目每天都不一樣,但毫無例外的是每次都由戈斯坦因擔當主角。他是頭號賣國賊,是最早玷污黨的純潔性的人。后來所發生的一切反黨罪行、叛國行為、破壞顛覆、異端邪說、離經叛道都直接源自于他的煽動教唆。反正不知在什么地方,他依舊活著,策劃著造反的陰謀;也許是在海外某個地方,得到外國后臺老板的庇護;甚至在大洋國國內某個隱蔽的地方藏著——有時就有這樣的謠傳。
溫斯頓頓時感覺胸口像被堵住了。每次看到伊曼紐爾·戈斯坦因的臉出現在大電幕的時候,就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百感交集,這使他感到痛苦。戈斯坦因是個猶太人,臉型瘦削,一頭蓬松的白發,一小撮山羊胡須——這是一張聰明人的臉龐,但總是覺得有些天生的可鄙,長而尖的鼻尖上架著一副眼鏡,給人一種年老又昏庸的感覺。這張像綿羊的臉,連聲音也有一種綿羊的味道。戈斯坦因正在對黨進行他一貫夸張惡毒的攻擊,他這樣不講道理,即使是三歲的孩童也能一眼看穿,但聽起來卻似乎有些道理,說不定有人就沒有三歲小孩那么清醒的頭腦,就上當受騙了。他在罵老大哥呢!攻擊黨的獨裁統治,要求立即同歐亞國言和,鼓吹言論自由、出版自由、集會自由、思想自由,他歇斯底里地叫嚷說革命已被出賣了——所有這一切的話語都是用多音節的方式飛快地說出的,是模仿黨的演說家一貫講話的風格,甚至還包含一些新話;說真的,這比任何黨員在實際生活中一般使用的新話詞匯還要多。在他說話的時候,唯恐有人會對他的花言巧語所涉及的現實有所懷疑,電幕中他腦袋后面有無窮無盡的歐亞國軍隊列隊經過——一隊又一隊結實的士兵從電幕的表面蜂擁而過,他們的亞洲人的面孔上沒有表情,跟上來的是完全一樣的一隊士兵。這些士兵們的軍靴沉重有節奏的踩踏聲變成了戈斯坦因叫嚷聲的背景。
仇恨大會開始還不到半分鐘,大廳里有一半的人已經忍不住開始大喊大叫了。那張自我感覺良好、像綿羊般的臉孔以及他后面那些歐亞國軍隊的可怕力量都讓人難以忍受,而且,只要想到戈斯坦因的臉,或者哪怕只是想到他這個人,就自然而然感到一陣恐懼和憤怒。和歐亞國或者東亞國相比,他更經常成為仇恨的對象,因為大洋國和這兩個大國中的一個進行戰爭時,一般和另外一個都會處于和平的關系之中。但是奇怪的是,盡管他被所有人仇恨鄙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都可以在講臺、電幕、報紙和書本上聽到或看到他的理論,這些理論遭到否定、粉碎、嘲笑,被一般人認為是可惡的垃圾,然而這一切似乎都不能削減他的影響力,總會有一些新的受害者被他誘惑上當,每天都有信奉著他指令的間諜和破壞分子被思想警察揪出來。他成了一支龐大而隱秘的軍隊的司令,是一群陰謀者組成的以顛覆國家為目標的地下組織。據說這個組織叫兄弟會,傳言還有一本可怕的書,由戈斯坦因所寫,匯集了各種異端邪說,到處秘密散發。這本書連書名都沒有,人們在迫不得已提起它的時候,只能簡單地說“那本書”。不過這些事情都是從謠傳中聽來的,凡是一般的黨員,都會盡量避免提及兄弟會或者“那本書”。

到了第二分鐘,仇恨會達到了巔峰狀態。人們開始在座位上手舞足蹈,大聲高喊,想蓋過大電幕里傳過來的像羊叫聲一樣難以忍受的聲音。黃紅色頭發的矮個女人臉色變得通紅,嘴巴一張一合,像一條離開水的魚兒。甚至連奧布蘭那張粗獷的臉也開始脹得紅紅的。他筆直地坐在椅子上,那碩大的胸膛也一鼓一鼓的,還在不停地顫抖,似乎正在抵抗著波浪的襲擊。坐在溫斯頓后排那個黑頭發女孩開始大聲喊道:“豬玀!豬玀!豬玀!”突然間,她撿起一本厚厚的新話詞典朝著電幕的方向扔過去,擊中戈斯坦因的鼻子并反彈了回來,但那個像羊一樣的聲音依舊在我行我素地繼續著。溫斯頓的頭腦曾有過那么片刻的清醒,但很快他就發現自己也加入大家的行列,一起大喊大叫,還用腳后跟猛踢椅子上的橫擋板。兩分鐘的仇恨會的最可怕之處,并不是你會被迫參與進來,而是無法避免參與其中。不用三十秒的時間,任何的矜持都變得毫無必要。這是一種夾雜著恐懼和報復心理的快感,一種要去殺戮、拷打,用大鐵錘去砸對方的臉的渴望,通通像一股電流一樣迅速穿越人群,甚至使人變成一個違反自我意志面目猙獰的瘋子。但是,他們所感受到的這種憤怒是抽象而盲目的,像噴燈的火焰一般,可以隨意從一個對象轉到另一個對象。所以,有那么一陣子,溫斯頓心中的仇恨并沒有指向戈斯坦因,而是反過來針對老大哥、黨和思想警察。在這樣的時刻,他是打心底里同情電幕上那個被嘲笑的孤獨的異端分子,他是唯一一個在這個充滿謊言的世界里,捍衛著真理和理智的人。可是,在接下來的一刻,他又跟周圍的人重新站在了一起,攻擊戈斯坦因的那些話都是真實正確的。在這個時候,他對老大哥那種憎惡又變成了崇拜,老大哥形象越來越高大,像一個所向披靡、毫無畏懼之心的保護者,如巖石般屹立著,對抗著從亞洲來的烏合之眾。盡管戈斯坦因處于孤立無援的境地,甚至他這個人是否真實存在都還是一個疑問,但他似乎成為一個陰險狡詐的巫師,僅僅憑借他自身話語的能量就能將文明摧毀。
有時候,你甚至可以自動地將自己的仇恨對象如變魔術一般變來變去。突然間,溫斯頓把仇恨從電幕上的臉孔轉到了坐在他背后的那個黑發女孩的身上,其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就像做惡夢醒來時猛地坐起來一樣。他腦海里浮現了一些栩栩如生的幻覺:想象自己用橡皮棍把她揍死,扒光她的衣服并把她綁到一根木樁上,像異教徒對待圣塞巴斯蒂安一樣射她滿身的箭,如“萬箭穿心”。他會強奸她,然后在高潮時候割斷了她的喉管。此外,他比以前更加明白他為什么會那么恨她。他恨她,是因為她年輕漂亮卻毫無性感可言,想同她上床卻永遠不會有這種機會,她那芊芊細腰似乎在引誘你伸出胳膊去抱住她,但永遠只有那條可惡的紅色腰帶系在那,那是代表貞操咄咄逼人的象征。
仇恨會達到了最高潮。戈斯坦因的聲音變成了真正的羊叫聲,而且有那么一會他的臉也變成了羊臉。接著那張羊臉又化為一個歐亞國的軍人,兇神惡煞的樣子,似乎在踏步前進,手中的沖鋒槍在亂噴,有奪幕而出之勢,嚇得第一排上有些人真的從椅子上站起來往后退。但是,就在這一刻,每個人都如釋重負,電幕上的敵人變成了老大哥的臉,黑頭發,黑胡子,充滿力量,鎮定沉著,臉龐大得幾乎占滿了整個電幕。沒有人聽見老大哥究竟在說什么。不過,應該就是幾句鼓動人心的話,這種話一般都是在戰斗中說出的,無法一字一句聽得清楚,但是僅僅說出這些話,他們的信心就又回來了。緊接著,老大哥的面孔又漸漸隱去,黨的三條標語以醒目的大寫字母出現在電幕上:
戰爭即和平
自由即奴役
無知即力量
但是,老大哥的面孔在大電幕上持續了幾秒鐘,似乎是因為對每個人的眼球造成的沖擊過于強烈,而不能馬上消失。那個黃紅色頭發的矮個子女人撲倒在前面的椅背上,向著電幕的方向伸出雙手,顫抖著喃喃自語,像在說:“我的大救主呀!”接著又開始雙手捂住自己的臉,顯然是在祈禱。
就在這時,全場的人開始了緩慢但有節奏的呼喊:“B-B!……B—B!……B—B!”語速非常緩慢,一遍一遍地重復著,特別是兩個B之間會停頓很久,這種聲音奇怪得有點野蠻的味道,仿佛聽到赤著腳踩踏和敲打鑼鼓那樣的聲音。他們持續喊了大約三十秒。每當情緒高漲的時候,你就能聽到這種聲音。一定意義上它是對老大哥的偉大智慧和威嚴所表示的一種贊頌,然而更重要的是,這是一種自我催眠,一種故意用節奏感強的噪音來壓制心智喪失理性的行為方式。溫斯頓心底覺得發涼。在那兩分鐘的仇恨大會里,他無法控制自己不參與到和大家一起瘋狂的狀態中去,但這種不像正常人所發出的“B—B!……B—B!”的叫喊聲讓他不寒而栗。當然,他也必須和他們一起大聲高喊,不這樣做是不行的。掩飾住你自己的感情,控制你自己面部的表情,大家怎么做,你就怎么做,這些屬于本能的反應。然而總是有那么一兩秒鐘,他的眼神也會失控,也會因此泄露了天機,這是可想而知的。而正好在這個特殊的時刻,一件頗具意義的事情發生了——如果說這件事是真的發生了的話。
此刻,他和奧布蘭的目光碰到了一起。這時的奧布蘭已經站了起來,那時的他正在以他自己特有的姿勢摘下眼鏡放在鼻梁上。就在他們兩人的目光相遇的一瞬間,溫斯頓就知道——是啊,他就知道了!——他知道奧布蘭心底所想的和自己的一樣。他們好像開始在交換著確切無疑的信息,好像彼此的腦袋都打開了一個洞,透過眼神的交流,思想可以從這個洞流向另外一個洞里?!拔液湍阏驹谕粭l戰線上,”奧布蘭似乎在跟他這樣說,“我完全理解你心底的想法,你所蔑視的,所仇恨的,所厭惡的,我全都知道。但是盡管放心好了,我會站在你這一邊的!”心有靈犀的神情稍瞬即逝,奧布蘭的臉色又變得和別人的一樣了,令人難以揣測。
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了,可是他開始懷疑,是不是真的發生過這樣的事情。像這樣的事情,是不會有后續的,能留下的,不過是在他的心中保持著這樣的信念,或者說是希望:除了他自己,黨的敵人還會有別的人。也許那些關于大規模地下組織的謠言真有其事——或許真的有兄弟會存在呢!盡管關于逮捕、招供和處決的事情層出不窮,但還不能下定論說兄弟會真的就存在著,溫斯頓有時信其有,有時信其無。沒有任何確鑿的證據,只不過有一些浮光掠影般的現象,這可能是有意義的,也可能什么意思也沒有:無意中聽到的一些聊天,廁所墻上真假難辨的涂鴉,甚至是兩個偶遇的陌生人之間的一個小動作,也被認為是在打暗號。這全都是瞎猜而已:很可能這一切都只是他自己的想象。他不再看奧布蘭,回到了自己的小辦公室,也幾乎不曾想過要將他和奧布蘭這種一瞬間的接觸延續下去,即使他知道怎么去延續,這也是危險至極的。他們只不過在這一兩秒鐘的時間里交換了彼此的眼神,全部的經過無非如此。縱然如此,在這樣自我隔絕的非人生活里,這短暫的目光碰撞,也是值得銘記的。
溫斯頓挺了挺腰板,坐得更直了。他打了一個嗝,之前喝下的杜松子酒的勁頭又從胃里冒了出來。
他的視線又重新回到面前的本子上。他發現,在自己冥思苦想的同時,也一直在寫,像是一種自發的行為,而且寫下的字也不再像開始時那樣歪歪斜斜模糊難辨了。在那光滑的紙上,他手中的鋼筆寫下了這些漂亮的大寫字母:
打倒老大哥
打倒老大哥
打倒老大哥
打倒老大哥
打倒老大哥
一遍又一遍,寫滿了半頁紙。
他不由自主地感到一種恐慌。這也挺荒謬的,按道理,寫下的這些字與開始記日記的行為相比,并沒有更危險,但就有那么一陣子,他是真想撕掉這幾頁寫了字的日記,徹底放棄整個寫日記的計劃。
但是,他并沒有這樣做。因為他知道,這也是于事無補的,不管他是寫下“打倒老大哥”還是忍住沒寫,是繼續寫他的日記還是停止了這個計劃,這都沒什么區別,思想警察一樣還是會抓住他。他犯下了滔天大罪——即使他從未寫到紙上去,他還是犯下了——包括其他一切罪行的基本罪,他們管這個叫“思想罪”。思想罪是永遠沒辦法掩飾的,你可以成功逃過那么一陣子,甚至好幾年,但他們遲早是要逮到你的。
總是在夜里——逮捕的行動毫無例外都是在夜里執行的。睡著的時候突然被驚醒,粗暴的手一把捏住你的肩膀,手電筒直射你的雙眼,床的周圍出現了一圈冷峻的面孔。在大多數情況下,都是沒有審訊和逮捕報告的,人就這么消失了,在悄無聲息的夜里。你的名字會從檔案里刪掉,你所做過的一切事情也會銷聲匿跡,甚至你一度的存在也會被否定,然后被遺忘。你被拋棄了,消滅了:人們通常用“人間蒸發”這個詞來形容它。
剎那間,他變得歇斯底里,開始慌亂地寫道:
他們會槍斃我我不在乎他們在我后腦勺蹦上一槍我也不在乎打倒老大哥他們總是會在后腦勺給你一槍的我不在乎打倒老大哥——
他往椅背靠了靠,放下筆,有點為自己感到羞愧。不一會,他又開始胡亂地寫了起來,這時他猛然發現外面傳來一陣敲門聲。
要來了!他像只老鼠一樣動也不敢動,心中滿是希望無論這個人是誰,希望他聽不到有人回應就走吧。然而并沒有,敲門聲一直在重復著。最糟糕的事情,莫過于一直愣著不去開門了。他的心怦怦直跳,但臉上或許沒有什么表情可言,因為已經長期習慣這樣了。他站起來,邁著沉重的步伐走向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