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水孩子
- (英)查爾斯·金斯萊
- 14557字
- 2019-01-03 08:50:18
第一章 掃煙囪的小男孩
我在林中倚樹而坐,
耳畔縈繞千種樂音;
聲聲悅耳,思緒活潑,
我的腦海卻愁思陣陣。
自然之母將我的靈魂
與她的杰作相融合;
我的內心萬般苦悶,
人類這般模樣為哪何。
——選自《早春遣句》
[英]威廉·華茲華斯
從前,有個掃煙囪的小男孩,名叫湯姆。這個名字很短,也很常見,你肯定一下子就記住啦。湯姆住在英格蘭北部的一個大城鎮里,那兒有許許多多的煙囪需要清掃,有大把大把的金錢等著湯姆去掙,掙給他的師父花。湯姆不會讀書也不會寫字,他也不在乎這些。他從沒洗過澡,因為住的院子沒有水。從來沒有人教過湯姆怎么做禱告。除了在罵人的話語里,他從來沒聽說過上帝或者救世主。那種臟話是你從來沒聽過的,唉,如果他也沒聽過就好了。
在一整天中,湯姆一半時間哭,一半時間笑。當不得不爬進黑乎乎的煙囪,腿和胳膊都被擦傷、煤灰鉆進眼睛里時,他都會哭,這是常有的事;他的師父打他,他也會哭,這也是天天都有的事;他吃不飽飯,餓得難受時還是只能哭,這同樣也是稀松平常的事。
一天中的另一半時間湯姆在笑:在跟其他男孩子玩擲銅幣,和跳背游戲時,他都開懷大笑;或者當馬兒經過時,朝馬腿中間扔石子——這個游戲最好玩啦,要是當時碰巧有一堵墻可以用來藏身,那就再完美不過了。
至于掃煙囪啦、挨打啦、餓肚子啦,湯姆把這些當成是家常便飯,就像刮風下雨打雷一樣自然。他像個男子漢,硬著頭皮挺過去,就像他那頭老毛驢遇到暴風雨時做的那樣。
過后,他晃晃腦袋,就像啥事兒也沒有發生似的,樂呵呵地憧憬著即將到來的快樂時光:等他長大成人,當上掃煙囪匠,坐在酒館里,面前放著大杯啤酒,嘴里叼著長長的煙斗,在牌桌前拋金擲銀,身穿棉絨衣,腳蹬長筒靴,養條有著一只灰白耳朵的白色斗牛犬,把小狗崽們裝在口袋里,派頭十足。到那個時候,他也要收學徒,有可能的話要收好幾個;要像師父對待自己那樣,欺負、教訓他們,讓他們扛著煤灰袋,自己則騎著毛驢走在前面,嘴里叼著煙斗,衣服扣眼里別著鮮花,像一位統領全軍的主帥。不過,意外好時光還是有的——當師父讓他嘗一口喝剩的啤酒時,湯姆便成了這個鎮上最快活的孩子啦。
一天,一個神氣的小馬夫騎著馬來到湯姆居住的院子。湯姆剛在墻后藏好,舉起半截磚,正要朝馬腿中間扔去——這是那個鎮上“歡迎”陌生人的習俗。但是馬夫已經看見了湯姆,并向他打聽掃煙囪匠格萊姆斯先生住在哪兒。格萊姆斯先生就是湯姆的師父,湯姆可是個有生意頭腦的孩子,對待顧客向來都禮貌客氣,他把半截磚悄悄放在墻后,走上前回話。
原來啊,小馬夫是來傳口信的,要格萊姆斯先生第二天上午去約翰·哈思奧威爾爵士的大宅。宅子原先的掃煙囪匠進了監牢,煙囪沒人清掃了。一交代完,馬夫就揚起馬鞭離開了,湯姆都還沒來得及問一問,那個掃煙囪匠究竟犯了什么事被送進了監牢。湯姆對這件事特別感興趣,因為他自己也被關進去過一兩次。此外,那個馬夫看起來人模狗樣的,外套、馬褲、長筒靴,從上到下一律單調的土褐色,雪白的領帶上還別著一枚精巧的別針,那張圓餅臉又干凈又紅潤。湯姆既生氣又反感,心想這真是個高傲自大的家伙呀,穿著由別人付賬的時髦衣服來給自己臉色看。湯姆去墻后撿起剛才放下的半截磚,可想想對方給自己帶來了生意就不計較了,最后還是沒有把磚扔出去。
得知有了新雇主,湯姆的師父可高興啦,興奮得一巴掌就把湯姆打趴下了!為了確保第二天早上能按時起床,這晚他喝的啤酒比平時兩晚喝的加起來還要多。因為人醉酒后越是醒來時頭越疼,越是樂意出去呼吸新鮮空氣。第二天早上,湯姆的師父四點鐘就起床了,像寄宿學校的老師體罰學生那樣,又把湯姆毒打了一頓,目的是警告他這一整天必須乖乖聽話,因為他們要去的是一座豪宅,如果能讓對方滿意,他們會收獲多多。
湯姆本來也是這樣想的,就算師父不打他,他也會盡全力去好好表現的。因為對湯姆來說,哈思奧威爾大宅(湯姆從沒見過)是世界上最氣派的房子,房子的主人約翰爵士(湯姆見過,并且兩次被這位爵士送進了監牢)則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人。
就算在富饒的英格蘭北部,哈思奧威爾大宅的宏偉壯觀也是數一數二的。在湯姆聽說過的盧德運動中,要是當時能有這么大一座房子,威靈頓公爵那一萬名士兵和武器,就都有落腳之地了。至少,湯姆是這樣堅信的。
大宅里有個大園子,養著許多鹿,湯姆確信那是專吃小孩的怪獸!大宅的禁獵區延綿數英里,格萊姆斯先生和年輕礦工們有時在里面偷獵,湯姆就是在偷獵時看見過野雞,當時他心里暗自琢磨它們吃起來味道如何呢!那里還有一條壯麗的鮭魚河,格萊姆斯先生和他的朋友們真想在里面偷獵啊!但是那樣一來,就得下到冷冰冰的水里,他們可不喜歡這樣。
總之一句話,哈思奧威爾大宅是個了不起的地方,約翰爵士是個了不起的老頭,連格萊姆斯先生都對其尊敬有加——他輕而易舉就能把格萊姆斯先生送去坐牢,因為格萊姆斯先生每星期都會做那么一兩件活該坐牢的事。方圓數英里的所有土地都是這位爵士名下的,他是個開朗、誠實、通情達理的鄉紳,養著一群獵犬,對待鄰居和對待自己都一視同仁;他體重足足有一百九十斤,誰也不知道他的胸圍有多少,赤手空拳就能把格萊姆斯先生打倒在地,這可沒幾個人能辦到。
(我親愛的小讀者,這樣做是不對的喲,很多事情你做得到,也樂意去做,但卻不該去做哦。)
每當約翰爵士騎馬從鎮上經過,格萊姆斯先生總要摸摸自己頭上的帽子,向他表示敬意,稱他為“壯漢”,稱他年幼的女兒們為“俏姑娘”,這兩個詞在北方都表示很高的恭維呢。格萊姆斯先生以為,這樣做就彌補了自己在約翰爵士的禁獵區偷獵野雞的罪過。
說到這兒,你可能已經看出,格萊姆斯先生純粹是個大老粗!
(我敢說,你肯定沒在盛夏的凌晨三點起過床。其實有不少人在這時候起床:一些是因為想去釣鮭魚;另一些是因為想去爬阿爾卑斯山;剩下的大多數則像湯姆一樣,是迫于生計不得不這么做。不過,我向你保證,盛夏的凌晨三點,是一年365天、一天24小時中的黃金時間喲。我一直納悶:為什么不人人都在這個時間點起床呢?人們似乎不惜損害自己的身心健康,整晚做那些完全可以白天去做的事情。)
別人晚上八點半出去吃飯,十點去跳舞,十二點到凌晨四點間還在外面玩樂。但是湯姆呢,晚上七點就早早上床睡覺,師父出發去酒館時,他就已經睡得像死豬一樣了。因此,當那些先生、女士準備睡覺時,湯姆就像打鳴的公雞似的早已經起床,并喚醒其他傭人起床了。
就這樣,湯姆和師父出發了。格萊姆斯在前面騎著毛驢,湯姆則扛著掃帚跟在后頭。他們出了院子,上了街道,路過緊閉的百葉窗和上下眼皮正在打架的警察,屋頂在晨曦中若隱若現。
穿過礦工村,家家戶戶關著門窗,全都靜悄悄的;穿過稅柵,來到了真正的鄉野。湯姆和毛驢拖著沉穩的步子,緩慢地走在又黑又臟的路上,兩旁是黑礦渣堆成的墻,除了遠處礦機嘎吱嘎吱的撞擊聲,聽不到其他任何聲響。不過很快路就變白凈了,墻也是。墻角長滿綠草和鮮花,上面掛著晶瑩的露珠。礦機的吱嘎聲聽不見了,云雀在空中唱著晨禱曲,整夜都不歇息的蘆葦鶯,此刻繼續在莎草間鳴囀歌唱。
其他一切都悄無聲息。大地母親還在沉睡,跟大多數美人一樣,她也是睡著時比醒著更美。高大的榆樹在金綠色的草地上熟睡著,奶牛在樹下酣睡。周圍有幾片云彩也睡著了,它們太累了,于是躺下來休息一會兒。白白的云朵散成這一絲、那一縷的,落在榆樹的枝丫間、溪邊的赤楊樹樹冠上,等著太陽叫它們起床,然后在干凈湛藍的天空開始新一天的勞作。
他們繼續往前走。湯姆左看看、右瞧瞧,他以前從沒來過這么遠的鄉間。他好想去跳跳籬笆門啦,摘幾朵野花啦,在樹叢里找找鳥窩啦。但是,格萊姆斯先生是個生意人,才不會答應他這些事呢。
湯姆和師父很快便超過前面一個可憐的愛爾蘭女人——她背著個包袱,正步履艱難地走著。她穿著深紅色的裙子,頭上裹著灰頭巾。根據打扮,可以肯定她來自戈爾韋。她沒穿鞋,也沒穿襪,一顛一跛地走著,看起來人累腳也疼。不過她是個高個子美人,灰色的大眼睛炯炯有神,濃密的黑發垂在臉頰兩側。
格萊姆斯先生看得入了迷,經過她身邊時,便沖她叫道:
“姑娘,這么硬的路,真是委屈了你那嬌嫩的小腳哇。要不要坐在我身后呢?”
可能是不喜歡格萊姆斯先生的長相和說話語氣吧,愛爾蘭女人淡淡地回答了一句:
“謝謝,不用了。我還是和你的小伙計一起走吧。”
“那隨你的便!”格萊姆斯憤憤不平,接著抽他的煙斗去了。
就這樣,愛爾蘭女人和湯姆并肩而行,邊走邊和他聊天,問他住在哪兒,會些什么,總之問了關于他的一切。湯姆覺得自己從沒見過這么健談的女人。最后,她問他是否做禱告!當湯姆告訴她,自己完全不知道如何做禱告時,這個女人看起來一臉憂傷的樣子。
湯姆問她住在哪兒,愛爾蘭女人說她住在遙遠的海邊。湯姆向她打聽關于海的事情,她給湯姆講,海怎樣在冬天的夜晚翻滾咆哮著撞擊巖石,怎樣在晴朗的夏日靜靜躺著,讓孩子們在它懷里沐浴嬉戲。她講了很多很多,湯姆真想馬上去看看那大海,也在它的懷里沐浴呀。
后來,他們來到山腳下的一眼泉水旁。你平時見到的泉水,可能是從泥塘的白色礫石中冒出水來,周圍是紅色的捕蠅草、粉色的杜鵑花和芬芳的白蘭花;你也可能見過這樣的:溫暖的沙丘下,有個缺口往上汩汩冒泡,邊上是大簇的蹄蓋蕨,沙子在底下轉著圈跳啊舞啊,日日夜夜,歲歲年年。湯姆他們現在見到的,和這兩種泉水都不同:這是真正的北方礦泉,就像西西里島或希臘的礦泉一樣。在古老的異教徒們的想象里,水仙女在炎熱的夏日里會坐在泉水邊乘涼,牧羊人則躲在樹叢后面偷看。在峭壁腳下的一個巖洞里,大股的泉水往外冒著,水流洶涌,泡沫翻騰,轟轟作響。它是這么清澈,你都說不出哪里是水,哪里是空氣。泉水一路奔流,力氣大得能轉動磨盤呢。周圍長滿了藍色的天竺葵、金色的金梅草、野覆盆子,稠李垂著它那雪白的流蘇,欣賞水波中自己的倒影。
格萊姆斯停下來,四處打量。湯姆也四下張望,他在想,有沒有什么東西就住在那黑黑的巖洞里,夜間飛出來鉆進草叢里呢?格萊姆斯什么都沒想。他一句話不說,從毛驢上下來,爬過低矮的路墻,跪下來,把他丑陋的腦袋泡進泉水里,泉水立刻被他弄臟了。
湯姆趁機匆忙地采摘野花。愛爾蘭女人也幫著他采,還教他怎么把花扎成一束。他們做的花束漂亮極了。但是,當湯姆看見格萊姆斯洗頭,便吃驚地停了下來。格萊姆斯洗完,正甩著腦袋讓頭發快點干時,湯姆終于忍不住開口說:
“哎呀,師父,我以前從沒見你這么做過呢。”
“大概以后也不會見到啦。我是圖個涼快,可不是為了干凈。我才不會像那些臟兮兮的礦工小子似的,差不多每星期都要洗一回,真不嫌害臊。”
“我也想到泉水里去洗一洗頭,”可憐的小湯姆說,“那肯定就跟用鎮上的抽水機抽出來的水洗得一樣舒服!再說了,這兒又不會有管事的差役來趕人。”
“你給我過來!”格萊姆斯說,“你干嗎要洗?我昨晚啤酒喝多了,你又沒喝酒。”
“我才不管呢!”湯姆頑皮地說著,跑到水邊洗起臉來。
格萊姆斯氣壞了,因為剛才那個愛爾蘭女人寧愿和湯姆一起走,也不愿搭理他。于是他對湯姆破口大罵,拎起來就打。不過湯姆早就習慣了,他把腦袋藏在格萊姆斯的兩腿間,不讓他打著,同時使出吃奶的力氣使勁踢格萊姆斯的小腿。
“你不覺得害臊嗎,托馬斯·格萊姆斯?”那個愛爾蘭女人在墻的另一邊喊道。
格萊姆斯抬起頭,驚訝于她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不過他只回了一句:“不,從來不覺得。”說完便繼續毆打湯姆。
“也是啊。要是你知道害臊,勇于承認自己的錯誤,那么你早就敢去文代爾了。”
“說到文代爾,你都知道些啥?”格萊姆斯咆哮道,倒是停止了對湯姆的毆打。
“我知道文代爾,也知道你。比如說,我知道圣馬丁節前一天夜里,阿爾德邁爾樹林發生的事。”
“你知道?”格萊姆斯大喊道。他撇開湯姆,爬過路墻,沖到那女人面前。湯姆以為格萊姆斯要打她,但那女人毫不畏懼地瞪著格萊姆斯。
“是的,我當時也在那兒。”愛爾蘭女人不動聲色地說。
“聽口音,你不像愛爾蘭人。”咒罵了一通臟話之后,格萊姆斯這么下結論道。
“別管我是誰,我看見了就是看見了。要是你再打那孩子,我就把我知道的說出去。”
格萊姆斯似乎受到了驚嚇,二話不說,騎上毛驢就要走。
“等會兒!”愛爾蘭女人叫住他,“我還有句話要對你們兩個說。因為在事情結束之前,你們還會見到我的。清者自清,濁者自濁。記住這句話。”
說完,愛爾蘭女人轉過身,穿過籬笆門,向草地走去。格萊姆斯中邪似的呆住了。片刻,他回過神來,追上前去,喊道:“你給我回來!”然而,當他走進草地,那女人已經不見了。
她藏起來了?可是這里根本沒有藏身之處啊。格萊姆斯和湯姆四處查看,兩人都十分納悶那女人怎么消失得這么突然。不管他們怎么找,就是找不到她。
格萊姆斯重新走回來,像柱子似的一言不發,他心里真有點害怕。于是騎上毛驢,點上煙斗,悶頭抽著煙,再不去刁難湯姆了。
他們又走了三英里多,終于來到約翰爵士大宅的門房前。
這門房看上去非常氣派,有雄偉的鐵門和石柱,每根石柱頂端都雕刻著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妖怪,張牙舞爪,長著尖尖的犄角和長長的尾巴。這是約翰爵士的祖先們在玫瑰戰爭中佩戴的飾章。他們這招還真管用,敵人一看到這些圖案就嚇得立刻逃命去了。
格萊姆斯拉響門鈴,立刻就有守門人出來應門了。
“上面吩咐我在這等你們呢,”守門人說,“你們最好一直走主道,回來的時候,別讓我發現你們身上有只兔子啥的。我告訴你們,我眼睛可是很尖的。”
“要是把它藏在煤灰袋里,你可就看不見啦。”格萊姆斯說著笑了。守門人也笑了,說:
“你要這樣說的話,我還是陪你們到大廳吧。”
“那當然最好不過了,照看那些獵物是老兄你的工作,跟我一點關系都沒有。”
于是,守門人和他們一起向大廳走去。讓湯姆驚訝的是,守門人和格萊姆斯一路上聊得很是投機。他所不知道的是,守門人和偷獵者其實是一路貨色,守門人搖身一變可以成為偷獵者,偷獵者也可以搖身一變成為守門人。
他們走上一條兩旁長滿酸橙樹的林蔭大道,足足有一英里長,湯姆在樹干間窺見那些熟睡中的鹿,鹿角赫然豎立在草叢中,這發現讓他一路都戰戰兢兢的。湯姆從沒見過這樣的參天大樹,他抬起頭,感覺那些樹冠就挨著碧藍的天空似的。不過,讓他納悶的是,有個奇怪的嗡嗡聲一直跟著他們。他實在搞不懂,最后終于鼓起勇氣問守門人那是什么聲音。
湯姆非常怕他,所以問得很禮貌,還稱他為先生。這讓守門人很高興,他告訴湯姆,那是蜜蜂正在酸橙花間來來回回飛舞著采蜜呢。
“蜜蜂是什么?”湯姆問。
“釀蜂蜜的。”
“蜂蜜是什么呢?”湯姆又問。
“你給我安靜點!”格萊姆斯呵斥道。
“不礙事,”守門人說,“這孩子現在還是個懂禮貌的小伙子,再跟著你跟久了可就說不準嘍。”
格萊姆斯大笑起來,把這話當成是恭維。
“我要是一名守門人就好了,”湯姆說,“像你一樣,住在這么漂亮的地方,穿著綠色的棉絨衣服,紐扣上掛著貨真價實的狗哨。”
守門人聽了哈哈大笑,他也稱得上是個心地善良的家伙。
“要懂得知足啊,小伙子,不管怎么說,你的飯碗比我的可靠多了,是不是啊,格萊姆斯先生?”
格萊姆斯也大笑起來,之后兩人開始低聲交談。然而還是被湯姆聽見了——他們在談偷獵的事。最終,格萊姆斯不滿地說:“你想跟我對著干?”
“目前還不會。”
“那就別多問了,我可是個講信用的人。”
說完,他倆都笑了,認為這是個非常好笑的笑話。
大家來到房子的大門前。湯姆隔著鐵柵欄觀賞里面盛開的杜鵑花,然后他盯住那房子看,心里猜測它究竟有多少根煙囪,建了有多久了,建造它的人是誰,造這么大一所房子肯定賺了一大筆錢吧?
最后這幾個問題太難回答了。因為哈思奧威爾大宅構筑于九十個不同時期,采用了十九種不同風格,看起來就像什么人筑造了一整條街風格各異的房子,然后用勺子把它們攪拌在一起。
閣樓采用盎格魯—撒克遜式(見圖1)。
第三層采用諾爾曼式(見圖2)。
第二層采用意大利文藝復興式(見圖3)。
第一層采用伊麗莎白一世式(見圖4)。
右廂房采用純多利克式(見圖5)。
中間采用早期英格蘭式(見圖6),仿效帕臺農神殿,有一個大大的柱廊。
左廂房采用純古希臘皮奧夏式(見圖7),這是鄉民最喜歡的風格,因為它和新兵營非常相像,只不過是兵營的三倍大。
華麗的樓梯效仿羅馬地下墓穴的樣式(見圖8)。
后樓梯則效仿阿格拉泰姬陵的風格(見圖9),由約翰爵士的遠房叔祖建造,這位叔祖在克萊夫勛爵統領的印度戰爭中撈了一大筆錢,同時身體多處受傷,品位比他的長輩也沒好到哪兒去。
酒窖效仿埃勒凡達洞穴的樣式(見圖10)。
儲藏室效仿布萊頓亭閣的風格(見圖11)。
其余的則是天上、人間或是地下都找不到的式樣啦。
因此,哈思奧威爾大宅對古文物研究者來說是個大謎題,同時也是那些鑒定家們、建筑師們和專門喜歡插手別人事情花別人錢的人們,垂涎已久的寶藏。這些人年復一年地纏著可憐的約翰爵士不放,試圖說服他花個十萬英鎊在建筑上,不過他們可不是為爵士本人著想哦,純粹就是為了他們自己高興。不料,約翰爵士是個精明的北方佬,三下兩下就把他們全打發走啦:有人想讓他建造一座哥特式房子,他就說自己不是哥特人;有人想讓他建造一座伊麗莎白一世式房子,他就說自己生活在維多利亞女王的英明統治下,不是生活在貝絲女王時期;還有一個膽大包天的,居然直接對約翰爵士說這房子外觀太丑了,但是約翰爵士說,自己住在房子里面,不是住在房子外面;還有人說,他的房子風格不統一,但是約翰爵士說,正因為如此,自己才喜歡這座老宅呀——他喜歡看到老約翰爵士、休爵士、拉爾夫爵士和蘭德爾爵士根據各自的品位留下的印記。他不打算擾亂祖先們的作品,正如他不打算侵擾他們的墓地一樣。現在這房子看起來就像有生命似的,它有歷史,隨著世界的成長而成長。只有那些不知道自己是誰的自命不凡的家伙,才會想著把它徹底變成嶄新的哥特式或伊麗莎白一世式呢,這類房子就像一夜之間突然冒出來的蘑菇,隨處可見。由此,你應該已經看出(假如你夠聰明),約翰爵士是一個非常有主見、內心堅定的鄉紳,他維持著鄉村秩序,他的獵犬更給他增添了威嚴。
湯姆和師父并沒有像王公貴族、達官顯貴那樣能從鐵柵欄大門進去,而是繞了個大遠路走到房子背面,來到一扇很小的后門前。一個哈欠連天的掏爐灰男孩來給他們開了門。他們走進一條走廊,見了女管家,她穿著印花睡衣,湯姆還以為她是這家的女主人呢。女管家鄭重地交代格萊姆斯,你得這樣做,你得那樣做。就好像要爬煙囪的是他這個師父,而不是湯姆。格萊姆斯恭敬地聽著,時而壓低聲音對湯姆說:“你給我記住了,你這小叫花子!”湯姆確實記住了,至少記住了他能記住的。交代完之后,女管家把他們領進一個富麗堂皇的房間,里面的東西全都罩著牛皮紙,然后女管家用高傲的大嗓門命令他們開始干活。湯姆剛嘀咕了一兩聲,他師父立刻一腳踢過來,他只好進了壁爐,爬上煙囪。一名女仆留在房間里看守家具。格萊姆斯先生對女仆又是開玩笑又是恭維,但是人家對他愛答不理。

湯姆這一天掃了多少根煙囪,我也數不清,反正很多就是了。他當然很累,慢慢地就有點迷糊了,因為這些煙囪和他平時掃慣了的那些鎮上的煙囪不一樣。你可能不情愿,不過,只要你爬到那些煙囪上一看,就會發現,在古老的鄉間豪宅里,那些大煙囪被改造得曲里拐彎,錯綜復雜,一個接著一個,(用歐文教授的話說)最后都連在一起了。湯姆在里面徹底迷了路。待在一片黑暗之中,他一點也不擔心,反而像鼴鼠對地下世界一樣輕車熟路。最終,湯姆從一個煙囪里滑下來,還以為是原路返回呢。等在壁爐前的地毯上站穩,才發現自己杵在一個陌生房間里。
湯姆從沒見過這樣的房間。他以前也進過上流人士的房間,但那時都是地毯卷起來,窗簾放下來,家具用布蓋著,墻上的畫用圍裙和抹布遮著的。湯姆常常想,這些房間完全被布置好,用來接待主人時會是什么樣呢?現在他看到了,覺得真是太漂亮了。
這房間里一律白色調——白窗簾、白床帷、白色的家具、白色的墻,間或配以粉色的紋飾。地毯上繡滿了鮮艷的小花,墻上掛著鍍金裱框的畫,湯姆見了喜歡極了。有幾幅畫的是紳士和女士,有幾幅畫的是馬和狗。湯姆喜歡那些馬,但是那些狗他不怎么喜歡,因為里面沒有斗牛犬,連小獵犬都沒有。這其中湯姆最喜歡的有兩幅,其中一幅畫中,一個男人穿著長袍,孩子們和他們的母親們一起圍繞著他,他的一只手放在孩子們的頭上。湯姆覺得,這幅畫掛在太太或是小姐的房里真是美極了。因為,通過散落的衣服可以看出這是一間閨房。
另一幅畫的是一個男的釘在十字架上,湯姆看了特別吃驚。他覺得好像在哪家商店的櫥窗里見過類似的東西。但是為什么那人會被釘在十字架上呢?“真可憐,”湯姆想,“他看起來這么和善。可是為什么這間房子的主人要掛一幅這樣的畫呢?可能他是她的什么親戚,在外國被野蠻人殺害,她把畫掛在這兒留作紀念吧。”湯姆覺得既悲傷又敬畏,便扭頭打量起其他東西來。
湯姆看見的下一個東西,也讓他疑惑不解,那是一個盥洗臺,上面擺放著大口水壺、臉盆、肥皂、刷子、毛巾,旁邊一個大浴盆里盛滿了清澈透明的水——這陣勢可真叫壯觀哪!湯姆心想:“按照我師父的理論,這女孩這么需要大洗特洗,肯定特別臟。不過她也肯定特別狡猾,洗完后把臟東西全藏起來了,因為這房間里看不見一件臟東西,毛巾還是雪白的呢。”
隨后,湯姆朝床上看去,看見了那個“臟女孩”,他吃驚地屏住了自己的呼吸。
雪白的被單下,雪白的枕頭上,躺著一個湯姆所見過的最漂亮的小女孩。她的臉頰和枕頭一樣白,頭發像金絲線般鋪展在床上。女孩的年齡和湯姆差不多大,頂多比湯姆大一兩歲,不過湯姆現在可沒空想這些。他一門心思在想女孩那嫩嫩的臉蛋和金色的頭發,弄不清楚這是真人,還是自己在商店里見過的那種蠟做的娃娃。隨后,湯姆看見女孩在呼吸,便意識到這是個活人,他傻呆呆地盯著女孩看個不停,仿佛她是天使下凡似的。
不,她一點兒也不臟,她不可能臟過,湯姆心想。隨即他又想:“不管誰,洗干凈后都這么好看嗎?”他看看自己的手腕,拼命搓起來,想把上面的煤灰搓掉。“當然,要是我生活在她那種環境中,我也會好看些的。”
湯姆環顧四周,突然看見自己面前站著個又黑又丑、衣服破破爛爛的小家伙,雙眼模糊,咧嘴齜著白牙。他生氣地瞪著對方——你這個小黑猴,在這個漂亮女孩的房間里做什么呢?等等,原來那是鏡中的自己,這種大鏡子是湯姆以前從未見過的。
湯姆有生以來第一次發現自己很臟,他突然又羞又怒地放聲大哭起來。他轉過身,想重新回到煙囪里藏起來。不料碰翻了壁爐圍欄,把火鉗什么的全都碰掉了,頓時,乒零乓啷響聲四起,就好像一萬只瘋狗,個個尾巴上綁著錫壺到處亂竄似的。
小姑娘一下子從床上驚跳起來,看見湯姆,便像孔雀般尖叫起來。隨即從隔壁房間跑進來一個又矮又胖的老保姆,看見湯姆,立刻認定他是來偷東西、搞破壞或縱火的。湯姆這時還跌坐在壁爐圍欄上,老保姆猛沖過來,一把抓住他的上衣。
但是湯姆從她手里逃脫了。他曾多次落在警察手里,都成功逃掉了。如果這次自己蠢到被一個老女人捉住,那以后怎么還有臉面對小伙伴們呢。于是,湯姆拼命從這個胖保姆的臂彎里掙脫出來,穿過房間,一眨眼的功夫就消失在窗外。
(湯姆不怕從高處往下跳,但沒這個必要。他也不想沿水管管道下去,雖然這是他的老把戲了。有一次,湯姆順著水管爬上教堂頂,想去掏寒鴉蛋,但是警察硬說他是去偷鉛。他就坐在那高高的鉛質屋頂上,直到太陽曬得受不了,才從另一根水管滑下來,那些警察只好回去吃飯去了。)
窗戶下面有一棵樹,枝葉茂盛,開著芳香的白花,花朵大小跟湯姆的腦袋差不多大,這應該是木蘭吧。不過湯姆才不管這是什么樹呢,他像貓似的爬下樹,穿過草坪,翻過鐵柵欄,經過庭園,朝著樹林跑去。老保姆則在窗口尖聲叫喊著:“殺人啦!著火啦!”
園丁正在割草,看見湯姆,便扔下手里的鐮刀,卻被它絆倒割傷了小腿,為此在床上躺了一星期,但是當下匆忙,他竟沒注意到自己受傷,急著追趕可憐的湯姆去了;擠奶女仆聽見叫喊聲,把膝蓋間的攪乳器打翻了,可是她著急地跳起來,對灑出來的奶油不理不睬,去追湯姆了;一個馬夫正在馬廄里洗刷約翰爵士的馬,他一不小心松了韁繩,馬受到驚嚇亂踢亂蹬,不到五分鐘就成了一匹瘸腿馬,但是他沒工夫管馬,也跑出去追湯姆了;格萊姆斯嚇得一不小心把煤灰袋掉在了院子里,新鋪的礫石就這樣全被煤灰給毀了,他也沒留意那么多,跑著追湯姆去了;老管家打開園門時太急,他騎的馬的下巴掛在了柵欄尖上,也許現在還在那兒掛著呢,他來不及處理這些,趕緊跳下馬,追湯姆去了;農夫把耕地的馬兒扔在地頭,一匹馬跳過籬笆,把另一匹連同犁什么的全都拉進了溝里,但是他頭也不回,跑著追湯姆去了;守門人正把一只白鼬從捕獸器里拿出來,結果不小心讓白鼬跑掉了,還夾住了自己的手指,但是他顧不上疼痛,跳起來追湯姆去了;就憑守門人嘴里蹦出來的狠話和他的一臉兇相,如果湯姆被他抓住可就慘了。聽見保姆的叫喊聲,約翰爵士從書房的窗戶探出頭來(他是個習慣早起的老紳士),想朝上看看怎么了,不料一只貂鼠剛好經過,抖落的灰塵落進爵士的眼睛里,過后他不得不請醫生來診治;不過現在,他立刻跑出去追湯姆了。那個愛爾蘭女人正好走到房子前乞討——她肯定是抄近路來的——這時也扔掉身上的包袱,追湯姆去了。只有女主人沒有行動,因為當她把頭探出窗外時,頭上的假發剛好掉在了院子里,她只好派貼身女仆下去把假發悄悄撿回來,也為此錯過了時機,沒能加入到追趕隊伍里。所以,她在這一幕里沒有出場,我們也就暫時不提她啦。
一句話,大宅里從沒有過,就連那次有只狐貍在暖房里被殺掉,玻璃、花盆碎了一地時也沒有出現過——這么鬧騰、震動、嘈雜、吵嚷、喧嘩、混亂。什么尊嚴啦、體面啦、秩序啦,全都被拋到一邊了。格萊姆斯、園丁、馬夫、擠奶女仆、約翰爵士、老管家、農夫、守門人和那個愛爾蘭女人,全都跑到園子里,喊著:“抓小偷呀!”認定湯姆空蕩蕩的口袋里至少藏了價值一千英鎊的珠寶。就連喜鵲和松雞也尖叫著朝湯姆飛撲過來,仿佛他是一只正夾著尾巴逃跑的狐貍。
可憐的湯姆光著小腳,沒命地跑過園子,像只小黑猩猩似的逃向樹林。真可憐啊!沒有猩猩爸爸保護他——一爪子把園丁抓個稀巴爛,另一只爪子把擠奶女仆扔到樹上去,第三只爪子擰下約翰爵士的頭,同時用尖利的牙齒咬碎守門人的腦殼,就像咬碎一枚堅果那樣容易。湯姆不記得自己有過父親,因此也就沒有期待有這么個人這會兒正好來幫他,一切只能靠自己啦。
(至于跑,湯姆能跟任何一輛公共馬車賽跑,跑上兩三英里不是個事兒。要是給他一個銅幣或者一根雪茄煙頭做獎賞,他的手和腳就會快十倍,這你可做不到喲。因此,那些追趕者們發現,想要追上湯姆真是太難了。當然,我們也不希望他們追上。)
湯姆想當然地向樹林里跑去。他有生以來還從沒進過樹林,不過他一眼就看出,自己可以藏在灌木叢里,或者爬到樹上去,總而言之,這里比空地容易藏身多了。如果湯姆連這個都不明白,那他還不如老鼠或小魚聰明呢。
然而,跑進樹林之后,湯姆才發現這里跟自己想象的完全不同。他一個不留神,闖入了一片茂密的杜鵑花叢中,立刻被困住了。那些大樹枝纏住湯姆的腿和胳膊,在他的臉上、肚子上一頓亂戳,他只好緊緊閉上雙眼(這并沒有對他造成多大損失,反正他也只能看見鼻子前那一小塊地方)。剛從杜鵑花叢中掙脫出來,旁邊的草叢又把他絆了個跟頭,還狠狠地割破了他可憐的小手。樺樹枝條沒頭沒臉地抽打湯姆,仿佛他是貴族學校里不學無術的公子哥(所有勇敢的男生都會承認這種鞭打太不近人情了)。荊棘條們把湯姆絆倒,毫不留情地劃破他的小腿,仿佛長著鯊魚般的牙齒似的——那些牙尖嘴利的律師們沒準兒真的長著鯊魚般的牙齒喲。
“我必須從這里出去,”湯姆心想,“要不就得一直困在這兒,直到有人來幫我——那可不行。”
要不是湯姆的頭偶然撞在了一堵墻上,怎么出去還真是個難題。沒準他就一直困在那兒永遠出不來了,最后被雄知更鳥用葉子埋起來。
但頭撞在墻上并不是什么愉快的經歷,況且還是一堵凹凸不平的墻:石頭胡亂堆砌,石頭尖扎中你的眉心,使你頓時眼冒金星。那些金星固然好看,但不幸的是,它們瞬間便消失了,隨之而來的疼痛卻沒有跟著消失。湯姆的頭受了傷,可他是個勇敢的孩子,一點兒也不在乎。湯姆猜想,越過這道墻就是樹林盡頭了。于是他像只松鼠似的爬上墻頭,翻了過去。
現在,湯姆面前是一大片松雞禁獵沼澤地,鄉民們把它叫作哈思奧威爾沼澤。這里的歐石楠、沼澤和巖石一直延伸到天際。
湯姆是個機靈的小家伙——像埃克斯穆爾老牡鹿一樣機靈。難道不是嗎?盡管才十歲,可他比大多數牡鹿活的時間還久呢,再說了,他可比它們聰明多了。
湯姆跟牡鹿一樣清楚,如果往相反方向跑就有可能甩掉那些追趕者。因此,他翻過墻頭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向右來了個急轉彎,順著墻跑了差不多半英里。
正如湯姆所料,約翰爵士、守門人、老管家、園丁、農夫、擠奶女仆等人繼續吵吵嚷嚷地往墻里面的相反方向追去,湯姆則已經在墻外一英里處了。聽到他們的追趕聲消失在樹林里,湯姆咯咯笑起來。
最終,他來到一個斜坡,走到斜坡底后毅然離開墻根,向沼澤地走去。湯姆知道他在自己和敵人之間豎立了一座小山,現在可以放心往前走,不會被他們看見啦。
但是,那些人之中,獨獨那個愛爾蘭女人看見湯姆往哪邊跑了。她一直在所有人前面,既不用走的也不用跑的,而是平穩優雅地往前移動,倏地一下從你身邊超過去,快得你根本看不出她哪只腳在前,哪只腳在后。最后人人都問,這個怪女人是誰,因為沒有更好的解釋,大家一致同意她和湯姆是一伙的。
當愛爾蘭女人到了樹林那兒,他們就看不見她的蹤影了。原來,她跟在湯姆后面悄悄翻過墻,湯姆去哪兒她就跟到哪兒。約翰爵士和其他人再也沒有看見她——眼不見,心不煩。
這時,湯姆進了石楠叢,走過一片你從小就見過的那種沼澤。不過不同的是,這里巖石林立、亂石密布,而且越往上走,沼澤沒有越來越平坦,而是越來越坑坑洼洼。但小湯姆完全可以穩步前行,而且還能抽空環視下這個陌生之地呢,這里對他來說完全是個未知的新世界。
湯姆看見很多背上有王冠和十字圖案的大蜘蛛,坐在網中央,一看見湯姆,嚇得把網搖得飛快,快得都看不清他們了。接著,湯姆又看見褐色、灰色、綠色的蜥蜴,他還以為他們是毒蛇呢;然而他們也像湯姆一樣受到了驚嚇,眨眼間哧溜哧溜逃進了荒野。湯姆在一塊巖石下看見一幅奇景:一只鼻子尖尖的褐色大狐貍,尾巴上長著一撮白毛,身邊圍著四五只臟兮兮的幼崽,看起來有趣極了。狐貍媽媽仰面躺著,一邊打滾,一邊在明亮的陽光中伸展四肢、腦袋和尾巴;幼崽們在她身上跳來跳去,在她旁邊四處亂跑,啃她的爪子,拖著她的尾巴轉圈圈,不過她看起來還挺享受呢!一個自私的小家伙偷偷溜到附近一只死烏鴉旁,把烏鴉拖走藏了起來,那只烏鴉的個頭和他差不多大呢。隨后,他的小兄弟們叫喚著朝他跑去,看見了湯姆,便逃命一樣調頭往回跑,狐貍媽媽立刻跳起來,把一只幼崽銜在嘴里,其余的搖搖晃晃地跟在她身后,竄進一個黑乎乎的巖洞里。這一幕就這樣結束了。
不一會兒,湯姆又被嚇了一跳。他正爬上一個沙坡,“呼噗噗——咯咯咔——”伴隨著一陣異常恐怖的聲音,有什么東西撞在了他臉上。湯姆還以為大地爆炸,世界末日到了呢!
當湯姆睜開雙眼(因為他嚇得把它們緊緊閉上了),發現那只不過是一只老雄松雞,因為沒有水,正像阿拉伯人那樣在洗沙子浴呢。湯姆剛才不小心一腳踩在他身上,他一下子跳了起來,叫得像火車鳴笛,扔下妻子和孩子,丟了魂似的跑了出去,嘴里還尖叫著:“咕咕咯,咕咕咯——殺人啦,抓賊呀,著火啦——咕咕咕,咯咯咔——世界末日到啦——咔咔咔,咯咯咔。”不管發生什么芝麻大點的事,這只老雄松雞總是以為世界末日就要到了。但是世界末日并沒有來,連8月12日都還沒到呢。然而老雄松雞依然固執己見。
一小時后,老雄松雞回到家人中間,嚴肅地說:“咯咯咔,寶貝兒們,世界末日還沒來,可是我向你們保證,后天它就來了——咯。”他妻子聽這話早就聽膩了。此外,她這個當媽的,每天都得給七只小松雞洗澡、喂食。因此她特別講究實際,而且脾氣有點暴躁。她只對丈夫說了這么一句:“咔咔咔——給我捉蜘蛛去,給我捉蜘蛛去——咔。”
湯姆繼續走啊走啊,他都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還要往前走。不過他喜歡這廣闊的陌生之地,也喜歡這令人心曠神怡的新鮮空氣。但他越靠近山頂,就走得越慢,因為腳下的路況變糟了:柔軟的草地和富有彈性的石楠叢不見了,眼前是大片大片平展的石灰巖,就像殘缺不全的路面。亂石和巖礁之間深深的縫隙里長滿了蕨類植物。湯姆只好從一塊石頭跳到另一塊石頭,他時不時滑進石頭縫,盡管光著的腳上長著厚厚的硬繭,可還是傷得不輕。不過湯姆仍繼續向前、向上走,他也說不清到底為什么。
那個曾和湯姆并肩行走的愛爾蘭女人,正在他后面穿越沼澤地,如果湯姆看到這情景,他會說什么呢?不知道是因為湯姆不怎么回頭看,還是因為愛爾蘭女人掩藏在巖石和山丘后面,總之湯姆始終沒看見她,而她能一直看見湯姆。
湯姆又餓又渴。跑了那么長一段路,現在太陽已經高高掛在天上,巖石燙得像火爐,蒸騰的空氣打著轉,跟石灰窯的上空一樣。周圍的一切看起來顫顫巍巍,像要在明晃晃的陽光中融化掉似的。
可是湯姆找不到可以吃的東西,喝的就更別提了。
荒野里長滿了越橘,但現在是六月,它們才開花。至于水,誰能在石灰巖頂上找到水呢?湯姆時而經過深不見底的石灰洞,那些洞一直延伸到地底下,像是地下小矮人家的煙囪。每次經過,都能聽到從洞下面遠遠傳來的滴滴答答、叮叮咚咚的水聲。他多想到那下面的水邊,去潤一潤他那干裂的嘴唇呀!然而,就連他這個勇敢的掃煙囪工,也沒有膽子爬下這樣的煙囪呢。
湯姆只好繼續走啊走啊,熱得頭昏腦漲,恍恍惚惚中,仿佛聽到遠處傳來教堂的鐘聲。
“啊!”他想,“有教堂的地方就有人家。沒準兒哪個好心人會給我點吃的和喝的呢。”于是湯姆又繼續往前走,去找那座教堂,因為他確定自己聽到了清晰的鐘聲。
不一會兒,湯姆環視四周,再次停了下來,不禁感嘆道:“咦,世界可真大呀!”
那當然了。此刻,從山頂向下看,有什么是他看不到的呢?
背后是哈思奧威爾、幽暗的森林和水光粼粼的鮭魚河;左邊是城鎮和濃煙滾滾的煤礦煙囪;遠處,河流越變越寬,最后匯入波光閃閃的大海,那些白色的小點是躺在大海懷抱里的船只。
眼前的平原、農田、村莊,像地圖一樣鋪展開來,掩映在錯綜復雜的樹冠之間。這些看起來就在腳下,但是湯姆知道,其實它們離自己還遠著呢。
右邊,沼澤連著沼澤,山丘連著山丘,直至顏色慢慢褪去,最后與藍天融為一體。然而,在他和那些沼澤之間,說白了就在他腳下,有個地方湯姆只看了一眼,就立刻決定去那里,因為那正是他找尋之地。
那是個又深又窄的綠色溪谷,里面巖石林立,長滿了樹。湯姆站在幾百英尺的山頂上,仍然可以透過樹林的間隙看到下面有一條清澈的小溪。噢,如果能下到溪谷那兒該有多好啊!就在溪谷邊上,他看見一個小屋的屋頂,一個小花園,里面的花圃和菜畦四四方方。
有個丁點大的紅東西正在花園里移動,比一只蒼蠅大不了多少。湯姆仔細一看,是個穿紅裙子的女人。噢,也許她會給自己點吃的吧。這時,他聽到教堂的鐘聲又響了。下邊肯定有村子!而且,那里肯定沒有人會認識他,或者知道在大宅里發生的事。就算約翰爵士已經通知全郡的警察搜捕他,消息也不可能傳得這么快。他只需五分鐘就能到那里。
湯姆想得很對,追捕者們的喧囂還沒傳到那里,因為他不知不覺已經從哈思奧威爾跑出來快十英里了。但是以為自己五分鐘就能到屋子那兒,則完全錯了喲,那個小屋遠在一英里之外,還要先往下走一千英尺呢。
然而,湯姆下去了,他是個勇敢的小男子漢,盡管腳疼體乏,饑渴交加。教堂鐘聲聽起來這么響,他都開始懷疑那些鐘就裝在自己的腦袋里了。下面的小溪流水淙淙,叮咚作響,吟唱著這首歌:
清清爽爽,清清爽爽,
笑的淺灘,夢的池塘;
爽爽清清,爽爽清清,
卵石閃閃,流水盈盈;
烏鶇在峭壁下歌唱,
常春藤織成墻,教堂的鐘聲響;
潔凈如玉,潔凈如玉,
媽媽和孩子,在我身邊嬉戲,在我懷里沐浴。
陰濕惡臭,陰濕惡臭,
冒煙的城鎮,撐起它的黑帽兜;
惡臭陰濕,惡臭陰濕,
碼頭、下水道,與泥濘的河堤;
我行得越遠,就變得越黑,
我越肥沃,就越卑微;
誰敢與污穢如我鬧玩?
媽媽和孩子,見我怯生生,對我把身轉。
強壯自由,強壯自由,
水閘敞開,向海奔流;
自由強壯,自由強壯,
我奔跑,我清亮;
翻騰的波浪,金色的沙灘,
還有那遠處等我的潮汐,它纖塵也不染;
一頭扎進這浩瀚波瀾,
我的罪又一次被赦免;
潔凈如玉,潔凈如玉,
媽媽和孩子,在我身邊嬉戲,在我懷里沐浴。
湯姆朝下走去,自始至終沒有注意到那個愛爾蘭女人跟在他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