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順子 他?他是活是死,我不知道。就是活著,我也不能去找他!他對不起女兒,女兒也不必再叫他爸爸!
王利發 馬上就找事,可不大容易!
王淑芬 (過來)她能洗能做,又不多要錢,我留下她了!
王利發 你?
王淑芬 難道我不是內掌柜的?難道我跟李三爺就該累死?
康順子 掌柜的,試試我!看我不行,您說話,我走!
王淑芬 大嫂,跟我來!
康順子 當初我是在這兒賣出去的,現在就拿這兒當作娘家吧!大力,來吧!
康大力 掌柜的,你要不打我呀,我會幫助媽媽干活兒!(同王淑芬、康順子下)
王利發 好家伙,一添就是兩張嘴!太監取消了,可把太監的家眷交到這里來了!
李三 (掩護著劉麻子出來)快走吧!(回去)
王利發 就走吧,還等著真挨兩個脆的嗎?
劉麻子 我不是說過了嗎,等兩個朋友?
王利發 你呀,叫我說什么才好呢!
劉麻子 有什么法子呢!隔行如隔山,你老得開茶館,我老得干我這一行!到什么時候,我也得干我這一行!
〔老林和老陳滿面笑容地走進來。
劉麻子 (二人都比他年輕,他卻稱呼他們哥哥)林大哥,陳二哥!(看王利發不滿意,趕緊說)王掌柜,這兒現在沒有人,我借個光,下不為例!
王利發 她(指后邊)可是還在這兒呢!
劉麻子 不要緊了,她不會打人!就是真打,他們二位也會幫助我!
王利發 你呀!哼!(到后邊去)
劉麻子 坐下吧,談談!
老林 你說吧!老二!
老陳 你說吧!哥!
劉麻子 誰說不一樣啊!
老陳 你說吧,你是大哥!
老林 那個,你看,我們倆是把兄弟!
老陳 對!把兄弟,兩個人穿一條褲子的交情!
老林 他有幾塊現大洋!
劉麻子 現大洋?
老陳 林大哥也有幾塊現大洋!
劉麻子 一共多少塊呢?說個數目!
老林 那,還不能告訴你咧!
老陳 事兒能辦才說咧!
劉麻子 有現大洋,沒有辦不了的事!
老林 老陳 真的?
劉麻子 說假話是孫子!
老林 那么,你說吧,老二!
老陳 還是你說,哥!
老林 你看,我們是兩個人吧?
劉麻子 嗯!
老陳 兩個人穿一條褲子的交情吧?
劉麻子 嗯!
老林 沒人恥笑我們的交情吧?
劉麻子 交情嘛,沒人恥笑!
老陳 也沒人恥笑三個人的交情吧?
劉麻子 三個人?都是誰?
老林 還有個娘兒們!
劉麻子 嗯!嗯!嗯!我明白了!可是不好辦,我沒辦過!你看,平常都說小兩口兒,哪有小三口兒的呢!
老林 不好辦?
劉麻子 太不好辦啦!
老林 (問老陳)你看呢?
老陳 還能白拉倒嗎?
老林 不能拉倒!當了十幾年兵,連半個媳婦都娶不上!他媽的!
劉麻子 不能拉倒,咱們再想想!你們到底一共有多少塊現大洋?
〔王利發和崔久峰由后面慢慢走來。劉麻子等停止談話。
王利發 崔先生,昨天秦二爺派人來請您,您怎么不去呢?您這么有學問,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又做過國會議員,可是住在我這里,天天念經;干嗎不出去做點事呢?您這樣的好人,應當出去做官!有您這樣的清官,我們小民才能過太平日子!
崔久峰 慚愧!慚愧!做過國會議員,那真是造孽呀!革命有什么用呢,不過自誤誤人而已!唉!現在我只能修持,懺悔!
王利發 您看秦二爺,他又辦工廠,又忙著開銀號!
崔久峰 辦了工廠、銀號又怎么樣呢?他說實業救國,他救了誰?救了他自己,他越來越有錢了!可是他那點事業,哼,外國人伸出一個小指頭,就把他推倒在地,再也起不來!
王利發 您別這么說呀!難道咱們就一點盼望也沒有了嗎?
崔久峰 難說!很難說!你看,今天王大帥打李大帥,明天趙大帥又打王大帥。是誰叫他們打的?
王利發 誰?哪個渾蛋?
崔久峰 洋人!
王利發 洋人?我不能明白!
崔久峰 慢慢地你就明白了。有那么一天,你我都得做亡國奴!我干過革命,我的話不是隨便說的!
王利發 那么,您就不想想主意,賣賣力氣,別叫大家做亡國奴?
崔久峰 我年輕的時候,以天下為己任,的確那么想過!現在,我可看透了,中國非亡不可!
王利發 那也得死馬當活馬治呀!
崔久峰 死馬當活馬治?那是妄想!死馬不能再活,活馬可早晚得死!好啦,我到弘濟寺去,秦二爺再派人來找我,你就說,我只會念經,不會干別的!(下)
〔宋恩子、吳祥子又回來了。
王利發 二位!有什么消息沒有?
〔宋恩子、吳祥子不語,坐在靠近門口的地方,看著劉麻子等。
〔劉麻子不知如何是好,低下頭去。
〔老陳、老林也不知如何是好,相視無言。
〔靜默了有一分鐘。
老陳 哥,走吧?
老林 走!
宋恩子 等等!(立起來,擋住路)
老陳 怎么啦?
吳祥子 (也立起)你說怎么啦?
〔四人呆呆相視一會兒。
宋恩子 乖乖地跟我們走!
老林 上哪兒?
吳祥子 逃兵,是吧?有些塊現大洋,想在北京藏起來,是吧?有錢就藏起來,沒錢就當土匪,是吧?
老陳 你管得著嗎?我一個人揍你這樣的八個。(要打)
宋恩子 你?可惜你把槍賣了,是吧?沒有槍的干不過有槍的,是吧?(拍了拍身上的槍)我一個人揍你這樣的八個!
老林 都是弟兄,何必呢?都是弟兄!
吳祥子 對啦!坐下談談吧!你們是要命呢?還是要現大洋?
老陳 我們那點錢來得不容易!誰發餉,我們給誰打仗,我們打過多少次仗啊!
宋恩子 逃兵的罪過,你們可也不是不知道!
老林 咱們講講吧,誰叫咱們是弟兄呢!
吳祥子 這像句自己人的話!談談吧!
王利發 (在門口)諸位,大令過來了!
老陳 老林 啊!(驚惶失措,要往里邊跑)
宋恩子 別動!君子一言,把現大洋分給我們一半,保你們倆沒事!咱們是自己人!
老陳 老林 就那么辦!自己人!
〔“大令”進來:二捧刀——刀纏紅布——背槍者前導,手捧令箭的在中,四持黑紅棍者在后。軍官在最后押隊。
吳祥子 (和宋恩子、老林、老陳一齊立正,從帽中取出證章,叫軍官看)報告官長,我們正在這兒盤查一個逃兵。
軍官 就是他嗎?(指劉麻子)
吳祥子 (指劉麻子)就是他!
軍官 綁!
劉麻子 (喊)老爺!我不是!不是!
軍官 綁!(同下)
吳祥子 (對宋恩子)到后面抓兩個學生!
宋恩子 走!(同往后疾走)
——幕落
第三幕
人物 王大拴、明師傅、于厚齋、周秀花、鄒福遠、宋恩子、王小花、衛福喜、小吳祥子、康順子、方六、常四爺、丁寶、車當當、秦仲義、王利發、龐四奶奶、小心眼、茶客甲、乙、春梅、沈處長、小劉麻子、老楊、憲兵四人、取電燈費的、小二德子、小唐鐵嘴、謝勇仁。
時間 抗日戰爭勝利后,國民黨特務和美國兵在北京橫行的時候。秋,清晨。
地點 同前幕。
〔幕啟:現在,裕泰茶館的樣子可不像前幕那么體面了。藤椅已不見,代以小凳與條凳。自房屋至家具都顯著暗淡無光。假若有什么突出惹眼的東西,那就是“莫談國事”的紙條更多,字也更大了。在這些條子旁邊還貼著“茶錢先付”的新紙條。
〔一清早,還沒有下窗板。王利發的兒子王大拴,垂頭喪氣地獨自收拾屋子。
〔王大拴的妻周秀花,領著小女兒王小花,由后面出來。她們一邊走一邊說話兒。
王小花 媽,晌午給我做熱湯面吧!好多天沒吃過啦!
周秀花 我知道,乖!可誰知道買得著面買不著呢!就是糧食店里可巧有面,誰知道咱們有錢沒有呢!唉!
王小花 就盼著兩樣都有吧!媽!
周秀花 你倒想得好,可哪能那么容易!去吧,小花,在路上留神吉普車!
王大拴 小花,等等!
王小花 干嗎?爸!
王大拴 昨天晚上……
周秀花 我已經囑咐過她了!她懂事!
王大拴 你大力叔叔的事萬不可對別人說呀!說了,咱們全家都得死!明白吧?
王小花 我不說,打死我也不說!有人問我大力叔叔回來過沒有,我就說:他走了好幾年,一點消息也沒有!
〔康順子由后面走來。她的腰有點彎,但還硬朗。她一邊走一邊叫王小花。
康順子 小花!小花!還沒走哪?
王小花 康婆婆,干嗎呀?
康順子 小花,乖!婆婆再看你一眼!(撫弄王小花的頭)多體面哪!吃得不足啊,要不然還得更好看呢!
周秀花 大嬸,您是要走吧?
康順子 是呀!我走,好讓你們省點嚼谷呀!大力是我拉扯大的,他叫我走,我怎能不走呢?當初,我剛到這里的時候,他還沒有小花這么高呢!
王小花 看大力叔叔現在多么壯實,多么大氣!
康順子 是呀,雖然他只在這兒坐了一袋煙的工夫呀,可是叫我年輕了好幾歲!我本來什么也沒有,一見著他呀,好像忽然間我什么都有啦!我走,跟著他走,受什么累,吃什么苦,也是香甜的!看他那兩只大手,那兩只大腳,簡直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王小花 婆婆,我也跟您去!
康順子 小花,你乖乖地去上學,我會回來看你!
王大拴 小花,上學吧,別遲到!
王小花 婆婆,等我下了學您再走!
康順子 哎!哎!去吧,乖!(王小花下)
王大拴 大嬸,我爸爸叫您走嗎?
康順子 他還沒打好了主意。我倒怕呀,大力回來的事兒萬一叫人家知道了啊,我又忽然這么一走,也許要連累了你們!這年月不是天天抓人嗎?我不能做對不起你們的事!
周秀花 大嬸,您走您的,誰逃出去誰得活命!喝茶的不是常低聲兒說:想要活命得上西山[3]嗎?
王大拴 對!
康順子 小花的媽,來吧,咱們再商量商量!我不能專顧自己,叫你們吃虧!老大,你也好好想想!(同周秀花下)
〔丁寶進來。
丁寶 嗨,掌柜的,我來啦!
王大拴 你是誰?
丁寶 小丁寶!小劉麻子叫我來的,他說這兒的老掌柜托他請個女招待。
王大拴 姑娘,你看看,這么個破茶館,能用女招待嗎?我們老掌柜呀,窮得亂出主意!
〔王利發慢慢地走出來,他還硬朗,穿得可很不整齊。
王利發 老大,你怎么老在背后褒貶老人呢?誰窮得亂出主意呀?下板子去!什么時候了,還不開門!
〔王大拴去下窗板。
丁寶 老掌柜,你硬朗啊?
王利發 嗯!要有炸醬面的話,我還能吃三大碗呢,可惜沒有!十幾了?姑娘!
丁寶 十七!
王利發 才十七?
丁寶 是呀!媽媽是寡婦,帶著我過日子。勝利以后呀,政府硬說我爸爸給我們留下的一所小房子是逆產,給沒收啦!媽媽氣死了,我做了女招待!老掌柜,我到今天還不明白什么叫逆產,您知道嗎?
王利發 姑娘,說話留點神!一句話說錯了,什么都可以變成逆產!你看,這后邊呀,是秦二爺的倉庫,有人一瞪眼,說是逆產,就給沒收啦!就是這么一回事!
〔王大拴回來。
丁寶 老掌柜,您說對了!連我也是逆產,誰的胳臂粗,我就得侍候誰!他媽的,我才十七,就常想還不如死了呢!死了落個整尸首,干這一行,活著身上就爛了!
王大拴 爸,您真想要女招待嗎?
王利發 我跟小劉麻子瞎聊來著!我一輩子老愛改良,看著生意這么不好,我著急!
王大拴 您著急,我也著急!可是,您就忘記老裕泰這個老字號了嗎?六十多年的老字號,用女招待?
丁寶 什么老字號啊!越老越不值錢!不信,我現在要是二十八歲,就是叫小小丁寶,小丁寶貝,也沒人看我一眼!
〔茶客甲、乙上。
王利發 二位早班兒!帶著葉子哪?老大拿開水去!(王大拴下)二位,對不起,茶錢先付!
茶客甲 沒聽說過!
王利發 我開過幾十年茶館,也沒聽說過!可是,您圣明:茶葉、煤球兒都一會兒一個價錢,也許您正喝著茶,茶葉又長了價錢!您看,先收茶錢不是省得麻煩嗎?
茶客乙 我看哪,不喝更省事!(同茶客甲下)
王大拴 (提來開水)怎么?走啦!
王利發 這你就明白了!
丁寶 我要是過去說一聲:“來了?小子!”他們準給一塊現大洋!
王利發 你呀,老大,比石頭還頑固!
王大拴 (放下壺)好吧,我出去蹓蹓,這里出不來氣!(下)
王利發 你出不來氣,我還憋得慌呢!
〔小劉麻子上,穿著洋服,夾著皮包。
小劉麻子 小丁寶,你來啦?
丁寶 有你的話,誰敢不來呀!
小劉麻子 王掌柜,看我給你找來的小寶貝怎樣?人材、歲數、打扮、經驗,樣樣出色!
王利發 就怕我用不起吧?
小劉麻子 沒的事!她不要工錢!是吧,小丁寶?
王利發 不要工錢?
小劉麻子 老頭兒,你都甭管,全聽我的,我跟小丁寶有我們一套辦法!是吧,小丁寶?
丁寶 要是沒你那一套辦法,怎會缺德呢!
小劉麻子 缺德?你算說對了!當初,我爸爸就是由這兒綁出去的;不信,你問王掌柜。是吧,王掌柜?
王利發 我親眼得見!
小劉麻子 你看,小丁寶,我不亂吹吧?綁出去,就在馬路中間,磕喳一刀!是吧,老掌柜?
王利發 聽得真真的!
小劉麻子 我不說假話吧?小丁寶!可是,我爸爸到底差點事,一輩子混得并不怎樣。輪到我自己出頭露面了,我必得干得特別出色。(打開皮包,拿出計劃書)看,小丁寶,看看我的計劃!
丁寶 我沒那么大的工夫!我看哪,我該回家,休息一天,明天來上工。
王利發 丁寶,我還沒想好呢!
小劉麻子 王掌柜,我都替你想好啦!不信,你等著看,明天早上,小丁寶在門口兒歪著頭那么一站,馬上就進來二百多茶座兒!小丁寶,你聽聽我的計劃,跟你有關系。
丁寶 哼!但愿跟我沒關系!
小劉麻子 你呀,小丁寶,不夠積極!聽著……
〔取電燈費的進來。
取電燈費的 掌柜的,電燈費!
王利發 電燈費?欠幾個月的啦?
取電燈費的 三個月的!
王利發 再等三個月,湊半年,我也還是沒辦法!
取電燈費的 那像什么話呢?
小劉麻子 地道真話嘛!這兒屬沈處長管。知道沈處長吧?市黨部的委員,憲兵司令部的處長!您愿意收他的電費嗎?說!
取電燈費的 什么話呢,當然不收!對不起,我走錯了門兒!(下)
小劉麻子 看,王掌柜,你不聽我的行不行?你那套光緒年的辦法太守舊了!
王利發 對!要不怎么說,人要活到老學到老呢!我還得多學!
小劉麻子 就是嘛!
〔小唐鐵嘴進來,穿著綢子夾袍,新緞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