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人來到暮光結(jié)界跟前，輕快地跳了進去。不過，在我們凡世這邊現(xiàn)身的時候，他還是十分小心謹慎的，因為他很怕狗。他輕手輕腳地溜出那一團團濃重的暮色，進入到我們的原野。他的動作如此輕柔，除非有人正盯著他現(xiàn)身的那個地方看，否則沒有人會注意到他。他在結(jié)界邊緣停留了片刻，左顧右盼；沒看到周圍有狗，他便離開了暮光結(jié)界。這位矮人以前從未到過我們所知的世界，但他清楚地知道應(yīng)該躲著狗，因為凡是遜于人類的生靈普遍都對狗懷有深深的畏懼，似乎并不局限于人世間，連精靈界的生靈也是一樣怕狗。

此刻正是我們的五月時節(jié)，矮人面前鋪展著一片浩瀚的花海，明黃的金鳳花和褐黃的淺草交織在一起蔓延向遠方。矮人見到這么多光彩奪目的金鳳花，一下子就為富饒的凡世所震撼。很快，他開始前行，穿行于花間，走動時腿上也沾染了金黃的色澤。

他離開精靈界還沒走出多遠就遇見了一只野兔。那只野兔正舒舒服服地臥在一片草地上，打算若是沒有什么事引起它的注意就這樣一直臥著消磨時光。

野兔看到了矮人，但它毫不在意，坐在那里紋絲不動，雙眼中不含任何情緒。它什么也沒有做，只是思考著。

而矮人看到野兔，便向它靠近了些，在它面前的金鳳花叢中躺了下來，向它打聽去往人類領(lǐng)地的路。野兔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

“這片原野的生靈啊，人類的聚居地在哪里？”矮人又問了一遍。

野兔站了起來，走向矮人。這樣一來，野兔看起來就相當(dāng)好笑了，因為它走起來不像跑跳時那么優(yōu)雅，而且，正面看起來比背影矮小多了。它把鼻子伸到矮人的臉上，胡須笨拙地抽動著。

“給我指路吧。”矮人說道。

野兔發(fā)覺矮人的味道一點也不像狗，便放下心來讓矮人問話。但是它聽不懂精靈界的語言，因此它再次靜臥著，思索著，任憑矮人喋喋不休。

矮人反復(fù)發(fā)問，但毫無回應(yīng)。最后，矮人覺得厭煩透了，于是跳了起來，大叫一聲“有狗！”然后就離開了野兔，隨便選了個能夠遠離精靈界的方向就走了，一路高興地躍過朵朵金鳳花。盡管野兔聽不太懂精靈界的語言，但是矮人高呼“有狗”時的語調(diào)十分激動，因此讓野兔也擔(dān)心起來，于是野兔立即放棄了那片草地，跟在矮人后面，笨拙地蹦跳著穿過草地，臉上帶著不以為然的神情。但是野兔跳得并不快，基本上只用三只腳，還有一只后腳也準備好若是真的有狗就放下來跑路。很快它就停了下來，蹲坐著豎起耳朵，望著金鳳花叢深思。還沒等野兔琢磨明白矮人到底是什么意思，矮人就已經(jīng)跑得不見了蹤影，而且完全不記得自己說過什么了。

不久他就看到，在一片籬笆后面露出了農(nóng)家院的山墻。這些山墻的紅瓦下有一扇扇小窗戶，像是山墻正在張眼看著他。“人類的住處！”矮人自言自語道。不過某種精靈直覺告訴他，萊拉澤爾公主不曾來過這里。但他還是走近農(nóng)場，開始打量那里的家禽。然而，就在這時，一只狗發(fā)現(xiàn)了他。這只狗從來沒見過矮人，立即又驚又怒地吠叫起來，并且拼盡全力地飛奔追向矮人。

矮人立即一躍而起，躥過金鳳花叢，就像借用了燕子的速度那樣跑得腳不沾地。那只狗也從未遇見過這么快的速度，它劃出一條長長的弧線追向矮人，奔跑時壓低了身子，張著嘴巴，卻沒有吠叫。風(fēng)像是漾開了一道波紋，從狗鼻子一直滑過到狗尾巴。它這么沿著弧線斜穿過去，滿心希望截住矮人，但卻沒能實現(xiàn)。很快它已經(jīng)緊隨其后了；矮人深深地呼吸著金鳳花上空馥郁芬芳的清新空氣，以飛奔為樂。他已經(jīng)忘記了那只狗，但是飛奔讓他滿心歡喜，因此他沒有立刻停下這場由狗而起的追逐。矮人出于歡樂而奔跑著，狗兒出于職責(zé)而追趕著，就這樣古里古怪地一路追過一片片田地。出于新奇，矮人跳過花朵的時候并攏起雙腿，落下時則挺直膝蓋，向前倒去，雙手撐地，這樣就翻了個筋斗；然后，翻滾的時候又猛地伸直胳膊，把自己彈到空中，一邊仍然一圈接一圈地翻跟頭。他這樣翻了好幾個筋斗，弄得那只狗越來越生氣，它十分清楚在凡世可不能這么走路。盡管狗兒憤憤不已，它還是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永遠抓不到這個矮人，于是就轉(zhuǎn)頭回到農(nóng)場，找到主人并且搖著尾巴撲進主人懷里。它把尾巴搖得那么賣力，農(nóng)場主確信它一定是做了什么好事，于是就輕輕地拍拍它。然后這事兒就到此為止了。

對于農(nóng)場主而言，他的狗已經(jīng)把那矮人從他的農(nóng)場攆走了，這就夠了；因為若是矮人跟農(nóng)場里的牲畜搭上話，講述了精靈界的任何一點奇跡，那么它們準會嘲笑人類，那樣一來，除了忠心耿耿的狗兒，別的牲畜都不會再對農(nóng)場主畢恭畢敬了。

矮人繼續(xù)開心地在金鳳花間翻筋斗。

不多時，他看到一只白狐從花間站了起來，雪白的胸膛和下巴朝著矮人的方向，觀察著矮人。矮人向它走進了一些，看了看它。狐貍一直觀察著他，因為狐貍總是對什么東西都要端詳一番。

它最近曾趁著夜色溜進那隔絕凡世與精靈界的暮光結(jié)界，去到那片綴滿露珠的田野，如今才剛剛回來。它甚至還潛入了結(jié)界，在暮光中散步；兩個世界之間的濃重暮色神秘莫測，狐貍就在這暮色中沾染到了某種魅惑人心的魔力，一直帶回到我們的世界。

“啊，無主之狗。”矮人說道。在精靈界常常能隱隱約約地看見這只狐貍沿著結(jié)界走動，所以他們精靈界也都認識它，‘無主之狗’就是他們給它起的名字。

“呃……邊境另一邊的生靈。”狐貍這樣說著作為回應(yīng)。它通曉矮人語。

“人類居住的地方離這里不遠了吧？”矮人問道。

狐貍微微噘嘴，胡須動了動。說謊成性的人開口前都會深思熟慮，有時候明智的沉默甚至遠勝于雄辯。狐貍也是如此。

“到處都有人類居住呀。”狐貍回答道。

“我想要知道他們的聚居地。”矮人說。

“打聽這個做什么？”狐貍反問道。

“我?guī)砹司`王的手諭。”

對于這個令人生畏的名號，狐貍既沒有顯得多么尊敬，也沒表現(xiàn)出任何恐懼，但它微微動了動腦袋，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睛，以掩飾內(nèi)心的敬畏。

“既然要送信，人類的聚居地就在那邊。”狐貍說著，用它的長鼻子指向艾爾的方向。

“我怎樣才能判斷是不是到了那里呢？”矮人問道。

“根據(jù)氣味判斷。”狐貍告訴他。“那里居住著數(shù)不清的人，味道糟糕極了。”

“謝謝你，無主之狗。”矮人說道。他很少對任何人表示感謝。

“我永遠都不會靠近那里的，除非……”狐貍說著，停頓了一下，靜靜地想著什么。

“除非什么？”矮人追問道。

“除非是去偷吃家禽。”隨即它便嚴肅起來，陷入了沉默。

“再見了，無主之狗。”矮人說著，匆匆忙忙地轉(zhuǎn)過身去，啟程前往艾爾。

整個早晨露水瑩然，矮人行色匆匆，路過叢叢金鳳花，到了下午就已經(jīng)走出了很遠。夜幕降臨之前，艾爾的炊煙與高塔已經(jīng)映入眼簾。艾爾深陷于谷底，山墻、煙囪和高塔微微探出谷口，縷縷炊煙升騰起來充斥在夢幻般的空氣中。“人類的聚居地！”精靈感嘆道。于是他在草叢中坐了下來，望向那里。

過了一會兒，他靠近了些，再次打量著艾爾。他不喜歡那煙霧的樣子，也不喜歡那堆砌的山墻。當(dāng)然了，這里聞起來糟糕透了。精靈界有些傳說講述了人類的智慧；但是，無論矮人聽到那些傳說后在那單純的頭腦中形成了多少尊敬之意，如今一見到那些擁擠的房屋，所有的尊敬都煙消云散了。就在他望著那些房舍的時候，一個四歲的孩子從附近走過。那是個正要回家的小女孩，正在暮色中踏著鄉(xiāng)間小徑向艾爾的方向走去。

小女孩說：“你好呀。”

“你好呀，人類的孩子。”矮人應(yīng)道。

他現(xiàn)在說的并不是矮人語，而是精靈界的語言。這種語言更為莊重，是他前去覲見精靈王時必須使用的。在矮人的家鄉(xiāng)，大家更喜歡矮人語，而從不使用精靈語，但是矮人通曉精靈語。那個年代，人類也會使用精靈語言，因為那時語言的種類比較少，精靈與艾爾人都使用同樣的語言。

“你是什么人？”小女孩問道。

“來自精靈界的矮人。”矮人回答道。

“我想也是。”小女孩附和道。

“你要去哪里，人類的孩子？”矮人問道。

“我去那些房子那里。”小女孩回答。

“我們不喜歡去那里。”矮人說道。

“呃……是嘛。”小女孩應(yīng)道。

“到精靈界來吧。”矮人提議。

小女孩想了一會兒。已經(jīng)有別的孩子去了那里，精靈族總是會在原地留下個調(diào)包嬰孩，因此人們不會太想念那些丟失的孩子，甚至很少有人真正知道孩子被換走了。有一陣子，小女孩想象著精靈界的風(fēng)物與奇景，然后又回想起自己的家。

“還是……不去了吧。”小女孩說。

“為什么？”矮人問。

“我媽媽今天早上做了果醬卷呢。”小女孩回答道。然后她垂頭喪氣地回家了。要不是碰巧有果醬卷吃，她就去精靈界了。

“果醬！”矮人輕蔑地重復(fù)了一句，腦海里浮現(xiàn)出精靈界的山間小潭，壯麗的睡蓮葉子平鋪在沉靜的潭水上，碩大的藍色花朵高高挺立在墨綠深潭的上空，沐浴著精靈界的光線。就為了區(qū)區(qū)果醬，這個孩子就放棄了如此美景！

隨后，他又記起了自己的職責(zé)，那個羊皮紙卷軸，還有精靈王帶給女兒的魔咒。他逃跑的時候把羊皮卷握在左手中，在金鳳花叢中翻筋斗時又咬在嘴里。他琢磨著，公主來過這里嗎？或者說，還有別的人類聚居地嗎？夜色降臨，他躡手躡腳地摸向了那些房屋，想要偷聽人們說話而不讓人發(fā)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