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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惶惑(7)

因為自己心里高興,他覺得她的聲音特別的甜美好聽,而且仿佛看到了她的永遠鮮紅的嘴唇。他好像受了她的傳染,聲音也帶著幾分甜美與尖銳:

“那回神仙眼說我哪一年交好運來著?”問罷,他偏著點頭,微笑的等她回答。

“就是今年吧?”她剛說完,馬上又把那個“吧”字取締了:“就是今年!今年不是牛年嗎?”

“是牛年!他說我牛年交運啊?”

“一點不錯,我記得死死的!”

他沒再說什么,而只覺得心中有一股熱氣直往上沖騰。他不便說出來,而心里決定好:日本人是可愛的,因為給他帶來好運!

在全城的人都惶惑不安的時節,冠曉荷開始去活動。在他第一次出門的時候,他的心中頗有些不安。街上重要的路口,像四牌樓,新街口,和護國寺街口,都有武裝的日本人站崗,槍上都上著明晃晃的刺刀。人們過這些街口,都必須向崗位深深的鞠躬。他很喜歡鞠躬,而且很會鞠日本式的躬;不過,他身上并沒有什么特別的證章或標志,萬一日本兵因為不認識他而給他一些麻煩呢?人家日本人有的是子彈,隨便鬧著玩也可以打死幾個人呀!還有,他應當怎樣出去呢?是步行呢?還是把小崔叫過來,作他的暫時的包車夫呢?假若步行到闊人的家里去,豈不被人恥笑?難道冠曉荷因為城亡了就失去坐車的身份?假若坐車呢,萬一過十字路口,碰上日本兵可怎么辦呢?坐在車上安然不動,恐怕不行吧?這倒是個問題!

想了好久,他決定坐小崔的車出去。把小崔叫來,冠先生先和他講條件:

“小崔,這兩天怎么樣?”

小崔,一個腦袋像七棱八瓣的倭瓜的年輕小伙子,沒有什么好氣兒的回答:

“怎么樣?還不是餓著!”不錯,冠先生確是小崔的主顧,可是小崔并不十分看得起冠先生。

“得啦,”冠先生降格相從的一笑,“今天不至于餓著了,拉我出去吧!”

“出去?”小崔并不十分怕大炮,他倒是心中因懷疑冠先生要干什么去而有些反感。他不準知道冠先生出去作什么,但是他確能猜到:在這日本兵剛進城的時候要出去,必定是和日本人有什么勾結。他恨在這時候與日本人有來往的人。他寧可煞一煞腰帶,多餓一兩頓,也不愿拉著這樣的人去滿街飛跑!生活艱苦的人,像小崔,常常遇到人類和其他的一切動物最大的憂患——饑餓??墒?,因為常常的碰上它,他們反倒多了一些反抗的精神;積極的也好,消極的也好,他們總不肯輕易屈服。

冠先生,可是,不明白這點道理;帶著驕傲與輕蔑的神氣,他說:“我不教你白拉,給你錢!而且,”他輕快的一仰下巴頦,“多給你錢!平日,我給你八毛錢一天,今天我出一塊!一塊!”他停頓了一下,又找補上個“一塊!”這兩個字是裹著口水,像一塊糖果似的,在口中咂著味兒說出來的。他以為這兩個字一定會教任何窮人去頂著槍彈往前飛跑的。

“車廠子都關著呢,我哪兒賃車去?再說,”小崔沒往下說,而在倭瓜臉上擺出些不屑的神氣來。

“算啦!算啦!”冠先生掛了氣。“不拉就說不拉,甭繞彎子!你們這種人,就欠餓死!”

大赤包兒這兩天既沒人來打牌,又不能出去游逛,一腦門子都是官司。她已經和尤桐芳和兩個女兒都鬧過了氣,現在想抓到機會另辟戰場。仰著臉,挑著眉,腳步沉穩,而怒氣包身,她像座軋路的汽輾子似的走進來。并沒看小崔(因為不屑于),她手指著冠先生:

“你跟他廢什么話呢?教他滾蛋不就結啦!”

小崔的倭瓜臉上發了紅。他想急忙走出去,可是他管不住了自己。平日他就討厭大赤包,今天在日本鬼子進城的時節,他就覺得她特別討厭:“說話可別帶臟字兒,我告訴你!好男不跟女斗,我要是還口,你可受不了!”

“怎么著?”大赤包的眼帶著殺氣對準了小崔的臉,像兩個機關槍槍口似的。她臉上的黑雀斑一個個都透出點血色,紫紅紅的像打了花臉?!霸趺粗??”她穩而不懷善意的往前邁了兩步。

“你說怎么著?”小崔一點也不怕她,不過心中可有點不大好受,因為他知道假若大赤包真動手,他就免不了吃啞巴虧;她是個女的,他不能還手。

教小崔猜對了:大赤包冷不防的給了他一個氣魄很大的嘴巴。他發了火:“怎么?打人嗎?”可是,還不肯還手。北平是亡了,北平的禮教還存在小崔的身上?!耙?,怎不去打日本人呢?”

“好啦!好啦!”冠先生覺得小崔挨了打,事情就該結束了,他過來把大赤包拉開。“小崔,你還不走?”

“走?新新[15]!憑什么打人呢?你們這一家子都是日本人嗎?”小崔立住不動。

二太太桐芳跑了進來。兩只眼一掃,她已經明白了個大概。她決定偏向著小崔。一來,她是唱鼓書出身,同情窮苦的人們;二來,為反抗大赤包,她不能不袒護小崔。“得了,小崔,好男不跟女斗。甭跟她生氣!”

小崔聽到這兩句好話,氣平了一點:“不是呀,二太太!你聽我說!”

“全甭說啦!我都明白!等過兩天,外面消停了,你還得拉我出去玩呢!走吧,家去歇歇吧!”桐芳知道從此以后,大赤包決不再坐小崔的車,所以故意這么交代一番,以示反抗。

小崔也知道自己得罪了兩個——冠先生和大赤包——照顧主兒;那么,既得到桐芳的同情與照應,也該見臺階就下。“好啦,二太太,我都看在你的面上啦!”說完,手摸著熱辣辣的臉,往外走。

約摸著小崔已走到門口,冠先生才高聲的聲明:“這小子,給臉不要臉!你看著,從此再不坐他的車!”說罷,他在屋中很快的來回走了兩趟,倒好像是自己剛剛打完人似的那樣發著余威!

“算啦吧,你!”大赤包發著真正的余威?!斑B個拉車的你都治不了,你沒長著手嗎?你家里的小妖精幫著拉車的說話,你也不敢哼一聲,你看你,還像個男子漢大丈夫!多咱你的小婆子跟拉車的跑了,你大概也不敢出一聲,你個活王八!”

她的話里本也罵到桐芳,可是桐芳已躲到自己屋里去。

冠曉荷微笑的享受著這絕對沒有樂音的叫罵,決定不還口。他怕因為吵鬧,說喪氣話,而沖壞了自己的好運。他又走到鏡子前,細細端詳自己的印堂與眉眼;印堂的確發亮,他得到不少的安慰。

冠太太休息了一會兒,老聲老氣的問:

“你雇車干嗎?難道這時候還跟什么臭女人拿約會嗎?”

冠先生轉過臉來,很俊美的一笑:“我出去干點正經的,我的太太!”

“你還有什么正經的?十來年了,你連屁大的官兒都沒作過!”

“這就快作了??!”

“怎嗎?”

“一朝天子一朝臣,你還不明白嗎?”

“嗯!”大赤包由鼻孔里透出點不大信任他的聲音與意思??墒牵芸斓乃帧班拧绷艘幌拢哂谢腥淮笪虻谋硎尽KR上把嘴唇并上,嘴角下垂,而在鼻洼那溜兒露出笑意。她的喜怒哀樂都是大起大落,整出整入的;只有這樣說惱便惱,說笑就笑,才能表現出她的魄力與氣派,而使她像西太后。

她的語聲忽然變得清亮了:“你為什么不早說!走,我跟你去!”

“咱們倆走著去?”

“不會叫汽車嗎?”

“鋪子都關著門哪!”

“就是鐵門,我也會把它砸開!走!”

雖然孫七平日好和小崔鬧別扭,及至小崔受了委屈,他可是真誠的同情小崔。

“怎么著?大赤包敢打人?”孫七——因為給人家剃過二十多年的頭,眼睛稍微有點近視——瞇著點眼問。

“他媽的,他們還沒勾上日本鬼子呢,就這個樣;趕明兒他們給小鬼子咂上××,還有咱們活的份兒嗎?”小崔的聲音故意放高,為是教三號的人們聽見。

“他們也得敢!”孫七的聲音也不低?!霸蹅冏咧?,光腳的還怕穿鞋的嗎?”

孫七和小崔的聯合攻擊,教全胡同的人都曉得了冠家的活動。大家全不曉得國家大事要怎樣演變,而一致的以為冠曉荷沒有人味兒。

這點“輿論”不久便傳到白巡長的耳中去。他把小崔調到個空僻的地方囑咐了一番:

“你少說點話!這年月,誰也不準知道誰站在哪兒呢,最好是別得罪人!聽見沒有?”

“聽見了!”小崔,一個洋車夫,對巡警是向來沒有什么好感的。白巡長可是個例外。多少次,他因酒后發酒瘋,或因窮而發邪脾氣,人家白巡長總是嘴里厲害,而心中憨厚,不肯把他帶了走。因此,即使白巡長的話不能完全教他心平氣和,他也勉強的遵從?!鞍籽查L,難道日本兵就這么永遠占了北平嗎?”

“那,我不知道。我就知道壞鬼們都快要抬頭!”白巡長嘆了口氣。

“怎么?”

“怎么!你看哪,每打一次仗,小偷兒,私運煙土的,和嘎雜子們[16],就都抖起來一回。我知道的清楚,因為我是干警察的。我們明明知道,可是不能管他們,你看,連我們自己還不知道明天是什么樣兒呀!這次,就更不同了;來的是日本人,還有不包庇壞蛋琉璃球兒[17]的?你看著吧,趕明兒大街上要不公然的吆喝煙土,你把咱的眼珠子挖了去!”

“那么從今以后就沒有咱們好人走的路兒了?”

“好人?城全教人家給打下來了,好人又值幾個銅板一個?不過,話得往回說,壞人盡管搖頭擺尾的得意,好人還得作好人!咱們得忍著點,不必多得罪人,好鞋不踩臭狗屎,你明白我的話吧?”

小崔點了點頭,而心中有點發糊涂。

白巡長的話說得不錯。在攻陷北平以前,在北平,在天津,在保定,日本都埋伏下一些地痞流氓,替他們作那些絕對無恥,連他們自己也不好意思承認的事情。北平淪陷,這些地痞流氓自然要粉墨登場,而且還要吸收更多的壞蛋,為虎作倀。

小崔的腿,孫七的手,小文的嘴,都空閑起來。只有冠曉荷“馬不停蹄”??墒?,他并沒奔走出什么眉目來。和大赤包轉了兩天,他開始明白,政治與軍事的本營都在天津。北平是世界的城園,文物的寶庫,而在政治與軍事上,它卻是天津的附屬。策動侵華的日本人在天津,最愿意最肯幫助日本人的華人也在那里。

可是,冠曉荷并不灰心。他十分相信他將要交好運,而大赤包的鼓勵與協助,更教他欲罷不能。自從娶了尤桐芳以后,他總是與小太太串通一氣,夾攻大赤包。大赤包雖然氣派很大,敢說敢打敢鬧,可是她的心地卻相當的直爽,只要得到幾句好話,她便信以為真的去原諒人。冠曉荷常常一方面暗中援助小太太,一方面給大赤包甜蜜的話聽,所以她深恨尤桐芳,而總找出理由原諒她的丈夫。同時,她也知道在姿色上,年齡上,沒法與桐芳抗衡,所以原諒丈夫仿佛倒是一種無可奈何的敗中取勝的辦法。她交際,她熱心的幫助丈夫去活動,也是想與桐芳爭個各有千秋。現在,她看到了官職,金錢,酒飯,與華美的衣服。她應當拼命去幫助丈夫,好教這些好東西快快到她的手中。她的熱誠與努力,頗使曉荷感動,所以這兩天他對太太特別的和藹客氣,甚至于善意的批評她的頭發還少燙著幾個鬈兒!這,使她得到不少的溫暖,而暫時的與桐芳停了戰。

第三天,她決定和曉荷分頭出去。由前兩天的經驗,她曉得留在北平的朋友們都并沒有什么很大的勢力,所以她一方面教曉荷去找他們,多有些聯絡反正是有益無損的;在另一方面,她自己去另辟門路,專去拜訪婦女們——那些在天津的闊人們的老太太,太太,姨太太,或小姐,因為愛聽戲或某種原因而留在北平的。她覺得這條路子比曉荷的有更多的把握,因為她既自信自己的本領,又知道運動官職地位是須走內線的。把曉荷打發走,她囑咐桐芳看家,而教兩個女兒也出去:

“你們也別老坐在家里白吃飯!出去給你爸爸活動活動!乘著他還能蹦蹦跳跳的,乘著這個改朝換代的時機,咱們得眾星捧月,把他抬出去!聽明白沒有?”

高第和招弟并不像媽媽那么熱心。雖然她們的家庭教育教她們喜歡熱鬧,奢侈,與玩樂,可是她們究竟是年輕一代的人;她們多少也知道些亡國的可恥。

招弟先說了話。她是媽媽的“老”女兒,所以比姐姐得寵。今天,因為怕日本兵挨家來檢查,所以她只淡淡的敷了一點粉,而沒有抹口紅。“媽,聽說路上遇見日本兵,就要受搜查呢!他們專故意的摸女人的胸口!”

“教他們摸去吧!還能摸掉你一塊肉!”大赤包一旦下了決心,是什么也不怕的。“你呢?”她問高第。

高第比妹妹高著一頭,后影兒很好看,而面貌不甚美——嘴唇太厚,鼻子太短,只有兩只眼睛還有時候顯著挺精神。她的身量與脾氣都像媽媽,所以不得媽媽的喜歡;兩個硬的碰到一塊兒,誰也不肯退讓,就沒法不碰出來火光。在全家中,她可以算作最明白的人,有時候她敢說幾句他們最不愛聽的話。因此,大家都不敢招惹她,也就都有點討厭她。

“我要是你呀,媽,我就不能讓女兒在這種時候出去給爸爸找官兒作!丟人!”高第把短鼻子縱成一條小硬棒子似的說。

“好!你們都甭去!趕明兒你爸爸掙來錢,你們可別伸手跟他要啊!”大赤包抓起刺繡的手提包,像要沖鋒似的走出去。

“媽!”招弟把娘叫住?!皠e生氣,我去!告訴我上哪兒?”

大赤包匆忙的由手提包里拿出一張小紙,和幾塊錢的鈔票來。指著紙條,她說:“到這幾家去!別直入公堂的跟人家求事,明白吧?要順口答音[18]的探聽有什么路子可走!你打聽明白了,明天我好再親自去。我要是一個人跑得過來,決不勞動你們小姐們!真!我跑酸了腿,決不為我自己一個人!”

交代完,大赤包口中還唧唧咕咕的叨嘮著走出去。招弟手中拿著那張小紙和幾張鈔票,向高第吐了吐舌頭?!暗茫∠闰_過幾塊錢來再說!姐姐,咱們倆出去玩會兒好不好?等媽媽回來,咱們就說把那幾家都拜訪過了,可是都沒有人在家,不就完啦?”

“上哪兒去玩?還有心程去玩?”高第皺著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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