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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盲文老師

本來周三的上午是錄制訪談節目的時間,聶熙卻告訴桑無焉不用了,節目已經準備好了。

“采訪的是誰?”桑無焉問。

聶熙神秘地笑笑,“暫時保密,等晚上播的時候你不就知道了?”

桑無焉瞅了瞅滿面春風的聶熙,難得見她這么開心,可見不是一般人物。對于這事,桑無焉倒是沒有上心,轉身就忘了。

針對就業面試問題,學校從大三開始就開了一系列的就業指導課程。這學期系里請文學院的老師來上其中的“交際與口才”,下午正好兩節課。沒想到到了學校,桑無焉看到黑板上寫著老師臨時有事,改到晚上的通知。

這老師雖然從來不點名,但講課卻極有意思,所以曠課的人不多。

比如,他在一堂課上說:“從你們心理學方面來分析的話,人在人際交往中說話的時候會面臨三大恐懼:陌生恐懼、高位恐懼和群體恐懼。這種恐懼的程度因人而異,因經歷而異,但都是無法避免的。你們就業面試、考研面試、公務員面試全是集這三大恐懼為一體的場合,所以才會有那么多人覺得這是巨大的障礙。”

有同學在下面問:“老師,你面對我們的時候有群體恐懼嗎?”

老師笑了笑,“有。比如現在你突然站起來提問,我雖然面不改色,但是心里還是嚇了一跳,就怕你提些什么問題讓我下不了臺。”

下課以后,桑無焉回到家才忽然想起今天晚上會播聶熙的那個神秘訪談。她剛剛打開收音機,就聽見聶熙說:“今天,真誠地感謝一今先生在百忙之中還能夠抽空來到我們節目。”

“不謝。”

回答聶熙的是個男人的聲音,略微低沉,帶著好聽的磁性。

是一今?!

桑無焉瞪大眼睛看了看程茵。

“居然是一今?!”桑無焉問程茵。

“不過,好像節目已經結束了。”程茵潑她冷水。

這是桑無焉第一次聽到關于一今的直接信息。雖然只是淡淡的兩個字,從那個才華橫溢的男人的口中說出來,又帶著種奇妙的色彩。

他說,不謝。

如此沒有前后的短短一句話讓人不禁有了些遐想。這樣的男人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內斂是張揚……似乎都無法定論。

桑無焉呆呆地看著收音機,許久之后才帶著種奇怪的心情枕著那聲音入眠。

第二天下午,她沒有課,本來也不是上下班的高峰期,所以101路車上的人更加稀少。桑無焉上了車,找到后排靠窗的地方坐下。

101路是A城的一條觀光公交線,從市區到景區,在城市的各個著名景點迂回盤旋,本地人不常坐。一來是很繞道,二來又比普通公交貴一些。

可是,要是閑來無事,桑無焉時常會花三塊錢坐在車上,繞著這個城市轉悠大半天。大多數時候乘客都少,稀稀拉拉的,她就喜歡一個人聽著音樂呆呆地望著外面想心事,這就是內向的桑無焉。她從小在陌生人面前膽小內向,直到成年以后上了大學,自己的性格才慢慢地開始活躍起來。

就在這趟車上,桑無焉聽到昨天聶熙采訪一今那個節目的重播。

此刻窗外正下著蒙蒙的細雨,初秋的雨有些纏綿,整個城市的空氣在雨水的清洗下也變得清新起來。

車里人不多,車上的廣播里,她又一次聽到那個男人的聲音。

這一次,聽得很清楚。

成熟的男音,有著優雅低緩的聲線,語氣中又夾雜著些冷淡。聶熙每問一個問題,他都會沉吟一下,回答得很簡單,話極少。

“為什么您會想到走上寫歌這條道路?小時候有寫詩的夢想嗎?”聶熙問。

“無心插柳柳成蔭,以前沒有想過。”他回答。

“一今先生,您有這么多歌迷,您為什么要刻意地回避公眾呢?”聶熙問。

“保持私人生活空間。”

“只是因為這個?”

“那還有什么?”他反問。

“您在這個圈子這么成功,卻聽說您還有其他職業,或者說作詞只是您的副業?”

“是的。”

這個問題他的回答沒有遲疑。兩個字的簡潔,給人一種恃才自傲的感覺,而坐在最末一排的桑無焉,卻輕輕地笑了起來,也許他是想謙虛一下。當時聶熙一口氣就問了兩個問題,于是他懶得再多費唇舌就一并肯定了。

然后廣播里插進了一段廣告。

或者——

過了一會兒桑無焉望向窗外,又想:或者,他原本就是這么驕傲的一個人。

“一今先生,您的藝名有什么含義嗎?一朝一夕,所以寓意一今?還是為了紀念什么事情?什么人?”

“沒有,單純的筆畫少。”他淡淡地說。

桑無焉有點佩服聶熙了,和這樣個性的人一起搭檔都能把節目有條不紊地主持下去。若是換成自己,肯定冷場數次了。

“數月前,有個女歌迷在網絡上冒充您,您當時為什么不出來辟謠呢?”

“別人怎么想,我無所謂。”

“您寫的很多歌感動過不少女性歌迷,比如《天明微藍》《利比亞貝殼》,里面有您自己的故事嗎?”

“沒有,我……”

也許,這是整個節目里他說得最長的一句話,卻被公交車到站的報站聲給掩蓋過去了,然后上了不少人,收音機也隨即被司機關掉。

他的聲音便從她的上空悠悠消失。

桑無焉有種悵然若失的感覺。

她和一今居然在同一個城市,呼吸著同一個地域的空氣,輕輕揚起臉的時候也看著同一片天。

桑無焉復習考研的同時,也在忙著自己的畢業論文。

到了期中的時候,每個人都被分配了實習任務。李露露一組人被調到A城市郊的高度戒備監獄做心理矯治。

“什么叫高度戒備監獄?”桑無焉好奇地問。

“就是里面全是十五年以上的重刑犯。”李露露云淡風輕地回答。

桑無焉立刻瞪眼,“都是殺人犯?”

“不一定,”李露露微微一笑,“也有綁架的、販毒的、走私的、強奸婦女的。”

桑無焉臉色突變,她想到她前段時間看的那個關于監獄如何執行死刑的《綠色走廊》,犯人頭上放塊濕毛巾,然后坐在電椅上,那場景讓她幾天都沒吃下飯。

李露露挑眉,“幸好你們這些嬌嬌女沒去,不然要被驚嚇到。”

的確,桑無焉那個組最輕松,被分到社區的一所殘疾人學校。學校有些特殊,要他們先交表,下個月才正式過去。

周一,桑無焉去那所特殊學校的教育處交實習表。

她辦完事從頂樓的辦公室出來,正好是孩子們的第二節課時間。桑無焉從二樓的一間小教室經過的時候,她聽到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

然后桑無焉從窗戶那里,第三次見到了那個男人。

他穿著一件質地柔軟的白色襯衫站在講臺旁邊,很閑散的樣子。孩子們在寫作業,他埋著頭,不發一言地靜靜待著。

“蘇老師!”一個扎著羊角辮的女孩兒在另一處喊。

原來他姓蘇。桑無焉輕輕一笑,一動不動地在原地看著他們。

他的盲杖并沒有在教室里,他的手掠過幾張桌面,緩緩地走到女孩兒那邊。看起來,他對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

男人彎下腰說了幾句,隨即將手撐在課桌上,繼續耐心地和女孩兒交流。他的聲音和電梯里聽到的感覺完全不同,柔軟又輕盈,甚至讓人覺得他似乎在微笑。

終于等到下課,在他出來的時候,一直躲在窗外偷窺的桑無焉躊躇了幾秒鐘以后,便學著像那些孩子一樣也喊了聲:“蘇老師。”

他敏感地轉過身來,瞳孔沒有焦距,目光似乎是落在很遠的地方。他問:“有事?”

“沒事。”

“我們認識?”

“好像也不認識。”

他聞言居然露出一副有些釋然的樣子,然后一手拄著盲杖,一手扶著扶手準備下樓梯。

桑無焉見狀便又問:“你要去哪兒?需要幫忙嗎?”

他卻第二次轉過身,繼而略微沉吟了一下,緩緩地說:“我好像見過你,在電臺。”

“電梯里。”桑無焉補充道。

當時她也好心地說過“需要幫忙嗎”相同的五個字。

還好他記性不錯,桑無焉慶幸地想。

“我是新來的實習生,叫桑無焉,蘇老師呢?”

“蘇念衾。”

“念情?”桑無焉頗為意外,于是重復了一次。

“不,是衾。”蘇念衾糾正了一下她的發音。

她是南方人,以前就在前后鼻音上弄得有些含糊不清,也正因為如此,自己的節目常常被臺長刷下去。如今,她自己能說準了,但還是聽不太準。

蘇念衾似乎感覺到她的茫然,便加了一句:“今衣,衾。”

今衣,衾?

桑無焉窘迫地笑笑,她的語文一直不好,不認得什么今衣衾,但是也不好意思再次追問,免得顯得沒文化,只好裝作明白的樣子。

晚上,桑無焉在家背單詞的時候,突然想到他的名字。她已許久沒翻過中文字典,費了點工夫才在一列同音字中找到它。

今衣,衾。

她看到注解,原來是被子的意思。

“念衾?那一定是小時候家里很窮,沒有被子。”程茵在一旁無趣地分析著。

“萬一出生的時候名字就取好了呢?”桑無焉反駁。

“那就是他父母結婚以前很窮,中國父母嘛,都愛把希望放在孩子的名字里。”程茵繼續著她的無趣。

桑無焉終于投降,不再與這潑人冷水的女人討論此類問題。

蘇念衾。

桑無焉躺在沙發上,捧著字典默默地念叨著這三個字,回憶起白天他和她說話的情景,不禁淺淺一笑。

男人的普通話說得字正腔圓,但是在某些固定的詞語上帶了那么一點點口音,例如那個“衾”字,他會將原本平聲的尾音略微上揚一些。他應該是本地人,因為A城人會將普通話里的一聲模糊成二三聲。

“無焉。”程茵打斷她的思路。

“嗯?”

“趕緊擦擦嘴,樂得口水快流出來了。”程茵說著還像模像樣地遞了張紙巾給她。

“……”

第二個星期,桑無焉因為是他們這個組的組長,又去了一趟那所小學,補交別的同學的資料。剛到教學處汪主任的辦公室,正巧碰到他要去上課。

“小桑,你先等一會兒,我下課就來。”主任吩咐。

“哎,沒事兒,您忙您的,我不急。”

汪主任前腳剛走,上課鈴聲后腳就響起來。桑無焉環視了一下這間辦公室,找了沓報紙,隨即便在藤椅上坐下來。

教學樓是那種老式的四層建筑。每一層樓的過道夾在兩邊教室的中央,所以顯得走廊特別狹長,容易有回聲。一般情況下,上課的時候,大部分教室都會掩著門,避免相互串音。

而汪主任的辦公室正好在四樓走廊的盡頭,離教室比較遠,所以顯得略為安靜。

那厚厚一沓報紙無非是各級黨報教育報之類的,沒有花邊,沒有八卦,沒有噱頭,因此桑無焉幾分鐘就看了個遍,翻完之后更覺得剩余的時間很無趣。

她抬眼看了看墻上的掛鐘,才過了七八分鐘,于是泄氣地將下巴擱到辦公桌上,昏昏欲睡。隱隱聽見孩子們的讀書聲傳過來,她趴到桌面上,閉上眼睛。

朗讀的是什么呢?

好像是劉禹錫的《烏衣巷》,“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忽然,一陣鋼琴聲插進這瑯瑯讀書聲中。

桑無焉雖說是音癡,但也知道這歌是《一閃一閃亮晶晶》,很簡單的幾個單音被人輕松地過了一次后,第二遍卻成了斷斷續續的單音,并且來來回回,翻來覆去。就這么一次也好,可是她居然聽見那人就這么彈了三四次,而且彈琴的人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她有些沒好氣地站起來,抓了抓頭發,隨即第N+1次看了下掛鐘,離下課的時間還那么漫長……

桑無焉走出辦公室,發現鋼琴聲是從對面的琴房發出的,而且門是虛掩著,并未緊閉,所以才有小小的聲音泄露出來。

她怕是有孩子們在里面上課,所以走到門縫外面悄悄地探頭。結果里面和她想象的不太一樣,只坐著一個人。

而那個人正是最近時常在桑無焉腦子里晃悠的身影——蘇念衾。

他左手按著琴鍵,右手握著一支筆在一個小板上記東西。那種小板子在汪主任的辦公室里也有,是盲文板。他緊蹙著眉,一邊按琴鍵一邊記著盲文。看他的模樣,似乎是在備課之類的,大概正在冥思苦想著怎么教那群孩子。

但是,好像又被難倒了。

蘇念衾按下兩個音,在筆記上記了些什么,隨即又摸了摸琴鍵,頓覺不對,又不禁搖搖頭。桑無焉見他如此折騰了好幾番,于是得以明白那煩人的琴聲是如何得來的了。

只見他的好脾氣似乎已經消耗殆盡,寫盲文的手越來越急不可耐,下手也越來越重,到后來每一筆下去幾乎都是狠狠地戳到上面。

最后一次,蘇念衾終于爆發,直接將鉆頭筆狠狠地拍到盲文板上,啪的一聲響。

桑無焉不禁被嚇了一跳,頓時曉得這人的脾氣絕對是非常糟糕,居然都能跟自己較這么大的勁兒。頓時她有些想閃人,免得被他發現自己居然在此偷窺,被當成城門邊上的那條魚給水煮了。

但是……

她也想留在這兒。

就在此刻,蘇念衾伸出左手食指在琴鍵上重重地滑過,從右至左,接著從左至右。如此閉著眼睛來回折騰了鋼琴兩三次以后,他的手指已經從原來生氣時的僵硬變得柔軟了,神色也稍微緩和下來。

他沉沉地嘆了口氣后,雙手平放在琴鍵上,微微一頓,隨之熟練地彈出一首曲子。那曲子異常低緩,透著一絲中國風,此時被他嫻熟地用鋼琴奏出來又別有一番情調。

很好聽的歌,要是填上恰當的詞,也許更妙,桑無焉正這么想的時候,突然一陣風灌進走廊,忽地將琴室的門吹動了稍許。

門的合頁有些陳舊,發出吱呀一聲響。

桑無焉怕他發現響動,急忙拉住門,讓它不再晃動。沒想到,蘇念衾已經聽到聲響,于是琴聲一滯,將頭轉向桑無焉這邊。他的臉朝著桑無焉微微一定,然后側了側頭。

桑無焉頓時覺得懊惱,本來風吹門動是件多么尋常的事情,自己卻畫蛇添足了一把。她趕緊屏住呼吸,停止一切動作。

其間,只能隱隱聽到走廊那一頭的孩子們還在念《烏衣巷》,除此以外就是風聲——秋風吹過樓下枯萎的梧桐葉發出的簌簌聲,還有就是冷風呼呼擠進過道里的聲音。

須臾,蘇念衾淡淡地開口:“誰在那兒?”

這一句話問得桑無焉有些措手不及,便下意識地回話說:“是我。”

原本是一句被億萬個中國人使用頻率最高的答案,蘇念衾卻似乎對她的聲音印象深刻,蹙了蹙眉說:“你是桑……”

他略微一頓,桑無焉急忙欣喜地接嘴道:“無焉,桑無焉。”

“你在這兒干嗎?”蘇念衾緩緩地又問。

發現他的神色已經比方才一個人發脾氣的時候明朗了許多之后,桑無焉也就挺直了腰板道:“我在對面辦公室聽到了好聽的歌,所以湊過來看看。”

“那我現在已經彈完了。”他說。

“呃?”她一時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你可以走了。”他說完之后,別過臉去,重新拿起筆。

桑無焉怔了一怔,面對這種直白的逐客令有些窘迫,于是在原地呆住。沒想到蘇念衾根本不給她思考的機會,頭也沒抬地又附加了一句:“麻煩你帶上門。”

桑無焉木訥地關門,轉身,走回辦公室,一系列動作完成得那么鬼使神差。直到半分鐘以后,下課鈴響起來,她才回過神,頓時氣急道:“拽什么拽!”語罷還提起腳狠狠地踹了一下汪主任的凳子泄憤。

臨近圣誕節的時候,電臺要做一個本年度經典節目集錦的重播。桑無焉在編輯室無意中又聽到了幾個月前聶熙對一今的那個訪談。

她假公濟私,自己戴著耳機聽了一遍。

“沒有,單純的筆畫少。”一今說。

聽到這句,桑無焉又暗自傻樂了小半會兒。

桑無焉做完事情從電臺的大樓走到街道上,遇見精心準備過圣誕的一對對情侶時她突然就想起了魏昊和許茜。其實在她心底遠遠沒有表面的那么滿不在乎。

第二個月,桑無焉去殘校上任。實習期間,她跟著一位姓李的老師學習。

有的時候,李老師開會,或者重復上平行班的課,她就一個人守在辦公室里復習考研的英語。

某個雨天,她又一次看到了蘇念衾。

A城的冬天極少下雪,但是時常下雨,有時三四天都不見放晴。她的心情幾乎是和天氣掛鉤,所以老是提不起精神。就在她對著窗外發呆的時候,看到了遠處走來的蘇念衾和一個年輕女子同撐一把傘。

雨還在下。

他一手撐著傘,折疊的盲杖收了起來握在另一只手中。而旁邊的女士,輕輕托住他撐傘的胳膊。他借助著她的引導,緩慢地穿過操場旁的小徑向教學樓走來。

辦公室除了她以外,還有兩位老師在伏案改作業。桑無焉看了他們一眼,裝著想透氣的樣子,推開窗戶,伸著脖子,就為了看清楚這一對男女的舉動。他們兩人動作很親密,卻也沒有多余的小動作。待人走到樓下,桑無焉失去觀察角度,什么八卦也沒瞧到。等了一會兒,那女士撐起另一把傘走向雨中,留下他一個人。

知道他馬上要上來,桑無焉立刻關上窗戶,走到李老師的辦公桌前端正地坐好,還找了本教育刊物拿在手里裝模作樣。教音樂的吳老師抬起頭看了桑無焉一眼,目光落到她手中的雜志上以后,變得奇怪起來。

桑無焉這才發現自己將書拿反了。于是,她沖著吳老師傻傻一笑,急忙換了過來。

然后,她時不時地瞄了瞄門口,再瞄一瞄手上的書。

他走得真慢,幾分鐘才上來,而且聲音很輕。待他出現在辦公室門口的時候,兩位老師先后和他打招呼:“蘇老師來了啊。雨大吧?”

蘇念衾點點頭,拄著盲杖走到自己的桌前。他放下盲杖,而另一只手上的雨傘卻讓他左右為難了起來。

傘還在滴水,要是就這么掛著,恐怕將地上弄臟。要是撐開,下課后人多,又會妨礙人家。他對這個辦公室不是非常熟,也不知道究竟還能擱哪兒。而他明顯更不愿意求助于別人。

那兩位老師明顯沒有察覺他的情緒,但是桑無焉卻注意到了。

桑無焉走過去:“蘇老師,我幫你擱那邊桶里。”

原本他也沒注意辦公室里還有第四個人存在,何況這人還是上次被他呵斥過的桑無焉。

桑無焉伸手去接他手中的傘,沒想到他卻一點沒有松手的意思。可她的話都出口了,還當著其他人的面,于是放也不是,奪也不是。

兩人僵持了三秒鐘,就聽見下課鈴聲響了。

看著他冷冰冰的臉,桑無焉頓時覺得自己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人家那兩位老師多明智,估計早就知道他是一枚可以瞬間奪人性命的锃锃鐵釘,干脆不招不惹。

下課鈴響起的一瞬間,走廊上傳來孩子們的嬉鬧聲,眼看人流就要涌向這邊。桑無焉在心中默默想:數三下,要是他還是這樣,我掉頭就走。

待她才默數到二,蘇念衾卻突然松開傘,淡淡說:“勞煩了。”

這“勞煩”二字,讓桑無焉詫異地張了張嘴巴,訥訥地回道:“沒事兒啊。”

后來她回到位子上才想起來,也許這人除了脾氣壞以外還臉薄。要是別人看到他和一小姑娘爭東西,確實挺丟臉的。

李老師下了課走進辦公室,桑無焉急忙起身迎接,卻不想李老師對著蘇念衾說:“蘇老師,不好意思,下節你的盲文課我想占用會兒時間,學校剛下通知,要馬上給學生講一講元旦放假事宜,沒問題吧?”

李老師在學校里向來以和善聞名。雖然蘇念衾冒著雨就為來上這一節課,也沒啥異議,點頭說:“沒問題。”

李老師得到答復,一刻也沒逗留,拿起包又朝門外走去,走了一半又折回來對桑無焉說:“小桑,這兒沒啥了。你要是有別的事可以先走了。”

“嗯。”桑無焉說。

但是她卻半點沒有離開的意思,學校也沒課。因為實習,電臺那邊也請假了。如果現在回去,也是一個人守在家里,靜得發慌,還不如學校熱鬧。

桑無焉等著上課鈴響了后,又回到座位上。

蘇念衾的辦公桌和李老師挨在一起,面對面。故而,現在兩人正好也面對面。

桑無焉又開始趴在桌子上,發呆。而蘇念衾有條不紊地從抽屜里拿出一本盲文書,翻到有書簽的那一頁,開始閱讀。他的雙手平放在上面,從左到右有節奏地移動。

這是第四節課,剛才那兩位老師已經去上課了,沒有課的老師也悉數回家。辦公室只剩下他倆。蘇念衾沒走是因為剛才李老師說要占用一會兒時間,并沒有說是用整節課,所以萬一她提前講完了,他還是要繼續去上課。

窗外的雨漸漸變大,打在玻璃上滴答作響。

桑無焉閑來無事也從旁邊吳老師的桌子上找書看。吳老師是教語文的,只擺著本語文教參。折痕處正是劉禹錫的《烏衣巷》,桑無焉從小對詩詞就有興趣。以前,魏昊家總放《唐詩三百首》的朗誦磁帶,結果她在隔壁都聽會了還能背個滾瓜爛熟,魏昊卻不會。

這首《烏衣巷》她也會,只是記不確切了,于是看著書不禁在嘴上默念出來:“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因為高中念的理科,大學讀教育心理系,已經許多年沒接觸過這類古詩,突然想起過去的一些事情,難免有些感慨,于是不禁又重復了一次。

她讀詩的聲音很小,幾乎有些自言自語了,要是隔幾步遠的話根本聽不見。可是,坐在她對面的蘇念衾聽得真切。

當她又念到“烏衣巷口夕陽斜”這地方,蘇念衾終于忍無可忍地說:“這字念xiá。”

“啊?什么?”桑無焉迷惑。

“烏衣巷口夕陽xiá。”

“明明就是夕陽斜。”桑無焉皺眉,準備將書遞到他面前,讓他親眼看看,書上明明白白寫的就是傾斜的“斜”字,可是動作到了半空又悄悄收回去。

“我知道是斜,但是在這句詩里應該念xiá,二聲。”蘇念衾說話時,眉宇一皺,露著種倨傲。

他平時一直是一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如此多言糾正桑無焉,可見聽她在耳邊反復這么斜啊斜地念,心中無奈到了幾點。

“呃?”桑無焉頓時臉上一窘,狡辯說,“不是吧?我讀書的時候它就念斜的。”

蘇念衾再也懶得搭理她。

平時學藝不精,這回丟臉丟到姥姥家了。桑無焉咬了咬嘴唇,急忙想說點別的解解圍。

“我讀大二的時候還去過這個叫烏衣巷的地方。”她一面說一面瞅了瞅蘇念衾,發現他讀盲文的動作比剛才慢了許多,也許是在聽她談話吧。于是,她在記憶里急忙搜索和烏衣巷有關的趣事。

“聽導游講了我才知道原來王羲之和王獻之就是烏衣巷里的王謝之一啊。而且那個王獻之風流得要死,還整了個什么擺渡的典故出來。”

蘇念衾補充道:“叫桃葉渡。不過這首詩里的王謝不是指的這二王。”

“啊?那是誰?”

“王導。”

“都是一個朝代的?”

“還是親戚。”

不知是他今天心情特別好,還是真的對桑無焉說的東西有興趣,蘇念衾居然破天荒地用正常人的口氣給她搭了話。

桑無焉呵呵一笑,“可是我不認識王導,所以還是覺得王獻之和桃葉的故事好玩。”

而蘇念衾的手卻徹底地在盲文間停了下來,他抬起頭,目光落在別處,不知道想什么,有些出神。過了好半會兒,他才將注意力轉回書本上。

氣氛又回到了沉默狀態,仿佛剛才的那些對話根本就沒發生。快十二點了,為了避開坐車高峰,桑無焉決定收拾東西先撤。到樓下,她一看天,想了想又折回二樓辦公室。

她走到窗戶前的小桶前,拿起蘇念衾的傘,再放到他手邊,“你的傘,別忘帶了,還下雨呢。”

東西是她幫他放的,要是她不送回來,他肯定找不著。

桑無焉在學校不到兩個星期,就和去年剛分配來的小王老師混成了熟人。

“他不是我們這兒的老師。”小王談起蘇念衾的時候說。

“啊?”

“原先教盲文的鄭老師生孩子休產假去了,徐老師又退休,本來學校要返聘她的,結果她得去外地帶外孫,就缺盲文老師。裴校長和蘇老師很熟,正好讓他來代課,看這樣子要代半年多吧。”

“那他原來是干什么的?不在其他地方教書?”

“不知道。”小王搖頭,“他也從來不和我們閑聊。”

“哦。”

“可是他眼睛這樣,能干啥呀?”小王反問。

桑無焉聳聳肩,有一下沒一下地轉著手中的簽字筆,思緒飄到別處。

念小學時她個子不高,每學期排體育隊形老是站第一排的最后幾個。無論做廣播體操還是上體育課,和她挨著站的總是黃小燕。兩個小個子湊一起,倒顯得精神。恰好黃小燕家和她家挨得近,一直約好一起回家,她要是挨欺負,總是黃小燕替她出頭,所以小學后來幾年,兩個人幾乎形影不離。

有一年,她和黃小燕每次回家時都會在車站遇見一個盲人哥哥。雖然雙眼失明,但一點兒也沒影響他對生活的態度,因為他長得很好看,加上表情很和藹可親,時不時會有一同等車的人前去搭訕,關心他點什么,或者幫點忙,包括黃小燕在內。

黃小燕是標準的樂天派、自來熟,和誰都能神侃。其實,桑無焉也一直很想問他:“生下來就失明的話,要是別人說藍色或者紅色,你知道是什么模樣嗎?”生物課上學過紅綠色盲的知識,她知道有類人分不出來紅色和綠色,看起來是一樣。

她由此一直好奇,要是全盲的人,怎么體會顏色呢?

但是桑無焉從來不敢。自始至終,桑無焉從來沒有和他說過話。

小時候的桑無焉個性和現在有些不一樣,在家里倒是嘻嘻哈哈誰也不怕,可是一出去就蔫蔫的。外邊的叔叔阿姨或者同學老師,只要在她沒有思想準備的時候突然問她點什么,她的心臟立刻飛速擂鼓,然后說話就開始結巴。

用桑媽媽的話說,就是一點兒也不大方得體,嘴巴也不甜。總之,不招人喜歡。

六年級的黃小燕已經有了自己的一套愛情哲理——喜歡的東西,就要勇敢去爭取。那個時期,班上談戀愛的不是沒有,大家懵懵懂懂的,某個女生和男生下課一起嬉鬧的話,時常會傳出風言風語。

桑無焉內向些,卻不呆,她看得出,黃小燕對那個盲哥哥不是沒有別的心思。

后來,黃小燕要回她爸爸工作的工廠里的子弟學校念初中。子弟學校離市區有點遠,黃小燕再也不能拉著她順道路過那個車站。只是偶爾,桑無焉還能遇見那位盲哥哥,常年不變的笑仍然掛在他的臉上。

桑無焉到了新學校以后,桑媽媽先開始還聽著她時時念叨起黃小燕來,無非是他們那個組掃地,某個男生又不掃,害得她們每個人分擔了很多,還不敢告訴老師。

“要是小燕在,絕對不可能就這么算了。”桑無焉悶悶不樂地說。

“那你去告訴老師啊。”桑媽媽說。

“我?我才不去。”

或者又是她收數學作業,某個同學沒有交,她把名字報告給老師,結果害得這同學一個星期沒給桑無焉好臉色看。

“要是小燕在,絕對會替我出氣。”桑無焉又開始自言自語地嘮叨。

但是,漸漸地,桑無焉提起黃小燕的時候越來越少。兩個人學校隔得遠了,當時用電話的不多,聯系少了,見面也少了,累積了六年的情誼似乎也在時間的流逝中漸漸沖淡。

到了最后,桑無焉都忘記每年六月提前向媽媽要零花錢,給黃小燕準備生日禮物這件事了。

直到有一天,桑無焉和媽媽一起去買鞋,在門口看到黃小燕的媽媽。黃媽媽一臉憔悴,桑無焉叫她的時候她正在等紅綠燈,看到桑無焉半天才回過神來笑笑。大概只覺得臉熟,卻忘了桑無焉叫啥。

“李阿姨,我是桑無焉,是小燕的小學同學呀。”

“哦,一下子躥這么高了。”黃媽媽點點頭,又朝桑媽媽笑了下。

父母一般都這樣,總是覺得自己的孩子難帶,而別人的孩子嗖地就長大了。

“小燕好嗎?好久不見她了。”桑無焉又問。

不問還好,一問起來,黃媽媽半天不見回答,卻先紅了眼睛。

“小燕……”她別過臉去,“小燕她生病了。”話剛說完,眼淚就滾了出來。

黃小燕得的是腦癌。

三個星期前查出來,已經送到北京去治療了。這次黃媽媽回來,是四處借錢的。

分手后,桑無焉走了好幾米,又不禁回了回頭,看到黃媽媽急匆匆地在人群中穿行,緩緩地就分不清究竟是哪個背影了。

以前,小燕就愛說:“腦仁兒疼。”

桑無焉在家無理哭鬧的時候,也常聽媽媽向爸爸告狀說:“你女兒真是吵得我腦仁兒疼。”所以她并不知道這個腦仁兒疼是啥滋味,她也不能完全明白腦癌究竟是啥病。

但是,十多歲的孩子卻曉得癌癥就是要死人的病。

她回到家情緒低落極了,大人叫了好幾次吃飯,她都沒聽見。最后桑爸爸將她拉出來坐在餐桌前之后,才發現桑無焉已經淚流滿面了。

兩個大人不禁對視一眼,隨即一起嘆氣。

第二個周末,桑爸爸陪著桑無焉到了黃小燕家里,正好她奶奶在煮飯。桑無焉得到爸爸的示意以后,將手里的牛皮紙信封給了黃奶奶,寒暄了幾句就走了。

信封裝了一沓錢,是桑爸爸剛從銀行里取的工資。

一年后,黃小燕結束治療回到B城。桑無焉高興壞了,而大人們都知道,手術并不能挽回什么,癌細胞在繼續擴散。

那一天的情景,桑無焉永遠記得。

她放學后去了黃小燕家。黃家在鬧市區的一棟臨街的樓上,七樓。桑無焉背著書包氣喘吁吁地一口氣跑上去,正好看到黃小燕蹲在屋子門口的蜂窩煤前扇火,爐子中午弄熄了,現在還沒點燃,整個過道里都是嗆人的煤煙。

黃小燕一手扇火,一手捂住鼻子,嗆得眼淚直冒。

“小燕!”桑無焉叫了一聲。

黃小燕聞聲,回過頭來,看見是桑無焉,便嘿嘿一笑。

同時,里面的一個中年男人也探了個頭出來,手里小心翼翼地抱著個嬰兒。這個中年男人,桑無焉見過,是黃小燕的爸爸。至于那個嬰兒,她卻不認識。

“這是我妹妹,才兩個月呢。”黃小燕笑笑。

桑無焉瞪大眼睛,問:“親的?”她知道黃爸爸是廠礦的工人,超生是要丟工作的。

“當然是親的了,難道我倆長得不像?”黃小燕說。

桑無焉在黃家吃過飯留到很晚,直到父母來接,才依依不舍地離開。走到樓下的時候,桑媽媽突然說:“這當父母的也太過分了,孩子還沒咋樣呢,二胎都生出來了!”

桑爸爸瞅了瞅孩子,再向妻子使了個臉色,示意她不要說下去。

可是就是這么一句話,和剛才在樓道里那張不小心沾了點煤灰,瘦得只剩下皮的笑臉,一起烙在了桑無焉的記憶里。

數月后的某一天,桑無焉在家接到了黃小燕去世的消息。

也是在這樣陰雨綿綿的天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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