蘿絲
白天的天氣挺好的,傍晚卻刮起風來。是深秋時節的那種像狼一樣嚎叫著的,要把最后的樹葉吹落再直送到天上去的即殘酷又慘烈的風。
在諾曼底的鄉間,幾個相互之間剛剛認識不久就拜了把子的半是鄉紳半是農民的土財主,在東道主埃巴維爾村的村長布隆代爾先生的樹林里打了一天的獵,傍晚的時候又來到他的城堡里做客,此時正圍著一張大桌子吃飯。
他們個個都穿著長筒靴,系著寬寬的腰帶,面色紅潤,興致勃勃,像是從哪個地方流竄來的土匪和強盜。他們說起話來很像是正在外面吹刮著的風,笑起來像是要向你猛撲過來的巨獸。他們的肚子更是個沒有底的蓄水池,酒一杯一杯地灌進去,好像是永遠也灌不滿似的。
壁爐里生著火,火光映在他們的眼里一閃一閃的,更讓人覺得它們如果不是來自于天堂里的神仙,一定就是來自于地獄里的魔鬼。
這時酒已喝到了七成,各自都有了三分的醉意,于是他們的眼睛就漸漸地落在了那個為他們上菜斟酒的女孩子身上。有道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但其實酒后的男人眼里才是真正的要出西施呢。那是個雖然談不上漂亮卻也談不上不漂亮的女孩兒,但絕對年輕,而且從其略帶幾分矜持和羞澀的表情來看也一定還是個沒被男人碰過的女孩子,可現在卻似乎正對了這幾個男人的眼。先是做獸醫的塞儒爾先生高聲喊起來:
“布隆代爾村長,你的女傭人很不錯么!”
接下來這幾個人便就你一言我一語地叫嚷起來了。
“是啊,布隆維爾先生,這個小妞真漂亮啊?”
“來啊,寶貝兒,來陪我們喝杯酒吧!”
“是啊,親愛的,來陪我們玩一玩,我們給你錢就是了。”
可這時,他們當中一個年齡稍大一些、也被他們稱為老大、整天就知道喝酒且直到現在還是單身的破落貴族德·瓦兒涅托先生卻說道:
“各位快打住吧,我看你們不是打獵打瘋了就是喝酒喝傻了。請聽我一句話,你們在打獵的時候當然可以如狼似虎,喝了酒之后也可以胡說八道,卻千萬不要對這樣的女孩兒動什么心思,否則不僅會害了她,最終也會害了你們自己。這樣,大家一邊喝酒一邊聽我給你們講講我為什么到現在還是個單身的原因吧。”
接著,他便講起了自己的一段經歷:
“我年輕的時候比現在還愛玩兒,覺得只要有錢沒有辦不成的事。那時我二十五歲,離開父母,守著一份祖產,在維爾邦過著單身的生活,每天無聊得很,所以就想到要找個女孩兒玩一玩。后來我在科維爾的德布爾扎家做客,在喝了不少的酒之后,便看上了他家的女傭人,一個叫蘿絲的女孩兒。那個女孩兒也是這樣,如果是在你沒有喝酒的時候一定不會認為他長得怎么漂亮,但在喝了酒之后就是把她看成了天仙也是有可能的。于是,我就以把我最心愛的狗米爾扎賣給德布爾扎為條件,不僅當天晚上就將這個女孩兒領走了,而且發現那個女孩兒還是個處女。
可第二天我酒一醒過來就后悔了,想把她再送回到德布爾托的家里去,但那個女孩兒卻說什么也不走了,她說她已經愛上了我,非要讓我娶她做老婆不可。她對我也的確很好,想方設法地哄我開心,我沒有辦法只好和她稀里糊涂地在一起生活了幾個月,但我實在是不想那么早就結婚,尤其覺得她并不是我想要相伴一生的那樣的女人;而即便我想結婚,她也是我喜歡的女人,我的父母也絕對不會同意我娶這樣一個門不當戶不對的女孩兒來給她們傳宗接代??删驮谖蚁露藳Q心想通過給她一大筆錢也要讓她走人的時候她卻對我說她懷孕了。我簡直要被嚇傻了,便趕快去找住得離我比較近的我的舅舅德·克雷特伊男爵來給我出個主意。他竟然對我說:
“可以把她嫁出去,我的孩子?!?/p>
他說這句話時的那個從容勁兒就仿佛是他經常這樣做似的。
“可是把她嫁給誰呢?有什么樣的人會娶一個懷了別人的孩子的女人呢?”我立刻問道。
“你可以去找這樣一個男人,他的年齡很可能有一些大了,但還是個光棍兒,因為窮。你可以給一塊地,反正你有那么多的地都荒著;你還可以給他蓋幾間房,反正也用不了幾個錢;甚至你還可以為他操辦一下婚事,這樣的好事肯定是有人愿意的。只要把這個女人嫁出去了,再發生什么事,也就與你沒什么關系了?!?/p>
聽著舅舅的話,我簡直就好像是在聽著他給我講一個故事似的;但沒過幾天,我還真地就將這個故事變成了現實。
那一天我和治安法官一起吃飯,我問他最近有什么有意思的案子。他說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博梅爾婆婆的兒子又闖了禍,把人家打了,又窮得連醫藥費也掏不起,更別提罰金了,所以只好先拘起來,最后說不定還要判上一兩年也說不定。這真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我趕緊去找到這個博梅爾婆婆。那真是個窮得不能再窮的家,但那個老婆子卻是很有心計的,我對他說可以為他的兒子撈出來,條件是她必須說服她的兒子娶蘿絲為妻;當然我也沒有隱瞞蘿絲已經懷孕,而我之所以不能與她結婚只是因為家里不同意而已。
那個博梅爾婆婆自然是立刻就滿口答應先來了,他的兒子在沒出來之前也是滿口答應,但出來之后卻不認賬了。我也知道準是那個老婆子的主意,不過是想趁機再我訛一筆而已。于是我只能像我舅舅說的那樣,不僅給了他一塊地也給他蓋了幾間房,最終還答應幫助他操辦婚事。到了最后,他竟然又提出一個條件,說那塊地和那幾間房子的產權都要落在他的名下,即如果蘿絲和孩子都死了,這些東西也仍然是要歸他所有。當他提出這個條件的時候我也感覺到了這里面也許暗藏著對蘿絲不利的東西,但當時一方面是急于將蘿絲出手,一方面也并沒有將人想得那么壞,所以也還是答應他了。
我回去和蘿絲說,蘿絲當然是不同意,哭得死去活來;但見我意已決,也只好跟了那個小伙子去了。我呢,則立刻去國外旅游,為的是將這一段經歷忘掉??僧斘野肽曛笥只貋頃r,卻見蘿絲抱著孩子坐在我的門口。她說他男人對他不好,總是打她,所以每天都要抱著孩子到我的門口坐一坐,希望能重新回到我身邊。我看著她真是可憐,已經瘦得不成樣子了,她懷里的那個孩子更是瘦得像只小老鼠。但不管怎么樣,那也是和我一起生活的女人和我的孩子呀。沒有辦法,我只好又找到那個小伙子。那個小伙子卻說:
“你雖然給了我土地,可我連買種子的錢都沒有,怎么耕種呢?”
于是我又給了那小伙子一筆錢,讓他買了種田所需要的一切東西。我想這樣總該沒有問題了吧,便又到國外游蕩了幾個月。可回來的時候卻聽說蘿絲已經死了,那孩子也自然是死在了她的前面;那個小伙子呢,則在將房子和地都賣掉之后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于是,我開始自責起來,覺得是我害了她,也是我的錢害了她。時間越久我的自責越深,所以直到今天我都沒有再去碰過別的女人。家里人和朋友們為我介紹過,我卻都連面也不見。我或許是要就這樣獨身一輩子了也說不定。
還有我賣給德布爾托先生的米爾扎也很讓我傷心,它總是跑回來,于是德布爾托不得不總將它鎖起來;但它竟然不吃不喝,死掉了。
聽了老大的故事,獸醫塞儒爾先生感嘆道:
“哎,真是個好女孩兒,也真是條好狗!”
那幾個人便也都不再對那個女孩兒動什么心思了。整個晚上,他們都只是一味地喝酒。等到都喝到了十八分醉的時候,也就都倒在地上睡了,直到第二天的中午才醒過來。
當他們從城堡中走出來的時候,雖然風已經停了,卻又飄起了雪花兒來。他們竟然個個也都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當然,這世界也還是昨天的那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