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詩說蟲語:唐詩宋詞里的昆蟲世界
- 李璐
- 2465字
- 2019-01-03 14:03:29
第二章 先唐文學與昆蟲文化溯源
第一節 中國古代昆蟲文化與文學
文化是一個含義極廣的范疇,囊括了人類物質和精神的全部財富。與諸多顯赫的文化現象相比,昆蟲文化顯得有些微不足道,卻又無時無刻不存在于人們的視線之內,影響甚至改變著人類文明的進程。
昆蟲文化不像深奧的哲學,但古代哲人依舊慷慨地賦予了昆蟲深邃的哲學蘊含,莊子物我兩忘的蝴蝶夢,讓自由之光閃耀在歷史的天空;螳臂當車的背后,沉淀著多少關于勇氣和忠誠的力量;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的箴言,包含了多少勸誡的智慧!昆蟲文化也不像光彩奪目的文學,但它見證了文學史上“春蠶到死絲方盡”的千古名句,使人感受到了“夕殿螢飛思悄然”
的千古長恨,更記載了文人“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
的吶喊。因此,沒有昆蟲的文學世界是不完整的,昆蟲文化深深扎根于民間,在日常的生產、生活中展現質樸的特色,因為文學的介入,使昆蟲插上了精神的雙翼,載著詩人多樣的情思,深刻地傳達出漢民族特有的文化心理和審美觀念,凝聚了博大精深的歷史內涵與世俗民情。
昆蟲以一種文化現象進入人類生活,遠遠晚于它們在地球上的出現時期。《禮記·禮運》記載了先民茹毛飲血的飲食“未有火化,食草木之實、鳥獸之肉,飲其血,茹其毛”。那么,部分個頭較大又容易捕捉的昆蟲,肯定會成為先民的重要選擇。隨著火的發現,讓昆蟲變得更加美味,昆蟲就逐漸融進了古代飲食文化的圈子。《周禮》中記載了專供上層人物使用的珍貴食品蟻卵醬,《禮記》中記載了蟬、蜂屬于君主筵席上的山珍海味類高級食品。這些昆蟲都是經過了長期的實踐和實驗而選擇出來的,是古人飲食經驗逐步完善的歷史積累。昆蟲從自然界進入飲食系列,再被選擇為高端食品,就是其人文化的典型過程。接下來的養蠶制絲、養蜂食蜜、滅蝗減災等大量與社會物質生產、生活緊密相關的昆蟲文化極大地豐富了中國古代文化的蘊含。
我們想追問的是,昆蟲是如何進入古人的精神世界的?這和古代的善惡觀念有怎樣的聯系?民族心理投射到昆蟲世界是一個什么樣的反映?昆蟲進入精神領域源自人們的物質需求,例如蠶圖騰的崇拜意識,先有了蠶神崇拜,后來形成了天子重視的先蠶祭祀,充分表現了古人祈求豐收的心理。由于生產力水平的低下,人們只能寄希望于想象中的蠶神,還萌生了焚蠶致禍的吉兇觀念和因果報應思想,而因果報應在蝗蟲問題上表現得更為明顯。蝗災過后的土地基本寸草無存,人們因此附會出暴政致蝗、仁政避蝗的說法,體現了古人原始的政治態度,這是借昆蟲以表達民生愿望非常珍貴的精神進步,雖然在今天看來是沒有什么直接的科學根據,不過如果官吏重視對生態環境的有效治理,確實能夠減輕蝗災的危害。在古人的精神世界,有明顯的善惡情感之分,長相丑陋而于人有害的蒼蠅、蚊子被視為兇兆,餐風飲露的蟬被視為高潔的象征,美麗輕盈的蝴蝶被當作愛情的使者,這是漢民族精神中的寶貴淵源,也是昆蟲文化的價值精華。
中國古代昆蟲文化的內容十分豐富,我們還要追問的是這些由遠古而來的昆蟲文化在千百年的歷史滌蕩中,消失了什么?留下了哪些富有生命力的部分?文學作品在歷史選擇中起了什么作用?消亡的昆蟲文化現在已經只能通過典籍的記載來回顧,例如《詩經》中曾經記載的以螽斯象征子孫繁盛的原始生殖崇拜,“螽斯羽,詵詵兮。宜爾子孫,振振兮”,現在人們早已拋棄了這個觀念。“酷吏致蝗”“暴政致蝗”的思想最初僅是樸素的比喻,人們看到鋪天蓋地的蝗蟲貪婪吞噬莊稼的樣子就自然會聯想到巧取豪奪的官吏,伴隨著治蝗技術的提高,這種思想隨之消失。其他當時認為是兇兆的昆蟲,因為科學認知水平的提高,人們在觀察自然、改造自然、利用自然的進程中,或找到了消滅驅趕之法,或加以科學利用,不再被動地懼怕。
流傳至今仍生生不息的昆蟲文化,除了養鳴蟲、斗蟋蟀等民俗傳承,文學的記載和傳播起到了直接作用,賦予了昆蟲文化以新的生命活力。春秋采詩,留下了昆蟲在文學史上最寶貴的第一手資料。諸子爭鳴,將昆蟲各異的生物特征和巧妙的哲理完美融合,成為引領一個時代之精神指南。秦漢焚書,使無數儒生遭遇滅頂之災,文學視野隨之轉移,繼而誕生了托物寓情的漢代蟲賦。三國文學,建安風骨里有曹植以蟬感生世的振聾發聵,發后世蟬文學之濫觴。魏晉南北朝的昆蟲賦蔚為大觀,奠定了昆蟲文學堅實的基礎,為唐宋昆蟲詩詞的繁榮做好了意象、意境的鋪墊,也成為聯結不同時代文人的精神紐帶。
文人托物言志,首先必須找到景物與情志之間的契合點,才能達到情景交融、物我同一的藝術效果。在這里我們要追問的是昆蟲為什么擁有如此豐富的文學蘊含?昆蟲文學以蟲為描寫對象,自然少不了蟲與作者主觀感情的媒介。比如詠蟬,最突出的兩個生物特征,一是飲露而不食;二是響亮的嘶鳴。蟬飲露而不食的自然屬性本不值得特別贊美,也無關清濁,但若聯系作者高潔獨立的人生理想、自由無爭的生活境界,便有了深刻的意味。而蟬鳴之悅耳、沉吟而養心、清亮之盎然等特征與人們追求上進的想法產生了共鳴。古人詠螢借助螢能發光這一特征,以螢火表明心跡,或以螢火之微光象征黑暗中的光明與希望,或以眼前螢火的轉瞬即逝指代人生的短暫。其他蝶、蜂、蠶、螳螂等昆蟲詩,也是抓住其最突出的生物特性,借題發揮,利用想象的手法,最終達到情志與昆蟲的有機融合。
弄清楚了習性與情志之關聯,我們就不難回答為什么昆蟲文學在數量上出現了非常大的差異這個問題了。第一是之前分析的生物屬性與個人感情的共鳴,昆蟲各自的特征就是文學與生物學的媒介。第二是基于它們在自然界的種類、數量。比如蝗蟲就有很多種,如中華稻蝗、東亞飛蝗、紅后負蝗、臺灣大蝗等,大面積的存在使它們輕易能被人們所見、所識。第三是昆蟲的地域分布。人們總是首先認識自己身邊的昆蟲,北方的文人寫不了江南的特有昆蟲,南方的作品中也看不到北方的昆蟲。伴人昆蟲例如蝴蝶、蟋蟀,就比蜻蜓、螻蛄等更容易被人們所吟詠。第四是不同昆蟲活躍的時間。夜行昆蟲如螢就只能在夜間闖入文人的心境。蜉蝣朝生暮死的景象因見之者少而數量不多。冬季中原地區的昆蟲基本全部蟄伏,故而這一季節的昆蟲文學創作尤為罕見。春季蜂蝶群舞,夏季蟬聲噪天,秋季鳴蛩啼悲,這些代表著特定時節的應景昆蟲詩就很豐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