診所的電子鐘指向下午5點一刻，柯南醫生站起來，在室內踱著步子說：“午夜歸來看來是回避了。”
在咨詢中，在咨詢階段未結束前，來訪者在不打招呼的前提下突然中止，被稱為回避。發生這樣的情況原因很多，比如即將觸及敏感問題或致命傷痛，來訪者產生了恐懼心理，或是因來訪者生活中發生了突然變故等。
水車轉轉看著柯南醫生說：“會不會是他已經克服了偷窺，覺得可以不再來咨詢了？”
“會這樣嗎？”柯南醫生反問道。
水車轉轉遲疑了一下，認真地搖了搖頭。是的，以她已有的專業知識，靠藥物嘔吐使偷窺伴隨著厭惡感這種行為療法，只是治療他性異常的第一步，要覺醒和成長，前面的路還很長。
“哦，我想起來了，”水車轉轉突然說道，“上次咨詢結束時，午夜歸來看見白云深處的狀態，柯老師你記得吧，那狀態很怪異，一定是有某種不為人知的東西，使他再也不愿來診所了。”
“這倒有可能。”柯南醫生點點頭，又在屋內踱起步來。從已經確認的情況看，白云深處和午夜歸來從不認識也從未謀過面，但午夜歸來失魂落魄的狀態，用美女出現是無法解釋的。另外，那廂有禮從俱樂部帶回的信息，也讓他陷入困惑。有護士聽見白云深處住院時說夢話“我死在海里了”，而“海上樂園”號游輪真的發生過女人跳海自殺的事，更巧的是，白云深處在畫畫時畫過這艘游輪。而除了她自己確認沒坐過游輪外，水車轉轉還為此從各個方面做過調查，同樣確認她無此經歷。難道，在冥冥空間里，一些互不相關的事物真會發生神秘的感應或連接。
白云深處目前的狀況是，通過精神病院的治療，她的自殺念頭暫時清除。柯南醫生又用清除她胎兒期影響的方式，鞏固了這個治療成果。然而，她的失憶問題仍然非常嚴重，現在仍是對五年以前的事一無所知，并堅持她是在內蒙古的鄉下一直讀完了小學和初中。實際上，在讀大學之前她從未離開過這個城市，更沒有什么姑父姑母在內蒙古鄉下，她的父母對她的說法無比震驚。
今天上午，為了激發她的記憶，柯南醫生對她說道：“談談你的初戀吧。”
坐在診所的白云深處有點神思飛揚起來，她慢慢地說：“我不知道那叫不叫初戀，可那是我第一次接觸到異性。初二的時候，放暑假，我在草原上看一些蒙古青年騎馬，我很想學，可他們說女孩子別學那個，挺危險的。得不到他們的支持，我就一個人跑到外邊來觀看。這天，一個蒙古青年將馬停在我的身旁說：小妹妹你去哪里，我帶你一程。我說我在閑逛，我想學騎馬，不知你能不能教我。他說：哦，是這樣。我和他說話的時候，已發現他的眼光在我的胸部掃過了好幾次。我是個發育很早的女孩，到初二時已發覺所有的衣服已太小了。這青年看了我幾眼后說，學騎馬可不容易，這樣吧，我搭上你一塊兒騎，你先熟悉熟悉馬背上的感覺。我高興極了，便讓他把我扶到了馬背上。這匹高大的馬小步跑動起來，他一手拉韁繩，一手摟著幾乎就在他懷中的我。我感覺到他的手在撫摸著我的胸部，但騎馬的興奮感壓過了我的某種驚慌。他說，你是高中生吧，我嗯了一聲，只是感受馬上的新奇。就這樣，我和他在馬背上有了好幾次經歷，到后來他的手伸進我的衣服里時，我已一點兒也不驚慌了。聽見他贊美我的身材，我有點驕傲。可是他始終不讓我單獨騎馬，說是摔傷了他負不起這責。這讓我很失望，便不再找他了。我已堅信我能找到一個真正教我騎馬的人。不久后，草原上有一次騎馬比賽，有一個很帥的蒙古青年獲得了冠軍，我決定讓他教我騎馬。兩天后，我在一個水塘邊遇見了他，他正將馬牽到那里飲水呢。我走過去和他說話，很快就如愿以償。他將我扶上馬背，然后牽著韁繩在前面牽著馬走。我說能快一點嗎，他回頭望了一眼高高在上的我，那眼神充滿贊賞。他說得慢慢來。走了一段路后，他讓馬快了一些，他牽著馬在前面小跑著。再后來，我們在一片很深的草叢中停了下來，他扶我下馬休息，看見他為我跑得滿頭大汗，我有些得意。我們在草叢中坐下，草就將我們完全淹沒了。他開始撫摩我，我沒有拒絕，還突然摟住了他的脖子，一直到他脫了我的衣服后，我才有點害怕地說不，同時望了一眼四周。他說別怕，這里沒人來的。這時的草原很深很安靜，只有那匹馬在一旁偶爾發出一聲鼻息。就這樣，我從一個女孩成為一個女人。再后來，這青年去外地了，我在草原上再也沒見到過他。”
白云深處的講述讓柯南醫生很震驚。在她失憶的空白里，居然冒出一段這樣莫名其妙的經歷。是她的幻想嗎？從她講述中的真切細節和那個少女的微妙心理來看，又沒有幻想性質的朦朧感。那么，這個現在來強行占領她空白記憶的少女是誰？“是誰”的含義是指，在精神分析中該怎樣來確定“她”的性質。
柯南醫生的經驗受到了挑戰。在這種情況下，唯有傾聽，在傾聽中發現。于是他在聽完白云深處的講述后，并不追究講述的真偽，只是說：“哦，一個很生動的初戀故事，繼續講，還有哪些印象很深的事呢？”
白云深處受到了鼓勵，用手撫了下頭發繼續講起來：“那個青年消失以后，我每天望著草原都很憂傷。暑假結束后，我發現我們那位體育老師長得很像那個青年，只是他對學生很嚴厲，指揮我們運動時帶著很強的權威感。有一天最后一節課是體育，他讓我們在校外練長跑。當跑到很遠的地方時，我突然摔倒了，而同學們并沒有注意到我，都開始反身往回跑了。體育老師發現我孤零零地躺在草地上，便走過來問了一下情況，然后蹲下來看我的腿，他說是扭傷或抽筋，他試著給我按摩一下，看看有沒有作用。他給我按摩起來，我感到腳踝有點痛，但本來只能彎曲的腿可以慢慢伸直了。一個很嚴厲又權威的男人，此時竟然蹲在地上給我按摩，這讓我有點得意。他的手從小腿慢慢按摩到我的大腿，我無意識地哼了一聲，將對著他的腿伸得更直了……”
聽到這里，柯南醫生的心里動了一下。他記起了白云深處有一次在這里咨詢時，穿著半透明的裙子和吊帶式長筒黑絲襪，咨詢中她去了趟洗手間，回來后便身體后仰坐成了一個有點放肆的姿態，并且將兩條大腿對著他伸得很直。
而此時，坐在柯南醫生對面的白云深處還原成了一個淑女。她穿著一身帶職業裝性質的西服套裙，正在她的記憶空白里填充著一個神秘少女的故事。
她繼續講道：“那天，這個體育老師給我按摩了很久，或者是我感覺到很久。后來他站起身說，行了，你站起來試試。我動也不動地說，不行，還痛。他只得又蹲下來給我按摩，我喜歡看他稍微有點怯怯不安的樣子，尤其是他的手往我的大腿上面移動時，那手都有點發抖。我要不忍住就笑出聲來了。最后，他堅決地站起來說，行了，我們回學校去吧。從那以后，他看見我總有點怯意，我也敢逃他的課了，同學們做操或跑步時，我可以先回寢室去玩手機，也沒人來追究我。我還自拍了一張兩條光腿的照片發到他的手機上，照片的上沿可以看見丁字褲的一部分。接下來，我再見到他時，他會驚慌失措地低頭就逃，完全是老鼠見到貓的感覺。于是，我有段時間用了‘草原上的貓’做網名。不久后，父母把我接回城里去了，我在內蒙古的生活也就結束了。”
聽白云深處講到這里，柯南醫生已基本排除了這些講述的幻想性質。因在女孩的幻想中，與公主、王子、天堂有關的描述或象征是一定存在的。而白云深處的講述，更符合一個真實少女的性萌動，從接受到把玩的心路歷程。排除了幻想，給人的感覺只能是，這個神秘少女就存在于白云深處的生命內部，這可是精神分析學的難題。
于是，柯南醫生以顯得真假不分的態度，對白云深處提出了不少詢問，比如，你在內蒙古鄉下的地名、讀書的學校名、兩個蒙古青年和體育老師的名字，等等。然而，白云深處對這些提問只是搖頭說：“時間這樣久了，我記不得了。”
這天晚上，柯南醫生在家里再次研究起這個復雜的個案來。從失憶到篡改記憶，這樣的個案柯南醫生并不是沒有遇到過，可以前的個案與白云深處的情形差異很大。比如多年前，柯南醫生曾治療過一個中年男子，他的情況是長期焦慮、失眠，屬抑郁癥性質。追究原因，是妻子的死一直壓在他的心上。妻子怎么死的？他失憶了。經過一段時間咨詢治療后，他回憶起來了，妻子是死于一次車禍。當時，他開著車和妻子一起去郊外的一個地方，在一處偏僻路段，他車上的通信系統傳來了警方的指示，說是警方正在追捕一輛載有毒品的黑色轎車，并告知了車牌號。警方說那輛車現在正迎著他開來，要他協助攔截。于是，當發現這輛車時他勇敢地迎了過去，本想逼停對方，結果卻迎頭撞上了。妻子死了，他也受了重傷。這就是那個男子找回來的記憶。當然，柯南醫生在診治中很快發現這是一段被篡改的記憶，真實的情形是，這個男子在車上和妻子吵架，一怒之下瘋狂地將車開向路邊的山崖。心理學上的記憶篡改與說謊話是兩碼事，當事者真心實意認為記憶是真的，這是潛意識對當事者的一種自我保護。
然而，白云深處的狀況與常見的情形完全不同，在她篡改的記憶中，草原故事是潛意識對她的什么保護呢？完全看不出來。更復雜的是，在她頭腦中存在的“死”和“水”這兩個概念，如果說先期與她在胎中所受影響有關，那么到了后來，這個概念更多地與“海上樂園”號游輪和跳海死去的女人有關了。而后者是一個真實的事件，如果她想把自己置換成一個事件的主角，其動因何在呢？
夜已經很深了，柯南醫生突然從一系列的片段中找出了一些有關聯的東西，這就是草原上的賽馬冠軍、體育老師和白云深處說的“大胡子”，畫出的煙斗，這些都是男人和權威的象征。如果再加上與跳海女人有關的船長，這個邏輯就更分明了。
然而，找到了某種邏輯，要打開白云深處潛意識中的迷霧，前面的路還很長。
柯南醫生站起來，舉臂打了一個哈欠。這時，那廂有禮正從廚房那邊過來，她將一碗親手熬制的湯汁遞給他說：“親愛的，你太累了。”
柯南醫生感激地看著她說：“謝謝！人要是都像你，可就沒有這些麻煩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