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2
重慶埠:長江上游的戰(zhàn)事和省爭以及大規(guī)模的軍事沖突已成為四川省每年都要發(fā)生的事情。當上年報告中已提到的對湖北的用兵結束后,士兵回到了各自所屬的駐防區(qū)域,于是人們希望能夠有一段和平和安寧的時間,而這一點恰好對貿(mào)易的發(fā)展至關緊要。事實上,本年的前六個月里,除5月23日劉湘將軍辭去四川總司令兼省長職位一事外,川省平安無事。這段時間里,貿(mào)易興旺,輪船運輸也因長江水位上漲而比往常提前進行。不幸的是,各派軍事將領依舊爭長,彼此爭奪川省最高統(tǒng)治權,使太平之望付諸東流。7月初,駐守重慶的第二師在楊森的指揮下,和一、三聯(lián)軍兵戎相見。8月,楊森戰(zhàn)敗,逃往下游地區(qū),其手下的士兵四處流散,而鄧錫侯和賴心輝手下的得勝軍卻于8月7日進駐重慶并實行戒嚴,于是上下水輪船運輸全部中斷,商店關閉,貿(mào)易也完全停止。三周之后,省城成都召集了一個軍事會議,意在調停軍閥之爭,但并無實際效果。年底,重慶貿(mào)易有了起色,由于運輸能力的增強,大批土產(chǎn)棉紗進口本埠。本年黑豬鬃,雞鴨毛,五倍子和羊毛等貨的出口貿(mào)易也進行得不錯。
——譯自:《通商海關華洋貿(mào)易總冊》《中國海關統(tǒng)計年刊》《海關中外貿(mào)易統(tǒng)計報告》等官方檔案(海關造冊處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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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十一年七月,一、二兩軍沖突,一軍將領突出師攻重慶,二軍軍長楊森敗績,走武漢??偹玖罴媸¢L劉湘旋亦解職。
川中將領各擁防區(qū),重慶為通商巨埠,尤防區(qū)之富者,一有沖突,不能無爭。是時,二軍軍長楊森駐重慶,一軍將領鄧錫侯等突率師自璧山侵入縣境,與森戰(zhàn)于西里龍鳳鄉(xiāng)、白市驛等處,相持兩日夜,森調旅長劉文輝自合川來援,文輝馳至走馬岡不戰(zhàn)而去,森即撤兵還城,放棄重慶,退走梁、萬間,一軍復乘勢追擊之,森走武漢??偹玖罴媸¢L劉湘亦通電去職,遺職由三軍軍長劉成勛繼任,開府成都。
——向楚 主編《巴縣志·卷二十一·事記》(1922年)
民國十一年盛夏,重慶,江北。
這天清晨,丘陵里并沒有罩霧,到處都是鳥雀的囀鳴、知了的喧囂。嘈雜的和聲在低矮的灌木叢里綻放,時顯時隱。樹影婆娑之間,年輕的蠻子晃晃悠悠、慢條斯理擔著一挑空糞桶兒,在堅硬而又彎彎曲曲的山路上行走。他要去洼地旁邊半干涸的混濁池塘里取水澆地。一些褐色的蚱蜢兒,先是在山路上驚慌失措地跳躍奔命,一眨眼兒工夫,又跳到左右兩邊干枯的草叢之中,窸窸窣窣躲藏起來。一只黃色的蝴蝶遂搖擺著向半空飛去。蠻子抬頭,看見劉家凼上空有一只鷂鷹,夢魘一樣,依舊自由自在地在蔚藍色的天空之中盤旋。他心想:不曉得哪屋的小雞崽、小鴨娃兒,又要遭殃了。
“唉,弱小的生靈,總是命苦!”
以前,婆娘秀兒總這么哀嘆。不過現(xiàn)在,蠻子想到了他各人自己。
蠻子很小的時候,嬸嬸甚至還經(jīng)常嚇唬他,說什么“……萬萬不要一個人跑到山上去貪耍,鷂鷹是要抓小崽崽兒的,特別是像你這樣的崽崽兒,又調皮,又丑,還沒有爹媽要的小男娃兒;倘若鷂鷹嫌你臟,不吃你,它也會把你褲襠里的小雞兒叼走,那才叫痛死你呢……”等蠻子稍微長大一點兒了,想到那些仿佛永遠都做不完的活路兒和家務雜事兒,打柴、挑水、喂豬、洗衣、煮飯、挖土、種菜、施肥、放牛、插秧、薅田、收獲、曬場……他尋思,還不如當初各人自己跑到乳頭山上去,讓鷂鷹抓走算了。他心想:如果現(xiàn)在自己被鷂鷹抓走,也許并不一定是啥壞事兒。因為自己長大了,可以跟鷂鷹做做伴兒,或者讓它的大嘴兒叼著,在天空中穿行,那是多么愉快的一件樂事兒啊。只不過,他想:要是沒有了褲襠里的東西,那不成了狗日的小太監(jiān)了?老子才不干呢!于是乎,他邀約上老幺,帶著黃毛皮的來寶,多次跑到乳頭山上去,準備給鷂鷹放一火銃,把它撂下來,喂狗。但那些鷂鷹就像月亮一樣,人走,它也走,而且總是離他們又高又遠,懶洋洋地在天空中翱翔。所以每一次上去,兩人都怏怏下山;來寶則歡快地跑前跑后。只有第一次上山,蠻子實在氣不過,決定獨自向鷂鷹開戰(zhàn),于是朝它的小黑點兒放了一槍,來寶就對著虛空一陣陣亂嚎。老幺笑他傻,還說以后,沒有哪個堂客會跟蠻子睏覺。
這個時候,蠻子已經(jīng)走到了池塘邊兒上。他看見七月驕陽的碎片,正灑落在澄凈的池水當中,又泛起耀眼的白光。沒有風,池水靜靜地躺著,將思緒的波紋平復為表述天宇的鏡面。它那綠油油的身子,在陽光下閃著黛色的幽光。青色或青紅色的浮萍,在池水上一動不動,一點,兩簇,三片,仿佛它身上的體癬。除非一尾學名叫作“青鳉”的小魚兒游上來覓食兒,或者,在浮出水面呼吸一下發(fā)燙的、且?guī)в行任秲旱男迈r空氣時,偶爾觸動了浮萍一下,打攪了它們的白日夢之外,不然浮萍還會在池水上面睡覺。每次遇到這種意外騷擾的時候,浮萍會在原地緩慢地打著轉兒。有時,也會跟著一絲微風隨波蕩漾,進而隨波飄動。
同川東男人一樣,蠻子頭上也纏了塊白帕子,有些舊,顏色微微發(fā)灰,近似于黑;本來還散發(fā)著酸臭味兒和刺鼻的旱煙味兒,但昨天下午,婆娘秀兒幫他洗干凈了。然而,他頭頂上卻是光光溜溜的。這是因為,蠻子頭上并沒有一根兒頭發(fā),腦袋就像河灘邊上一塊本地圓西瓜大小的黃褐色鵝卵石。
這個時候,蠻子看見了一只紅色的蜻蜓。它懶懶地盤旋在池水上空,飛飛,停停;停停,飛飛,最后還是落在一支有著優(yōu)美弧線體形的水草葉子上面。那草葉兒承受不了這意外的生命之重,細尖兒就在池水里點出一輪輪清晰的漣漪,擴散在禁錮池水幻想的白花花的石壁。池水上面青色或青紅色的浮萍也就隨波而動。熱風中也有了一絲絲青草的芳香。蠻子想起來了,婆娘秀兒有時候的笑容,也同這漣漪一樣的好看。她在暗夜掩飾下的光胴胴,也會蕩漾著,散發(fā)出迷人的清香。
蠻子傻傻地站在池塘邊上,看了許久,也笑了許久。他心想:野地這些東西,老實說比各人自己收購上來的那些豬鬃漂亮多了,也好聞多了。他抬頭望望藍天。藍天高高的,空曠而寂寥,并無多少云彩。但他感到非常奇怪,為啥總能聽見隱隱約約的滾雷的聲音呢?還有就是砰砰叭叭的悶響,他心想:哪家這么古里古怪???因為今天并不是什么黃道吉日,還要娶親嗎?再說啦,如果不是娶親的話,居然快到晌午時分了,還在下墳么?況且,山那邊的易家溝兒,也沒聽說哪家死了人,哪家要娶婆娘啊。蠻子心想:莫非,又要開戰(zhàn)了?日他屋媽喲!才安靜了幾天嘛?你幾爺子硬是兇,我倒是要見識見識!
“你幾爺子硬是兇呢!”
蠻子自言自語大聲說道。于是,他手握長把糞勺,非常麻利地將池水舀進桶內。池水里尚沒有愈合的太陽的表象,就這樣一次次被他搗碎。搗碎的,甚至還有他各人自己的影子和心緒。他甚至還在蕩漾的池水里,看見了一張小娃娃兒的胖胖的圓臉兒,似笑非笑地朝他扭動著,并且細聲細氣地叫他:爸爸,爸——爸!想到各人自己膝下并無一男半女,蠻子心里不覺得又一陣悸痛起來,決定今晚黑在秀兒身上再多使點兒勁。
七月的陽光很硬,風也很硬。所有植物都蔫耷耷地,隨風亂舞。然而蠻子那爬滿汗珠兒的瘦臉,并無一丁點兒的表情。他的眼光,猶如身邊泛起微瀾的綠水一樣平淡,一樣深不可測。他壯實的肌肉,古銅一樣,黑黢黢的油亮發(fā)光,汗水滲出來,不久便匯成一粒粒小水珠兒,又順著大塊的肌肉滾下去,落在灰白而又略微發(fā)黃的土地上,給泥土印上一塊小銅錢兒一樣大小的水跡印兒。而在離他不遠的泥巴小路上,一大群螞蟻正在搬家,一隊接著一隊,連綿不斷,橫穿路面。
蠻子并沒有意識到,它們,其實已經(jīng)爬了一夜一天了。
擔著一挑水,蠻子快步上了山坡。糞桶兒跟雜草摩擦著,發(fā)出沙沙、沙沙的聲響。一些褐色中略帶麻點子的小蚱蜢兒,先是在山路上不知所措地跳躍著,一眨眼兒,又跳到左右兩邊干枯的草叢之中,躲藏起來。草叢就有了一絲兒騷動的欲望了。
蠻子心想:用不了再擔幾桶兒水,他就可以把地里的絲瓜、海椒和茄子澆完。山里一到了夏天,就有些干旱,歷來都是如此。蠻子他還記得,上一年,水稻田里龜裂的縫隙,最大之處可以放進一枚雞蛋兒,或者能夠把小娃娃兒的腳丫子都吃進去。吃進去,又放出一兩聲響亮的嚎叫。
遠方,砰砰叭叭的槍響聲,夾雜著轟隆隆隆的山炮聲,又不斷傳了過來,鉆進蠻子的耳朵里,仿佛除夕夜里的鞭炮聲又夾雜著天邊遙遠的滾雷聲響。他大聲自言自語道:
“又開戰(zhàn)了!”
對于戰(zhàn)事,劉家凼的山民們并不十分害怕,打野豬兒,放火銃,也不過如此呵。
半個多時辰過去了,槍炮聲越來越近,而蠻子已經(jīng)來回跑了四五趟?,F(xiàn)在,他桶兒里的水也漸漸少了。等澆完這挑水,他伸伸腰桿兒,看見山那邊已經(jīng)泛起一陣陣兒的煙霧,空氣中也可聞到剌鼻的硝煙味兒了。他尖起耳朵下細一聽,仿佛還能聽見軍號聲和喊殺聲。他用手背抹了一把額頭上晶亮的汗珠兒,半閉了兩眼望著上午就十分毒辣的太陽,搖搖頭,隨后咽下一口黏黏的唾沫。
“噓——轟隆?。 ?
一顆炮彈呼嘯著落在蠻子對面的半山坡之上,炸開了。
“噓——轟隆隆!”
隨后又是一顆炮彈炸開,整個時空仿佛都充滿了回響。
此時,劉家凼上空的那一只無所事事的鷂鷹,在天空之中抖動了一下,就朝更高、更遠的天宇翱翔而去。半空中遂升騰起兩團黃白色的煙云,很快又被熱風吹散,飄向乳頭山茂密的松林,頗像有人在吹兩朵蒲公英成熟以后的小絨花兒。小時候,蠻子和拜把子兄弟老幺,也這么吹過無數(shù)回兒。但是,蠻子沒有機會和婆娘秀兒一起吹。因為那時候的秀兒,還沒來重慶吃苦,她正在涪陵鄉(xiāng)下,在春天開滿桃花,秋天開滿菊花的院壩子里,做著大小姐的青春美夢哩。當然,她還能在夢中聽見馬兒咻咻的鼻息,聽見爹媽打情罵俏時愉快的笑聲和喘息。
“撲撲撲,撲撲撲!”
一大群山雀兒,在蠻子身后不遠的楊槐樹上,嘰嘰喳喳騰起來。它們先是一同飛向高空,隨后又如散沙一樣,飄飛到四周去了,很快就不見了蹤影。
“狗日的,神仙打仗,百姓遭殃!”
蠻子在嘴里咕噥,然而,話還沒有說完,對面坡上坡下有人就大聲吼叫起來:
——三師快打過來啦!
——鄧錫侯快打來啦!
——快點兒跑,跑呀!
鄧錫侯的第三師,他硬是打過來啦?蠻子心想。你就莽起打吧,難道我還虛你不成?蠻子想著,一眼就看見有人已經(jīng)開始往坡下和村口奔跑。其實,對于兩軍開戰(zhàn),蠻子見多了。但是,即或以前只是遠遠地打望,他的心也像是被誰抓緊了似的。因此,現(xiàn)在如今眼目下,蠻子嘴上不說,心里還是非常驚慌。他雙手搓著用夏布縫制的,已經(jīng)被秀兒洗得發(fā)白的長褲,各人自己都能覺察到怦怦的心跳。他看看地里打蔫兒打蔫兒的菜葉兒,吐口黏黏的唾沫,擔起空糞桶兒也往坡下跑去。
他開始惦記秀兒了:白生生的光巴胴,在夜幕的掩飾下,活像一條白色的大魚。
昨天晚黑,一縷縷銀色的月光透過窗欞,照白了兩人的身體。
現(xiàn)在,陽光曬在蠻子的皮膚之上,油光發(fā)亮。他左右兩肩,都有一塊比黯黑的皮膚顏色更深一些的老繭疤,腦后下面的頸包,也如小娃娃兒的拳頭一樣大,看得出是一位能干的川東漢子。可是,蠻子心想:一到晚黑,為啥秀兒總說自己“不能干”呢?他鬧不明白婦人心:以前是嬸嬸和她的兩個寶貝女兒,既刁鉆,又蠻橫;現(xiàn)在嘛,就是婆娘秀兒。
“秀兒,秀兒!”
蠻子狂喊著,擔著一對空糞桶兒,左手握住桶兒里伸出來的長長的勺把兒,搖搖晃晃朝坡下那片黑黢黢的房屋跑去。糞桶兒擦在路邊干枯的雜草上,發(fā)出沙沙,沙沙沙沙的響聲,桶壁跟糞勺也咣咣當當撞擊著,發(fā)出更加令人惶恐的聲響,仿佛身后還有老幺在跟跑一樣。他一路狂奔,兩只帶泥的光腳板在硬熱的土路上相互追逐,很像兩只被惡狗攆得只顧逃命的土鴨子,由于過度驚嚇,已經(jīng)沒有了聲息。
從小長到大,蠻子見多了兩軍開戰(zhàn)??墒墙裉欤睦飬s十分害怕,惶恐不安起來。他開始掛念秀兒了,這是以前從來都不曾有過的心緒。蠻子知道:秀兒是他未來的兒子賴以生長的土地!他心想:各人自己的小命兒倒不打緊,金貴的是,年輕漂亮的秀兒,絕不能讓狗日的兵丁糟蹋。
蠻子一邊奔跑,一邊也想對誰開戰(zhàn)了,但他卻找不到敵手。以前,他總覺得:自己在劉家凼的敵人就是鷂鷹,或是拜把子兄弟老幺,或是騷火火的黃媽,或者,干脆就是村長劉鴻鳴。而今,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的敵人是如此強大,卻又近似于虛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