僻靜的院落里傳來一陣皮鞭聲。
一名衣衫凌亂的女子正被幾名壯漢按倒在地,身上鞭痕交錯,皮肉翻卷。
她的身前,一名中年美婦持鞭而立,鞭稍上滴著血,鮮紅而腥甜。美婦人望著地上的女子,盛妝的臉上帶有殘忍的笑意,她高傲開口,滿是幸災樂禍的味道,“青梅啊青梅,想你當初嫁進周府之時多么狐媚風光,可曾想過自己也會有今天?”
地上,名喚青梅的女子低垂著頭,不知是因為疼得無法言語還是不屑作答,只是急促地喘息著,沒有說話。
那美婦人見她不語,卻是大怒,一個箭步沖上前來,扯住青梅的長發。“好你個小賤人,在我面前也敢裝腔作勢!”
美婦人說著,啪啪兩聲左右開弓,給了她兩記重重的耳光。青梅被她扯住長發,頭向后高高仰起,根本無法閃避——兩記耳光一過,那原本小巧的臉頓時高高腫了起來。
美婦人望著她的臉,嫌惡又得意地笑了起來:“瞧瞧你自己,原本好好的一張臉如今成了什么樣子……當初可真是我見憂憐,現在卻連鬼都不如!”
美婦人惡毒地說完,笑聲更響,身邊的幾個壯漢也跟著美婦人一起放聲大笑——是啊,這張臉,這是一張怎樣的臉!
清晨冰冷的陽光照在青梅的臉上,毫不留情地照出她臉上那道傷痕——
那是一道舊傷痕,又深又長,從左方眉骨處傾斜向下,穿過鼻梁,一直延伸至右側唇角下方。猙獰恐怖的傷痕扭曲了青梅的面孔,使這張原本嬌艷美麗的臉看起來無比丑陋嚇人。無人可以想象,眼前這名有著厲鬼般面容的女子竟是當年的城北第一美人。
“青梅啊青梅,枉費你向來以容貌自恃,可如今卻變得那么丑,真是好笑。”
美婦人仍然在笑,被人拉扯著半跪半匍在地上的青梅卻痛苦地咬緊嘴唇。
是啊……當初的她可曾想過自己有朝一日竟會落得如此下場?
三年前,當她以侍妾身份嫁進周府時,年輕美貌的她立即得到了大理寺卿周大人的寵愛,然而好景不長,不久周大人便喜新厭舊,又和別的女子打得火熱,而青梅卻因在得寵之時持寵自傲,得罪了周大人的原配趙氏——眼前的這名美婦人,于是引來了趙氏的瘋狂報復。
她永遠記得自己被趙氏毀容那天,天空飄著細密的雨,那惡毒的婦人用鋒銳的匕首刺進她的血肉,椎心刺骨的驚怖和疼痛。想到這里,她的眼神愈加絕望。
“喲,瞧你擺出這種如喪考妣的神情給誰看?相公么?可惜他永遠不會再看你這丑八怪一眼……或者是另有其人?”美婦人狡詐地笑了起來,“莫非是給張大人看的?”
據說翰林編修張書冼原是青梅指腹為婚的夫君,兩人從小一起長大,感情甚篤。如果不是當年青梅嫌棄尚未入仕的張書冼家貧,也不會悔婚,嫁入豪門為妾。……費盡心思地想著攀高枝,殊不知高枝豈是如此好攀?想到這里,美婦人笑得更歡了。
然而,青梅原本無神的目光在聽聞此言后陡然凌厲起來,直勾勾地瞪著趙氏,幾乎要噴出火來。趙氏心中一驚,嚇得松開手中的頭發,連連后退幾步。
“呸!小賤人你瞪給誰看!以后還有你受的!給我掌嘴!”一陣劈劈啪啪的掌嘴之聲響起又落下,趙氏望著地上青梅那張幾乎不能稱之為臉的臉,不禁又笑了。
“事到如今,你的張大人可救不了你,對了,順便告訴你一聲,他自身難保了——聽相公說,他被牽連進了歷州巡撫的貪污案,眼下被關在大理寺天牢里。怕是活不成了呢……”趙氏譏誚地說,眸中惡意閃動。她轉身帶起一陣環佩的聲響,“我們走!”
院中的人潮水般退去,只余下青梅孤零零的一人,遍體鱗傷地倒在血泊之中。
書冼……書冼!可真出事了?!
夢中的血海撲面而來,女子尖叫一聲從睡夢中驚醒,額上的冷汗涔涔落下。
不記得已經多少時日了……自從那天從趙氏口中得知書冼入獄的消息后,青梅便夜夜無眠。偶有好不容易閡上眼的時候,總是會被噩夢驚醒——夢中,張書冼被人押去午門行刑,他的頭顱滾落下來,腔子里的鮮血噴涌而出,變成一片血海!
書冼……老天保佑,你一定要平安無事!
青梅雙手緊握在胸前,顫抖著嘴唇,默默祈祝著。
窗外的月光照進來,照得女子的身影單薄而蒼白。
青梅曾私下里向人反復打聽過,知道張書冼被牽連進歷州受賄案一事屬實……可她卻什么也做不了。即使是為他但驚受怕,也要偷偷地背著人,即使是偷偷地背著人,也不得不忍受正夫人趙氏心血來潮時的羞辱與嘲諷……想到這里,青梅失聲痛哭起來。
是啊……她的生活里除了忍耐和噩夢,已經一無所有……
幾日后。
一名女子以青紗覆面,撐傘行于朱雀大道旁的青石古巷中。
古巷深處煙水迷朦,暗香浮動。女子纖瘦的身影在盡頭處的一間院落前停了下來。
院落不大,院門半掩,門前疏疏地種著幾叢蘭草,蘭草掩映處露出一塊古舊的石碑,碑上用鐫秀的小纂雕著三個字:承香苑。
雖不起眼,可聽人說這是全雍京最好的調香鋪子。
她抬手扣門,不多時,門便“吱呀”一聲被人打開了。
門內走出一名黑衣男子,身形修長,容貌俊美,一頭及腰長發用暗金色發帶整齊地束在胸前,優雅地立于細雨中。他微微彎腰朝女子鞠了一躬,一個低沉悅耳的聲音揚了起來:“不知姑娘來此有何貴干?”
“妾身青梅,是來請紫蘇公子賜香的。”青梅說罷,向門前的黑衣男子福了一福。
黑衣男子不著痕跡地打量她一眼,道:“請隨我來。”
她隨男子走進去。一路上雨絲繚繞,水氣氤氳。空氣中漂浮著淡淡的香,似花非花,似麝非麝,待仔細辨別時,卻又說不清是什么滋味。青梅只覺那香飄忽若夢,清甜幽涼,漸漸地仿佛行走于云端之上,忘卻心頭煩惱,連心都要醉了。
也不知行了多久,耳邊只聽那黑衣男子淡淡一聲:“到了。”
她這才回過神來,抬頭看時,卻見一座精致木屋立于眼前。
男子引她步入其中,替她泡好一杯上等花茶,又行禮:“姑娘請在此稍候,我去請公子過來。”說畢,返身退出房間。
青梅環顧四周,發現房間不大,卻極精致,四面的移門敞開著,紫竹垂簾被人卷起來,現出簾外春色。她轉頭,見西邊廊下的樹梢上正自結著青梅。那小小的梅子在煙絲細雨中凝著露珠,輕悠悠地顫著。
那青梅原本不是稀罕之物,她卻癡癡地看得有些出神。
正當此時,房間一側的屏風后傳來一陣細碎輕響,一名公子手持折扇走了出來。
青梅并未察覺到那公子的到來,公子身后的黑衣男子欲出聲提醒,卻被公子抬手制止了。他的唇角微微帶笑,有些漫不經心地斜倚在繪著竹枝蘭草的屏風旁,眼眸深處卻似藏著敏銳的光,靜靜地看著觀賞青梅的女子。
那青澀的梅子讓青梅想起昔年未嫁之時,曾有一名鄰家少年日日與她一起——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
那是怎樣一段美好的日子……可惜她與他緣淺福薄,她貪戀富貴斬斷了這份姻緣,可誰料想她自己也如青梅一般,在短暫的青澀美麗之后便被人毫不留情地摘取,碾碎風干,揉捏成各種各樣的丑陋形狀……
想到這里,青梅面紗后的神色黯淡下去。
一陣風吹來,卷起女子的面紗,面紗下露出一張猙獰的臉——
那女子慌忙抓緊了面紗,回頭看時,卻見一名公子站在身后。
那公子意態慵懶,容色清麗,身著一襲華麗的淡緋色長袍,烏黑的長發披散下來,如沉水似絲緞,竟美得不似人間所有。
她看得有些呆了,半晌才回過神來,料想這位就是紫蘇公子,連忙行禮。“不知公子在此,請恕妾身失禮。”也不知這美麗的公子是否看見她丑陋的容貌,她不免有些心慌意亂。
“姑娘不必如此拘束的。”紫蘇輕笑,話鋒一轉,“可是在意臉上的傷?”
她一呆,未曾想他一出言便是如此傷人,不由心中一痛,咬唇不答。
紫蘇不以為意,仍是微笑:“既然姑娘如此在意,那么,我替姑娘去除如何?”
“去除?”她又是一呆,以為自己聽錯了,一時沒反應過來。臉上的傷痕是三年前趙氏所為,新傷之時深可見骨,如今即使愈合,終不免留下一條皮肉翻卷的疤痕。青梅曾私下里求訪過許多大夫,他們都道這張臉一輩子也無法復原了,而她亦早已絕望。
可如今,竟在一名陌生公子口中聽到這樣一句話。
紫蘇展開折扇,帶起一縷幽涼的香。“姑娘可愿信我?”
望著那公子微笑的眼睛,她不由得著了魔,懵懵懂懂地點了頭。
她被安頓在一張藤骨躺椅上,那公子手勢輕柔地揭下她面上的紗。她微微掙扎了一下,有些不安地抗拒。然而,面對那張猙獰的臉,紫蘇的神色卻沒有一絲變化。那名富貴美麗的公子依然和顏悅色,仔細地將一種白色的藥膏抹在她的臉上。
藥膏清涼溫潤,青梅終于漸漸放松下來。近距離看那公子,卻見他眸如凝墨,肌膚細膩,他的容顏是如此精致,不見絲毫瑕疵,她不由又看得有些呆了。
“姑娘在看什么?”紫蘇的聲音柔和而誘惑。
“我……”青梅不由得臉上一紅,“我還是第一次見到生得像公子這般好看的人。”
枉費自己被人稱為城北第一美人,可即使是在未被毀容之時,恐怕也比不上眼前這位公子一絲一毫。“公子這樣的容顏真是讓女子都嫉妒,何況您又是如此富貴。”
“富貴與美貌,自然都是極好的東西,”紫蘇聞言,卻淡淡答,“只是人生在世,卻有許多比這些更珍貴的東西。”
“公子美貌與富貴兼得,身處其中,自然也就不在意了,不知羨煞多少旁人。”青梅說著,不由苦笑起來,“這話由公子口中說來,真是一點說服力也沒有。”
說話間,紫蘇已將藥膏涂抹完畢,微笑道,“好了。”
青梅只覺得臉上一片清涼,將信將疑地站起身來,猶豫著伸出雙手撫上臉頰。
一摸之下,原本扭曲不平的臉竟光潔如初,她不由得又驚又喜,抬起頭時,見之前引她進屋的黑衣男子不知何時拿了面鏡子,沉默著遞與她。
青梅望著鏡中自己,見容顏果真恢復如初,不禁轉身對紫蘇盈盈拜謝:“多謝公子——妾身真像做夢一樣……”
“這不是夢。”紫蘇依然淡淡微笑,將剩下的藥膏遞與青梅,“這個你拿去,以后受了什么損傷,涂上去就會沒事了。”他早瞥見青梅腕上陳舊的傷痕,料想這具身體也是傷痕累累,只是不便說穿。
青梅感激地收下藥膏,哪個女子不愛美?
可不知為何,最初的欣喜過后,青梅的神色卻又黯淡下去。
“姑娘是來這里求香的罷?”紫蘇以折扇掩口,一雙凝墨般的眸子帶著神秘的笑。
“是。”青梅想起正事,道,“妾身是想請公子賜一支安眠的香。”
“安眠?”
“妾身近日夜夜噩夢,想驅走這些不祥的夢魘……”青梅對紫蘇心懷感激和信任,不由放下戒心,緩緩道來,“妾身……我……原本是城北市井中一名鐵匠的女兒,在我未出生時,爹爹便為我指腹為婚,許給了鄰家的獨子張書冼。”
“我與書冼青梅竹馬,一同長大。書冼生得一表人才,待我也好,可我、可我總是嫌他家貧,不想嫁給他過市井生活,受一輩子的苦。”青梅深深吸了口氣。
“三年前爹爹過世了,我無依無靠,書冼便要迎我入門。我看不上當時尚無成就的他,悔了婚,嫁給大理寺卿周大人作妾。嫁進去后很是風光了幾天,也因此得罪了周大人的原配趙氏夫人。可周大人是個喜新厭舊之人,不久之后便厭倦了我,另結新歡。于是我日日與明月孤影相伴,趙氏卻找到了報復的機會,三不五時地過來折磨我……我這張臉,便是這樣被毀去的。”
青梅的聲音在靜謐的房間中幽幽回響,“后來我得知,書冼因我悔婚發奮圖強,終于做上翰林編修。我真為他高興……那時的我已經知道,這世上只有他是真心待我好的。可好景不長,前些日子我聽說他被牽連入一樁受賄案,獲罪入獄十分危險,于是我便夜夜噩夢,夢見他、夢見他……”
青梅說不下去了,一滴晶瑩的淚珠滑過女子蒼白的臉。
紫蘇望著她,目光中帶有依稀的同情。是個不祥的夢罷?所以才千方百計地想要除去這個不好的征兆。這已是身為女子的她目前唯一能做的。
“姑娘,不,如夫人……對您而言,富貴與他哪個更重要?”
青梅因紫蘇的問題呆了一呆,忽然以手掩面,“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紫蘇不出聲地嘆息,“我知道您要的是什么香了,這就去為您取來。”
身著華麗緋衣的公子轉身繞到廊下,伸出白皙的手臂折了一支青梅,又折轉身子往內堂去了。
青梅漸漸止了淚水,安靜地等待著。
不多時,便見紫蘇捧了只木匣出來,匣子上的花紋清新淡雅,打開一看,里面是半匣青綠色香片。
“此香名為青梅,與您同名喲。”紫蘇的微笑神秘莫測。
青梅望著那匣青綠,心中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熟捻。她從紫蘇手中接過那匣香,又將自己手上的玉鐲褪了下來,“多謝公子賜香……不知這只鐲子是否可抵香資……”
青梅的神色有些尷尬,她失寵已久,身邊銀兩不多,就連這只玉鐲也是好不容易才保存下來。她原本以為來此買香就如在廟前買供香一樣,費不了幾文錢,可走進承香苑卻發現,這里的環境靜謐優美,主人優雅尊貴,香氣縹緲令人如入仙境,更況且,這里的擺設無一不精致,一看就知價值不菲。想必這香也是很名貴的罷?還有那些奇妙的白色藥膏……不知一只玉鐲是否可抵價?
正忐忑間,卻聽紫蘇悅耳的聲音傳來——
“不必那么多。如夫人用過之后若覺得滿意,再來付錢便成。”
青梅一怔,神色間的尷尬立時化為感激,她朝紫蘇深深彎下腰去——
“那么,多謝公子了。”
青梅回到府中,是夜,在房中燃上那與自己同名的香。
香氣繚繞中,她漸漸沉睡過去,清冷的月光下,那幽幽的青煙好似活了一般,悄然鉆入她的耳鼻七竅……
那是一個青色的夢,如煙似霧,虛無縹緲……
夢中有一縷淡淡的青梅香,布衣少女與鄰家少年在山野間追逐嬉笑,她跌倒受傷,他便關切地察視;她想吃樹梢枝頭青青的梅子,他便費勁力氣替她采摘……他永遠溫和地笑著,永遠注視著她。夢中的時光是那么美好,那么令人懷念,不愿醒來……
她終于明白,原來,那就是幸福。
夢醒時分,她淚濕被褥。
只有失去過,才會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也只有失去過,才會懂得珍惜。
她望著不知何時已經燃盡的青綠色香片,想要重新和書冼在一起的渴望變得越發熱烈。她雙手握拳,凝思良久,終于下定決心……
那名神秘公子給的藥膏還在,青梅將它取出來,盡數涂抹在身上的傷痕處。
那些新舊不一的丑陋傷痕在藥膏的作用下迅速消失不見,青梅撫摩著自己光潔如新的肌膚,又翻箱倒柜地找出自己最漂亮的衣服,仔細打扮起來……
數日后的清晨。
紫蘇如往常一般手持剪刀,為承香苑的草木修枝剪葉。
清晨的露水滴落下來,空靈如夢,滴到紫蘇的衣襟上,淡淡暈染開來,在幽涼白綢上留下一圈清淺的印跡。紫蘇濃密的睫毛亦沾著露氣,微微低垂著,正自凝神。
身后傳來一陣腳步聲,一名黑衣男子自外行來,待到紫蘇近前,卻不由皺緊了眉。“公子,天涼露重,您這幾日本就身體不適,怎么就出來了。”辛夷的聲音中帶著責怪。
紫蘇聞言,轉過頭來向他微微一笑。
“今日起得早,左右也無事,思量著這些澤蘭該剪剪了,便出來活動活動……對了辛夷,我方才熬了銀耳粥,正等你回來一起用早膳呢。”
“我去夜家醫館為公子揀藥了——夜二公子說,這幾日天氣變化大,請公子注意保養,夜二公子也將于近幾日上門,再為您診一下脈。”辛夷道。
公子的身體向來不甚好,畏寒怕熱,還有心痛的毛病——這么多年了,辛夷幾乎將全天下的名醫都請遍了,可公子年年吃藥,卻年年不見好。
想到這里,辛夷的神色不免有些憂慮。
“別總是板著一張臉,會老的喲。”紫蘇側著頭望著他,笑道,“莫非是嫌棄我熬的粥不好吃,不想嘗?”
“您明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辛夷苦笑,心中卻忽然閃過一個念頭——
公子親手熬的粥?跟了他這么多年從未見他親自下過廚,今日是怎么了?
不過,公子親手熬制的東西……真的能吃嗎……
“辛夷,不要懷疑我的水平哦。”紫蘇的微笑有些陰森,“別露出那副好象被人逼著服毒的神情。”
“辛夷不敢。”辛夷連忙說道,轉移話題,“這幾日街上貼了許多告示,懸賞通緝大理寺卿周大人的妾室青梅和逃犯張書冼。”
“哦?”紫蘇微一挑眉,饒有興味地望著他。
辛夷接著說下去:“市井中議論紛紛,都說青梅姑娘早在三年前就被趙氏毀容,如今不知怎的,臉上身上的傷痕都消失不見,肌膚光潔如初,重新獲得周大人的歡心。可青梅姑娘卻趁與周大人同床共枕之夜,偷了周大人的令符,潛入天牢將犯事的翰林編修張書冼救了出來,兩人一同私奔,不知所蹤……”
“真是一段動人的故事呢。”紫蘇輕笑,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
看來,那女子終究是選擇了青梅竹馬的幸福,拋棄了富貴與榮華。
“公子早就知道?”辛夷見紫蘇的神情,不由有些狐疑。
“青梅之香是凈化人心的香,它能讓人想起最初的純粹與渴望。”紫蘇淡笑著解釋。
正在此時,一陣敲門聲傳來,輕而急促,在雨后的清晨分外清晰。
辛夷轉頭,見紫蘇臉上浮現出神秘莫測的微笑,驀地了然,苦笑說道:“看來公子大清早的起來熬粥,等的恐怕另有其人。”
語畢,他便迎上前去,替來人拉開院門。
門外現出一男一女兩個身影,皆是衣衫襤褸,一身狼狽。
辛夷有些驚訝:“青梅姑娘?!這位是……”
“歡迎再次駕臨承香苑,青梅姑娘。正巧有些銀耳粥,若不嫌棄就進來用個膳吧。”紫蘇帶著淡淡笑意的聲音從辛夷身后傳來。
青梅望了紫蘇一眼,深深行禮:“如此便叨擾了。”
辛夷猜想這兩人一定是餓極了,銀耳粥不多時便被吃得一干二凈。紫蘇輕搖折扇在旁邊看兩人狼吞虎咽,倒是辛夷覺得甚是可惜,公子難得親自下廚,卻偏偏……
“可還合胃口?”紫蘇笑瞇瞇地看兩人吃完,問道。
“我們從未吃過如此美味的東西,多謝公子盛情款待。”青梅身邊的男子——張書冼長揖回答。
“兩位喜歡就好,若是不夠還有。”
“不敢再勞煩公子,我們已經很飽了。”這次開口的卻是青梅。
她說的是實話,雖然只是一碗銀耳粥下肚,可已經幾天未曾進食的她已覺很飽,更難得的是精神也隨之清明起來,連日來逃亡的勞頓被一掃而光。
這位紫蘇公子究竟是什么人?為何會有許多如此神奇的物事?
青梅心下疑惑,卻忍著沒問。她拉著張書冼,朝紫蘇盈盈下拜:“我與書冼目前被朝廷通緝,不便在此處多留,連累公子——此次前來,為的是拜謝公子的恩情。”
“這一切都是姑娘自己的選擇,與紫蘇并無關系。”紫蘇慵懶微笑。
“不,若不是公子的香讓我想起了那段美好的日子,讓我醒悟了比榮華富貴更重要的是什么……若不是公子的藥膏讓我恢復了容貌,使我得以接近周大人取得令符……那么,如今的青梅仍舊只是一個忍辱偷生的女子,而書冼他……也將被政敵陷害,處以極刑……”青梅感激地望著紫蘇,“公子對我們的恩情,有如再生父母。”
“姑娘言重了。兩位只需珍惜這份來之不易的幸福,以后好好過日子。”
聽聞紫蘇的話,兩名年輕人相視一笑,目光中充滿幸福的味道。
“對了,紫蘇公子……非常抱歉,書冼從天牢里出來的時候身無分文,而我又決定不帶走周家的分毫物品,因此并沒有什么可給公子作為香資的……”青梅紅著臉囁嚅說著。
一旁的張書冼接了下去,“可是我們必當回報公子的恩情,待我們日后賺了錢,將分文不少地還給公子,同時,公子若有任何用得著我張書冼的地方,請盡管差遣,張書冼愿做牛做馬回報公子!”
“無妨的,我并不缺那點銀子。”紫蘇說著,轉頭吩咐身后的辛夷,“辛夷,去把我房里的那只錦匣取來。”
辛夷依言取來,紫蘇接過,遞于兩人。
“這里面是一點碎銀,雖然不多,但足夠你們應付逃亡生活。”
“公子……這、這萬萬不可!”兩名年輕人異口同聲地推辭,“我們已經受了公子太多恩惠,這叫我們如何擔當得起?!”
“沒有什么擔當不擔當的,兩位就當是幫我一個忙。”紫蘇道。
青梅與張書冼俱是一怔,“幫忙?”
“是。我曾經犯下彌天大錯,惟有多做善事才能彌補……幫了兩位就相當于幫了自己。如果兩位不肯接受,那便是不肯幫紫蘇減輕罪業。”
這樣的公子身上到底會有什么罪孽?
兩人狐疑地看著紫蘇,見他目光誠懇,神情中卻似藏著淡淡的憂郁。
他們躊躇半晌,終于不再堅持,說道:“如此,我們便收下公子的饋贈。待日后情形好轉,必當加倍回報公子!”
兩人說完,又深深拜謝,這才起身相攜離去。
我曾經犯下彌天大錯……
辛夷站在紫蘇身后,望著公子瘦削的身影,心中反復咀嚼著這句不祥的話。
追隨公子已經許多年了,初見面時公子便是孑然一身,孤零零地在這世間漂泊。辛夷不知道紫蘇的過去,紫蘇從不提起,辛夷便也不問。然而,他知道公子其實是不快樂的。雖然時時微笑著,可笑容深處卻似深藏著不為人知的憂郁,偶爾,便不經意地流露出一絲來。他的公子是個不快樂的人,把悲傷刻在骨子里……
天色漸漸陰沉下來。
“起風了,看這情形怕是要下雨,公子請回房罷……藥也已經熬好了。”辛夷出聲喚紫蘇。
廊下,那名美麗的公子回過頭來,雙眉愁苦地皺起:“又要吃藥了么?明明沒用,辛夷,為什么你天天逼我?”
“這些藥雖然不能根治公子的病,可也起著滋補的作用。”辛夷的回答斬釘截鐵,內心卻有些哭笑不得——他這個公子明明有著泰山崩于眼前也面不改色的本事,可偏偏怕苦草藥苦澀,這么多年了沒有絲毫改善。
“可是……好苦……”果不其然,紫蘇的聲音委屈傳來。
這么大了還像小孩子似的。辛夷頭疼地想,為什么紫蘇公子在人前永遠那么從容鎮定,可一旦私下相處之時,卻是這樣一種德行。
“喝完藥可以用桂花茶漱口。”
“可是……”不能在藥里加點蜜糖嗎。
“其他的想也別想。”蜜糖會破壞藥的功效,夜二公子特地關照過。
辛夷低頭,對上紫蘇愈加委屈的眼神,嘆道:“公子如此富貴美貌,又調得一手好香,多少世人為之心折,可為何卻為這點小事計較耍賴,形同三歲小孩……”
“富貴與美貌固然重要,可這世上還有比這更重要的東西。”
“這話在公子說來,可是一點說服力也沒有。”
清苦的藥香漂浮在承香苑的空氣中,今日也依舊是個平常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