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舅打游擊的笑話不少。有一次,他們行軍,大伙兒走著走著回頭一看,他們的頭頭兒不見了,只有空蕩蕩的驢子心不在焉地跟在后面。平時六舅上下坐騎必須有人攙扶,斷無中途獨自下馬之理,不用說是從驢背上摔下來了。大家急忙回頭尋找,見他躺在一塊新耕的農田里,頭枕著大塊坷垃對天抽煙呢!這樣精彩的掌故,發生在與草木同腐的六舅身上,入不了漁樵閑話,成不了名人軼事,這一摔太可惜、太冤枉了!
那時六舅是個大忙人,對外甥、外甥女從來沒有工夫正眼瞧一下。我不知道他住在哪里,但我認為我了解他,他是外祖母家的堂吉訶德。
我那五姨嫁給卞莊的王家,卞莊在蘭陵之北五十華里,附近有蒼山,據說是安期生得道的地方。卞莊王氏大都是王覽的后人,蘭陵王氏與瑯琊王氏敘了譜,同出一源,不通婚媾。日軍的攻擊路線是自北而南,卞莊比蘭陵更接近戰場,所以五姨丈也把五姨和他們的女兒送到南橋來,以減少內顧之憂。
外祖母有三個女兒,以五姨最是聰明漂亮,五姨把這兩大優點都遺傳給女兒,他們的獨子兆之表兄一樣也沒撈著。
我和五姨見過幾次面,和她的女公子是初會。母親問五姨:“他們倆誰大?”意思是要確定稱謂。五姨不考慮我們的出生年月,立刻對我說:“叫姐。”我喊了聲二表姐。五姨又說:“一表三千里,也別表來表去了。”我連忙更正為“二姐”。五姨大喜,一再地夸獎我。
回想起來,五姨是“防微杜漸”。古來許多戀愛悲劇生于中表,這表哥表妹之親的字樣往往引人遐想,產生不良的暗示,同胞姊弟以下事上,恭敬嚴肅,教她老人家比較放心。五姨之敏捷周密,可見一斑。
我管她的兒子叫表哥,她倒沒有任何意見。
我常想,“暮氣沉沉”一語,準是為外祖母家這樣的庭院創用的。青磚灰瓦蓋成的高屋高樓四面圍住灰色方磚鋪好的天井,整天難得曬到陽光,白晝也給人黃昏的感覺。房屋的設計毫未考慮到采光,偶然得到一些明亮又被紫檀木做的家具吮吸了。建造這樣的家宅好像只是為了制造一片陰影,讓自己在陰影中蒼白地枯萎下去。
那時,外祖母家的房子已經很老舊了,磚墻有風化的現象,轉角處線條已不甚垂直。造墻用的青磚本來顛撲不破,現在用兩掌夾住一節高粱稈,像鉆木取火那樣往墻上鉆,可以弄出一個個小圓洞來。好像這些用泥土燒成的青磚即將分解還原,好像一夜狂風就可以把這片房屋揚起,撒落在護城河里,在田塍上的牛蹄印里,在外祖母的眉毛和頭發里。
而這時,來了云雀般的二姐。
一切馬上不同了,好像這家宅凝固成堅厚的城堡。從窗外看,只要二姐站在窗里,那窗口就不再是一個黑洞,滿窗亮著柔和的光。
每一間屋子都蘇醒了,都恢復了對人世的感應,都有一組復雜的神經,而神經中樞就是二姐的臥房。
隨著這神經一同悸動的,首先是風,后來是鴿子,滿院鴿子從傷古悼今的凄愴中解脫出來,化為藍天下的片片白云。
回想起來,年輕的生命對一個家庭是何等重要。
推而廣之,對一個社團,對一座軍營,對整個世界。
我的活動范圍在西廂房,本是大舅父的書房,有滿架的線裝書,好一片大舅父科場奮戰折戟沉沙的景象。我翻看那些沒有圖畫的書,暗想,古人怎能讀這樣枯燥艱澀的東西終其一生!
有一天,我發現書桌上有一本不同的書,一本用白話寫成的長篇小說,蘇雪林的早期作品《棘心》。這本小說的故事并不曲折驚險,可是它寫女子對抗大家庭的專制,淋漓痛快,看得我廢寢忘餐。
大舅父命中注定看不到這本書,不知我的母親看過沒有,我要留著,有一天拿給母親看。
兩天以后,我的書桌上出現了《沈從文自傳》。書很薄,讀的時間短,想的時間長,依書中自序和編者的介紹,沈氏生長于偏僻貧瘠的農村,投軍為文書上士,憑勤苦自修成為有名的作家,最后做了大學教授。這個先例,給籠中的我、黑暗貼在眼珠上的我很大的鼓舞。
這本書展現了一個廣闊的世界,人可能有各種發展。恨大舅命中注定也看不到這本書。
又過了幾天,二姐交給我巴金的《家》,我恍然大悟,《棘心》和《沈從文自傳》也都是她送來的。她對新文學作品涉獵甚廣,我崇拜她的淵博。那天我們談了整整一個下午的新文學。
此后,二姐借給我魯迅的《野草》、茅盾的《子夜》,以及郁達夫、趙景深等人的文集。
巴金的《家》,在當時和后來都極受推重,但我并不愛讀這部有“現代紅樓夢”之稱的杰作,一如我那時不愛讀《紅樓夢》。在傳統社會和大家庭壓力下粉身碎骨的大舅父,當然沒看到這本為他們鳴不平的書,也許他無須,他自己就在書中。
二姐提供的讀物之中,有一本小說甚為奇特,它的作者雖非名家,我至今還覺得醍醐灌頂。
故事大意是,一個人矢志復仇。由于復仇是人生唯一的意義,生活不過是復仇的準備。他時時偵察敵人的舉動,為了對付敵人而隨時改變職業、嗜好、住所、朋友和生活習慣,完全失去自己。他甚至因此失去了家和健康。他耗盡一生,終于宿愿得償,可是他也變成一個一事無成的老人,心性邪惡,氣質鄙劣,不能過正常的生活。
這本書何以進入二姐的書單,是一個謎。回想起來,那時的流行思想是“為目的可以不擇手段”、“有斗爭才有進步”、“對敵人仁慈就是對同志殘酷”,忠恕之道難以成為文學主題,那本小說能夠出版,堪稱奇跡。它在我眼底曇花一現之后再無蹤跡,想已速朽,我常以悼念的心情想起:夭折并不等于沒有生存價值。
我開始夢想有一天做作家。
有一天,我問二姐:“要怎樣才會成為一個作家?”
二姐說:“我得回去問我的老師。”她帶來的書都是那位老師借給她的。
可是她不能回去,即使回去也找不到那位老師了,所以,我一直沒能得到答案。做不到的事情,可以先在幻想中干起來。我夢見我寫小說了,我的小說在《中學生》雜志上登出來了。
我告訴讀者,少年愛上一個女孩,那女孩的智慧比少年高,高出很多。智力懸殊的人是難以相愛的,可是那聰明的女孩想,得到一個男孩的崇拜迷戀也不壞,她給他希望也給他失望,總是不讓他絕望。他迷惑了,他覺得她太難了解了,他到野外去像無頭蒼蠅一樣亂走,胸膛里滾來滾去只是同一個問題:女孩到底是什么樣的人?他忽然來到河邊,他目不轉睛看那波浪旋渦,他想起曹雪芹的名言:“女孩是水做的。”是了,是了,他脫掉衣服,向急湍中跳去。
我好快樂好快樂,沒有人知道作者是我。
我夢見我的書出版了。我對讀者說,少年辭別了母親,獨自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他一面走一面忍不住回頭看母親。母親漸漸遠了,少年快要望不見母親了,母親趕快登上高處,讓少年繼續看得見。就這樣,母親越爬越高,少年越走越遠……
我好快樂好快樂,沒有人知道作者是我。
我晝夜經營這不見天日的文章,臉色蒼白,神思恍惚。一天,在飯桌上,外祖母注視著我,好久。
“把這兩個孩子隔開,”外祖母對著空氣說,“七歲寢不同席,八歲食不同器。”
母親和五姨只是笑。
然后,二姐就像個仙女,轉瞬失去蹤影。
我這才去注意那一排垂柳。
外婆家靠近護城河,在村中的位置最西,護城河兩岸都是柳樹。
蘭陵人愛種槐,過年貼對聯總有“三槐世澤長”,跟北宋的王佑王旦拉關系。南橋人愛種柳,沒人高攀陶淵明,只是圖柳樹長得快,長得漂亮。
水邊的柳樹,沒幾年就綠葉成陰、亭亭如蓋了。所謂“十年樹木風煙長”,也只有柳樹當得起。
我在南橋住到那貧血的柳枝柔柔軟軟的好像能滴下翠來,一面吐葉一面抽長,開出淡紫的花穗。樹是那么高大,柳條卻那么細密,細葉小花像編辮子一樣一路到底,曠放和纖巧都有了。憑你怎么看,百看不厭。
奇怪的是柳枝彎成穹頂,四周越垂越低,對大地流水一副情有獨鐘的樣子,使你看了不知怎樣感謝當初種樹的人才好。
所有的樹梢都向上拉攏關節,只知道世界上有個太陽,垂柳卻深深眷顧著我,給我觸手可及的嫩綠,使我覺得我的世界如此溫柔。
即使是在雨天,我也從未覺得垂柳是“哭泣的樹”。我只覺得它是“愛之傘”。
有一天,看見雨,我到柳下靜坐,全身濕透,為的是永不忘記這些樹。“愛之傘”往往并不能抵擋風雨,它只是使我們在風雨中的經驗不朽。
柳樹也有高峰手臂趨炎附勢的,可是書本上說,那叫“楊”,下垂的才是柳。南橋西頭護城河岸全是柳,全是朝著清流微波深情款款的垂柳。
我沒能住到柳樹結出那帶著絨毛的果實來,我知道,那些果實會靠著風力漂泊游走,尋找安身立命之處,形成另一種景觀。那時,老柳將非常無奈也非常無情地望著孩子們聚成盲流。偏是柳絮飛也不遠,總是牽牽絆絆黏黏纏纏地流連,使老柳心硬心疼。
盡管柳絮年年飛到漫天滿地,我可沒聽說更沒看見哪顆種子落地發芽。好形象好品德好到某種程度,大概就不能遺傳。
我見過鄉人怎樣繁殖柳樹,他們用插枝法。據他們說,要得到垂柳,你得把柳枝倒過來插進地里。這么說,垂柳無種,靠后天環境扭曲。我一直想推翻這個說法,可是一直沒辦到。
從那時起,以后好多年,我每逢走到一個沒有垂柳的地方,我就覺得那地方好空虛好寂寞。
那時,我還不知吾家已破,直到父親帶著魏家全家匆匆到來。