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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五個月前,大概是1950年6月15日,朝鮮人民軍的六個師秘密開赴三八線附近,與此前駐扎在那里的幾支隊伍會合。他們一起進行了強化訓練,還實行無線電靜默。與此同時,大批工兵也被暗中遣送至此,設法加固通往南方主要干道上那些簡易橋梁,以便讓重達32噸的蘇制T-34坦克能夠順利通過。“二戰”末期,這個國家一分為二,貫通南北的鐵路線被切斷,此時,他們要不顧一切地修復這些鐵路設施。24日夜,天降大雨,一直持續到第二天清晨。朝鮮人民軍約九萬名士兵(至少七個步兵師和一個裝甲旅)突然穿過北緯38度一路南下。這是一次經過精心策劃的多路進攻,利用公路干線與鐵路加速前進。在大多數情況下,他們的行動都異常敏捷,被圍的韓國軍隊目瞪口呆,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第二天,一位蘇聯顧問對這次進攻給予高度評價:他們的行動甚至比蘇聯軍隊還快。

1945年,當金日成被蘇聯安置在平壤時,這位朝鮮領導人就對揮師南下統一朝鮮念念不忘;他在這個問題上毫不退讓,一再懇請蘇聯領導人斯大林準許他采取行動。1949年末,他在一次會議上告訴斯大林,自己要“用刺刀尖碰一碰南方的土地”。Seigei Goncharov,John Lewis,and Xue Litai,Uncertain Partners,p.138.

當毛澤東高舉革命大旗,眼看就要一統中國時,金日成對斯大林的施壓也與日俱增。毛澤東的成功似乎加劇了金日成的挫折感——毛澤東已經一躍成為世界舞臺上一個強大的新角色,而他卻只能困在平壤無所作為。沒有蘇聯的準許,他不敢輕舉妄動,只能統治半壁江山的他還算不上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統治者。于是,金日成一而再、再而三地向斯大林施壓。他所兜售的想法十分簡單,聽起來也似乎輕而易舉:一場共產主義攻勢就能讓南方唾手可得。在金日成看來,只要朝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發動一次裝甲攻擊,南方人民就會立刻揭竿而起,一呼百應,戰爭在幾天之內就能勝利結束。

過去,斯大林對于金日成的反復懇求一直反應謹慎。美國人沒有離開南方,雖然他們的權力僅限于顧問,但是斯大林仍然處處提防,不愿與美國發生正面沖突。然而,金日成根本就沒有把美國人扶植的李承晚政權放在眼里,并且對自己所鼓吹的那一套深信不疑。因此,他一直對斯大林不依不饒。在金日成看來,只要蘇聯人不再阻攔,同意他揮師南下,那么假以時日他就能所向披靡。同樣,李承晚也認為,只要美國人不再令人生厭地對他指手畫腳,攻克北方簡直易如反掌。

對朝鮮半島南北雙方一定程度上的軍事對峙局面,斯大林并無感到不快。在他看來,雙方的對峙程度不算太嚴重,但足以使雙方擦槍走火。斯大林有時會鼓勵金日成繼續打擊李承晚政權。“現在進展如何,金日成同志?”1949年春,他在一次會議上問道。金日成解釋說,那些南方人讓事情變得十分棘手,邊界地區沖突不斷。斯大林問他:“你在說什么?難道武器還不夠用嗎?你必須和南方人直接對打。”他想了想,然后又說:“打擊他們,打擊他們。”同上,135頁。

但是,允許朝鮮進行“侵略”卻又另當別論。蘇聯的領導人并不急于公開制造事端。隨后,一系列外部事件的發展改變了斯大林的態度,其中包括1月12日美國國務卿艾奇遜在華盛頓國家新聞俱樂部發表的那篇演說。艾奇遜似乎是在暗示,朝鮮已經不在美國的亞洲防御范圍之內,而莫斯科則把他的演說解讀為,如果朝鮮境內發生任何沖突,美國可能都不會輕易介入。這篇演說是對那一時代最堅強的外交人物的重大誤解,因為它嚴重影響了共產主義勢力的判斷。中國共產黨統一中國后,艾奇遜一直試圖解釋美國的亞洲政策,但最后反而向共產主義世界發出了一個極其危險的錯誤信號。數年以后,他的老朋友艾弗利爾·哈里曼說:“恐怕這一次迪安搞砸了。”作者在寫作《出類拔萃之輩》(The Best and Brightest)時對艾弗利·哈里曼的采訪。

為了得到斯大林的準許,從1949年末到1950年初,金日成一邊加緊厲兵秣馬,一邊三番五次趕赴莫斯科進行游說。在這幾個月里,蘇聯一直抱著靜觀其變的態度,想要看看如果允許金日成南下,自己能夠有多少勝算。最后,他們認為美國人不會插手。在斯大林的要求下,毛澤東與金日成面對面地就美國可能采取哪些行動進行了一次討論,并且一致認為,美國人參戰以拯救這塊“彈丸之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因此無須中國派出援軍。但是日本仍是該地區一個不能輕視的勁敵。Uncertain Partners,pp.136-7.毛澤東允諾,如果日本妄圖介入這場戰爭,那么中國一定會向朝鮮提供人力和物力援助。

中國發生的事情也對斯大林的態度產生了相當的影響。美國人曾經信誓旦旦地告訴自己忠實的盟友蔣介石,如果中國戰場全線告急,他們一定會進行軍事干預,最后卻沒有兌現自己的諾言。如果毛澤東發動的戰爭能在中國農民當中一呼百應,并且最終取得成功,那么韓國的農民會不會以同樣的方式響應金日成的號召呢?難道他不是有先例可循嗎?于是,金日成的計劃逐漸贏得了莫斯科方面的支持。1949年末,毛澤東第一次與斯大林會面時,兩人共同商討了金日成的作戰計劃。斯大林暗示,可以讓大約1.4萬名在中國人民解放軍服役的朝鮮族士兵加入朝鮮人民軍,對此毛澤東表示同意。在一本名為《不確定的合作伙伴:斯大林、毛澤東與朝鮮戰爭》中,歷史學家謝爾蓋·岡察洛夫、約翰·劉易斯以及薛理泰對這一問題進行了開創性的研究。他們寫道,金日成的這次游說活動表明,“斯大林最終決定支持朝鮮的軍事行動,但又刻意與他保持距離,不愿直接介入其中”。同上,140頁。斯大林在這里玩了一個極其微妙的游戲,給朝鮮一個半綠半黃的曖昧信號。由于事情的發展往往出人意料,并不一定會按照金日成的預言進行,斯大林可不想參加這次千難萬險、代價高昂的冒險行動,或是在這次行動的批準書上留下指印。

1949年10月,毛澤東在國內戰爭的最終勝利進一步刺激了金日成的雄心。他認為現在輪到自己大顯身手了。1950年1月,在為朝鮮駐華大使舉行的餞行午宴上,金日成再次對蘇聯大使館幾位高級官員表明自己的態度。金日成說:“中國已經解放了,現在是解放韓國人民的時候了。”他又說,為了解決統一問題,他輾轉反側、徹夜難眠。接著,金日成把特倫蒂·什特科夫上將這位能左右朝鮮局勢的蘇聯高層領導人拉到一旁,請他安排自己與斯大林再次見面,然后再與毛澤東會面。1950年1月30日,也就是艾奇遜發表演說的十八天以后,斯大林拍電報請什特科夫轉告金日成:“我會在這個問題上幫助你。”凱瑟琳·威瑟斯比,國際冷戰史計劃,6—7期,1995、1996年之交的冬天。當什特科夫將這一消息告知金日成時,后者表示十分愉快。

1950年4月,為了打消斯大林的最后一絲顧慮,金日成在樸憲永的陪同下訪問莫斯科。這位南方的共產黨領袖向斯大林保證,南方人民會在北方發出信號的第一時間內一呼百應,揭竿而起。然而南方人民并沒有真的揭竿而起,白漢勇也為自己夸下的海口付出慘痛的代價。從4月10日到25日這十五天當中,金日成和樸憲永一共與斯大林見了三次面。Shen Zhihua,“Sino-North Korean Conflict and its Resolution during the Korean War, ”Cold War International History Project Bulletin, Issues 14/15, Winter 2003/Spring 2004, pp.9-24.金日成堅定不移地相信自己穩操勝券,因為在他身旁的人總是說,他有多么受人愛戴,而李承晚又多么令人憎恨,南方人民早就對他的到來望眼欲穿,與李承晚聽到的逢迎之詞恰恰相反。這兩者當權都已經有五年之久,而無論南方人對于李氏政權如何怨聲載道,對平壤的高壓政策他們同樣也聞之色變。作為共產主義的忠實信徒,金日成可想不到南方人是這么想的,也不認為自己的政權有壓迫性。他始終堅信,在北方崛起的新朝鮮乃是一個真正的公平正義的民主國家。

金日成向斯大林保證,美國不會冒著與蘇聯和中國開戰的危險對朝鮮進行干涉。至于毛澤東,這位中國領導人歷來都對朝鮮半島的解放事業表示支持,而且愿意派兵支援。不過,金日成似乎早已成竹在胸,不需要中國軍隊的任何幫助。當時,斯大林告訴金日成,雖然自己與他的立場一致,但是不會提供過多的援助,因為自己在其他地方尤其是歐洲還有更多重要的考慮。因此,假如美國真的介入,金日成沒法指望蘇聯派兵增援。“如果到時候你打不過美國,我不會出手相救。你還是得讓毛澤東助你一臂之力。”Uncertain Partners,pp.144-5.斯大林說,金日成的任務就是向那位對“東方之事知之甚深”的毛澤東尋求更為可靠的援助。

這是斯大林的典型做派。他既不出言反對,也不提供援助,而是把責任推給了一個眼下立足未穩但卻對他感恩戴德的新生共產主義政權。毛澤東一直想要一統中國,但是在臺灣問題上卻遭到美國橫加阻攔,如果他想要收回國民黨的最后陣地,就不得不仰仗蘇聯的力量。因此,斯大林很清楚自己能夠對毛澤東施加相當大的影響。實際上,毛澤東已經開始與蘇聯方面密切磋商,請求提供必不可少的空中與海上援助。1950年5月13日,金日成在北京秘密會見毛澤東;第二天,毛澤東收到斯大林來電,電文中確認蘇聯對金日成的進攻只能給予十分有限的支持。于是毛澤東承諾要向金日成提供援助,并且詢問他是否需要中國向中朝邊境派兵,以防美國介入。金日成對此一口回絕。后來,毛澤東對自己的俄語翻譯師哲說,金日成的回答有些“自大”。Chen Jian,China's Road to the Korean War,p.112.他們原本以為,這是一個危難中的小國的代表向一個剛剛在國內戰爭中大獲全勝的大國統治者求援,而中國會慷慨大度地施以援手。中國人認為,好像金日成來北京只是為了兌現自己對斯大林的承諾而已。顯然,在金日成看來,朝鮮的統一大業無須中國人染指;他堅定不移地相信,戰事不出一個月就會結束,即使美國想要出兵,屆時恐怕也為時已晚。但是,毛澤東向他暗示,既然美國一手扶植了李承晚政權,日本又是美國東北亞政策的關鍵所在,那就不能完全排除美國介入戰爭的可能性。金日成對這一暗示無動于衷。至于援助問題,蘇聯會給他們提供足夠的武器裝備。他這話倒是不假,蘇聯的重型武器已經通過補給通道陸續運抵平壤。(在戰爭開始之前,朝鮮人民軍的裝備不僅遠勝于韓軍,而且也大大超過仍在使用從日軍與國民黨軍隊手中繳獲的武器的中國軍隊)

正如沈志華著名歷史學家,華東師大歷史系教授,代表著作有《毛澤東、斯大林與朝鮮戰爭》《無奈的選擇》《蘇聯專家在中國》等。所言,毛澤東向金日成暗示,要想“速戰速決”,朝鮮人民軍應當繞過城市,不要讓部隊陷入城市戰中,而要打擊李承晚軍隊的軍事要地。速度是關鍵。毛澤東預言般向他承諾,美國要是參戰的話,中國一定會出兵相援。Shen Zhihua,“Sino-North Korean Conflict and its Resolution during the Korean War, ”Cold War International History Project Bulletin, Issues 14/15, Winter 2003/Spring 2004, pp.9-24.這次會見結束以后,金日成當著毛澤東的面告訴蘇聯駐華大使羅申,他與毛澤東對自己即將發動的這次進攻意見一致。

在此之前,朝鮮在很大程度上還是蘇聯的衛星國,而后者也一直在刻意淡化中國方面的影響。隨著戰事日益臨近,金日成身邊的高級顧問——那些蘇聯將軍逐漸接管策劃戰爭的大權。他們認為金日成此前制訂的進攻計劃并不高明,并且根據蘇方的意圖進行修改。在歷次高度敏感的戰爭計劃會議上,朝鮮勞動黨政治局和朝鮮人民軍中的親華人士都被刻意排除在外;某些重型武器也是通過海路而不是鐵路運抵朝鮮,為的就是繞開中國。顯然,朝蘇雙方都想盡量縮小中國的作用。金日成曾經暗示,希望在6月中下旬雨季來臨前的某一時間發動攻擊。最后,斯大林同意把時間定在6月末。蘇聯最后一批,也是最大的一批軍火已于6月初運達;距離朝鮮發動進攻的日期越近,蘇聯的指使就越明顯。直到6月27日,也就是朝鮮人民軍越過北緯38度兩天以后,金日成才通報中國當局;在此之前,中國只能依靠廣播報道獲取有關消息。當金日成終于接見中國大使時,一口咬定是韓國首先發動攻擊。有意思的是朝鮮“入侵”前幾周三方(蘇、朝、中)的態度:盡管金日成一直認為自己穩操勝券,但這三國之間由于某些歷史原因出現相當程度的緊張和對立,相互之間的信任程度很低。

對于美國及其他西方國家來說,這不是一場內戰,而是一次越過國界的“進犯”,是一國對另一國的“侵略行徑”。因此他們很容易就聯想到,西方國家因沒有及時阻止希特勒的侵略行為而引發第二次世界大戰。然而,這種觀點對于中國、蘇聯和朝鮮卻顯得匪夷所思。他們認為,1945年美國授意作為南北分界的那條38度緯線,根本就不是什么邊境線。在他們看來,朝鮮在6月25日的所作所為與當時印度尼西亞尚未結束的、而中國業已結束的國內戰爭如出一轍,只不過是他們代表朝鮮人民的利益所進行的長期斗爭過程中的一次行動而已。


實際上,早在北方發動攻擊的前幾周里,就已經出現某些征兆。不過,在當時美國情報部門獲悉的關于虎視眈眈的南北雙方的報告中,每天都有不計其數的正反兩面的消息證明某些事件即將發生或者根本不會發生,因此這些跡象很容易從情報人員的眼皮底下溜走。如果當時稍加留心,美國人也許能夠從中發現一些不祥之兆。一位年輕的前美國戰略情報局(OSS,中央情報局的前身)駐華官員杰克·辛格勞布當時正在培訓一批韓國特工去尋找一些能夠證明平壤方面不再采取“打了就跑”的游擊戰術的證據。隨后,他派遣這些人越境潛伏。這些人都是新手,而且他們的訓練也沒有達到最高水平,因此這些特工的任務就是搜尋那些最簡單的跡象:其一,同時也是最重要的是,邊境地區有無疏散或者撤離當地居民的行動,因為這是戰爭準備正在進行的信號,而共產黨當局對此會極力掩飾;其二,他們有沒有對一些小型橋梁進行拓寬或者加固;其三,有沒有人從事任何有可能重新開通南北鐵路的活動。作者對杰克·辛格勞布的采訪。

辛格勞布的手下都很年輕,不過他認為有些人相當優秀。到了春末,他已經搜集到不少非常有價值的情報。這些情報顯示,朝鮮正在向邊境地區派遣精銳部隊,同時悄悄撤離當地平民;此外,他還得知有些橋梁正在被加固,而每到夜間,邊境地區就有人加緊修復鐵路。因此,辛格勞布相信,盡管有關情報鋪天蓋地,但邊境地區源源不斷的事件足以證明,這里必將有大事發生。

然而,辛格勞布的工作卻受到諸多方面的束縛。作為一名在前戰略情報局即今中央情報局就職的官員,他甚至不能公開在朝鮮半島搜集情報,因為無論是麥克阿瑟還是情報部長威洛比都對戰略情報局恨之入骨。“二戰”期間,他們就將該局排除在自己的戰區之外,現在他們又故伎重演。麥克阿瑟的宿怨部分來自他素來為人所知的反英情緒,以及對那些在戰略情報局影響甚深、威望頗重的東方當權派的不滿情緒,部分則是出于某種更為實際的考慮:如果他的情報部門能夠壟斷這一戰區的所有消息,他就更有可能掌控該戰區的決策大權。因此他和威洛比都希望,在亞洲那些他們的地盤上發生的事情,五角大樓和杜魯門政府最好能完全依賴他們的情報,這樣麥克阿瑟就不會被反面情報所掣肘。掌握情報就等于掌控決策權。


此前造訪過東京的喬治·凱南對東京司令部忽略正在發生的事情絲毫不感到奇怪,因為他對麥克阿瑟的參謀,尤其是那些華而不實、極端反共、過度自信的情報人員的素質和能力深感懷疑。某次他對一位空軍高級軍官說道,如果美國從韓國撤出地面部隊,那么朝鮮半島地緣政治形勢將變得極為脆弱,這位軍官卻不以為然地認為根本沒有必要使用地面部隊,因為駐沖繩的戰略轟炸機足以擊退任何可能來犯的敵軍。然而,凱南表示難以茍同,因為他曾經目睹過中國內戰,中共的軍隊似乎并不懼怕國民黨的空中打擊。隨后,在1950年的五六月間,凱南在國務院政策規劃司的一些同僚聽到一些風聲,據說共產主義世界即將有大事發生,而且很快就會有大批軍隊投入到戰斗中。當時,美國的各個情報部門在對整個共產主義陣營進行了深入分析之后,信心十足地認為,無論是蘇聯還是其東歐的衛星國,都不可能輕舉妄動。凱南卻認為,也許朝鮮有這種可能。然而從軍中傳來的消息卻是,所謂的共產主義襲擊完全是“無中生有之事,因為韓國軍隊裝備精良,訓練有素,作戰能力遠在北方之上”。George F.Kennan,Memoires 1925-1950,p.484.


來自辛格勞布手下情報員的報告被威洛比之流打上了“F-6”的最低等標簽,就是說該特工不值得信任,其報告的可信度極低。因此,朝鮮人民軍在清晨揮師南下時,韓國軍隊及其美國顧問團完全猝不及防。這場戰爭從一開始雙方就不是勢均力敵。朝鮮人民軍驍勇善戰,武器裝備也相當先進。他們的武器大都是專為此次進攻而由蘇聯新近制造并運抵朝鮮的;他們的士兵訓練有素,而且人數上幾乎是韓軍的兩倍,其中將近一半士兵有豐富的作戰經驗。經毛澤東允許,大約有45000名曾在中國人民解放軍服役的朝鮮族士兵逐步調入朝鮮人民軍中。這批官兵思想堅定,多數人有十年以上的軍旅生涯,并且在一場軍事裝備始終處于劣勢的戰爭中幸存下來。實際上,朝鮮人民軍是一支令行禁止、紀律嚴明、等級森嚴、信仰堅定的隊伍,為同樣令行禁止、紀律嚴明、等級森嚴、信仰堅定的政府服務。這些士兵大都出身農村,對自己的生活狀況極其不滿。一開始,當權者把他們的怨恨歸咎于生活的貧困、日本統治者的暴虐無道,以及上流社會與日本人的同流合污,而眼下在他們心里,美國已經取代日本成為新的仇恨對象。如果無人刻意強調這些那倒也沒什么,然而生活的殘酷卻無時無刻不在反復強化著這些信條。


在漢城,作為韓國政治和軍事顧問的少量美國人反應遲緩,很晚才意識到正在發生的一切,即有十萬北方大軍殺將過來了。朝鮮的進攻始于當地時間周日凌晨4時,即華盛頓時間周六下午3時。時任美國駐韓國大使的約翰·穆奇歐是國務院才具非凡的官員之一,然而卻是在戰斗開始四個小時后才從一位助理打來的電話中得知這一消息的。“你可要坐穩了,”美國駐韓大使館臨時代辦埃弗雷特·德倫姆萊特對穆奇歐說,“共軍正在全線進攻。”Joseph Goulden,Korea,p.44.李承晚是在清晨6時30分聽到這一消息的,也就是說,在其間至少有一個半小時,他沒有通知美國人。穆奇歐與德倫姆萊特通話結束后,兩人決定在使館見面。在前往使館的路上,穆奇歐碰到合眾社記者杰克·詹姆斯,詹姆斯本來打算處理一些工作然后就去野餐的。穆奇歐告訴詹姆斯,有報告說朝鮮人在全線進攻,自己正要去核實這一消息。詹姆斯一進大使館就遇到一位在軍情部門工作的朋友。這位軍官問詹姆斯:“你聽說邊境那邊出事了嗎?”詹姆斯回答說:“我聽到的不多,你都聽到了什么?”這位軍官答道:“見鬼,除了第八師的地盤以外,恐怕他們早就無孔不入了。”

聽到這些消息后,詹姆斯立刻來到一部電話機旁,開始瘋狂撥電話,試圖把這些只言片語拼湊起來。隨后,大約在上午8點45分,一名海軍陸戰隊警衛保羅·杜普拉斯中士問他出了什么事。他回答說,朝鮮人已經越過邊境。杜普拉斯說,這沒什么,這種事情時有發生。詹姆斯答道:“是的,但這次他們開著坦克。”隨著各方面的細節越來越多,詹姆斯在當地時間上午9點50分左右發布第一則新聞快報。此前他一直在城里四處打探消息,等回到大使館后,一位在軍情部門工作的朋友告訴他,現在是讓華盛頓了解一些情況的時候了。詹姆斯覺得,既然他們能夠接受這樣的消息,那么自己當然也可以接受。于是,詹姆斯字斟句酌,他后來這樣說,為了盡量避免引起軒然大波,因為這事關一場戰爭,沒有必要再去夸大任何事實,此后數小時以及數天當中,更詳細的報道一定會接連不斷。雖然合眾社向來因其惡趣味而臭名昭著,但是這一次詹姆斯卻自作主張,用最快的速度發了這則新聞快報。由于他行動迅速,因此他的報道第一個到達美國,并且立即被刊登在周日的晨報上。這則報道的措辭是典型的通訊社風格:“據紐約合眾社25095通訊員詹姆斯緊急報道,陸續有消息稱,朝鮮軍隊于周日上午穿過北緯三十八度線,全線進攻。當地時間9點30分的報告稱,距離漢城西北四十英里的開城和韓1師師部已在9時失守。敵軍已抵達翁津半島南三四英里處。據悉,敵軍在距離漢城西北五十英里處的春川地區使用了坦克……”Glenn D.Paige,The Korean Decision,p.88.

此后,華盛頓也不斷收到大使館的報告,但是詹姆斯的新聞快報是第一個觸動美國神經的人。當合眾社以及其他新聞機構紛紛致電政府高官想要確認這一消息時,他們才如夢初醒,一場始料未及的新戰爭已在朝鮮半島拉開了序幕。


當朝鮮人發動進攻時,麥克阿瑟的反應出人意料地遲緩。他對那些有關北方進攻的最初消息似乎無動于衷,反而對周邊一些人感到憂心忡忡。這些人不光是出于國內政治原因要架空他的自由派人士,還包括那位與國家安全部門過從甚密的極端保守派人士、共和黨影子內閣國務卿、時任國務院顧問的約翰·福斯特·杜勒斯,以及曾經作為杜勒斯的助手到訪過漢城和東京的國務院強硬派人士約翰·阿利森。

杜勒斯與阿利森恰巧都在東京,他們是為與日本簽署正式結束美國對日占領的和平條約而來。在戰爭爆發的數天前,他們一同來到三八線附近韓軍的一處地堡視察,還與當地的軍人合影留念。當時,杜勒斯頭戴一頂招牌式的卷沿帽,好像要去華爾街參加銀行家大會一樣。國務卿艾奇遜說:“福斯特竟然戴著一頂卷沿帽出現在地堡里,這幅景象可真是讓人啼笑皆非。”Robert Myers,Korea in Cross Currents,p.83.他對杜勒斯這個一心想占據自己職位的人毫無好感。十八個月前,在湯姆·杜威競選總統的時候,杜勒斯滿以為自己能坐上艾奇遜現在的位置。第二天,這位從不自戀的杜勒斯竟然在韓國國民議會上擺出一副滿腔正義悲天憫人的樣子發表演講。他告訴議員們:“你們并不是孤軍奮戰。只要繼續為人類的自由事業奉獻自己的綿薄之力,你們就永遠不會孤軍奮戰。”John Allison,Ambassador from the Plain,p.130.這篇演講稿是專門為杜勒斯在華盛頓講話而量身打造的,執筆人就是在幾個月后的強硬派中堅人物、負責遠東事務的助理國務卿迪安·臘斯克和政策規劃司司長保羅·尼采。Glenn D.Paige,The Korean Decision,p.74.盡管杜勒斯的演講措詞夸張,但是人們沒有理由覺得韓國陷入危境。就在幾天前,杜勒斯和阿利森聽過威洛比將軍的匯報,匯報中沒有提及朝鮮可能發動襲擊之事。

當朝鮮發動攻擊時,杜勒斯與阿利森私下里一直對麥克阿瑟總部某些人的意見十分關注,這些人在意識形態上對朝鮮抱有同情心,但不是麥克阿瑟團隊的核心成員。一開始,傳來的消息非常不利,可是麥克阿瑟及其手下卻令人難解地漠然置之。6月25日,也就是攻擊發生的周日晚上,麥克阿瑟在情況通告會上顯得非常放松。他告訴杜勒斯與阿利森,之前的有關報道都是不確定的。他說:“這很可能只是一次武力偵察而已。如果華盛頓不在那里礙手礙腳的話,我把一只手捆在背后都能對付他們。”John Allison,Ambassador from the Plain,p.129.接著又補充道,李承晚總統曾經要求美國增援一些殲擊機,雖然他認為韓國人還玩不轉這些飛機,但是為了鼓舞士氣,他還是打算送一些過去。

阿利森覺得,麥克阿瑟信心滿滿的態度一度讓杜勒斯如釋重負,不過他還是想給艾奇遜和負責遠東事務的助理國務卿臘斯克拍一份電報,請他們立即增援韓國。但是,阿利森和杜勒斯與麥克阿瑟圈外的人士交流越多,他們越感到事關重大。當晚,阿利森前往老朋友橫濱港司令克倫普·加爾文準將家中赴宴,后者向他透露,最近兩三周第8集團軍情報部門的多份重要報告顯示,朝鮮邊境附近居民正在被悄悄地疏散,并有大批軍隊在該地集結。阿利森大吃一驚。加爾文對阿利森說:“凡是看過這些報告的人都明白,很快就有大事發生。不知道東京的情報部門都在干什么。”同上,131頁。

到了周一,前方的事實與麥克阿瑟總部的情報之間的出入似乎已經越變越大。美國駐韓大使穆奇歐下令美國婦女兒童要盡快撤離韓國。麥克阿瑟仍然擺出一副聽之任之的模樣,還暗示穆奇歐的做法有失妥當。他信誓旦旦地說:“沒有必要在韓國引起恐慌。”然而,前線傳來的壞消息卻是一條接著一條。

當晚,這兩位高級官員開始分頭行動,阿利森前往東京與某些高官共進晚餐,杜勒斯參加麥克阿瑟的一次私人晚宴。晚餐期間,阿利森看到不斷有高級新聞記者與外交人員進進出出,核實來自各個方面越來越多的不利戰報——韓國已經潰不成軍。傍晚之后,阿利森決定與杜勒斯核實一下情況,想來他在晚宴上得到的消息一定比自己多得多。“我想你一定聽說了朝鮮方面的壞消息。”他說。然而杜勒斯卻表示對此一無所知。“難道你不是與將軍共進晚餐嗎?”“是的。”杜勒斯回答,席間只有麥克阿瑟夫婦及他們夫婦四人,晚餐結束后大家還一起觀看了將軍最喜歡的一部娛樂片,沒有人打斷他們的晚宴。于是,杜勒斯打電話給麥克阿瑟,問他有關韓國潰敗的情況。將軍回答說他要先了解一下情況。阿利森后來寫道:“讓一個國務院代表告訴美軍司令他的后院發生了什么事情,這種情況在美國歷史上恐怕屈指可數。”同上,135頁。

圖4 朝鮮人民軍大舉南下,1950年6月25—28日

第二天,越來越多的跡象顯示,展現在他們面前的將是一場巨大的災難。穆奇歐大使報告說,漢城已經開始撤離行動,李承晚政府準備撤到漢江以南的大田。就在當天,杜勒斯和阿利森準備飛回美國。他們在羽田機場候機時,麥克阿瑟來了,神色異常,這讓阿利森感到十分詫異。這位兩天前還洋洋自得、顧盼自雄地認為朝鮮不過是在搞武裝偵察的風云人物現在卻垂頭喪氣、滿面陰云。雖然他們此前就聽說過這位將軍有些喜怒無常,但是乍見之下,杜勒斯和阿利森還是感到無比震驚。麥克阿瑟宣布:“韓國已經全線失守,現在我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讓我們的人安全撤離。”阿利森后來寫道:“我從沒見過麥克阿瑟將軍像1950年6月27日那天那樣灰心喪氣、萎靡不振。”同上,136—137頁。

然而,更讓人大惑不解的還是飛機因機械故障而延誤時麥克阿瑟的舉動。告別儀式似乎沒完沒了,這時陸軍部長來電,要求在東京時間下午1點與將軍進行一次電訊會議。由于當時的通訊手段尚不發達,所謂電訊會議就像通過打字員之間的文字往來而進行的電話會議。杜勒斯與阿利森一致認為,這一定是一次極其重要的會議,因為華盛頓急切地想從這位身在前線的總司令那里知道,應當如何應對這次重大危機。麥克阿瑟必須立即離開羽田機場才能趕上這次會議,但讓他們感到吃驚的是,這位將軍滿不在乎地告訴助手,他正忙著為杜勒斯送行,華盛頓方面與他的參謀長談就行了。麥克阿瑟的做法讓杜勒斯極為不解,于是他設計讓麥克阿瑟履行自己的職責:他讓機場方面呼叫他們一行人立即登機。直到這時,麥克阿瑟才起身前往總部。此后,杜勒斯以及隨行人員又返回貴賓室等了幾個小時。后來阿利森才得知,就在那次電訊會議上,杜魯門政府決定向朝鮮半島派遣美國的空中和海上力量。這可不是一個令人鼓舞的開端。

有些人會由此而聯想起當年太平洋戰爭爆發時,麥克阿瑟的司令部同樣措手不及。他低估了日本在太平洋美軍勢力范圍內的打擊能力,再加上各級指揮員的疏于防范,致使日本空軍一舉摧毀了美國在復活節島上的所有轟炸機,而那時已是日軍偷襲珍珠港九小時之后,他們在這段時間內竟毫無作為。英國歷史學家麥克斯·黑斯汀寫道:“在其他國家,像他那樣經歷了美軍1941—1942年在菲律賓的慘敗后,不僅撇開一切責任,而且還能在軍中擔任重要職務的將領恐怕少之又少。像他那樣在巴丹一戰中放棄自己的指揮職責,與親信甚至仆人逃出生天,還宣稱自己對于國家的價值遠遠高于那些為之犧牲的將士的將領,恐怕更是鮮有其人。”Max Hastings,The Korean War,p.65.看來,那些適用于他人的規則并不適用于麥克阿瑟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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