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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捆信件

這捆信件以一條棉布綁在一起,布條上用墨水筆寫了以下內(nèi)容,伴隨著些許墨漬:


宇宙類似頭腦,而非機器。生命是一則此刻正被訴說的故事。第一真實的就是故事。這是身為一名技工教會我的事。


我的地面之獅在古代美索不達米亞地區(qū)的阿卡德語(li?ānum akkadītum)中,變色龍(nē? qaqqari)字面意義為“地面之獅”。本書注釋均為譯者注。

你有收到我的上封包裹嗎?我在里面放了萬寶路、贊布拉諾、綠薄荷、咖啡。

今天醒來時,天空一片蔚藍。我可以聽到老遠一頭毛驢的呼嚕聲,還有,不遠處,一只鐵鍬攪拌水泥的沙沙聲,中間穿插著鐵鍬敲地讓水泥滑下的叩叩聲。迪米特里正在給他的屋子蓋另一個房間。我躺在床上懶洋洋地想著我的身體,想著它如何側(cè)身走著但我不在里面,因為我知道,我只要九點半出現(xiàn)在藥房就可以了。我躺在床上,右手撫摸著腹股溝。跟你講這個,好讓你能描繪我的模樣。沒有人能妨礙你。

你的腳怎么樣了?痊愈了嗎?


你的愛妲

又,昨天我看到一只變色龍,它正從一根樹干往下爬。它們扭動骨盆的方式滑稽又敏捷,它們的骨盆很小,和我們一樣有髂骨,但是脊柱的旋轉(zhuǎn)方式不同。它們可以同時把身體的重量施加在垂直的墻面和水平的地板上!談判麻煩事的時候,我們應(yīng)該跟它們多學(xué)學(xué),你不覺得嗎?根據(jù)亞歷克西斯的說法,變色龍在希臘文里的意思是:地面之獅。


有十億人無法取得飲用水。在巴西某些地區(qū),在街上買一升飲用水比一升牛奶還貴;在委內(nèi)瑞拉,則是比一升石油還貴。與此同時,由波特尼亞和恩塞所擁有的兩家紙漿廠,正計劃每天從烏拉圭河中取用八千六百萬升水。


我的帥哥:

還記得浸泡在藥房櫥窗罐子里的那三條蛇嗎?一條草蛇,一條有毒蝰蛇和一條寬嘴蝰蛇。你跟我說過,小時候你朋友被毒蛇咬到,你曾幫他吸出毒液。伊黛蜜絲每天早上來到店里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摸摸每個罐子檢查那些蛇。也許她不是去檢查,而是去跟它們說,她來了。畢竟,這是她的藥房。接著她會套上白袍,親我一下。

她對配藥的記性還是非常驚人的。每項藥品的擺放位置,它們的有效成分以及包含哪些副作用,她都一清二楚。當?shù)昀餂]太多客人排隊等待時,她習(xí)慣坐在介于解痙劑區(qū)和藥膏區(qū)中間的小桌椅上,在那里看書。十之八九是旅游書。她最喜歡的字眼依然是“發(fā)現(xiàn)”。她喜歡躲在那里,這樣就可以假裝沒看到前來詢問或指定開藥的客人。除非某個人的抱怨或問題引起她的興趣,或是有某個她認識超過五十年的人進門,她才會出面處理。

碰到這種時候,她真是叫人驚艷。她屬于第一代女性藥劑師,是一個把科學(xué)當成姊妹的女人。對她而言,配藥跟母系的關(guān)系比較親近。她會順一順頭發(fā),照一下漱口藥水區(qū)附近洗手槽上方的鏡子,然后用緩慢的字句和令人點頭稱是的記憶,向所有上門尋求安心保證的客人做出令他們安心的保證。

然而,當她脫下白袍,離開蘇卡拉特藥房,穿過巴士站走回家時,她就變成一個虛弱、躊躇的老太太。自從你上次看過她后,她老了。我也是。如果她會一直工作下去,那是因為她需要感覺到自己和醫(yī)療之間有某種親密關(guān)系。有時我很羨慕她。

自從他們逮捕你后,“最近”這個字眼就變了。今晚,我不想寫出那是在多久之前?,F(xiàn)在,“最近”一詞就包含了你被逮捕后的所有時間。它可以代表幾星期,也可以是前天。最近,我做了一個夢。

夢里有一條路,一條危險的路,伏擊重重,車轍很深,塵土飛揚,沒有任何遮蔽。許多人曾在這條路上的不同地點失去性命或受傷——這點我在夢里就知道。不知為什么,反正它就寫在坑坑注注的路面上。我一路往下走,感覺心碎但不害怕。也許那是我們的避難之路。這點我是現(xiàn)在想到的,因為我曾夢過這類事情,但是在那個夢里,我倒是沒想到這點,我只是一直走。然后某一時刻,在我右手邊,出現(xiàn)一道高聳的峭壁,和房間的墻壁一般高。我停下來,費盡千辛萬苦爬到頂端。我從那里看到什么?我不知道該用什么字眼來形容,那些字眼根本不存在,但是在這些無用的字眼之間,你應(yīng)該可以看到我看到的景象。好幾堆、好幾山、好幾車、好幾丘的李子,藍色的李子,全都覆了白粉霜。有兩件事讓我大吃一驚,我的愛人。首先是每一堆的規(guī)模:每一堆都可填滿四十節(jié)車廂的運貨火車。不高,但非常寬,非常長。其次是李子的顏色。盡管覆了白霜,那些李子依然藍得閃亮,藍得耀眼。我不可能看錯,那個藍色和任何天空的藍色都不一樣,就是成熟小李子的藍。今晚,當我在黑暗中寫下這封信時,我把它們的藍色寄給人在牢房的你。


愛妲


黃金價格一盎司超過七百美元。


哈比比原文Habibi,阿拉伯語,意為“親愛的”。

新的一天,第一道曙光已經(jīng)無法回頭地往上升了。它毅然決然地開始;一個決定也產(chǎn)生了。做決定的不是開著直升機的他們,也不是我們。也許有一天,事情會變得比較明朗,知道究竟是誰做出決定。

左側(cè)的第一道曙光,濕潤了東方的地平線,它是稀釋過的牛奶色,四份水,一份脫脂奶。

有些時候,我覺得自己已經(jīng)活了漫長的一生,只剩下最后幾個月的壽命;但另一些時候,我又感覺自己才十一歲,正等著去發(fā)現(xiàn)一切。

我們八個人睡在這兒,兩個小孩,三個女人,兩個男人和我。小孩和我一樣,已經(jīng)醒了。他們睡覺的理由比大人少,永遠不想再看一次的東西也比大人少。

有些時候,我會像個母親一樣,憑著直覺迅速反應(yīng),明哲保身,不去理會任何爭論,不支持也不反對。

其他時候,我的帥哥,我已準備好要犧牲,打算獻上你所謂的我的男子氣概,去為正義那個賤女人奮戰(zhàn)到死,雖然她老早就走了,沒留下一句話!

我把外套疊起來當成枕頭,手機在外套下面嗶了兩聲。屏幕上的短信比天空更明亮:我們絕不會低頭去吃他們的狗屎。


你的愛妲


又,你提到驢子的那封信,讓我捧腹大笑。


我在去藥房的路上看到這個男人,我不認識他,他坐在圓環(huán)路邊,靠近山腳桑樹那里。他旁邊有一輛撞壞的腳踏車,前輪變形了。他年紀和你差不多,但跟你一點也不像。

沒有任何男人像你。每樣?xùn)|西都是用同樣的材料做成,每個人都是以不同的方式組裝。

搞不清楚究竟是他從腳踏車上摔下來了呢,還是他的腳踏車先前被偷走,現(xiàn)在他剛剛又找到了它。不過,你可以從他摸腳踏車的模樣,確定那是他的腳踏車。他的一條褲管破了,表示他可能是從車上摔下來的。不過他身上的衣服都很破爛,涼鞋也磨到底了。有可能是他從車上摔下來的,也有可能是他睡覺時腳踏車被牽走的,是小偷摔了車。

如果你和我一樣,有很多獨處的時間,你就會去胡亂猜測一些諸如此類的蠢事。如果你在我身邊,這種事我根本想都不會想。我沒問他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因為他看起來正在絞盡腦汁,想著下一步該怎么做。他的手肘抵著膝蓋,雙手托腮,從左涼鞋里露出的腳趾頭想躲到右涼鞋的鞋背帶下方,它正努力往里蹭著。他正處于做決定的節(jié)骨眼上。碰到這種時刻,你們男人多半都有這種特殊表情,好像你們寧可消失無蹤,人間蒸發(fā),輕如鴻毛地殉道。女人就不一樣。她們會坐得直挺挺地做出大多數(shù)決定。

我剛就做了一個決定。為什么我們不結(jié)婚?你跟我求婚??!我會答應(yīng)!然后我們就能提出申請。如果他們同意,我就能用結(jié)婚的名義去看你,之后每個禮拜我們都能在會客室見一次面,直到永遠!

每天晚上我都會把你組裝起來——一小塊精細的骨頭接著另外一小塊精細的骨頭。


你的愛妲


玻利維亞。一千兩百萬英畝土地分給無地農(nóng)工。另外一億四千兩百萬公頃土地,如果計劃實行的話,將會重新分配給兩百五十萬人民,也就是全國人口的四分之一。今晚,莫拉萊斯莫拉萊斯(Evo Morales,一九五九~),玻利維亞現(xiàn)任總統(tǒng)。印第安原住民出身,活躍的左派工會分子,二〇〇六年就職,是玻利維亞第一位原住民總統(tǒng),也是第一位左翼總統(tǒng)。,你與我們同在此地。請來我的小牢房坐坐,面積二點五米乘三米。


卡那定原文Kanadim為土耳其語,意為“我的翅膀”。,我的翅膀:

這些日子我常常看到索科。她侄子消失無蹤,弟妹在醫(yī)院快死了。丈夫的計程車撞爛了,無法做生意,索科得花更長時間做針線活,但她也已經(jīng)到了極限,因為她的視力變差了,白內(nèi)障需要開刀,可那筆手術(shù)費她永遠負擔不起。沒錢一切免談,她說,什么都免談。

她每天晚上都跟上帝哀嘆,上帝知道她確實有理由這么做,在她每晚的哀嘆儀式中,所有的不幸都變得齊齊整整,所以她可以把它們當成棉線一樣,與接下來的祈禱縫在一起,請求上帝寬恕她,憐憫她,阿門。

今天晚上,當她正在哀嘆時,我想著:如果是你在旁邊聽她哀嘆,那該有多好!你會告訴她,該怎樣把她的抱怨一條一條梳開,一條一條仔細檢查,決定哪些是可以改變的,哪些是無能為力的。

把東西拆開,再把它們拼起來,我想到你父親的收音機。我們把你父親的照片放在書架的第二層。你們兩個有同樣的高聳額頭,但他額頭上的風霜比你多。

那是個特別的市集日,不用上課。你那時多大?十歲吧,我猜。我會去問你母親。你父親和朋友去看牛。而你,獨自一人,把你父親的收音機整個拆了,把零件一個一個擺在地毯上。你母親一邊罵一邊絞著雙手。你父親回來后不停大叫:為什么?為什么?你怎么可以把它拆了?為什么?這收音機還可以用啊!你為什么要拆它?這樣我就可以把它重新組裝回去,你囁嚅著說。你父親放下舉起的手臂。我給你兩小時,只有兩小時。午夜之前,他在你的要求下把最后幾個零件遞給你,隔天早上,你們一起收聽新聞,你們兩個。

你總是說,那天早上播報的新聞是本·巴爾卡本·巴爾卡(Ben Barka,一九二〇~一九六五),摩洛哥左翼政治領(lǐng)袖,一九六三年以謀反罪遭到放逐,變成巡回各地的革命推銷員。他先在阿爾及爾會見切·格拉瓦等人,接著去了開羅、羅馬、日內(nèi)瓦、哈瓦那等地,試圖將第三世界的革命運動團結(jié)起來,并決定于一九六六年一月在哈瓦那召開三洲會議。但就在會議召開前不久的一九六五年十月二十九日,他被巴黎警方“弄不見了”,從此以后再沒現(xiàn)身。在巴黎遭人謀殺,就在哈瓦那會議召開之前。你講這段故事的時候,有一種神情或口氣讓我聯(lián)想到緊急迫降!也許你根本不記得隔天早上到底報了什么新聞。真正的新聞是,你可以把收音機拆開然后重新組裝回去!

如果你在旁邊,索科就會把她的不幸一條一條拿出來檢查。在每一條不幸之間,她會露出一抹悲傷的微笑,而那微笑會漸漸變得不那么悲傷。


我想你,此刻——你的愛妲


“不,我們并不想追趕上任何人。我們想要的,是不停往前進,夜以繼日,在人的陪伴下,在所有人的陪伴下,篷車隊不該拖長,一旦拖長,每條車隊就很難看到走在前面的車隊,而人們也將不再認識彼此,很少碰面,很少相聚,彼此講話的機會也愈來愈少?!?/p>


我把這段警語默記在心中。我問杜里托這是誰說的,他認為應(yīng)該是法農(nóng)法農(nóng)(Frantz Omar Fanon,一九二五~一九六一),出生于法國西印度群島殖民地,法國作家、心理學(xué)家、革命家、后殖民理論家,著有《黑皮膚,白面具》。。


我的帥哥,我的火焰,我的翅膀,我的光芒:

有一天,安德莉亞問我,我們是怎么認識的——你和我。我跟她說了。現(xiàn)在我想告訴你。我們可以改變當時的情景,只要你喜歡。我們不是過去的囚犯,我們可以對過去為所欲為。我們唯一不能做的,就是改變它的結(jié)果。讓我們一起創(chuàng)造過去吧。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呢?不管是哪一年,總之是個仲夏,而且非常熱,你正在修理一輛貨車,一輛無篷貨車。那里還有別的車,其中好幾輛缺了輪子,架在石頭上。那個地方位于辛那赫里布西邊山坡上的一處洼地,有一間平頂?shù)幕炷两ㄖ?,窗戶很小,八成以前有戶人家在那里住過。你把那里當成工具間,里頭有兩張長椅,還有一張床以及旁邊的一條破毯子,或許你偶爾會在那里過夜。房子外面有一棵椴樹,提供些許遮蔭。

我是去那里送汽車電池的。我還記得我載著它,它又重又臟。下車后,我用手指抓著它頂部那些小凸鈕的下方,免得它碰到我的袖子。

你一看到我走過來,就大喊,放下。

你正在焊東西,穿了一件皮圍裙,下面是一條短褲。一個深色的金屬面罩擋住你的臉。

當你從面罩后方露出臉時,你的右眼戴著一只黑色眼罩,你表情扭曲,好像很痛的樣子。

你的眼睛受傷了嗎?我問。

發(fā)炎了,你回答,我得去醫(yī)院。被這弄的——你舉起你的焊具。

你穿了一雙厚重皮靴,沒穿襪子,沒系鞋帶。

你從哪里來?你問我。

我跟你解釋說,有個加油站的家伙看到我要開往這條路,因為沒其他人走,所以他托我把電池送過來。

你把我上下打量一番,低聲說了句,謝謝。

你的眼罩得戴多久?我問。

戴到我發(fā)現(xiàn)黃金為止!你說。

然后,你笑著,慢慢邁開大步朝我走來,把眼罩取下。

喜歡這個版本嗎?


愛妲


去本土化,指的不僅是將產(chǎn)品和服務(wù)移到工資最廉價之處,還包括把先前已奠定基礎(chǔ)的所有地方全部摧毀,讓全世界變成一個“烏有鄉(xiāng)”(Nowhere),一個單一流動市場。


這樣的“烏有鄉(xiāng)”和沙漠沒有任何關(guān)系。沙漠的輪廓比山脈更強烈,沙漠毫不寬容。低飛過哈塞洛夫上空——起落架還收著——低到螺旋槳兩只葉片的葉尖往回彎折,直到在非斯降落時才發(fā)現(xiàn)。那時我還在學(xué)。


這座監(jiān)獄不是“烏有鄉(xiāng)”。


當我沒把你夾在雙腿之間時,我會把你想象成我聽過的一個故事的主角。那故事不是我編的,是我有次在巴士上聽到的,在他們命令我們下車之前。我沒辦法杜撰你,就算我活一百輩子也沒辦法。

在故事里,你正看著某個你畫的涂鴉,在機場附近的一道圍墻上方。你笑著,對自己的杰作很是得意——就好像那些字是你剛放上去的一只風箏!因為故事里你是個小孩,所以你沒留意,也沒看到他們靠近。所以在你還笑著、還驕傲著的時候,他們就把你抬到一輛半履帶車里。接著,他們用漆把標語涂掉。一名老婦人說:他們把所有東西都涂成白色,好像從沒發(fā)生過任何事,但墻依然在油漆下方大聲叫喊著!

在監(jiān)獄里,那是你第一次入獄,你碰到亞歷克西斯。上禮拜我看到他,他左鼻孔旁邊的那顆疣還在(如果每天涂抹水楊酸[GH6O3],可以把疣除掉,但千萬不能碰到周圍的皮膚)。他興奮時還是會結(jié)巴。我們一起打牌,打了一兩局。

在監(jiān)獄里交到的朋友和其他朋友不同,對吧?他們比較愛開玩笑。他們會從口袋里掏出一個老笑話,先咬一口,然后分給旁邊的人。他們來訪的方式也不一樣,哪怕他們已經(jīng)走過數(shù)百公里,他們還是會咚地一聲突然出現(xiàn),沒有通知,也沒有解釋。他們很確定,自己一定會受到歡迎。

他們也有自己的方式,決定該在何時對某件事情嚴肅以對。通常都是在出乎意料的時刻——像是坐進汽車里,把前座座椅往前拉,或是吃完飯把餐桌收拾干凈。他們對信號總是一絲不茍,哪怕是再小的訊息,也會用雙眼接收,并迅速簽下收據(jù)。他們不會視而不見。

我正望著你的雙眼,我不是你的朋友,我是你的女人。有件事我想跟你說。

轉(zhuǎn)瞬不是永恒的反面。永恒的反面是遺忘。有人佯稱,說到底,遺忘和永恒是同一件事。他們錯了。

還有人說,永恒需要我們,他們是對的。永恒需要在你的牢房中的你,而我在這里寫信給你,幫你寄去開心果與巧克力。

跟我說一下你的腳怎么樣了,我需要知道。


你的愛妲


一條法律無論多良善,難免會有笨拙之處。正因如此,必須對它的用途提出爭辯和質(zhì)疑。這樣的程序能矯正它的笨拙,讓它為正義服務(wù)。


有些壞法律為不公不義提供合法基礎(chǔ)。這類法律一點都不笨拙,因為當人們搬出這類法律時,它們會對準想要施壓的對象,分毫不差。你必須抵抗、忽略和蔑視這類法律。但當然,各位同志,我們對它們的蔑視是笨拙的!


我的火焰:

你只要用看的,就能知道面包還太燙不能用手拿。傍晚六點,有二十個男人在藥房往下走的那家面包店排隊。他們總是讓我排第一個,如果我穿著藥房白袍的話。他們會耐心地等上一刻鐘,看著面包從爐中取出。在我看來,我們永遠沒時間這樣等。面包師傅瞧都不瞧那些男人一眼,他的眼里只有面包,以及白熱窯爐后方的余燼。那些等待的男人也很專注,像是在觀看某種比賽。我還想跟你說另一件事。

希望與期待之間有些不同。一開始,我以為這是持續(xù)多久的問題,希望所等待的東西比期待更遙遠一些。但我錯了。期待是屬于身體的,而希望屬于靈魂。這就是差異所在。期待與希望會彼此交談、刺激或安慰,但它們各有各的夢想。我還多學(xué)到一件事,身體的期待可以和任何希望一樣綿長,就像我的身體對你的身體的期待。

自從他們判你兩個無期徒刑之后,我就不再相信他們的時間了。



又,你收到快遞送去的蘿卜了嗎?


校長(一名獄卒打碎了他的厚眼鏡)引了這段話給我們:“我們再也無法看到的最美好事物是陽光、黑夜里的閃亮星星、滿月,以及夏日果實——成熟的胡瓜、梨子和蘋果?!边@是昨天才寫下的,那位校長說,兩千五百年前的昨天。


我正坐在屋脊上,以前每當夜晚窒悶難受時,我們就會一起坐在那里。我猜你可以蒙著眼睛跨過我正俯瞰的那片屋頂。你對那里實在太熟了。你在上封信中說,你的夜晚變長了,因為那一個禮拜,他們在牢房關(guān)閉前三小時就把你獨自送回去,懲罰你擅自發(fā)表演說。

當他們向你宣布這消息時,我敢打包票,他們在你臉上無法讀到任何表情。我愛你的守密,那是你的坦率。兩架F16低空飛過,“他們無法”刺穿我們的秘密,所以試圖刺穿我們的耳膜。我愛你的守密。讓我告訴你,此刻我能看到的景象。

擠得滿滿的窗臺、曬衣繩、電視衛(wèi)星天線、靠放在煙囪旁的幾把椅子、兩個鳥籠、十幾座違建小陽臺和上面的一大堆盆栽與貓飼料盤。如果站起來,我能聞到薄荷和莫洛奇亞葉的味道。電纜線、電話線和電線,布滿四面八方,日益松垂。愛德華多依然會扛著他的腳踏車爬上三大段樓梯,將它鎖在他家煙囪旁的一條電纜線上。有些你不認識的鄰居搬來了。我正打算送兩個去跟你做伴。等他們走后,我就會到。

維德很早睡,因為他每天清晨兩點就得起床工作。這是他的選擇,他獨自工作,煉制那些他從街上撿來的金屬碎片。他五十九歲,我知道是因為有一天我問了他。他看起來比實際歲數(shù)年輕。他是薩達人,父親是打魚的。

因為這樣所以我有一雙綠眼睛,他說。他是三年前搬來的。

他沒提過為何搬來這里,還有他以前的生活。這是個很長的故事,不知該從哪里講起,他說。

你可以講一部分就好。

那樣沒什么意義。

你有小孩嗎?

五個。

他們在哪?

三男兩女。

你最近見過他們嗎?

他們住得很遠,我好幾年沒看過他們了。

他們寫信給你嗎?

我不識字。

可以請別人幫你——

他們不會寫信給別人。

所以他們寫信給你啰?

沒有,他們知道我不識字。

你不想知道他們的消息嗎?

每個禮拜天,會有一個孩子打電話給我,他們輪流,所以每五個禮拜我就會和每個孩子都講到話。他們買了一部手機給我。

你剛說他們住哪?

住在很遠的地方,也住在這里——他把一只手按在心臟的位置。他們?nèi)甲≡诓煌胤剑荚谶@里會合。他把按在心臟那只手的五根手指合攏起來。

我沒問起他太太,因為我看到他手上戴了兩只婚戒;他是個鰥夫。

我不知道是什么東西讓我產(chǎn)生信任感。我對維德所知有限,也不清楚他到底在回避什么,但我就是百分百相信他。這和某種生理特質(zhì)有關(guān),和他的身體聆聽他自己說話的方式有關(guān),那感覺就像是在某件事情變成話語吐說出來之前,他就已經(jīng)在自己身體里發(fā)現(xiàn)那樣?xùn)|西了。

有一回,我回來得很晚——在一晚上的牌局之后——我們打了四局凱納斯特紙牌,那時維德正要離開公寓準備上工。我停下腳步,我們打了招呼。就在那時,我看到一只狐貍跑下街,停在角落。我笑著朝角落悄悄比劃了一下。維德注意到我的手勢,用非常慢的速度朝那個方向轉(zhuǎn)身。然后他交叉雙臂說,他正在等我。我們經(jīng)常一起走到城墻前面,然后分頭朝各自的方向走去,我去工作坊,他去垃圾場。夜晚有另一種人生。如果你工作到比較晚,我就會看到你的藥房燈光亮著,我們沒有談過這點,但我們都注意到,夜晚有另一種人生,而且截然不同。非常不同,那些在夜晚工作的人,會深深依附著夜晚,以及其他在夜晚工作的人。時間在夜晚里仁慈多了,夜晚無須等待任何東西,也不存在過期這件事。

他轉(zhuǎn)頭看著那個角落,微笑,朝我弓了弓身。

好好睡,愛妲小姐,你看了一天的病人也累了,祝你一夜好眠。

你會認出維德的,我的帥哥,因為他很高,身高兩米,走路一跛一跛。你可以和他談?wù)撘雇怼?/p>

接下來是你的第二位訪客。她正在六米外的自家窗前剝豆子。我們常聊天。今晚,她看到我正在寫信。每個人都知道,每當我枕著膝蓋寫東西時,我就是在給你寫信。幾小時前,艾瑪正在祈禱。她并不是天天固定祈禱,而是在與某人產(chǎn)生嫌隙之后,才會熱切祈禱,希望能借此保證她和每個人的關(guān)系依然良好。天真?也不盡然。她只是活在當下,并逼迫正好在她身邊的人和她做同樣的事而已,像是分享最后一塊面包皮。她把偷來的香煙賣給在巴士站等車的乘客。她的房間不比你的牢房大。需要水的時候,她得下去到院子提,并用頭頂著一只水罐爬上樓梯。她曾經(jīng)為某張明信片擺出這個姿勢拍照,還因此賺了點錢。

她跟每個人微笑,不是用眼睛,而是用嘴巴。她用肩膀讓男人無法靠近。

我們隔著窗戶聊天,或是一起爬上屋頂欣賞落日,這時,她會收起笑容,她的嘴巴訴說悲傷,拉起我的手握著。

她會告訴你她的死亡故事。有人發(fā)現(xiàn)她在海里,就快溺死了。我感覺有人慢慢啜飲著我,她說,我被喝進去了!我順著喝我那個人的食道往下滑,這其實還不賴,還蠻值得,非常不賴,因為我知道我嘗起來是甜的!

艾瑪十九歲。

當我把你的信握在手上時,我首先感受到的,是你的溫暖。你唱歌時,聲音中也有同樣的溫暖。我想把身體緊壓在信上,但我沒這樣做;因為,如果我等待,那份溫暖將會從四面八方圍繞著我。如此一來,等我重新讀信的時候,你的溫暖就會包圍著我,你寫下的文字屬于遙遠的過去,而我們正一起回頭看著那些話語。我們置身在未來里,不是我們幾乎無所知的那個未來。我們處在一個已經(jīng)開始的未來。我們處在一個有我們名字的未來。握緊我的手。讓我親吻你手腕上的疤。


你的愛妲


他們無法預(yù)測我們下一步打算做什么,所以他們感到害怕。他們把我們趕進了他們無法跨越的沉默之區(qū)。這塊區(qū)域與他們接壤的那邊,可以聽到他們從遠方傳來、此起彼落的莫須有指控;至于我們這頭,則是一片沉默,對我們的終極目標守口如瓶。


我的光芒:

他以前是個理發(fā)師,一個好聽眾。加桑住在風屁眼區(qū)。他有一棟小房子,是三十年前他年輕時自己蓋的。他利用周末和漫長的夏日傍晚施工,花了五年的時間。附近還有幾棟房子,但如今已淪為廢墟。那里的冬天寒冷刺骨,幾百年來都是這樣。去年,加桑的太太過世了。如今他所擁有的,就只剩下對種花的熱情了。

上禮拜,他走進藥房。他的步伐很謹慎,有些老先生會漸漸養(yǎng)成這種步伐;但老太太倒是很少見。那模樣就像是他們正端著一盆水走著,而且不想把水灑出來。仔細想想,這可能和前列腺的毛病有關(guān)。他拿了高特靈的處方箋過來,那是一種特拉唑嗪。我說明了劑量和服用方法后,他邀請我有空時可以去看看他種的花。今天早上,我正好經(jīng)過附近,所以就晃了過去。他指了自己種的鳶尾花給我看。紅銅色品種,花瓣內(nèi)側(cè)寫著黑色字跡,總是同樣的句子。我滿心贊嘆地低頭欣賞,他剪了一朵給我。然后,他像背書似的講了下面這段話:我太太快走的時候,正在房里和上帝講話,而分離已經(jīng)像只壞猴子般,在窗外飄蕩……

我沒應(yīng)聲,因為他已經(jīng)觀察到某件事,并正在忖度他的答案。他正在比較他的失落感和我的失落感。而我,則是在比較他現(xiàn)在住的房子和周遭淪為廢墟的房子。那些房子的規(guī)格大小都差不多,兩間房,一層樓,十三個轉(zhuǎn)角,一千零一則秘密。現(xiàn)在,那些廢墟的規(guī)??雌饋硇×艘稽c。他屋里的收音機開著,一個女人在唱歌,是赤腳天后塞薩莉亞·艾沃拉塞薩莉亞·艾沃拉(Cesaria Evora,一九四一~二〇一一),出生于西非佛得角,音樂受葡萄牙、巴西、安哥拉和當?shù)貍鹘y(tǒng)所影響,聲音低沉溫潤。。那些廢墟房子則剛好相反,寂靜無聲,就好像艾沃拉的歌聲小心翼翼地從它們旁邊繞了過去。

他邀我進去喝杯咖啡,順手關(guān)了收音機。他喝著咖啡,說道,有些時候,她好像沒死。隨著日子過去,這樣的時刻愈來愈多,但每一天都是從她的缺席開始。

對我來說,情況不是這樣:日子并不是從你的缺席開始,而是從我們做出決定的那刻開始,我們決定要一起去做我們此刻正在做的事。

我還記得我第一次看到你檢查一臺故障機器時的情景,你正在想辦法修理。那是一臺連接著電腦的打印機。你還記得當時我們要印什么嗎?實在是太久以前了。

你穿了一件白襯衫,袖子很寬,你把它們卷到腋下。我們在阿巴迪斯市場后面的一間地下室中。你的手毛很卷,每根都像數(shù)字8。你已經(jīng)把打印機的外殼取下,正在研究里面的端口。

阿巴迪斯大街上,他們正開著兩輛悍馬車進行搜捕任務(wù)。你按部就班,一厘米一厘米,一點一點地檢查著端口。你左手拿著一把電動螺絲起子,看起來像是長了好幾個嘴巴的小鷦鷯。偶爾,你也會拿它敲東西。我可以從你肩膀的動作看出來,你不只是在追蹤那些線路,而且還在回溯當初人們構(gòu)思這部機器以及把它建造出來的過程。

大街上槍聲響起。

讓我們試試這個,你輕聲說。那一刻我突然理解到,人造機器里有精心設(shè)計的電路,而那些電路是心靈可以分享的,就像詩歌一樣可以分享。我在你的手背上看到這點。

沒有任何文字像那一刻你的雙手那樣,讓我充滿信心,去除疑慮。我們可以聽到大街上他們用擴音器大聲喊出的命令。你抬起眼睛,直視著我,點點頭,然后眨了一眼你疲累的眸子。



因紐特因紐特人(Inuit)是居住在格陵蘭、加拿大、美國和俄羅斯極地區(qū)的原住民。詩人潘尼古修(Panegoosho)翩然來訪,開始談?wù)撍r候認識的一些人?!八麄儾辉ψ非竺利?,他們只追求真誠,但美麗就在那里,那是一種習(xí)俗。”


我的光芒:

上周三,在世界的另一端,他們來了,在一天即將結(jié)束之際。就在人們正對自己說——工作了一天……終于忙完,不用再趕來趕去,可以松口氣的時刻……

他們來搜查、盤問、恐嚇。人數(shù)多到數(shù)不清,每個都佩了槍支、拿著手榴彈。我覺得自己老了,我還記得軍人是戰(zhàn)士的那個年代,還記得為人母者無論多么擔憂仍以軍人兒子為傲的那個年代。

站到那里!你們這些臟猴子!過來??!快點!呸!你們還在等什么?

當我遵從命令并注視這一切的時候,我感覺離你好近。他們把我們分成好幾組:男的和女的,老的(不那么危險的)和危險的。我很高興,我依然被分在危險的那組。每一組都被趕到不同角落。老的那組有人詢問他們能否坐下。在你們回答之前,想都別想。

在世界各地,身穿軍服、全副武裝、接受命令的軍人執(zhí)行任務(wù),逮捕手無寸鐵、暫時受到孤立包圍的平民百姓,這就是新的軍事專業(yè)。當然,這情形向來都有,但之前并未如此系統(tǒng)化。

軍人已經(jīng)被改造成低劣的壞蛋。而我這老女人,你的老女人,想起了埃斯庫羅斯埃斯庫羅斯(Aeschylus,公元前五二五~前四五六),希臘悲劇詩人。。


她們把男人送上戰(zhàn)場,

但無一幸回;

她們在家中迎接,

迎來甕里的骨灰……

她們以眼淚贊頌,贊頌

“他是一名軍人”或“他英勇

捐軀,在四面八方的死亡的陪伴下!”


“前進”、“撤退”或“提供火網(wǎng)掩護”,這類舊式軍令已經(jīng)過時淘汰,因為現(xiàn)在根本沒有前線,也不存在敵軍。

再沒有人要贊頌這些混蛋,說他們英勇捐軀。

就算他們里面有誰碰巧被殺,他的親人會為他哀悼,但不會為此聲張,不會多說一句。上周三唯一說出的一個字,來自于正對著晚倒在地的那些人的步槍的槍口步槍的槍口。

我們深知彼此。打從克羅科第洛坡里克羅科第洛坡里(Crocodilopolis),位于埃及尼羅河畔的古城,在西元前三世紀的希臘化時代曾盛極一時。那個時代,我們就深知彼此。


(未寄信件)


我的帥哥:

偉大的曼達,那個音樂老師,上周三來到這里,完全沒事先通知就出現(xiàn)了。從跨進藥房的那刻起,她就笑容滿面,像只展翅高飛的鵪鶉,在最后一刻揮動雙臂。

我們剛認識時,她把我從第一次入獄的絕望中拯救出來,那時我還沒滿十八歲。我跟你講過這故事,但因為再次看到她,所以我想再講一次。每一種愛都喜歡重復(fù),因為它們違抗時間,就像你和我一樣。

在拉瑪斯高,我們有六小時強制勞動時間,規(guī)定要縫制服,在我入獄的第一天早上,曼達選擇坐到我旁邊的空位。我看著她朝我走來,有如一輛翻越山嶺的擁擠巴士;所有乘客都因為漫長的旅程而認識彼此,全都在她里面說說笑笑。

你看起來像是打算把情況弄得更糟!這是她跟我講的第一句話。我點點頭。事情的確愈來愈糟,她說,只要再推一把,我知道這不容易,但你辦得到,只要再推一把,你就會跌到他媽的谷底。就在那里!你已經(jīng)辦到了。

曼達笑的時候,就像是雨絲順著她臉上深深的皺紋往下滑,而就在那一刻,她笑了,一邊把大號縫針高舉到空中,一邊讓笑容濕透她的臉。

你生日是幾號?隔天早上,她一邊縫肩章一邊問我。我跟她說了,因為我想爬上她的巴士。那里有我的位置。

她沒怎么變。一頭亂蓬蓬的黑發(fā)是染的,依然像以前那樣甩啊甩的。她那雙黑眼睛也還是跟從前一樣,會隨著聽到的事情內(nèi)容忽大忽小,非常具有戲劇性。比較新鮮的是,她學(xué)會彈魯特琴了。

細節(jié)我不是很清楚。根據(jù)她的說法,她以為彈魯特琴可以讓她取得門票,進入她想去的某個地方,某個機構(gòu),某個委員會,也許是某棟建筑。所以她就去上課。

魯特琴和其他樂器不一樣,她說。一旦你把魯特琴抱在懷里,它就會變成男人!你正在彈奏一個男人。你馬上就能感覺到。你撥動琴弦,七根、十三根或二十一根,隨你喜歡,你撥動他胸膛、頸項和肩膀的琴弦。魯特琴的音樂是雄性的,雄性的。你會記得你彈奏過的所有男人。

她用厚實的雙臂模仿伸縮號,吹奏小喇叭,假裝嘴里有支口琴,還有撫弄大提琴的姿勢。有一種無殼烏龜,她繼續(xù)說,也叫作魯特琴,因為那種烏龜很漂亮,有著和魯特琴一樣的形狀!但是誰會想演奏烏龜,如果你可以演奏男人的話?

取一把魯特琴擺在膝蓋上,你彈出這世界的第一首旋律——她突然停下來,我們開始大笑,大笑,直到笑聲停止。

然后,她轉(zhuǎn)向我,眼睛瞇得很細,低聲說:六個月內(nèi),你會和澤維爾在一起,別問我地點,也別問我怎么可能,我只知道,你們會在一起。

她在這里住了三晚,我睡椅榻;今天早上她離開,去了米拉爾。昨晚,我請了一些朋友來家里吃飯,她講了很多故事,然后開始談起關(guān)于名字的故事,人類的名字。

洪荒之初,她說,世界上只有兩個名字,一個女人的名字,一個男人的名字,沒其他的。這兩個名字很快就各自長出其他名字,全都是最初那個名字的變種。隨著時間流逝,世界各地的人名變得愈來愈獨特,愈來愈多變,甚至到了彼此再也不認識的程度。然而,人名和其他文字不同,不論聽起來多奇怪、多陌生,只要在我們聆聽它們或念出它們的時候,它們就擁有共同的聲音,不是音節(jié)上的相同,不是愛妲,不是卡林,不是沙斯諾,不是伊巴拉,是圍繞在名字四周的聲音。

曼達閉上雙眼,繼續(xù)說。我相信,那聲音是來自它們各自的速度(velocity)。Velocity,薇若賽蒂,聽起來就像個名字,不是嗎?世界上的所有人名都以光速急沖,匯聚到它們的原點;要不,就是它們正以光速前進,瓦解成比電磁光子還小的粒子……我不確定是哪一個,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名和其他文字不一樣。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我正在學(xué)魯特琴。

??!音樂老師!

從我的名字到你的名字!

從愛妲到澤維爾


“將近兩百年后,我們終于能說,美國就是設(shè)計來讓全世界充滿貧窮的——而且打著自由的名義。美利堅帝國是當今世人最大的威脅……”

——查韋斯查韋斯(Chavez,一九五四~二〇一三),委內(nèi)瑞拉左翼政治人物,一九九九年當選委內(nèi)瑞拉總統(tǒng),直到二〇一三年去世為止,執(zhí)政長達十四年。,莫斯科,二〇〇六年七月二十七日


我的火焰:

從迪米特里房子另一頭的窗戶,我可以遠遠看到一只狗嗅著泥土慢慢走著。他和我一樣正在找東西,但不知道那東西究竟是什么。這樣說吧,他正全心全意、出動所有感官,在尋找一項驚喜。至于我嘛,我正在尋找適當?shù)淖衷~,告訴你我正與你同在。

女人可以提供給男人的一樣有趣東西,是一座弧形屋頂。不可以笑。所有的寶塔都是陰性的。

每當女人住進某個房間,房間的天花板就會開始彎曲。你沒注意到嗎?如果她在那個房間里過得很可憐,天花板就像被扯下的袖子一般萎靡不振。如果她過得不錯,天花板就像加利利的山丘一樣起伏連綿。如果女人只是拜訪某個屋子,沒住在里面,就無法產(chǎn)生這樣的效果。這現(xiàn)象有點類似氣候,需要經(jīng)年累月慢慢作用。

經(jīng)年累月之后,那情況就好比氣旋和反氣旋橫掃過天花板,在上面掀起巨浪,宛如幾何學(xué)出門去下雙陸棋,而且一去不回。再也沒有直角,只有斜面。

當男人躺在這樣一個房間的地板上時,天花板不像是高懸在他的上方,而像是從他旁邊貼合著他的身體。躺在你的鋪位上,我正要寄給你一座弧形屋頂。

我開車到米拉爾,你生日時,我們都會去那里吃飯。我開上我們慣常走的那條路。

太陽低垂天際。太陽目光短淺。它看不出哪里改變了。山巒起伏依舊,這點太陽很清楚。(天氣非常干燥,已經(jīng)有兩個月沒下雨了。)一旦山的坡度略微傾斜,房子和小屋就會立刻松動。不過,這里每個小時還是有些小改變,這是太陽不會留意的地方。

小屋一間挨著一間,門開戶敞,談?wù)撝裉炫龅侥男┞闊┦拢罱l死了,誰懷孕了,今晚得去哪里汲水。千家百戶,每家都有突如其來的秘密。

為了把你和這些秘密隔開,他們把你抓到此刻你在的地方。所以,我在太陽下山時,把這些秘密寄給你。他們看不懂,但你可以,而且非常厲害——


你的

愛妲


又,瞧瞧天花板。


敵人不能被直接攻擊。正面趨近,敵人堅不可摧。正面趨近,等于承認敵人是勝利者。為了保住勝利者的寶座,敵人需要新的正面敵人。但后者并不存在,所以敵人發(fā)明了后者。我們等待這樣的時機到來,屆時我們將有無數(shù)的側(cè)攻機會。這就是抵抗的策略。


某天晚上,我在凌晨兩點穿越風屁眼社區(qū)。我正要送注射劑(傳明酸二點五克)去給一位女士,她流產(chǎn)了,而且失血過多(通往醫(yī)院的傅瑞克路遭到封鎖)。胎兒四個月大,是名男嬰;母親米麗婭姆則像遭到轟炸的小鎮(zhèn),滿目瘡痍。

回來的路上,我遇到維德,他正用小推車撿拾廢五金。他說起如何從蜂巢中取出蜂蜜的技術(shù)?;ㄖx了,這正是從蜂房里收集蜂蜜的大好時機,八成是因為這樣,他才會提起這話題。沒有十全十美的方法,他說,但這也無所謂,反正完美的東西總是不可愛。我們愛的是瑕疵。

然后,他抬頭望著夜空,我在隨之而來的靜默中,端詳他那張憔悴的臉。如果我爸還沒去世,差不多就是他這年紀。瑕疵!他又說了一次。

當我開車離開時,我想起你右手腕上方的疤,燒傷的疤。瑕疵。那是我在你身上注意到的第一個顯著記號?!帮@著記號”,很怪的名詞,對吧?專門為警方記錄和脫衣檢查程序創(chuàng)造的名詞。

眼睛只有四或五種官方形容詞:棕的、藍的、淡褐的、綠的!你眼睛的顏色是澤維爾。你上封信中說,海梅斯開了一門數(shù)學(xué)課,你們有十二個人一起上。等我一下,我想起一句引文,記得是我在塔沙上配藥學(xué)課程時抄在筆記本上的,我要找一下。

結(jié)果我花了兩個小時才終于找到,但總算是找出來了,這是將近兩千年前的一段引文。


有些屬性是萬物共有的,了解這點就能開啟心靈,理解大自然最偉大的奇跡。原理一,包含兩個無限集合,可以在所有事物中發(fā)現(xiàn),無限大以及無限小……由于大自然已將自身形象鐫刻在萬物之中,她是萬物的創(chuàng)造者,因此萬物幾乎都分享了她的雙重無限。


我看到你手腕上的疤,緬懷起過往年華。在我所有的缺點和瑕疵中,哪一個是你特別鐘愛的呢?告訴我,慢慢地、靜靜地告訴我,好讓我們在漫長的夜里一起享受它。


你的

愛妲


卡桑德拉·威爾森卡桑德拉·威爾森(Cassandra Wilson,一九五五~),美國當代重要的爵士女歌手,被喻為“自比莉·荷莉戴以來,唯一能以如此尊崇原味的方式交叉跨越爵士樂與流行樂藩籬的爵士樂歌手”,曾獲得兩座格萊美獎最佳爵士歌手。在收音機里唱著:

我只想見你

在夕陽西下時

就這么簡單

我只想見你在夕陽西下時

別無所求


我的帥哥:

我去看了你母親。整體而言,她還不錯??邕M大門后,依然可以在雙唇上感受到她直迎而來的親吻。

廚房一塵不染,臥房的百葉窗拉上了,讓房間保持涼爽。她請我大聲朗讀你兄弟從科瓦斯寄來的一封信。在我年輕的時候,她說,不會讀不會寫根本沒什么大不了,因為所有重要的事情大家都用討論的,不過現(xiàn)在,好多事情都是在無聲無息中發(fā)生,你得要有辦法讀,才能知道大家正在決定什么。

我大聲把信讀給她聽。從信里看來,他正在科瓦斯賺錢交朋友。就算不是,他大概也會這樣寫。男人過了某個年紀之后,常常把母親當成小孩,但他們錯了。母親,不管識不識字,都有辦法照料一切。

我們喝著綠茶,聊起你。

他瘦了很多嗎?

我還沒看到他,母親。

他很好。如果他不好,我會知道的,她說。

她走回臥房。我可以聽到她的沉重喘氣聲。等她回到廚房時,手里拿著一樣?xùn)|西,用衛(wèi)生紙包著,櫻草粉紫色的衛(wèi)生紙。她把東西交給我,要我打開。我慢慢打開,是一枚戒指鑲了一顆青金石。青金石是一種硅酸鹽。如果你想知道,我的帥哥,我可以告訴你它們的化學(xué)分子式?。∟a,Ca)8(AISiO46(SO4, S, Cl)2

老婦人的寶石比其他女人的珠寶更閃亮嗎?也許。她們年輕時戴的珠寶,依然保留著她們曾有過的光彩;就像我們在太陽剛落下那刻,可以在某些花朵上看到的光彩。

廚房里,你母親的深藍色青金石在我掌心閃耀。

請為我保管,我說。

澤維爾會希望我今天就交給你,她如此宣布。

他們把我們的結(jié)婚申請壓下來了,我提醒她。

她拿起戒指,輕輕套在我左手的無名指上。我撫摸著它,好像在撫摸著一只小狗的頭。

你母親屏住呼吸,回想起五十年前,同一枚戒指套在她手上,而她做出相同姿勢那一刻籠罩在她全身的無邊靜寂。



訴說真理?文字飽受酷刑,直到它們向死對頭投降;“民主”“自由”“進步”,當它們回到各自的牢房時,已經(jīng)語無倫次。還有一些文字,像是“帝國主義”“資本主義”“奴役”,它們被拒絕入境,在每個邊境檢查哨被打回票,而那些被沒收的文件,則是轉(zhuǎn)個手交給了其他冒名頂替者,像是“全球化”、“自由市場”和“自然秩序”。

解決之道:窮人的夜間語言。這種語言還能訴說并保留某些真理。



我的地面之獅:

我倆都知道,關(guān)禁閉的人不能收信也不能寄信,但這無法阻止我寫信給你。

總有一天你會讀到這封信,等他們下次又把你關(guān)進地牢時,我希望你記得這封信的內(nèi)容,到時你就可以在那個兩平方米的坑洞里,那個他們硬推我們進去,想讓我們淪為屎尿的地方,重新講信中的故事給自己聽。

我二十四歲那年,我們兩個都在菲茲,那是個春天。我們在九個月前初次相遇。

我很早醒來,我還記得那天晚上我們睡在一樓的房間,窗外種了一叢西番蓮,你輕聲對我說,我們出去走走。你還加了一句:穿牛仔褲!我正打算開口爭辯,但把話吞了回去,因為我感覺到你有計劃,是你的笑容告訴我的。

我們煮了咖啡,慢慢啜飲。然后我們沿著一條熱鬧大街朝城北走去,許多村民開著有篷和無篷的貨車前來趕集。郊外有一所小學(xué),那時八成是上午的下課時間,因為操場上有幾百個小孩跑來轉(zhuǎn)去。突然間,一顆球被狠狠踢到空中,越過大街,朝我們飛來,你跑了幾步,把球接住了!我們相視一笑。接著聽到一伙男孩的口哨聲,其中一人朝我們揮手。你在路上把球拍了幾下,接著抬腳一踢,球飛躍街上的來往人車,送回給他們!他們開心大笑,再次揮手。他們沒回去繼續(xù)玩球,反而又把球踢回給你,而且這次瞄得很準。你跟上回一樣穩(wěn)穩(wěn)接住,然后一邊笑,一邊把球拋給我。更多人發(fā)出歡呼,大叫著守門員!守門員!

我跑過馬路,把球抱在胸前,等我抵達對街的草地邊緣時,那里有兩頭拴住的山羊正在吃草,我看著那些男孩,想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事。我聽到更多歡呼聲。兩名男孩推著另一名男孩向我跑來,他不慌不忙地彎下膝蓋——更多笑聲——舉起雙手迎接那顆球。那顆球是藍白兩色,破爛不堪。

等我走回來時,你握住我的雙手,鼓起掌來。

我們又走了一公里,來到一處飛機場,里頭有兩座機棚,三架螺旋槳飛機停在草地上。一條機坪跑道,兩座足球場長。在那時我突然明白過來——我們馬上就要飛上天!

我說的是我的版本。你的版本可能不一樣。你是飛行員。對我來說,每件事都是頭一次,就像是在度蜜月。

我們走進一間辦公室,你跟一位朋友講話。我們喝茶。幾年前,你們一起飛過。有時還挺懷念那趟飛行,你跟他說。

然后,你轉(zhuǎn)頭看著我說:把你口袋里的東西全部掏出來,我們不想落下任何東西。我把梳子、鑰匙和骰子都交給你,有時當我們得在某個地方漫無止境地等待時,我們就會把骰子拿出來玩。

當他們下回又把你的所有東西沒收,關(guān)進地牢里時,我的地面之獅,你可以跟自己講故事,講我們一起駕乘CAP-10B在天空翱翔的故事。聽著我的聲音訴說它。到那時,我們兩人的版本將會合而為一。

你在我的背上綁好降落傘。奇妙的是,替愛人調(diào)整降落傘背帶的長度、纏繞交叉、系緊栓扣,和幫愛人松開紐扣、拉下拉鏈、褪去一切衣衫的感覺,并沒多大不同,都需要展現(xiàn)類似的殷勤,才能看見明明白白的事實。

心臟附近不要太緊,你說,要讓心臟可以跳動,但雙腿之間一定要綁牢。這下我終于知道你為何要我穿牛仔褲。

世上沒有比打開降落傘更簡單的事了,但是切記,要等到你離開飛行器之后才能開!

“飛行器”這個詞讓我笑了,因為它聽起來很像飛行教練用的字眼,而我突然可以描繪出你學(xué)生時代的年輕模樣,我以前從沒想過。

用右手拉你左肩前方的環(huán)扣,用力拉過身體,降落傘就會打開。我們不會用到啦,但既然已經(jīng)背了,如果不會操作那就太蠢了。

“操作”一詞就跟飛行器一樣。我看到你非常認真地抄著筆記。別擔心,我開玩笑說,我會等你!

你背好自己的降落傘,我倆一起穿越草地走向機棚。CAP 10B就在里面。把她推出去,你說,于是我們合力推。我原本就猜想會是一架小飛機,但壓根沒想到它居然這么輕。一架阿帕奇可是重達好幾噸呢。但一架CAP,據(jù)我估算,大概只有我倆背上那兩副降落傘的三十五倍重。這輕得出奇的重量,加上八成是你從學(xué)生時代就有的那種眼神,突然讓我覺得一切都微不足道。其他事情全都無所謂。

踏到機翼上,天使,不是升降舵的襟翼,是機翼這里,兩只腳,握住擋風玻璃最上方的把手,放低身子,鉆進駕駛座艙,屁股靠緊椅背穩(wěn)穩(wěn)坐好,不要坐在椅子邊上。等下我就會進來。你拿了一根量油尺去檢查油量。然后,你消失在機頭下方,我猜,你是去檢查起落架的輪子。你晃到兩側(cè)機翼的最前端,然后將襟翼上下移動,駕駛艙里的兩只柄軸也跟著左搖、右晃,左搖、右晃。

你慢條斯理地進行每項動作,看著你,我想到騎士上馬展開長途旅程之前,會將馬匹的每只腳一一抬起,檢查馬蹄。你知道的,雖然我很遜,但我畢竟來自森林深處!然后你突然嚇我一跳,因為你拍了一下CAP,還用指甲抓它、戳它,好像它穿了外套似的!

你爬進駕駛艙,坐到我旁邊,系好我們的安全帶。你跟我說明雙控面板如何給駕駛員提供指示。學(xué)生一定要坐左邊,你說。也就是我現(xiàn)在坐的位置。我的愛人,CAP駕駛艙比你的地牢還小。

你插上耳機,測試無線電通訊。我聽到你的聲音。但那聲音不再是來自我身旁的你;我是在腦子里聽到那聲音。隨便說點什么,你說,只是測試,說??!我不知道你這么會踢球!那是好運,你在我腦袋里說。

你伸出手,把玻璃艙蓋往前拉,覆蓋住我們。它咔的一聲閉緊了。人們歌頌過多少馬背上的劫持?沒有一個跟我們這回一樣。你為我說明儀表盤的讀法,每分鐘的轉(zhuǎn)速、每小時的公里數(shù)、高度指示儀、旋轉(zhuǎn)和水平指示儀、羅盤定位儀。

前面沒人嗎?這是個慣例問句。草地上有名男子戴著耳機,豎起大拇指。你用雙腳檢查方向舵腳蹬,像鵝一樣蹣跚搖步,然后你啟動引擎。

引擎的噪音充滿駕駛艙,和海的噪音很像,除了它會振動。

我緊緊抱著你,但不是用我的雙臂,因為我抱的不是你的身體,我們都靠坐在艙椅上,非常鎮(zhèn)靜,我緊抱的是你的意向,你的確切目標。我無法說清楚那是什么,因為我對飛行一無所知,但不論你的目標是什么,你追求它們的方式對我來說卻是再熟悉不過,而且和我對你的愛無法分割。

我們滑行至跑道盡頭,轉(zhuǎn)速一二〇〇、轉(zhuǎn)速二〇〇〇。你將左手從拉桿上移開,摸了一下我的右膝,然后又把左手放回拉桿上,用右手把油門往前推。你的袖子挽著,我能看到那些疤。跑道開始脫離我們,在我們下方,然后非常緩慢地有了它自己的速度。

我沒感覺到我們正離開地面。你做到了。就在某個時刻,跑道整個松脫,和我們不再接連。我們正在地面上方兩米或五米的高度上飛行。我無法判斷高度。我只能登載我們的自由,而副翼——你教我如此稱呼——依然在外面。

機場遠遠落在我們后方,你慢慢將拉桿稍微往回拉了一點,油門催到全開,CAP往上飆升,把一切全都拋到下方。

這感覺不是被抬起來或被拉高,對吧?那是一種往上長的感覺,成長的感覺。從遺忘中記起某人或某人浮現(xiàn)出來時,或許就和我們現(xiàn)在的感覺一樣。一分鐘后,我們進入水平飛行狀態(tài)。

現(xiàn)在換你接手,你對著我說,目標是看起來像貓的那朵積云,就那朵,瞄準它的背面,保持同樣高度。我們現(xiàn)在是一千五百英尺。

我朝左下方瞥了一眼。房子、車道、鄉(xiāng)村街巷、沙丘、樹木,依然歷歷可辨。如果我知道他們的名字,我就可以一一念出。我想到凝固汽油彈,以及他們選擇在哪個高度投射。

往右一點,你的聲音在我腦中響起,我移動拉桿,沒想到傾斜的幅度超乎我的預(yù)期。你忘了右腳,你在我腦中說,笑著。

我不想學(xué),我只想飛——像個總統(tǒng)!

沒問題,你說,我們要繼續(xù)爬升五百英尺。超出認知范圍,要靠我們自己。

我們要來個慢滾,你在我腦中說,我們不會改變方向,會維持同一高度,旋轉(zhuǎn)三百六十度,類似一根螺絲。準備好了嗎?

我點點頭。我們像之前那樣往上飛。你等待著。我愛你等待的神情,我愛你挑選時機的方式。一架噴射機從我們上方高空飛越,朝東飛,留下長長的白尾,那白色在藍天中帶點半透明,與看起來永恒不變的積云是不一樣的白。

印象中,我們這次非斯飛行之后,你好像沒再開過飛機,我可有記錯?我知道這幾年沒有,但之前呢?那是你的末航和我的首航。

時間到了,你如此判斷。我看著你。你把柄軸往前移了一點,然后穩(wěn)穩(wěn)地往左移。雖然說不上立刻,但差不多也就是我舔個嘴唇的時間,我們就開始傾斜,而且愈來愈陡,直到我那側(cè)的機翼像船桅似的指著上方。接著我腦中一片空白。大地和天空有如船桅上的旗幟一攏一張,時間消逝無蹤。當?shù)仄矫嫱V勾嬖跁r,時間也就停止了,不是嗎?

我們正在一起翻轉(zhuǎn)——這就是我知道的一切。像膠囊一樣塞在駕駛艙里,一起翻轉(zhuǎn)。

我們到底滾了多久——幾秒鐘,一分鐘,一輩子?我不知道。

CAP特技機的機頭再次與地平線平行,而且在它下方三指寬的位置。三指寬,你告訴我,意味著我們差不多是在水平面上飛行。我望著你,你發(fā)出微笑。我把手放在你膝蓋上。我們飛著。除了引擎的聲音外別無其他。那個小引擎的馬力跟一輛大型摩托車差不多。

再一次?你的聲音在我腦里詢問。有何不可?我說。

這次,你朝左傾斜,我這側(cè)的機翼不斷往下往下。少了第一次的驚訝之后,這回我有余裕去感受身體內(nèi)部的感覺,我覺得里頭的器官正在翻轉(zhuǎn)擠壓。這些器官不再是解剖書上看到的模樣,每個都有整齊的形狀和確切的名稱:肝、心、子宮、腎上腺、膀胱。不是這樣,它們?nèi)疾鸾忾_來,混成一團,彼此貼著彼此!而它們都是我!

在這次慢滾中,消失的是尺度。坐在你身邊的我的身體里,那些正在運作的器官,全都和我在右下方看到的森林、山腰和三角洲一般遼闊。

你集中注意力瞄準我們要去的地方,直視前方,目不轉(zhuǎn)睛。你也正在我體內(nèi)駕駛,我的帥哥。這在我們之間只發(fā)生過一次!僅此一次。幾天后你告訴我,我那時放聲大叫。哪種大叫?像一只飛翔的小鳥,你說,像一只田云雀。

我們再次水平飛翔。引擎正常運轉(zhuǎn)。機頭低于地平線三指寬。當風向改變時,CAP就像羽毛似的顫動搖擺。太陽在我們右邊。

費爾南多與我們同在,你如此宣稱,九年前,就是費爾南多教我駕駛超輕機。他們?nèi)ツ隁⒘怂?。他此刻與我們同在。我最佩服費爾南多的一點是,他有能力說服人們誠實面對自己,因為這樣他們就能享有創(chuàng)造驚奇的優(yōu)勢。在任何起義活動中,這都是無可比擬的戰(zhàn)術(shù)優(yōu)勢。正是我們跟自己說的那些謊言,讓我們陷入因循茍且,日復(fù)一日。費爾南多非常清楚這點。

轉(zhuǎn)速二五〇〇。

我們來翻個筋斗如何?

我點點頭。

我會在最頂端的時候,切掉引擎,別擔心,這樣做,我們就能聽到寂靜。

于是我們翻了個筋斗,后來又翻了兩個。

你用右手把油門往前推到極限,接著大膽地把拉桿朝自己的方向拉。我們陡爬上去,我知道你要來個垂直爬升。放眼所及之處看不到任何土地,土地在我們后面。

一股重力把我們往后壓,緊貼著我們的降落傘,那重量實在太具壓倒性了,感覺就像是命運,而你的任務(wù),就是要盡可能撐住那股重量,愈久愈好。然后,引擎的聲音改變了,海浪拍打卵石的聲音聽起來愈來愈弱,愈來愈弱。

我上下打量,然后,在我耳朵后面,我看到地平線了。

地平線有如一頂帽檐般即將覆蓋在我倆頭上,像是被誰拉到我們頭上似的。流暢、規(guī)律地往上拉,直到它在我們眼前、在CAP機頭下方三指處,定住。

時間已經(jīng)為我停住,但沒為你——你已經(jīng)把引擎切掉了,正在計算觀察。在接踵而來的寂靜中,地球在我們頭上,天空在腳下。

在那一刻,我們兩人輕如鴻毛。我的身體毫無重量,它不再局限于我的皮囊,它穿越寂靜,擴散到我極目所見的另一端。

距離將寂靜包裹起來,一如我的身體,然后,當你一邊計算一邊追逐著下方的天空時,也就是我們正在畫出一個看不見的圓形軌道時,那距離又頓時變得親密起來。

它像搖籃一樣保護著我,當CAP俯沖而下,速度漸增,引擎轉(zhuǎn)動,往下,往下,朝向大地,我們看著大地在我們眼前有如一道窗簾橫拉過整片擋風玻璃。

好幾年后,當時我們?yōu)榱瞬槐蝗税l(fā)現(xiàn),每晚都睡在不同地方,那時你告訴我,翻筋斗最誘人的一刻,是在第四個和最后一個九十度旋轉(zhuǎn)的間隙,你再次選擇生命,水平飛行。

不過,我的帥哥,選擇已經(jīng)在那兒了,已經(jīng)預(yù)示在你引領(lǐng)我們穿越的那份寂靜的距離與親密之中!

翻了三次筋斗,每一次我們都把無限又拉近了一點點。

在兩平方米的地牢里,我跟你講這個故事。

上星期四安德莉亞問我,當天傍晚能不能幫她照顧一下莉莉。她得拿證件去委員會蓋印。莉莉四歲,你沒見過她,只看過照片。她有一頭驚人的鬈發(fā),沒事做的時候,她就笑。她和我處得很好,雖然我們都知道,她比較喜歡男生。

我?guī)е┻^市場,因為通往河邊的下坡處,架設(shè)了一個周末巡回游樂場。碰碰車、旋轉(zhuǎn)木馬、保齡球館、踩高蹺、九柱戲、搖擺飛椅。她幾乎第一眼就看中她想要玩的:坐在一串搖擺飛椅上轉(zhuǎn)圈圈。機器轉(zhuǎn)得愈快,搖擺飛椅就愈高。她不想自己一個人玩,希望我陪她一起。

于是我坐上木頭座椅,系緊安全帶,接著幫坐我腿上的莉莉也系好安全帶。音樂響起,我們開始緩慢旋轉(zhuǎn)。飛椅上的其他乘客都是小孩,我是唯一的大人。

當操作員在旋轉(zhuǎn)木馬中央控制臺就位后,他大聲宣布:等下叫得最大聲的人,可以免費再玩一次!

當開始加速后,我們就像輻射線般往外旋飛,得利用雙腳當作支點,不斷改變面對的方向。音樂愈來愈快,我們也跟著愈轉(zhuǎn)愈急,一圈一圈又一圈。莉莉放聲尖叫,像只飛翔的小鳥。

機器終于逐漸減速,我的雙腳落地,解開我倆的安全帶,這時,操作員告訴莉莉,她可以免費再玩一次。她抱著自己說道:這次我要自己玩!

我?guī)退岛冒踩珟?,走到一旁。當飛椅飆升到最高點,音樂也唱到最大聲時,莉莉尖叫起來。就在那一刻,我決定寫這封信給你,跟我親愛的飛行員聊聊CAP 10B。


你的愛妲


從焊工到焊工。


第三世界的一百萬工人,將第一世界的大型航空母艦與客輪拆成碎片。當船只落地,把木頭和絕緣材料取出后,他們就用乙炔切割船體。火花只要一碰到石油或汽油的殘跡,就可能引發(fā)爆炸。他們沒穿或只穿了一點防護衣物。在托薩海灘,每天會發(fā)生二十到三十起意外。焊工每天的薪資是:一美元。


我三點醒來。這時分的光線無論落在什么地方,都像是灑了一層灰燼。我起床,穿上衣服,沒問自己為什么,就直接走到街上。街燈熄了。我習(xí)慣性地朝藥房走去,走著走著,我瞧見一只狐貍,然后想起維德。他說過,夜晚比較仁慈,但今夜不是,我跟自己說,今天這個夜晚視萬物如敝屣。

我愈走愈快,聽著自己的腳步聲,以及等著掩蓋它們的寂靜。我想著:女人會為男人感到難過,她會安慰他,但這樣的安慰無法持續(xù)太久。我想著男人以及他們很喜歡把對方當成勝利者般彼此招呼,即便他們的小小勝利還有待虛構(gòu)。他們提供給彼此的歡呼喝彩,比起我們女人的短暫安慰,也長不到哪兒去。

然后,我聽到火車駛近的轟隆聲,我很害怕,因為那里根本沒鐵路。一節(jié)接著一節(jié),我閉上眼睛,是一列貨運火車,不是客運火車,我們很多人緊攀著車頂不放。

我閉上眼睛想著:真正持久的是,無論發(fā)生什么,女人都把她們愛上的男人當成勝利者,還有男人因為分享彼此的失敗經(jīng)驗而相互敬重。這才是真正持久的!

火車穿越,發(fā)出汽笛聲,那汽笛聲令我想起住在托拉的祖父。他在夜晚清掃客運火車賺錢養(yǎng)家,并把列車停放處當成宿舍?;疖囋谶@里睡覺!我五歲時,他這樣告訴我。


你的愛妲


我的帥哥:

在象限儀東北角,擺了一堆廢棄輪胎的位置,長著一叢玫瑰,不遠處有一株桉樹。玫瑰叢吐出一根長達五米的枝丫,它甚至還攀爬上樹干,企圖爭取光線,綻放花朵。五米!一百三十根刺!我數(shù)過。為了數(shù)它們,我不時得把蔓須拉起,手臂還給幾根尖刺扎了。我不知道為什么想數(shù)它們,或許是因為我想告訴你那叢玫瑰的決心。一百三十根刺。

你和我都介于兩代人之間。第一代人由我們親近的友朋組成,他們死了或被殺了。其中很多人都沒活到我們現(xiàn)在的歲數(shù),他們正張開雙臂等著我們。

第二代人,是把我們當成典范的年輕人。我們所選擇的生活鼓舞著他們。他們張開雙臂,示意我們繼續(xù)往前走……

我們介于這兩代之間。但愿,我的帥哥,我們能在彼此的懷抱中!

我是不是很久以前就做過這件事?或是我一直想做但始終沒做?不管是哪一個,總之,我想把我的手壓在信紙上,描出輪廓,寄給你。在那之后——管它究竟是什么時候——我偶然看見一本書,內(nèi)容是說明如何描繪雙手,我打開書本翻了翻,決定買下它,因為它就像是我們的人生故事。所有的故事也都是手的故事——拾取、平衡、指點、接合、揉捏、穿串、愛撫、沉睡、切、吃、擦、彈奏音樂、搔、抓、削、握、扣扳機、折疊。那本書的每一頁,都有雙手執(zhí)行不同動作的詳細圖解。我描了其中一幅。

我正在寫信給你。

我低頭看著雙手,它們想撫摸你。它們似乎有些退化了,因為它們已經(jīng)好久好久沒摸過你。


你的愛妲


IMF、WB、GATT、WTO、NAFTA、FTAAIMF:國際貨幣基金組織。WB:世界銀行。GATT:關(guān)稅暨貿(mào)易總協(xié)定。WTO:世界貿(mào)易組織。NAFTA:北美自由貿(mào)易協(xié)定。FTAA:美洲自由貿(mào)易區(qū)。——這些機構(gòu)的縮寫鉗制了語言,一如它們的行動扼殺了世界。


我的光芒:

我問了好幾次:你的拇指好了嗎?你為什么都不回我?

中國有一種樹叫銀杏。就樹木的演進而言,它是相當古老原始的一個物種。中國人稱它為“百盾之樹”。我希望你能擁有那一百面盾牌的每一面。在醫(yī)療上,銀杏能刺激血液循環(huán),尤其是腿部。銀杏,我聽到你念出它的名字,用你的低沉嗓音。

一周前收到你的上一封信,你在信中告訴我,他們?nèi)绾螏鸵幻舴柑臧l(fā)。我知道她的感覺,那就像是手腳被人戴上鐐銬,直到你學(xué)會掙脫。這大約得花上一個禮拜的時間,但是對于那雙執(zhí)行任務(wù)的手的恨意,卻是無止盡的。

此刻是凌晨三點,或許你也還沒睡。

椅子有一張壞掉了,椅腳朝外歪斜,椅座松脫,椅腳之間的橫桿也無法緊扣在原本的洞眼中。

愛德華多坐在那張椅子上,滔滔不絕地講著該如何教人讀書識字,沒想到講著講著,椅子突然垮了,愛德華多也“砰”地一聲倒躺在地板上!我們一邊大笑,一邊把解體的椅子撿起來,放到角落去。

今天早上,因為不用工作,我決定來修椅子。我已經(jīng)買好一罐黏膠,又稠又白,宛如蒲公英莖干里的汁液。我把壞掉的椅子上下顛倒,自己坐在另一張椅子上。我有一把錘子、一把螺絲起子和一些碎布。碎布是奧爾加以前穿過的鋪棉外套的袖子。我必須做的工作很清楚,把每一根可以從孔眼里拔出來的木條都拔出來,至于那些拔不下來的,應(yīng)該就是足夠強壯。接著我把黏膠擠進每個孔眼,還有椅腳和橫桿的接頭。我把它們豎直排好,這樣可以比較不費力地把它們插進各自的孔眼里,然后用碎布包住木條,將它們牢牢實實地槌緊,包碎布是為了避免敲打木頭時發(fā)生掉漆的情形。所有零件全都緊密嚙合,精準到位。我把椅子放正,看著它,接著發(fā)生了一件怪事。我開始哭,一直哭一直哭,哭到看不見任何東西。

不知哭了多久之后,我走去把手指上的殘膠洗掉,把臉清洗干凈。

等我走回來時,那把椅子好端端地站著,所有部分全都組合完整,只剩下孔眼縫中多余的黏膠,等著我用從奧爾加外套上撕下來的袖子擦干凈。我把它們擦干凈了,鎖緊三根螺絲,把椅子擺到窗戶旁邊(就是我們以前常在那里看著屋頂上的貓的那扇窗)。擺個兩天,等膠干燥,我這樣告訴自己。

我為什么哭?是因為修椅子太過容易而其他部分太過艱難?還是因為這件事讓我了解到,這類粗活我也能自己搞定,不必再仰仗你?仰仗你!

正是這類小事會驚嚇我們。至于那些天大的事,那些會讓我們送命的事,反而讓我們變得勇敢。


你的

愛妲


今天晚上,我在交叉口區(qū),經(jīng)過一家年輕時常去的咖啡館。我一時興起走了進去,里面有音樂聲,是手風琴。不是在咖啡館里演奏,是在下面的地窖,有樓梯可以下去。

手風琴手站著,頭幾乎快頂?shù)轿萘?,一些人坐在桌旁,地窖中央有一對男女準備跳舞,或者,準備再跳第三次或第五次。她肯定不到十七歲。

她獨自跨出舞步,舉起雙臂,與身體保持些許距離,等著。不是等待一臉困惑看著她的舞伴,不是等待已經(jīng)開始演奏的手風琴手,也不是等待另一對情侶加入。她等待著體內(nèi)的力量把她帶開,等待著那些力量浮現(xiàn)。她從容鎮(zhèn)靜,高跟鞋略微離地,敞著臉,手腕反轉(zhuǎn),掌心向上,好像想知道,雨到底下了沒。當感覺到第一滴雨珠,她就會開始舞動。

雨珠落下了!她用二十幾個步子做出兩次旋轉(zhuǎn),她那位穿皮外套、牛仔褲的舞伴也加入她。

她讓人印象深刻,無法磨滅,一如染料的顏色。但那顏色不是她,而是她的渴望。和年齡有關(guān)?是,也不是。所有顏色都有褪淡的一天,但我希望,我的顏色依然和她的同樣閃亮。

你知道我坐在鏡子前面梳理頭發(fā)的那張凳子,它至少有五十年了,椅座上的刺繡布早已磨了紋理,褪了色彩。布面上還有一些像是色斑的殘跡,可以看出上面曾經(jīng)點綴的花環(huán)和水果,但所有的彩色絲線全都磨光了。我決定幫它換個軟墊,于是搬著它去找普雷姆,他在跳蚤市場后面開了一家小鋪子。

你可以幫我的凳子安個軟墊嗎?

我只做扶手椅和沙發(fā)。

是一張小凳子,我已經(jīng)搬來了。

如果是凳子的話,你得去找做馬鞍的!

然后他笑了。不過為了你,我會給它安上一個鋼琴軟墊!因為沙眼的關(guān)系,他戴了一副有色眼鏡,鏡片后方那雙年輕的眼睛微笑著。軟墊匠的工作有很大一部分是仰賴觸覺。

等我去取回修好的凳子時,他還在笑。我要給你個驚喜,他說。他把取下的褪色舊椅墊布拿給我看。然后,他咻地一聲快速翻面,背面那些亂七八糟的絲線線頭,依然閃耀著當年的鮮艷色澤,仿佛昨天才剛?cè)竞盟频?。品紅、橙橘、石榴紅、猩紅、檸檬黃、開心果綠、絲緞黑、象牙白。

因為沒有暴露在光線中,他解釋,所以顏色全都保存在你的屁股和填料之間。我猜,你會想留著它。

那些線頭有如一顆顆小微粒。紅、白、青銅、黃玉。許多繡花紋上還殘留著線尾,有如一根根毛發(fā),當我用手背從上面滑過時,那些毛發(fā)一根根豎了起來。

如此這般的顏色飽和度,蘊含著生殖的秘密。色彩之所以存在,是為了激發(fā)欲望。我們女人就是為了這個原因才刺繡的,不是嗎?我們也會在安放炸藥之前刺繡。兩者都需要無比巨大的耐心。

或許是因為這樣,所以那名在地窖里隨著手風琴音樂起舞的女孩,會讓我聯(lián)想起染料。

現(xiàn)在年輕人所知道的,比其他人知道得更清楚、更強烈、更準確。對于他們知道的那些部分,他們絕對是專家;至于他們不知道的部分,我們可以證明給他們看。也許事情向來就是這樣。而今日我們能證明給他們看的是,勝利是一種幻影,抗爭不會有結(jié)束的一天,以及,意識到這一點后繼續(xù)堅持下去,是我們回應(yīng)生命這美妙禮物的唯一方式!

在他們把你帶走之前,我很少想到未來。我們的父母可能會說,我們奮斗是為了未來。但我們不會這樣說。我們抗爭,是為了想做我們自己。

自從他們帶走你之后,未來老是跟著我,因為我正在等待你。我想象著還沒出生的孩子的人生。我不知道,究竟是我的腦袋還是我的子宮在想象他們,也許是我的胸部。

他們并不一定要是我們的孩子。誰知道我會不會有機會懷上你的孩子?誰知道我是不是能在最好的安排之下,穿著我那可以擠爆時間的束腰帶,通過你牢房的水泥地板和破舊鐵門之間的縫隙,做到這點?

在我們咽氣的那一刻,也許時間會一百八十度地向后轉(zhuǎn),我的帥哥。也許在那一瞬間,時間會往后看,實現(xiàn)未來的所有承諾。也許,過去會因為未來無法生育而懷上孩子!也許那塊磨平的刺繡會翻個面,而我們將看到絲線最初染了色的模樣。

隨信寄了四包牙買加咖啡。三包給他們,一包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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