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白小七小的時候特別害怕搬家,因為每次搬家的時候媽媽白露看著滿地的行李,無處著手整理。她理著理著就厭煩地把東西扔開,點燃一支煙抽起來,一支燃盡之后,在煙霧中低頭望著滿地狼藉,狠狠地盯著白小七說:“總有一天我要把這些破東西都扔了,包括你!我這一輩子都被你給毀了!”
白露初中輟學后就出來混日子,不到二十歲就生下了小七,而小七的父親,自己才剛剛成年,壓根不敢承擔責任,連面也沒見就消失無蹤。女人總是心軟的,她最終還是留下了小七,可也因為這樣,她未婚生女,又沒什么學問,除了長得漂亮外一無是處,只能流連在一個又一個男人身邊混日子。她總固執地認為自己過得這么辛苦,不能找到一個真心愛她的男人,都是因為帶著一個拖油瓶,所以她只要一有不如意的事情,就會打罵白小七,言之鑿鑿地說要扔掉小七!
白小七一開始聽到母親說這種話總是害怕得直哭,使勁地抱著白露的腿又哭又喊,聲嘶力竭的。到后來習慣了母親這樣的抱怨,到十一二歲的時候就敢頂嘴了:“你扔啊,你怎么不早點扔,早點扔掉說不定我早就被有錢人領養了呢,我這一輩子也被你毀掉了!”
“你個死丫頭,老娘白養你這么多年了!真是喂了狗!”白露罵罵咧咧地扭打著白小七,心里又恨又怨,要不是帶著一個孩子,她也許早就遇到一個好男人,愿意娶她、照顧她,她就不用這么辛苦,過這么骯臟又貧困的生活了!
越是這樣想著,越是不甘,手上的勁也越發大了,連沒熄滅的煙頭都泄憤般地按在了女兒的背上。
白小七疼得白了臉,卻強忍著,一聲不吭,她早就習慣了母親將生活中的負面情緒發泄在自己身上,她有的時候會覺得,這樣的日子再過下去,自己可能會瘋掉。
好在,她忍到十二歲還沒瘋掉,卻又迎來了一次搬家,白露要再婚了,娶她的男人叫周勤,是個鰥夫,看上去憨厚老實,白白胖胖,是個略有資產的商人。
白露被接到他家的時候,那張被生活折磨得顯得有些刻薄的臉都變得明亮了,她不敢相信自己的命運真的逆轉了,真的住進了這樣光明漂亮的別墅里,再也不用在那陰暗得像臭水溝一樣的房子里,和那些滿嘴臭味又臟話連篇的男人在一起了。
白露開心地拉著她的新婚丈夫四處參觀著她的新家,白小七被甩在門口,她沒什么興趣跟著去看這幢大房子,這房子再豪華跟她又有什么關系,也許過不了多久又會跟著她那個不靠譜的媽媽搬出去。
她就像一個隨時會走的客人一樣,不咸不淡地在大門邊上站著,睜著眼睛,默默地發著呆,腳下放著她的小帆布包,包帶緊緊地攥在手里。
就在這時,大門忽然被從外面推開,“咣當”一聲將白小七拍進了門縫里,整個門正好拍在她的臉上,白小七疼得“啊”地叫出來,捂著臉蹲到地上,因為鼻子被打到了,瞬間酸得眼淚一直往下流。
“誰啊?躲在門后面?”一道清脆又明亮的聲音傳進了她的耳朵,白小七淚眼模糊,揉鼻子的時候,感覺到有一個人站在她前面,“嘖”了一聲道,“你是不是傻的,哪里不好站,站在門后面,沒事吧?”
那人也蹲了下來,伸出手拉開她捂著臉的手,他的手指有些微涼,在這個盛夏季節,當他一碰到她的時候,就被她習慣性地打開。白小七抬起頭來,防備地瞪著來人,可這一眼居然讓她有些微微愣住,那是個非常好看的少年,皮膚好得像瓷娃娃一樣,又白又細,精致的五官里最好看的是眼睛。白小七這么些年見慣了母親身邊的那些男人,他們的眼神里總是有著欲望、陰暗、戾氣,你可以通過他們的眼睛聞到他們身上被黑暗侵蝕得有些腐爛的味道,當他們看你的時候,你就會覺得全身發涼,甚至惡心想吐,可是這個男孩的眼睛卻干凈得像清泉一樣,一望到底。
“喂,你沒事吧。鼻子好紅啊,不會出血了吧?”少年想仔細看看,伸出去的手卻被白小七擋開。她低著頭站起來,嘟囔著:“沒事,沒出血。”
“真沒事嗎?”少年也站了起來,不確定地追問了一句,他力氣可是很大的呢。
“沒事。”白小七像是要證明沒事一般,放下手,扭過頭去,并不看他。
“你是誰啊?怎么在我家?”少年奇怪地問。
白小七瞥了他一眼,低著頭不說話,她能猜到這個小胖子就是周勤的兒子,兩人的五官還是有些相似的,可她不知道怎么介紹自己,她能怎么說,說我是你后媽的女兒?估計自己一說完,再好脾氣的人也不會再這樣好聲好氣地和她說話,也不會用這么友善的眼神看著她了。
“寒生,你回來了?”周勤聽見門口的動靜,從房間走了出來,帶著白露向那個少年道,“這是我上次和你說的那個阿姨,白露。”
然后又指了指白小七道:“那是她的女兒,白小七。”
“以后我們就是一家人了。”周勤微笑地介紹著。
白小七偷偷看了一眼那個好看的少年,等待著他發作,她以為他會像所有反對后媽進門的孩子一樣滿地打滾、大喊大叫,可是沒有,完全沒有,他連眼神都沒變,依然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瞅了白露和她一眼,雙手抱在頭后面說:“哦,知道了。”
白小七有些吃驚地望著他,試圖從周寒生的語氣和表情中找到不情愿,卻連一絲都沒看見,他居然就這樣毫無障礙地接受了她們?
難道媽媽這次真的走了大運,遇到了一個好男人?
這……不可能吧。
他們父子倆是不是傻的?
(二)
晚上,白小七早早就躲進了自己的房間里,這是她長這么大以來第一次擁有自己的房間,以前都是和母親住在一間屋,或者住在客廳里的。她的房間還不錯,挺大的,周勤并沒有虧待她這個繼女,似乎還特地裝扮過,一米八的雙人床上鋪著帶著蕾絲花邊的公主粉色床上用品,飄窗上放著幾盆開得正好的白色小雛菊。窗簾有兩層,一層是白色的輕紗,上面繡著一朵朵粉色的櫻花,一層是淡粉色簾布。其他家具都是以純白色為主打色,整個房間甜美夢幻得讓白小七覺得有點不真實。
她從沙發上拿了一個小抱枕,躺在床前面的地毯上睡了一會,房間里中央空調開著,涼涼的,很舒適的溫度,不像她以前住的地方,唯一一個電風扇都被白露霸占著,自己都只能用作業本扇風,晚上經常從睡夢中熱醒。
這里真的很好,比起以前,就像到了天堂一樣,可她覺得這個房間里的東西都太干凈了,就像周勤送給她的泰迪熊一樣,她真不知道從哪里下手抱才好。
她才剛躺一會,迷迷糊糊的還沒睡著,就聽見媽媽在外面敲門:“小七,小七,開門。”
白小七躺在地毯上迷糊著,不太想起身,白露還在外面敲著:“快點開門!”
白小七打開房門,握著門把手站在門口,不耐煩地問:“干嗎?”
“什么干嗎,我是你媽,不能來看看你啊。”白露推開白小七,從門外擠進來,望了眼房間,滿眼都是驚嘆和得意,“喲,你這房間真不錯嘛,啊,你看這床,真軟。嘖嘖,還給你配電腦啦,真不錯。”
白露在房間轉了一圈,一屁股坐在了粉色的公主床上,瞅著白小七說:“這次你該感謝我了吧,住在這種房間里,你以前做夢都想不到吧!”
“住哪還不都一樣。”都不是我的家,都是隨時會把我趕出去的地方……
“還都一樣?哪里一樣啦?以前的房子有空調嗎?有書桌給你用嗎?你床單都沒人家地毯干凈,還好意思說都一樣。”
白小七懶得反駁,她知道自己如果反駁了,這個話題就會沒完沒了,她走回剛才躺的地方,坐下,把抱枕抱在懷里點頭道:“你說得對,我的床單確實沒人家地毯干凈。”
“你看你,窮人的命,有床不睡睡地上。”白露白了她一眼,帶了一絲警告的眼神道,“我警告你白小七,你別給我犯軸,以后在這個家里你給我好好地哄著那兩個人,你要是敢惹他們不高興,看我不揍你。”
白小七不高興地扭頭道:“我可不會哄,要哄你哄。”
“我當然會哄,你看著吧,等我過兩年給周勤生個兒子,這一切都是我的。”白露的語氣里帶著深深的狠勁,像是一只饑餓的豺狼,就是死也不會把剛到嘴里的食物吐出來一樣!
白露說哄,就是真的哄,每天早上早早起來給他們父子做早飯,把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條,晚上又挖空心思地給他們做各種飯菜。白小七簡直有點不敢相信這個女人是她媽。
飯桌上白露和他們說說笑笑,那奉承勁讓白小七每次看到都想翻白眼。可是不管怎么樣,這個重組家庭看上去還真挺和樂融融的,就她一個人格格不入。
就這樣過了半個月,一天晚餐的時候,周勤忽然對白小七說:“小七,我和你媽媽昨天已經去登記過了,我打算把你們倆的戶口都遷到我這里來。”
白小七從飯碗里抬起頭,不解地看了他一眼,不太明白他的意思,自己的戶口在哪里,和她說干什么,難道她還有反對的權力不成?
周勤笑了一下:“這樣呢,你就能和寒生一起上學了。”
“哎呀,和寒生一起上學好啊,人家寒生上的可是我們市最好的私立初中,聽說還是雙語教學的呢。”白露一邊說一邊剝了個蝦子,把雪白的蝦肉放進了周寒生的碗里。
白小七不著痕跡地望了一眼周寒生碗里的蝦肉,輕聲說:“我原來的學校也挺好的。”
“你那學校有什么好的?好個……喀。”白露險險地把嘴里的臟話咽了下去,繼續道,“人家那可是國際學校,好多人想進還進不去呢,聽說面試可嚴格了,需要會好多才藝,還要等級證書什么的,對吧?”
周寒生挑了挑眉,一臉想不起來的樣子:“不知道啊,我又沒參加面試。”
白露笑容滿面地接話道:“沒有面試說明你厲害啊,老師不用看就知道你是個好孩子。”
說話間,周寒生的碗里已經堆了好幾只剝好的蝦。
白小七看了一眼,端起裝著白米飯的碗,低下頭默默地扒了一口。
“小七不愿意轉學嗎?”周勤柔聲問。
“我隨便。”白小七的語氣里帶著一絲絲不滿的情緒,她努力地壓著卻還是漏了一點出來。
周勤聽了出來,笑了笑:“你要是不愿意轉學,每天讓司機送你去你之前的學校也是可以的,就是有點遠,你要早起。”
還沒等白小七接話,白露就連忙說道:“她有什么不愿意的,就是怕到了新學校有人欺負她。”
“哈?欺負?”周寒生嗤笑一聲,“有我在,誰敢。”
“哎喲,我們寒生真帥,真棒,真是個好哥哥。”白露連連夸贊道,“那我們小七以后就靠你照顧啦。”
白小七默默地翻了個白眼,真受不了,每天這樣吃飯她都快消化不良了。
“對了,露露,我覺得小七的名字太隨便了,女孩子的名字應該取得用心一些,精致一些。”周勤忽然說道,“你看,是不是重新給她取一個,正好上戶口的時候一起改了。”
“我哪里會取什么名字。”白露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小七這個名字還是我以前的室友幫忙取的呢,她說他們老家那邊的女孩想不出名字,就用數字代替一下。要不,你給起一個。”白露順手將起名的任務丟過去。
“我起?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太好的,都是一家人了,改了跟你姓都行啊。”
“說得也對。”周勤雖然覺得自己有些越軌,可是他又不希望這么可愛的一個小女孩的名字太隨便,筆畫也少,字太輕了。在他老家,老人們都說,女孩的名字起得太輕、太隨便,命格也會變得輕賤。
“那好吧,那我晚上得好好想想。”周勤很爽快地接下了這個活,轉頭問小七,“小七,我幫你起好嗎?”
“隨便。”白小七低著頭默默吃飯,對他們的談話毫無興趣,好像他們討論的人不是她一樣,就在這個時候一只剝好的蝦被夾進了她的碗里,白小七愣了愣,有些開心又不愿意表現,她裝得很不在意地抬起頭,望向自己的母親,卻發現白露還在和周勤討論得熱烈,根本沒有給她夾蝦子,轉頭,只見周寒生好看的臉上帶著一絲嫌棄:“給你,你媽剝了這么多,吃得撐死了。”
白小七抿了抿嘴,惱火地將蝦子猛地夾起來,扔回周寒生碗里,賭氣道:“誰剝給你的,你給誰,夾給我干嗎!”
說完,她猛地放下碗筷,站起來往房間跑,身后是白露的斥責聲:“白小七,你找打,飯吃得好好的發什么脾氣!”
“算了算了,對小孩子別那么兇。”
“哎呀,我對寒生那么乖的孩子肯定不會兇的啦……”
“啪嗒”一聲,白小七將樓下那些人的聲音關在門外,木木地走到床邊,在地毯上坐下,拿起床邊的抱枕抱在懷里。房間里沒開燈,暗暗的,半個月了,她還沒有睡過房間里的床,房間里的東西她都很少碰,連衣柜里的衣服都疊得整整齊齊地放在一個塑料袋里,好像隨時都能走一樣。
其實這里很好,比以前的任何一個家都好,周叔叔也比母親以前任何一個男朋友要好,可是為什么,她就是覺得這個地方不屬于她,就像做夢一樣,很快就會醒來的。
三天后,白小七得到了周勤給她起的新名字:白靜嘉。
白靜嘉,歲月靜好,嘉言懿行。
多好的名字啊,可這個人是誰呢?
是我嗎?不是吧……
我只是個名字像流浪的小貓小狗一樣的白小七啊,怎么會有這么好聽、寓意又這么好的名字呢……
(三)
開學的日子很快就到了,白靜嘉的轉校手續也全部都辦好了,麗高外國語中學是S市最好的私立學校,校園比一般學校大很多,有小學、初中、高中三個學部,初中部在校園中間靠近操場的那座教學樓。校園里面的園林綠化做得也很好,開滿了薔薇花和垂海棠,整個校園看上去粉紅粉紅的,特別夢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