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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也沒有什么比艾奇遜為了爭取國防預算所作的艱苦努力更能反映美國當時的國內(nèi)矛盾了。美國當時正在磕磕絆絆地從孤立主義強國轉(zhuǎn)變?yōu)橐粋€國際主義強國。為了能將原有的國防預算提高到一個看似不可能達到的水平,艾奇遜不惜讓自己淪為右翼分子的主要攻擊對象。右派勢力批評艾奇遜對于共產(chǎn)黨過于軟弱,他們?nèi)找婕由畹膽嵟团懦猓甲尠孢d舉步維艱。1950年初,為了提高軍費,艾奇遜指派保羅·尼采撰寫了一份核心文件,并且設法獲得行政當局的批準,這就是后來的《國家安全委員會第68號文件》(NSC68)。艾奇遜的這一舉動實屬情理之中。作為一顆冉冉升起的政壇新星,尼采的思想和艾奇遜的理念如出一轍,簡直就是艾奇遜靈魂的延續(xù)。尼采最初在福里斯特爾手下工作,而出于對尼采才華的欣賞,凱南成為尼采早期最重要的支持者;他提議讓尼采擔任國務院政策規(guī)劃司國務院政策規(guī)劃司是國務院的智囊機構(gòu),對美國政府有巨大的影響力,是國務院內(nèi)最能出謀劃策的部門。在政策規(guī)劃司,各路精英商談某些政治事件可能引起的各種后果,從長遠角度考慮政府面對的某些棘手問題。的副司長,尼采也欣然允諾。但是艾奇遜卻否決了這個提議,他認為尼采曾經(jīng)為當時華爾街最著名的投資家之一迪隆·里德工作過,因此尼采更適合從事與經(jīng)濟相關的工作。但是艾奇遜最終還是改變了主意,1949年夏,當凱南再次向艾奇遜建議起用尼采時,艾奇遜批準了此事。此后,隨著凱南被冷落和受排擠,艾奇遜和尼采卻在工作關系和私人友誼上成了密不可分的盟友。

僅在四年前,凱南還被視為一顆冉冉升起的政壇新星。由于他對蘇聯(lián)動向的準確把握與睿智分析,凱南深受美國國務院的器重。但是隨著冷戰(zhàn)的進一步深入,美國對內(nèi)對外的政治立場日益強硬。他以穩(wěn)定美國與蘇聯(lián)關系為重點的政策逐漸失寵,最終被排擠到國務院的邊緣。凱南不再是國務院的主角本身就意味著美國政治局勢的轉(zhuǎn)變。對于凱南長篇累牘的一己之見,哪怕這些意見高瞻遠矚、非常中肯,艾奇遜也逐漸失去了興趣。迫于一系列事件的壓力,美國政府正在一步步跨越與社會主義國家之間的安全警戒線,然而美國人對此卻渾然不覺。隨著右翼勢力迅速成長壯大,杜魯門政府備受指責、四面受敵,凱南的價值也被迅速貶低。據(jù)說到了1949年秋天,那個此前可以直接向艾奇遜匯報工作的凱南變成一個只能向助理國務卿匯報的小吏。這就意味著凱南已經(jīng)失去和國務卿直接對話的權(quán)力,所有人都很清楚,凱南的影響力和實權(quán)喪失了。幾星期之后,凱南向艾奇遜請辭,尼采正式接替凱南的工作。

尼采和凱南只在一個重大問題上有難得的共識——他們都極力反對麥克阿瑟在1950年10月向北推進、跨越三八線的決定。在他們看來,麥克阿瑟的行為得不償失,對美國毫無裨益。然而這只是唯一的例外,在其他方面,尼采都更像是艾奇遜欣賞的那一類人。因此接下來的十年里,尼采順理成章地成了艾奇遜最為信賴的門徒。在NSC68號文件這一原則問題上,國務卿想把國防預算提高到原來的三倍。凱南對此堅決反對,他認為NSC68號文件完全誤讀了蘇聯(lián)的意圖,將導致美國的外交政策走向軍國主義,從而引發(fā)美蘇兩大陣營之間曠日持久的軍備競賽。在這個原則性問題上,尼采站在了國務卿的一邊。

在所有人都蓄勢待發(fā)的時候,凱南卻對美國的前途感到悲觀失望,這種反差越發(fā)讓凱南變得孤立無援、處境凄涼。他開始迫不及待地想要離開華盛頓,前往普林斯頓。只有在那里,他的才華才能得到人們的承認,除此之外,他還能夠安心從事寫作。即便普林斯頓能夠安慰凱南,凱南還是為人們認識不到自己的價值感到沮喪不已,在凱南看來,那些高高在上的美國政客選擇的政治道路謬誤至極,他們對待共產(chǎn)黨人的態(tài)度過于粗暴簡單。他們將所有共產(chǎn)主義國家一以概之,全都劃歸為莫斯科的爪牙,然而他們卻沒有看到這些社會主義國家各自的復雜背景和彼此間的差異分歧。凱南認為,隨著民族主義的發(fā)展,這些社會主義國家之間的分歧早晚會凸顯和激化。他是那個時代反對將共產(chǎn)主義社會視為統(tǒng)一整體的代表人物,可是在他看來,卻沒有人聆聽他的聲音。后來凱南自己曾經(jīng)反思道,到了1949年夏天,他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政治小丑,時時刻刻都希望能引發(fā)眾人的爭論,好借此發(fā)布一些令人震驚的觀點。自己冒著遭人厭惡的風險,仍然試圖在平庸的同僚中引起關注。可惜到了最后制定決策時,卻沒有人會認真考慮這個小人物的意見”。Barton Gellman,Contending with Kennan,p.14.

所有曾經(jīng)和凱南共事的政府人士都覺得,凱南是個在工作上很難相處的人。他的個性復雜而又難以捉摸,一方面,他希望擁有足夠的影響力,可是另一方面,一旦得到這種影響力,他又對由此帶來的種種壓力感到惴惴不安。他為人靦腆內(nèi)向,或者確切地說,他更適合當個歷史學家,而不是外交使節(jié)。在國務院這樣的工作環(huán)境中,政治決策往往需要在不同程度的緊急狀況中立即執(zhí)行,而凱南的行事就顯得過于拘泥,過于苛求細枝末節(jié)。凱南希求對每個問題都找到最好的對策,然而在一個沖突不斷矛盾迭出的世界中,政府卻常常會迫于壓力而做出某種決策,這自然會和凱南的想法出現(xiàn)偏差。作為美國早期著名的公共知識分子之一,凱南似乎總是在不斷地陷入一系列復雜的爭論當中,與國家安全部門的同事和上司進行爭論,與強硬派以及反對者們進行爭論,甚至在和自己爭論。他偶爾會對政治中的不確定和微妙感到手足無措,因此認為自己提出的異議必須得到一一解答。如果說在人們尊重和接受他的意見時,凱南都感到失望不滿,那么在行政當局對他失去興趣、無人聽取他的意見時,他就更是頹唐失落。與包括艾奇遜在內(nèi)的同時代其他人相比,凱南對于美國政治的現(xiàn)狀更加沮喪。在他看來,美國不僅政治環(huán)境殘酷,就連文化氛圍也充斥著粗糙和愚昧,再加上一群思想落伍的國家領導人,想要為一個如此龐大而又不懂規(guī)矩的民主國家制定出高瞻遠矚的外交政策,實在是難于上青天。

在越南戰(zhàn)爭爆發(fā)時,凱南成為反對越戰(zhàn)的主要人物之一,而在此大約十五年前,他又對美軍越過三八線向北挺進擔憂不已。這些表現(xiàn),即使在凱南的崇拜者看來,也難免有這樣的感覺:凱南不僅僅是鴿派人物的代表,而且僅就外交政策而言,他也是個非常懦弱的人。但實際上,凱南是“實力政治”的真正推崇者。他之所以不贊成美軍進入越南,并非出于對越南反殖力量的同情,而是因為他認為這些地區(qū)的人(或者是他們的國家)根本就不值得美軍勞民傷財,美國人有比打越南戰(zhàn)爭更加宏偉的計劃要執(zhí)行。更何況,這場戰(zhàn)爭從一開始就注定會失敗。

凱南相信,如果美國人非要將自己的意志強加給一個并不適合這一意志的地區(qū),那么其后果往往不堪設想。對于越南和中國這樣的地區(qū),美國既沒有地理上的優(yōu)勢,又對這些國家不甚了解。與此同時,美國還有很多無論是從地理位置還是意識形態(tài)來考量都更寶貴的盟友,而這些盟友正是蘇聯(lián)無法接觸和控制的。這樣一比,孰重孰輕,不難見分曉。在凱南看來,排除表面上的所謂兩大陣營的對壘,當時世界上其實已經(jīng)出現(xiàn)一種相對平衡的關系。并且從長遠看來,這種平衡可以對美國的發(fā)展形成積極的影響。對凱南來說(不無諷刺地,對斯大林來說同樣如此),一個國家真正應該積蓄的力量是工業(yè)生產(chǎn)力,在必要的時候,這種力量可以在瞬間轉(zhuǎn)化為軍事力量。因此,唯一值得美國人關注的應該是那些生產(chǎn)力水平發(fā)達的工業(yè)強國,這些國家主要是北半球的白人國家。而日本可能要算美國唯一應該關注的亞洲國家。凱南之所以會在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的初期對戰(zhàn)事做出積極回應,是為了一個比朝鮮戰(zhàn)爭更為宏大的計劃。凱南覺得,即使朝鮮統(tǒng)一了南方,將韓國合并為一個共產(chǎn)主義國家,美國也根本沒必要費勁去招惹它。真正讓凱南擔心的是日本,他唯恐施行共產(chǎn)主義的統(tǒng)一朝鮮會對日本造成干擾。在朝鮮向南進攻后的第三天,凱南對英國駐美大使說道,雖然朝鮮對美國而言缺乏重要的戰(zhàn)略意義,“但是它的象征意義卻會產(chǎn)生深遠的影響,特別是對日本影響尤其重大”。Rosemary Foot,The Wrong War,p.60.實際上,凱南并非如批評者所言是個怯懦之徒,相反,他是個極為理智冷靜的人,理智冷靜到可以用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眼光去看待世界。

凱南是個心思很深的人,對政治事件大多抱著悲觀的態(tài)度。相比于他的聰慧睿智,凱南出人意料地對身邊人的情緒和感覺遲鈍不已。當決心娶一位年輕的挪威女子為妻時,凱南寫信給自己的父親,描述了自己對愛人的浪漫感情,這本應是最為溫柔甜蜜的一封信,可是凱南卻這樣寫道:“她有著真正斯堪的納維亞人才有的簡單個性,不會嘮叨啰唆。她有著世人少有的能力,總能保持優(yōu)雅的沉默。我從未見她有過任何煩躁不安的情緒,就算是我,也不會讓她感到緊張。”Walter Issacson and Evan Thomas,The Wise Man,p.150.華盛頓政府中的其他高層決策者大都出身于顯赫的上流社會家庭,但是凱南不同。他來自中部一個普通的中產(chǎn)階級家庭,是密爾沃基市一名稅務律師的兒子。即便如此,凱南卻相當虛榮勢利,赤裸裸地蔑視那些在他看來屬于社會下層的人,認為這些人只會妨害社會精英在這個民主國家發(fā)號施令的權(quán)力。

蘇聯(lián)問題專家奇普·波倫和凱南相交多年,時常體諒凱南的情緒,但即便是他也認為凱南不是一個容易相處的人。凱南最終決定離開國務院時,才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幾乎沒有可以道別的對象。在國務院工作的二十七年中,凱南幾乎沒有朋友,很少會和他人分享自己的內(nèi)心想法,也從不會對自己身邊的同事表現(xiàn)出特別的興趣。然而無論如何,凱南作為一名外交政策分析家的天賦和創(chuàng)造力是毋庸置疑的。

出于對歷史強烈的熱愛,凱南傾向于用歷史發(fā)展的眼光看待世界。歷史的發(fā)展孕育著強大的力量,這種力量又塑造了各個國家不同的國民性。而歷史的發(fā)展卻不會以執(zhí)政者的意志為轉(zhuǎn)移,實際上,統(tǒng)治者們往往意識不到自己本身只是歷史進程中的一部分;只有歷史本身,才能決定一個國家的基因。在凱南看來,蘇聯(lián)本質(zhì)上不過是俄國人及其統(tǒng)治者的組合。出于對俄國的恐懼,出于保全自己的考慮,加上平等主義思想的蠱惑,為了避免孤立,那些曾經(jīng)與俄國長期糾葛的鄰邦才與俄羅斯人共同成立了蘇維埃聯(lián)盟。

1943年,當華盛頓的官僚們?nèi)匀怀两诿つ康臉酚^中,妄想美國在戰(zhàn)后可以跟蘇聯(lián)和睦共處時,凱南卻出人意料地提出異議。他竭力向自己的上級們表明美國即將面臨的艱難道路:出于種種歷史原因,蘇聯(lián)將在“二戰(zhàn)”之后成為美國難以招架的競爭對手。然而在“二戰(zhàn)”中期,除了哈里曼之外,幾乎沒有人聽取凱南的意見。哈里曼來自一個顯赫的鐵路世家,曾經(jīng)擔任羅斯福的特別密使,負責華盛頓與丘吉爾及斯大林之間的聯(lián)絡。在20世紀40年代的國際政治中,哈里曼扮演著舉足輕重的角色。

哈里曼雖然自身才華有限,但卻是個極為耐心的傾聽者,善于吸收利用他人的觀點。哈里曼的政治生涯長達四十年,可能要算同時期的人中最能干的兩三人之一。雖然當時凱南只是美國駐蘇聯(lián)大使館中的一個小角色,哈里曼卻對他的才華極為欣賞。

1946年,遠在蘇聯(lián)的凱南向華盛頓發(fā)出他最著名的長電報。為了向當局說明美國即將面臨的嚴峻形勢,凱南用洋洋灑灑八千字,旁征博引,詳細闡釋蘇聯(lián)的社會文化和歷史發(fā)展,反復強調(diào)蘇聯(lián)將是美國難以對付的勁敵。這封電報非常及時,當時華盛頓政府也正在思考同樣的問題。

凱南的這封電報簡直就像是為華盛頓大多數(shù)不明就里的官員量身定做的,向他們解釋了莫斯科之所以難以對付的原因。這封電報與丘吉爾在密蘇里州富爾頓的演講不謀而合,在這次演講中丘吉爾也宣稱,鐵幕已經(jīng)覆蓋半個歐洲。這正是凱南提出了后來被稱為“遏制政策”的對蘇戰(zhàn)略。這封電報此后刊登在著名的《外交》雜志上,文章署名為“X先生”。文章發(fā)表后,首先在華盛頓引起轟動,繼而震撼全國。凱南一夜之間成為外交界的明星,他后來這樣寫道:“因為我個人聲名鵲起,因此我的觀點也被廣泛采納。”George F.Kennan,Memoires 1925-1950,pp.294-95.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他的遏制理論都被視為華盛頓對莫斯科政策的依據(jù)。當理想主義蔓延、人們還沉浸在對戰(zhàn)后聯(lián)盟的憧憬中時,凱南卻打破了這片歌舞升平。這封電報標志著一個時代的結(jié)束,預示著另一個時代的到來。

但是凱南備受推崇的日子卻并沒有持續(xù)太久。他在思想上過分孤立,同時又對風云變幻的政治浪潮缺乏關注。1948年,凱南將美國和蘇聯(lián)之間的緊張關系歸因于兩國之間的歷史淵源。因此他認為美國政府對蘇聯(lián)的反應過于激烈,在他看來,雖然蘇聯(lián)紅軍勢力強大,但不會主動去侵略任何國家。

此前在1939年,斯大林曾經(jīng)妄圖吞并芬蘭,不料吃了大虧,并且后悔不迭。凱南甚至預見到,由于完全迥異的歷史背景,中國和蘇聯(lián)之間將不可避免地出現(xiàn)緊張關系。他斷定,即將建立的新中國,無論是不是由共產(chǎn)黨領導,在剛剛贏得革命勝利后,正處于自信滿滿、百廢待興的狀態(tài),它絕不會甘心長期做蘇聯(lián)的衛(wèi)星國,任由蘇聯(lián)人擺布。國務院的其他專家,例如約翰·戴維斯也對凱南的觀點表示支持。正如他在1947年寫的那樣,“克里姆林宮的人們一直以為自己牢牢掌握著中國的革命。可是他們會突然發(fā)現(xiàn),那些由散兵游勇和小打小鬧換來的革命果實,早已悄無聲息地從他們的指縫間流失殆盡。除了中國人禮節(jié)性的鞠躬和微笑,俄國人什么也沒得到”。Walter Issacson and Evan Thomas,The Wise Man,p.477.

在政府里,如果你總是在別人之前就發(fā)現(xiàn)了真理,尤其當你被視為一名鴿派人士時,那么你一定得不到好報。從60年代初期開始,蘇聯(lián)和中國之間的關系開始日益緊張,同時,在兩國的邊界也不斷爆發(fā)小規(guī)模的沖突。凱南雖然能夠未卜先知,并且在之后很短的時間內(nèi)通過事實證明自己預言的正確性,但是在1949至1950年間,艾奇遜卻沒有心情考慮凱南的意見。當時政府被包圍在一片罵聲之中,不但要應對蘇聯(lián)引爆核彈的驚人消息,而且要面對蔣介石失守中國大陸的殘酷現(xiàn)實。在這種情況下,根本沒有人關注凱南關于蘇聯(lián)和中國關系即將惡化的觀點。

到了1949年,另一位在國務院剛剛嶄露頭角的新人大衛(wèi)·布魯斯注意到,艾奇遜已經(jīng)對凱南的電報感到忍無可忍。在艾奇遜看來,這些報告全都長篇累牘、咬文嚼字,處處賣關子。此外,凱南發(fā)送這些電報的時機,也遠不如他撰寫長電報時那樣好。沒有人知道冷戰(zhàn)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驟然升級,也沒有人知道美國國內(nèi)的政治矛盾會變得如此激烈,更沒有人知道凱南會在短短三年的時間里,從一顆巨星隕落成一個圈外人。艾奇遜認為凱南喜歡掉書袋、嗜好爭辯,不過除此之外,凱南的政治觀點都是對的。如果是在其他的政治環(huán)境下,艾奇遜可能會對凱南的主張欣然采納。可是現(xiàn)在他不能這樣做,因為這個時代的政治環(huán)境早已今非昔比,艾奇遜不得不迫于各種壓力而做出其他的選擇。對于這一點,無論是在當時,還是在后來的回憶錄里,艾奇遜都出于自尊不愿承認。但是,凱南對自己觀點的堅持以及他不愿屈從于政治勢力改變自己主張,卻間接表達了他對國務卿的指責與不滿。而艾奇遜既不是一個喜歡接受批評的人,也不是一個會承認自己屈從現(xiàn)實的人。

不僅是在蘇聯(lián)和中國的問題上,而且在別的問題上,比如是否要繼續(xù)研制氫彈,艾奇遜和凱南也持截然相反的立場。研制氫彈的計劃主要由愛德華·泰勒主持推進。泰勒曾是“曼哈頓計劃”的參與者,對羅伯特·奧本海默甚為不滿。當杜魯門籌組特別委員會來研究氫彈時,他選擇了泰勒的支持者之一保羅·尼采來領導這個委員會;這意味著從一開始,這個特別委員會其實就已經(jīng)決定了氫彈計劃將勢在必行。

對于尼采而言,氫彈研制計劃不過是個可行不可行的問題:氫彈能不能產(chǎn)生強大的作用?他從泰勒那獲得了肯定答案。但是對于與奧本海默過從甚密的凱南來說,這項計劃并不只是可行不可行的問題,也不僅僅是個科學研究的問題,而更是一個道德問題。奧本海默已經(jīng)為自己研制的核武器感到極度矛盾,對在廣島和長崎投放的兩枚原子彈更是愧疚不已;凱南也對氫彈研制計劃表達了同樣的擔憂,他感覺這將是一場潛在的道德災難。奧本海默和凱南一致認為,一旦美國將研制氫彈的計劃付諸實施,美蘇之間必定會啟動一場永無止境而又毫無勝算的軍備競賽,這會給整個世界的安全帶來極大的威脅。

正如艾奇遜所期望的那樣,尼采的特別委員會在報告中指出,美國應該推行氫彈研制計劃。這意味著美國的國家安全有了新的藍圖。艾奇遜早就迫不及待要開始這項工作,這項研究是他日思夜想的國家安全政策的一個開端,而尼采將全權(quán)負責整個項目。1950年1月31日,在艾奇遜發(fā)表了對希斯講話后的第七天,杜魯門批準了氫彈研制計劃。

在凱南看來,斯大林領導的蘇聯(lián)雖然有著根深蒂固的偏執(zhí)和妄想,但其對外政策并不具有侵略性。尼采卻并不這樣認為。“總體說來,”他當時說道,“最近蘇聯(lián)的舉動不僅表明他們有意囤積兵力,而且暗示著他們變得前所未有的狂妄。”Rosemary Foot,The Wrong War,p.39.實際上,他是指美國作為一個超級大國,在制定對蘇政策的時候不能將對方視為沙皇主義時的俄國。換句話說,無論凱南多么才華橫溢,他的理論并不適合作為對蘇政策的基礎。尼采對凱南深感懷疑:萬一凱南的理論并不正確怎么辦?他只不過是個外交官和歷史學家而已,而不是什么先知圣賢。一旦他的對蘇理論是錯誤的,那么美國就會將自己的整個國防政策建立在一連串錯誤的歷史理論上,并且因此變得極端脆弱。

在艾奇遜本人及其盟友看來,尼采起草的NSC68號文件最終讓美國的軍事力量走上了與其戰(zhàn)后的國際形象相符的道路——美國從此不會夸夸其談,而會真正掌握王牌,這張王牌,就是可能永遠都不會真正用到的核武器。在這個前提下,美國將獲得更多的軍事主動權(quán)。然而在凱南看來,NSC68號文件將美國的對外政策推上了一條軍國主義的道路。實際上,在凱南看來,這項勞民傷財?shù)膰野踩媱澴罱K只會創(chuàng)造出一個與美國的國防力量勢均力敵的蘇聯(lián)。他曾經(jīng)這樣寫道,蘇聯(lián)的原子彈并沒有真正破壞美蘇之間的平衡關系,“我們目前所看到的所謂嚴峻形勢,其中大部分不過是我們自己的假想而已”。

此時華盛頓內(nèi)部圍繞美蘇關系展開的討論對后來的世界局勢產(chǎn)生了重大而深遠的影響。艾奇遜和尼采正在盡可能隱蔽地推進NSC68號文件的批準。在這個過程中,他們最需要防備的人就是國防部長約翰遜。參聯(lián)會暗中對尼采說,艾奇遜應當繞過約翰遜,避免和他直接交鋒。多年之后,布萊德雷寫道,艾奇遜與約翰遜之間的矛盾制造了一個“罕見的、糟糕的而又極具諷刺意味的局勢。在這場矛盾中,參聯(lián)會選擇站在了國務卿而不是國防部長身邊”。Omar Bradley and Clay Blair,A General's Life,p.519.參聯(lián)會覺得艾奇遜和尼采比約翰遜更同情他們的疾苦。尼采認為,想要將美國的國防系統(tǒng)建設成他們想要的那樣,每年至少要有四五百億美元的軍費預算,否則,美國就無法實施他們的國防政策,最終還會讓蘇聯(lián)稱霸全球。

艾奇遜在得知尼采估計的國防預算額后說:“保羅,別把這個數(shù)字寫進報告。你只要告訴我就夠了,我會轉(zhuǎn)告總統(tǒng)先生。切記,不要在報告中出現(xiàn)任何相關數(shù)據(jù)。”Walter Issacson and Evan Thomas,The Wise Man,p.499.最終在1950年3月22日,他們和約翰遜及各軍種參謀長在尼采的辦公室召開一次會議,共同討論NSC68號文件。會議開始時的氣氛非常平靜,約翰遜詢問艾奇遜是否讀過文件,艾奇遜當然已經(jīng)讀過。然而,約翰遜卻沒有讀過。實際上,直到那天早上,他都只是對該文件略有耳聞。可是突然之間,他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被踢出這場游戲,深陷于埋伏之中。很明顯,布下這場天羅地網(wǎng)的就是艾奇遜及其爪牙尼采。他們?yōu)榱耸召I人心,籠絡參聯(lián)會主席的支持,不僅承諾返還他們被約翰遜削減掉的那部分預算,甚至超過了約翰遜想象中可能給予他們的最高預算。約翰遜恍然大悟,忽然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被他們完全孤立了。正如艾奇遜后來寫的那樣,約翰遜突然“暴跳如雷,把椅子用力摔到地上,揮舞著拳頭,把我嚇了一跳”。Dean Ancheson,Present at Creation,p.373.

約翰遜開始痛斥艾奇遜和尼采試圖將他蒙在鼓里,這讓他無法忍受,他無法向這樣一個侮辱屈服。他說:“這是一場背著我進行的陰謀,目的就是顛覆我的政策。我將和參謀長們一起離開。”此后不久,約翰遜再次來到艾奇遜的辦公室與其爭論,大聲地說他受到了侮辱。艾奇遜將他趕出去,然后差人向杜魯門報告所發(fā)生的一切。一個小時之后,杜魯門電告艾奇遜繼續(xù)執(zhí)行文件。當時杜魯門還沒有批準NSC68號文件,朝鮮戰(zhàn)爭使他分心,但是艾奇遜和尼采已經(jīng)開始執(zhí)行這一文件。六個月后,杜魯門令約翰遜辭職,轉(zhuǎn)而讓馬歇爾接任,因為艾奇遜認為約翰遜當時的精神狀態(tài)不夠穩(wěn)定。

NSC68號文件是個前所未有的文件,它奠定了美國在冷戰(zhàn)中對蘇聯(lián)的整體戰(zhàn)略。美國對蘇聯(lián)的不信任正如同蘇聯(lián)對美國的不信任那樣根深蒂固,這種彼此間的不信任導致了進一步的惡性循環(huán),因此在兩國中制造出更多的不信任和龐大的軍費開支。它反映出美蘇之間純粹意識形態(tài)上的矛盾,尤其是在只有美國高層才有權(quán)閱讀這份密報的情況下。“蘇聯(lián)不同于以往任何一個野心勃勃的政權(quán),他們受到一種狂熱的信仰的蠱惑,而他們的觀念與我們所秉持的信仰背道而馳。他們企圖對世界其他地區(qū)擁有絕對的統(tǒng)治權(quán)。”起初,杜魯門對這份文件的態(tài)度并不明朗,對于由其引發(fā)的巨額經(jīng)費更是大皺眉頭。但是隨后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了,美蘇之間的冷戰(zhàn)已經(jīng)上升到白熱化的程度,這讓杜魯門感到國防預算的增加勢在必行。人們圍繞這份文件展開的爭論漸漸停留在學術(shù)范圍內(nèi),對政治事件的關注取代了對國防開支的關注。NSC68號文件的目的就是要將國防開支增加到原有的三倍,而隨著朝鮮戰(zhàn)爭的爆發(fā),國防開支也到了不得不提升的時候;杜魯門幾乎不需要決定通過NSC68號文件,戰(zhàn)爭本身就推動著這份文件的實施。到1951年深秋,華盛頓已經(jīng)準備好了1952財政年度的國防預算,這筆開支從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前的130億美元一下增長到了550億美元,是原來的四倍還多。多年之后,艾奇遜在普林斯頓的一次研討會上這樣說道:“朝鮮拯救了我們。”Walter Issacson and Evan Thomas,The Wise Man,p.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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