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初末的身體也好不到哪里去,半夜無意識地咳了好久,即使蓋著被子,手腳還是冰涼,有一次云皎上前查看的時候,還在枕邊發現了一大攤血跡。云皎直想嘆氣,這次為了得到銀時月的魂魄,云初末當真是不管不顧、豁出性命了,他也不想想,萬一不幸在此次施法中殞命,即使得到再強大的魂魄,又有什么用?
云初末對于魂魄的執念,絕對不亞于她喜歡黃金,雖然不知道他收集這些魂魄有什么用處,反正不如拿金子換食物來得實際。最后云皎迷迷糊糊地趴在桌子上,心里默默地想,如果下次還有這樣嚇人的情況,她一定要丟下云初末,一個人逃命。
雨后的夜空,繁星也沒有了蹤影,僅剩下一輪明月懸掛長空,靜靜地投射到明月居中,燈花落盡,荷葉上的水珠順著葉脈墜下,發出泉水叮咚的聲響,空氣中氤氳著清新的水汽,在這一片寂靜之中,一場劫難悄無聲息地過去了。
日子如水一般嘩啦啦地流,轉眼三個月的時間過去了。經過這段時間的休養,云初末已經好了許多,氣色紅潤了不少,飯量也見長,甚至都有閑心坐在亭子里跟自己下棋了。
一陣清風徐來,明月居里落花滿地,蓮池旁柳色依依,嫩綠的長枝隨風搖曳,蕩起碧波漣漪。云皎端著點心走過來,她吃了幾塊桂花糕,又喝了半杯茶,心滿意足地感嘆了一聲,斜靠柱子撐著頭打盹兒去了。
“你前兩日不是說自己長胖了,下決心要減體重嗎?”云初末蹺著二郎腿,單手托腮,凝眉注視著棋盤,漫不經心地落了一子,“現在又要食言了嗎?”
云皎頓時吃癟,微微嘟著嘴,不由得心虛,辯駁道:“哪有,我早上只吃了半個包子!”
云初末淡淡嗯了一聲,接著道:“包子是吃了半個,不過外加兩塊糯米涼糕、三塊杏仁酥,哦,還有翠玉豆糕和桂花蒸粉,以為我不知道嗎?”
云皎認命地捂了捂臉,雖然她一向臉皮很厚,但是在云初末面前,她作為人類的尊嚴大致應該已經沒有了。饒是如此,她還在垂死掙扎,試圖找回一些顏面來,于是蠻橫地仰起臉,擺出最不講理的表情,苦大仇深地說:“多吃了幾塊糕點而已,又不會怎么樣!”
云初末手中拈著棋子,聞言側目看她,眼神里似乎帶著笑意:“吃這么多才長了三斤二兩,確實不會怎么樣。”
“你你你……”云皎被他說到痛處,心里氣得要命,偏偏又無言以對,只得咬牙切齒地跺腳,憤怒地轉過身趴在欄上看鯉魚。良久之后,才傳來云初末懶洋洋的聲音:“拿糕點當作飯來吃,你不怕積食嗎?”
云皎不樂意地噘起嘴,負氣地哼了一聲,還是不愿意理他。云初末看了她一眼,身子一側,視線向前探著:“云皎?”見她完全不理會自己,他又往前挪了挪,臉上流露出逗弄的壞笑,近乎討好般道,“云小皎?”
還云小皎……云皎哭笑不得,不情不愿地動了動,耷拉著臉,為腰上新增的二兩肥肉發愁。云初末唇角蕩開一抹笑,手里敲著棋子,故意嘆了口氣:“我記得前兩日某人還說要進幻夢長空之境來著,現在看來,她又不想去了?!?
聽到這個,云皎頓時來了精神,立即站起來,語氣很堅決:“我要去!”
云初末斜斜地瞟了她一眼,陰陽怪氣地道:“可是那個某人好像正在生氣,不愿意同我說話了耶!”
云皎嘟著嘴,悶悶地說:“我才沒有生氣。”
云初末挑了挑眉:“哦,那你剛才是故意耍我了?”
云皎頓時激靈了一下,連忙搖手:“沒有沒有,我怎么敢呢!”見他一副完全不相信的模樣,又立即改口道,“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氣勢重新回到自己這邊,云初末傲嬌地掀了掀衣擺:“晚了?!?
云皎聽此很是憤怒,雙手掐腰,決心拿出一些威嚴來,居高臨下地藐視他:“你若是不帶著我,我便天天纏著你,每個時辰黏著你,把你煩得吃不下飯,還睡不著覺!”
云初末單手支頤靠在石桌上,唇邊泛著笑意,望著她十分氣定神閑:“盡管來黏好了,隨時恭候。”
威脅不成,云皎登時擺出最純真無辜的表情,上前拉住他的衣服,使勁搖晃著:“云初末云初末云初末……”
云初末被她搖得一陣頭暈,忍不住笑了:“你都多大了,還使小時候這一招,用了一百年還覺得有用嗎?”他拿折扇嫌棄地敲開了她的手,“若是要我帶著你,就再想一種法子?!?
云皎撇了撇嘴,淚花在眼眶里打轉,委屈得都快哭了:“公子不帶著奴婢也可以,只不過若是奴婢心情不好了,做的飯菜也會特別難吃,但是你放心,頂多是從米飯里挑出石頭或者蟲子什么的,絕對吃不死人的!”
說著,掩面裝作要哭的模樣,聲音凄慘:“我看公子你還是把奴婢丟下好了,雖然奴婢一直忠心耿耿地跟著你,費心盡力地照顧你,給你做飯,幫你施法,哦,最近還一直給你煎藥……”
她聲淚俱下,將最近一段時間的“豐功偉績”統統說了一遍,不管是有用的還是沒用的,就連陳芝麻爛谷子的小事都得搬出來顯擺一番。好像自己做了多么了不得的事情,如果云初末不帶著自己,就是忘恩負義的小人一般。
云初末默默望著她,眼里的笑意越發清俊動人,果然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你啊……”
得到他的默許,云皎立即笑逐顏開,笑嘻嘻在他面前蹲下來:“你帶著我,我一定不會給你添麻煩,而且能照顧你,呃……我是說可以給你洗衣服、給你做飯,我發誓,發毒誓都可以!”說著,還真舉著小手,做出發誓的樣子來。
云初末的眸光微微動著,望著她似乎在笑,隨手拿折扇敲了一下她的頭:“發誓也沒有用,若是這回再敢自作主張,惹出沒必要的麻煩來,我就把你丟在長空之境里,永遠也出不來。”
云皎立即正色道:“這回我肯定不會惹麻煩?!?
關于惹麻煩這件事,還要從八十多年前說起,那時一只狐妖的魂魄找到他們,以出賣靈魂為代價,希望借助畫骨之術復活重生,回到過去找尋自己的夫君。
那只狐妖修行了數千年,卻愛上了人類男子,為了得到愛人,不惜用術法使那個男人失去記憶,讓他呆呆傻傻地陪伴她在林中生活了兩年??上莻€男人最終還是想起了自己的身世,趁她不備逃出了樹林,回到家之后,又怕狐妖會找上門來報仇,便花大價錢請了道法高深的法師。
那時候狐妖剛從外面回來,之前為了清除男人身上的妖氣,她跑去靈山和守護仙草的神獸打了一架,最終帶著仙草負傷回到了他們一起生活的樹林,滿心歡喜地去找自己的夫君,可是一進門便見到了一群嚴陣以待的凡人和手持念珠的法師,昔日整潔溫暖的家里,被那些人翻得一片狼藉,而她的夫君就站在那群人的中間。
她到死都不明白,她對他那樣好,為什么會換來如此殘忍的對待?她還記得,在自己被陣法困住的時候,一群人沖上來拿棍子打她,還用弓箭射穿她的身體,她疼得吐了血,落了淚,痛心疾首地望著自己的夫君,想從他的表情中看出一絲一毫的不忍和心疼,然而,沒有。
從那個男人的神情中,她只看到了恐懼,因為她在陣法中顯露了狐妖的原形。他想到自己過去兩年都和這么一個“畜生怪物”生活在一起,確實應該感到恐懼。
狐妖死了,卻孤注一擲地拿自己的靈魂來交換,她想回到過去,問問那個男人是否愛過自己,哪怕一絲一毫也好??吹揭阉赖难滞蝗粡突睿莻€男人嚇得屁滾尿流地跪在她面前,連連磕頭,求她不要殺他,還說愿意一輩子為她當牛做馬。
云皎還記得,在被那個男人扯住衣擺哀求的時候,狐妖仰天落下了淚,悲涼地笑了兩聲,最終頭也不回地走了。她沒有殺那個男人,或許,在她的心目中,那個男人早就死了。
那是云皎第一次進入幻夢長空之境,因為同情狐妖的遭遇,覺得為了這么一個男人就散去自己的靈魂實在可憐,她趁著云初末不注意,暗中施法企圖把狐妖放出幻境,結果,不但沒能救出狐妖,還差點兒把自己搭了進去。經過這件事,她才知道,幻夢長空之境,是連接過去與現世人生的一個異域,一旦進入,便再也無法回頭。
在那個異域里所發生的事情,對現世都會產生或多或少的影響,但是在過去的時光中,人們只能改變事件的過程,而無法改變結果,不過如果過程更改太多的話,不僅會損害到幻境里的人,還會對施法之人造成重創。她記得當時因為狐妖的那件事,云初末一連吐了好幾天的血,才慢慢恢復過來。從那之后,她就再也沒有動過釋放魂靈走出幻境的念頭了。
最初替人畫骨重生的時候,她曾一度覺得自己是在做一件極其殘忍的事,人家明明已經很悲慘了,偏偏還要在那顆受傷的心上再補一刀,甚至掠奪了那些人的靈魂,害得他們永世都不得超生。后來經歷多了,她漸漸也就明白了什么才是真正的殘忍。那便是不問緣由,不容分說,僅憑“天道”二字,便壓得人永世不得翻身。
就像那只狐妖一樣,天生便是妖怪,她只是愛上了人類。在那場愛戀中,她不曾害人性命,只是略微動了一點心思,想和所愛之人相守在一起。天道便罰她毀去千年修行,甚至奪去了她的性命。云初末雖然收走了狐妖的魂魄,但也幫她完成了心愿,至少在幻夢長空之境中,她得到了答案,從苦不堪言的孽緣中解脫出來,不至于死得不明不白。
那么,畫骨重生,最終換來的究竟是什么呢?
云初末的解釋是:“人啊,要學會面對人生的真相……”
明知道宿命的結局不可更改,卻仍然要去爭;明知道自己所執念的,只是虛妄的過去,卻依然要去闖?;蛟S短暫重生能夠給予的,僅僅是一個未及的道別、一個最終的了結罷了。
進入幻夢長空之境以后,他們一路追尋著銀時月的足跡,來到了姜雪羽的故鄉。眼前是一片金燦燦的油菜花海,傾倒的枝葉掩蓋了原本的羊腸小道,不過仔細找尋的話,還是能找到進入村子里的路。
“我記得從輪回石中看到的季節應該是夏天,現在怎么……”云皎說到這里,突然頓住了,反應了一會兒,愣愣道,“他改變了這里的季節?”
姜雪羽最美好的記憶,便是童年時和秦錚在油菜花海里玩耍,銀時月既然要在有限的時間里給她快樂,消耗靈力改變季節,也是極有可能的。她搖頭嘆了口氣,原本那副泥捏的殼子就承受不住他強大的力量,銀時月此種行為,當真是找死的節奏,不過……他對長空之境做出這樣大的改變,豈不是對云初末很不利?
她轉頭擔憂地看了看云初末,只見對方正拿著一方絲帕捂在臉上不住地打噴嚏,長眉緊皺,神情陰郁,陰柔精致的俏臉可謂不悅到了極點。見此情景,云皎忍不住笑了,她怎么忘了云初末對花粉過敏。
云初末皺著眉走過來,絲帕還捂在臉上:“我一定要讓他后悔!”
云皎一愣,反應過來他口中的那個“他”是銀時月,不由得微微一笑:“人家也是為了實現心愿,你氣什么?”
“我……”云初末剛想反駁,頭往旁邊一偏,“阿嚏——”
云皎頓時樂了,被云初末幽怨地瞪了一眼后,立即道:“我有一個法子,能讓你不打噴嚏?!?
云初末皺了皺眉,十分簡短:“說?!?
云皎從袖中拿出一方絲帕,對角折了半邊,蒙在他的臉上:“用這個擋一擋,或許會好些?!闭谕曛螅⒅瞥跄┑哪?,她首先咧嘴笑了起來。他本來就長得陰柔,現在蒙著繡有蘭花的絲帕,更像是扭扭捏捏的大姑娘了。
云初末瞥了她一眼,伸手要把絲帕扯下來:“我要戴自己的!”
“不行!”云皎趕緊攔住他,“你的絲帕上已經沾了花粉,等到了村子,洗過之后再換下來吧。”云初末瞥了瞥遙望無邊的田間小路,不滿地哼了一聲,冷著臉邁步走了。云皎看著他氣呼呼的身影,調皮地吐了吐舌頭,喜氣洋洋地跟在后面,心情不知道有多愉快。
他們在村口站定,望著不遠處的房屋同時輕喟了一聲,碎石爛瓦,偏僻簡陋,就算把明月居拆掉了也比這里華麗許多。樹木遮掩著房屋,從中裊裊升起炊煙來,甚至還能聽到犬吠雞鳴的聲音。云皎大致觀察了一會兒,道:“雖然看起來很窮,倒也安定?!?
云初末顯然對此想法嗤之以鼻,貴公子的傲嬌脾氣立即顯現出來,陰陽怪氣地調侃:“是嗎?我怎么看到的除了窮,還是窮?!?
云皎撇了撇嘴,心想:那是因為你一向養尊處優慣了??!
在明月居的時候,云初末簡直挑剔到令人發指的地步:衣物布料必須是最好的云錦;燉一碗糯米蓮子羹,長相丑陋的蓮子堅決不會入口,就差讓她連糯米也一粒一粒地挑揀了。如今落到這么一個窮苦、到處都是油菜花粉的地方,哦……單是想想就覺得好高興!
云初末涼涼的視線望著她,語氣也很冰涼:“我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令你這樣高興?”
云皎摸了摸自己的臉,笑容很和善:“有嗎?”未等云初末回答,話鋒一轉,“我不告訴你!”云初末的臉色立即沉了下來,冷冷哼了一聲,扭頭就朝村子里走了。
根據銀時月的要求,在幻夢長空之境里,他會以秦錚的模樣出現,于是他們一路打聽,終于找到銀時月現在的住處。那是幾間干凈的木屋,建立在河岸邊,庭院里特意栽著花草,現今還開著艷粉和白色的花朵,木屋前端有竹子搭建的籬笆,里面種著青菜,雖然很簡陋,但是比村子里的情況要好許多。
一個姑娘正在河岸邊洗衣服,云皎走過去:“姑娘?!?
那位姑娘荊釵布裙,聞言站起身來,探究地打量了他們幾眼,才詢問道:“你們……找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