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強調的是,這本書當然有它的局限性。其中之一便是,許多技術細節都被省略了。自圓其說的解釋是,在美國,錢學森并不是因為他的科學成就而被大家銘記的。相反,人們記住的是他被遣返,并成為中國科學帶頭人的事實。毫無疑問,錢學森是一個出類拔萃的學者,但他的同事們反復向我強調,他并不能躋身于牛頓或愛因斯坦這樣的大科學家之列,甚至也無法匹敵他在加州理工學院的導師西奧多·馮·卡門。在美國,錢學森或許解決了一些空氣動力學領域的理論問題,但他并未令他所在的領域發生革命性的變化,也未能開創出一個自己的領域。如果錢學森在1955年去世,此后沒有回到中國,他的生平不可能成為一本一流傳記的素材。
許多人都認為,盡管作為一名理論學家的錢學森天資聰穎,但他最值得人們銘記的是在中國發揮的領導作用,而不是在美國的科學成就?!霸诳茖W的預見性上,他不像馮·卡門、愛因斯坦和特勒等科學巨人一樣,富有遠見卓識,”錢學森的朋友、曾任普林斯頓大學航空系教授的馬丁·薩默菲爾德(Martin Summerfield)指出,“他和他們不是一類人。他可以幫助那些人完成計算工作,成為他們的左膀右臂,但卻無法成為大師。我認為,錢學森的長處在于復制。復制大師們所創造的東西?!卞X學森在麻省理工學院的同事蓋福德·斯蒂弗(Guyford Stever)也持同一觀點:“錢學森對美國的貢獻很大,但并不是無與倫比的。他對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貢獻才是驚人的。”曾受教于錢學森門下的霍爾特·阿什利(Holt Ashley)猜測:“如果不是錢學森回到中國,并致力于向美國展開‘復仇'行動,中國可能不會擁有相對于美國的某種技術優勢?;剡^頭來看,這真是非常不幸的事?!?
此外,這本書也并無野心揭示麥卡錫時代發生于錢學森與美國政府之間的全部活動。我依據《信息自由法案》向聯邦調查局提出的許多信息披露請求仍在處理過程中,一旦這些請求得到答復,或許會對錢學森在麥卡錫主義盛行期間的經歷有更多了解。法律規定,聯邦調查局必須對依《信息自由法案》而提出的請求在10天之內給予答復,但由于請求堆積如山,通常的回復時間至少要等上兩年,有時甚至長達10年。
幸運的是,有很多其他消息來源愿意講述錢學森的生平故事。關于錢學森留美那20年中發生的事,資料并不匱乏:在美國政府和大學的檔案、公開出版物和學術雜志中,可以找到大量文獻記錄。聯邦調查局關于錢學森的文件一部分保存在美國海關文件中,大量陸軍情報部門的文件可以在美國國家檔案館找到。錢學森在美國時的同事和學生大多均尚在人世,且健康狀況良好,他們都很愿意提供關于錢學森個性、科學成就和與美國政府之間關系的口頭歷史記錄。錢學森回國后,也有大量關于他的新聞報道,英文部分都可以在計算機數據庫中找到,此外,我的研究助理、中國科學院科學史學者姚蜀平也系統性地幫我挖掘并翻譯了大量材料。
最大的問題是獲取錢學森在幫助中國建設導彈和太空項目的那幾年中的個人情況。他從事了哪些科學工作?他在政治上付出了多大的代價?關于錢學森生命中各階段的記錄幾乎是一片空白。事實上,整個20世紀60年代,幾乎沒有任何關于錢學森在中國活動的新聞報道。
我很幸運地找到了少數愿意與我交談的中國火箭科學家。總體上,這些人都是20世紀50年代的留蘇工程學研究生,在錢學森歸國時剛剛走上工作崗位。比錢學森年輕一代的這批人仍思維敏捷,當我與他們交談時,他們依然清楚地記得中國太空項目的發展歷程。他們說,我是唯一一個到中國來就此進行深入采訪的美國人。我和他們先后在華盛頓、上海和北京見面。談及中國太空項目的缺點和優勢,他們身處其中的共產黨政權,以及錢學森其人,他們都非常坦誠,對此我深表感激。不幸的是,由于某些敏感問題,在寫作時我只能隱去許多人的姓名。
與我最初的預想相反,我在中國訪問過的絕大多數人渴望談論錢學森。他們對這一寫作項目的熱情和誠摯幫助令我驚訝。他們邀請我到家中,與他們共進晚餐,與我一道分享那些老照片、信件和回憶錄。沒有一個人拒絕我使用錄音機。我采訪的人中包括錢學森的親戚、朋友、老同學、同事、學生和手下的工作人員。此外,還有一些間接認識錢學森但卻提供了非常好的線索和素材的人:一位最近剛剛拍完一部關于中國導彈項目的紀錄片的制片人,幾位新聞記者,歌劇演員,歷史學家,以及圖書編輯。為了完成這些采訪,我的足跡遍及三個城市,從杭州山上的高塔,到舉行于上海的太空展,從北京一條小巷子里的小學,到只有少數政府官員才有資格參加的晚宴。
與錢學森之子錢永剛的對話是最重要的采訪之一。1991年,我有幸在加州弗里蒙特采訪到了錢永剛,當時他正在一家臺灣電腦公司中任職。錢永剛與他父親40多歲時幾乎一模一樣:個子不高,長圓臉,圓眼睛,皮膚光潔無瑕,帶著溫和的微笑,烏黑的頭發留著偏分的發式。他把車開到附近的一個公園,我們就在車中交談,因為他不想讓室友知道他是錢學森的兒子。
錢永剛乘船離開美國時只有7歲。直到30多年后,他才再度踏上這片土地?!拔幕蟾锩敝袛嗔怂膶W業,錢永剛不得不參軍入伍,在工廠里待了10年,教工人們如何操作機器。“文革”結束后,錢永剛重返大學,并于1983年畢業于位于湖南長沙的中國人民解放軍國防科學技術大學,獲得學士學位。3年后,錢永剛被加州理工學院計算機系錄取,并于1988年拿到碩士學位。
在這次難得的采訪中,錢永剛告訴我的第一件事便是,他的父親仍對美國政府在20世紀50年代對他的所作所為心懷怨恨?!斑@就像有人在你家里做客,你卻把他踢出去一樣,”錢永剛說,“如果我父親在這個國家犯過罪,那倒也無話可說。但我父親卻將他生命中近20年的時間奉獻給美國,為這個國家的技術進步作出了那么多的貢獻,得到的唯一回報卻是被趕出這個國家?!?
錢永剛說,這便是錢學森為什么拒絕重回美國的原因——即便是在1979年,被加州理工學院頒授了“杰出校友獎”,也沒有使他改變主意。錢永剛指出,錢學森在加州理工學院最好的朋友、航空學教授弗蘭克·馬布爾(Frank Marble)曾邀請錢學森前往帕薩迪納參加頒獎典禮。當時的加州理工學院校長李·杜布里奇(Lee DuBridge)甚至與美國總統卡特的科學顧問弗蘭克·普雷斯(Frank Press)協商解除錢學森驅逐令的事宜。然而,錢學森卻并沒有回去。
在錢學森的中國同事中,那些年輕一點兒的人很多都完全不了解錢學森與美國移民局的這段痛苦往事,因此,他們對錢學森拒絕重返美國大惑不解。錢永剛回憶說,有人勸告錢學森抓住這個去美國的機會,讓過去的事情一筆勾銷。
但錢永剛對我說,世界上只有一件事可以讓他的父親重返美國:來自美國政府的道歉。這是一種姿態,為美國政府在20世紀50年代把錢學森當成犯人一樣關押起來的所作所為而贖罪,彌補錢學森在被遣返回中國前的那5年中所經受的折辱。錢永剛指出,這甚至不需要是來自總統一級的道歉:“只要政府中有人站出來說,美國在40年前的所作所為是錯誤的,那就足夠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