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山紅看著他,看了幾秒鐘,然后伸手接過那塊手表,低著頭湊在油燈下仔細地瞧。雷一鳴挪過去,伸手一摁表殼上的機關,表蓋自動張了開來:“里頭是我的照片,你把它揭下去就是了。”
滿山紅把懷表往后一奪,不許他摸,而他收回手又摸向了腰間:“我的手槍呢?”
滿山紅答道:“我收去了。”
雷一鳴答道:“手槍你得還給我,我不能沒有武器防身。你要是喜歡它,將來你找我去,我送你幾支新的。”
滿山紅不以為然地做了個鬼臉:“我吃了熊心豹子膽了,敢去找你?你肩膀上那一槍可是我打的,我還綁了你的票,跟你要了五千大洋。這仇可不算小了,你將來見了我,不一槍打我個透明窟窿,就算你仁義了。”
雷一鳴聽到這里,嘆了口氣,右手掀起軍裝摸向了褲腰。滿山紅見了,當即又問:“你干什么?”
雷一鳴咬牙忍住了左肩的疼痛,連扯帶拽地解開了腰間的牛皮腰帶,把腰帶抽出來往滿山紅面前一扔,說道:“皮帶扣是金的,多少也能值些錢,你拿去吧,再找根繩子給我系上,要不然我沒法下炕走路。”
滿山紅看一眼皮帶,再看一眼他:“你肩膀上還帶著傷呢,真走哇?”
雷一鳴答道:“把槍給我,我真走。這地方對我來講太危險了,張嘉田要是真帶人找過來,你以為你能護得住我?”
滿山紅并沒有要護他的意思,可又覺得張嘉田真要是找上山來,自己還真不能坐視這個人被他們抓去。她拿起那條腰帶看了看上面的金帶扣,隨即又把它扔了回去:“你還是把它系上吧,我們再怎么窮,也不至于讓你提溜著褲子走人。不過——”
說到這里,門外忽然跑進來個人,拉拉扯扯地急忙把她急拽了出去。她跟著那人走到房外暗處站定,就聽那人說道:“當家的,山下來了一隊兵,找人的。”
“找誰?”
那人伸手往房里指了指:“我聽著,找的就是他。”
滿山紅壓低了聲音:“你給我看緊了他,別讓他跑了。我去會一會那隊兵。”
(四)
滿山紅帶著兩名小兄弟出了她的“山寨”,去見了那隊士兵的頭目。在和那小頭目談了半個多小時之后,她送走了小頭目,往回走的時候,一顆心就“怦怦”亂跳起來了。
小頭目自稱是張嘉田師長的部下,問她有沒有見著雷一鳴。她不知道雷一鳴是誰,但是一聽對方的描述,就知道他們要找的人,必是自己白天一槍打下來的那位。于是她問道:“雷一鳴是干什么的?你說說,我知道了,也好給你們留意留意。”
小頭目答道:“他?他的官兒大了,他是直隸省的督理。”
滿山紅聽了回答,臉上因為太臟,所以一點顏色也沒變,只道:“行,我記住了。以后要是瞧見了這人,就把他綁起來給你送去。”
三言兩語,她就把這一小隊士兵打發走了。然后一路跑回了她那間屋子里,對著雷一鳴,她說了兩句話,第一句是“原來你還真是個大官兒”,第二句是“那個張什么的師長已經派出人來找你了”。
雷一鳴盤腿坐在炕上,聽了這話,不動聲色:“他找我,不是應該的嗎?”
滿山紅站在屋子中央,問他:“那你今夜還走不走了?”
雷一鳴想了一想,反問道:“你的意思呢?”
滿山紅答道:“我看你還是別走了,這個時候你下山去,不是自投羅網嗎?”
雷一鳴聽到這里,心中一動——這個野丫頭雖然兇悍狡猾,但能說出方才這一句話,便足以證明此刻她是站在了自己這一邊。從此地到安土鎮,原本并不是遙遠的距離,可如今他肩膀負傷,又是單槍匹馬,想要穿越張嘉田所布下的層層防線,便是難如登天。而這個野丫頭能在這座鳥不拉屎的荒山上盤踞,足能證明她是個有點本領的小女匪。
“那我不走了。”他告訴滿山紅,“你也說了,我是個大官兒,真要是被那幫小兵打死在這荒山里,可是犯不上。”
雷一鳴忍著肩傷的疼痛,躺在熱烘烘的炕上。這屋子是滿山紅的屋子,滿山紅在炕的另一側靠墻坐了,也不睡覺,摸著黑嗑瓜子。嗑著嗑著,她忽然發覺雷一鳴并沒有入睡,便大大咧咧地和他搭起了話。
一席話談下來,她大概明白了雷一鳴是為何而來,又是為何而敗。雷一鳴也打聽清楚了她的出身——她的出身堪稱一味黃連,除了苦沒別的滋味。
她本是西北人,幼時家里鬧了旱災,活不下去,她爹她娘便帶著她一路向東逃難。逃難路上,她父母雙亡,成了孤兒,苦也吃盡了,難也受盡了。十三歲那年她到了這里,山下村中有個二流子見她是個孤女,便想強占她做自己的老婆,哪知道她是個見過無數惡風惡浪的,二流子占便宜未遂,反倒被她一刀子捅了個透心涼。
她惹下了人命官司,所以索性跑上了山——此地水土貧瘠,日子凄苦,山上專出土匪。她先是給一個土匪的壓寨夫人當丫頭,當著當著,就顯出了不凡來,最后竟是召集了一幫十幾、二十來歲的小伙子,自己立了山頭,打出來的字號便是滿山紅。
今年她也只有十七八歲,然而已經干慣了殺人越貨的買賣,今天本來是想獵只野物回來開齋的,結果打鹿不成打了個人。在殺人綁票的時候,她不大把人當人,殺人像殺一只鹿;可雷一鳴并不是她看中的肉票,她把他當鹿打了,心里總有點兒過意不去。
“你別記恨我啊,我真不是故意的。你都不知道你那時候有多像一只鹿——”她在暗中抬手做了個手勢,“唰——的一下就沖過去了,我以為只有鹿才能跑得那么快。”
雷一鳴現在自然是不敢和她算賬的,她說自己是無意,他決定就算她真是無意。本來雙方無冤無仇,她應該也不會是存心要打他一槍的。他大人有大量,跟個小女匪計較什么呢?
滿山紅繼續嗑瓜子,嗑著嗑著不嗑了,豎起耳朵傾聽雷一鳴的呼吸聲。他的呼吸有點顫,不穩定,她便扔了瓜子,手腳著地爬過去,用臟手摸了摸他的額頭。額頭有些熱,她收回手又摸了摸自己的額頭,對比之下,她確定了他是在發低燒。
“我這頭鹿病了。”她暗暗地想,“這怎么辦?”
滿山紅從來不生病,她手下的兄弟們,也都從來不生病。
她不知道怎么照顧病人,只能往雷一鳴身上又加了一層棉被。雷一鳴的右手伸在了外頭,她本想把這只手塞回被窩里,然后一抓之下,她愣了愣,隨即笑了:“哎,你可夠嫩的!”
和她那皸裂、粗糙的手一比,他的手確實是嫩,當年槍不離手的時候,他的手指上還有一層老繭,現在他過慣了養尊處優的日子,那層老繭也褪掉了許多。滿山紅沒摸過這樣嫩的男人的手,心里好奇,便抓著他的手不肯放,還張開五指和他比了比巴掌的大小——當然還是他的手大,只是那手冷冰冰的,沒有多少溫度。
忽然間,她發覺他正看著自己。一扭頭和他對視了,借著炕邊那盞燈火忽明忽暗的小油燈,她望著他的臉,只見他那臉上的線條清晰冷峻,像一尊精雕細刻的像,兩只大眼睛陷在陰影里,睫毛也把他的眼眶勾勒得清晰明了。無情無緒的回望著她,他一動未動,由她研究著自己的右手。
他是這樣的沉默安靜,反倒讓她忽然自省了。訕訕的把他的手送進了被窩里,她這向來不以姑娘自居的人,竟難得意識到了男女有別。在一旁坐下,她搓了搓手,開口說道:“別總這么看著我啊!你又不是個娘們兒,我也不是個爺們兒,你還怕我拉著你的手占便宜不成?”
雷一鳴聽了這話,倒是笑了一下。
滿山紅袖著手,稍微有點冷,因為山中夜里酷寒,而她的被子全壓到了這頭“鹿”身上。幸而她身體好,不怕冷。不動聲色地忍住了一個小哈欠,她不肯睡,沒話找話,問道:“你有幾個老婆啊?”
雷一鳴答道:“一個。”
“屁!”她沖著他笑了,“你這么大的官兒,有的是錢,能只有一個老婆?”
“現在就只有一個。”
“那你怎么不多討幾個女人呢?”
“遇不著好的,一個都嫌多。”
她沒聽懂,但是感覺他像是在發牢騷,并且是句挺俏皮的牢騷。她伸手又在他的額頭上試了試溫度,告訴他道:“你冷不冷?我覺著你有點發燒。你要是冷,我讓人再送個火盆來。”
雷一鳴反問道:“你對人質,都這么周到嗎?”
“誰拿你當人質了?你要真是肉票,我早把你綁起來扔地窖里了,還能留你在這兒搶我的棉被蓋?白天我聽說你是個官兒,就想順手從你身上撈一筆,也讓我們這七八十人過個肥年。可你要真是一個大子兒都不出呢,我也不能把你宰了吃肉。”
說到這里,她似笑非笑地問他:“是不是心疼你那只懷表呢?疼也白疼,反正你已經把它給了我了。”
雷一鳴活了三十多年,沒少和人打交道,古怪離奇的貨色,他也見識過不少。嘴里有一句沒一句的和面前這位滿山紅閑聊著,可他卻在心里對她細加研究,越研究越感覺這野丫頭是個天生的壞種,從她那亮晶晶的兩只眼睛里,他看到了一點天真愚頑的兇光。
“孩子話。”他有氣無力地開了口,語氣溫和,也帶點兒冷淡:“你若不拿我當人質看待,我想請你幫我個忙,把我送出張嘉田的地盤。”
滿山紅瞄著他:“送你?那你給我什么好處啊?這可是冒險的事情,我們不能給你白賣命。”
雷一鳴答道:“你想要什么?要什么給什么。”
滿山紅垂頭想了半天,想到最后,她卻是一聳肩膀一縮脖子,怕冷似的吸了一口涼氣。抬手把臉旁的亂發往耳后一掠,她的腦后也梳著一條辮子,不知道多久沒有散開梳過了,如今瞧著宛如一條骯臟的粗繩索,胡亂掖在她的大棉襖里。
“沒想好。”她告訴雷一鳴:“想好了再要吧!你瞧著也像個人似的,應該不會對我賴賬。”
滿山紅的性情有點不定,并且精力過人,熬了一夜之后,兩只眼睛照樣放光,出門在外迎著寒風,也照樣能夠扯著嗓子罵人。雷一鳴面對著這么一群大號童子軍似的土匪,簡直沒有辦法。滿山紅領著童子軍們在外面忙碌了許久,最后回來對他說道:“走,我帶你下山去!”
雷一鳴艱難地坐起來,滿山紅站著猶豫了一下,上前伸手攙扶了他:“我想好了,還是盡早把你送走的好。你安全,我也放心。萬一有人瞧見你在我這兒,我的麻煩可就大了。讓我為了你跟張嘉田打一仗,犯不上;由著張嘉田的兵把你抓走呢,我又——”
話到這里,她忽然停了,雷一鳴下了熱炕,踉蹌著站不穩,身邊又沒有其他的人,別無選擇,只好抬手攬住了滿山紅的肩膀,靠著她向前邁步:“你又什么?”
滿山紅沒理他,直接把他架到了一輛小驢車跟前。這驢車由驢與車兩部分組成,驢是平凡之驢,車則只是一塊有轱轆的木板,上面支了個半圓形的藍布篷子,那布七零八碎的四面耷拉著,萬國旗似的隨風飄蕩。篷子下面沒見坐人之處,反倒亂糟糟地堆了許多干草捆子。驢車附近站了幾個鳩形鵠面的小伙子,驢背上坐著個十歲出頭的臟小子。滿山紅一把就將那個小子拽了下來,然后吼道:“老六呢?讓老六過來給我趕車!”
被滿山紅從早罵到晚的老六過來了,手里攥著根破鞭子。滿山紅把驢車上的干草捆子拍了拍,轉身對雷一鳴說道:“官爺,今天得委屈你鉆草堆了,你干不干?”
雷一鳴問道:“你是要讓我一個人鉆到這草捆下面去?”
“那哪兒行啊!你是貴客,讓你一個人鉆草堆,顯著我們怪不禮貌的。”說到這里,她自己先往那亂糟糟的干草之中一鉆,然后向外伸出了一只手:“上來,我送你一程!”
雷一鳴抓了她的手,抬腿往車上爬:“我們坐得下嗎?”
藍布篷子下的亂草堆里傳出了嘿嘿地笑聲:“沒事,坐不下我摟著你。”
周圍眾人哄笑了起來,站在驢旁的老六則是往地上啐了一口。
驢車上了路,吱吱嘎嘎的往山外走,走出了沒有十里地,就遇到了一座臨時的關卡。
守關卡的士兵也是面黃肌瘦的,瞧著并不比土匪體面多少,又因此地是兵匪一家,互相都認識,所以他們見了趕車的老六,便不是很緊張,只問:“嗨!往哪兒去?”
老六用大拇指往后一指:“送我們當家的走親戚。”
士兵一聽這話,便用步槍挑起了驢車布篷的破門簾子,伸了腦袋要往里瞧,哪知腦袋剛伸出了一寸,迎頭便撞上了手槍的槍口。滿山紅趴在干草之中,舉槍頂著士兵的腦門罵道:“看你媽的看!”
士兵嚇了一跳,依稀瞧見滿山紅身下壓著個男人,那男人也被干草埋了大半。慌忙向后退了幾步,他等老六趕著驢車繼續上路,這才扭頭去問身旁的伙伴:“滿山紅是女的吧?”
同伴方才也瞧見驢車內的情形了,便答道:“是啊!都知道她是女的啊!”
“那剛才她怎么在上邊呢?”
“那……興許人家倆人就是摟著親嘴呢。”
“還有人敢跟滿山紅好?”
“那……有唄!”
“好家伙!”士兵感嘆,“真是條漢子!滿山紅都敢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